日韩交锋慰安妇问题：官方画句号，民间斥“屈辱”

白崭

“以日方切实履行承诺的措施为前提，通过这次公报，韩国与日本政府确认慰安妇问题已经得到最终、不可逆的解决。”12月28日，韩国外交部长官尹炳世在记者会上说。

外界事先并没想到，韩日关系间最大悬案——慰安妇问题，会在两国关系正常化50周年的倒数第四天，达成最终解决协议。

谈判的顺利程度显然出乎媒体预料，此前一天韩联社称，“慰安妇问题极其敏感”，本次会谈能否交出让韩国慰安妇受害人和民众都能满意的“答卷”还未可知;而当天早上，日本新闻网则预测：“（日韩两国）在一些根本性的问题上还存在很大分歧，因此今日的外长会想达成最终协议，不容乐观。”

但是经过差不多一个半小时的会谈之后，共同记者会上，日本外相岸田文雄表示，日本政府对慰安妇问题“深切感到负有责任”，安倍首相“以日本内阁总理大臣身份，重新向经历痛苦、背负身心难以治愈的伤的一众慰安妇，表达由衷歉意与反省”——韩国外交部网站的新闻稿中，表述为“谢罪和反省”——并会向由韩国建立的慰安妇援助基金注入10亿日元（约合人民币5380万元），“让日韩政府协力为前慰安妇恢复名誉及尊严，愈合心灵创伤”。

韩国外交部长尹炳世则表示，慰安妇问题“以两国均可以接受的内容达成了协议”。

2015年12月30日，韩国首尔。学生举着已故“慰安妇”的照片参加反日集会，对政府与日本就解决“慰安妇”问题达成的协议表达不满

不过，真正的当事人——韩国受害慰安妇幸存者却不愿接受这“屈辱外交”。现年88岁的幸存者李溶洙（音）当天召开记者会表示，受害老人们要的是日本政府“依法赔偿”，而不是所谓略施小惠的“补偿”。“我们不是因为缺钱才这样”，她对媒体说：“既然犯了罪，就该对罪行正式赔偿。”

有韩国民众批评，“日本似乎仍不承认慰安妇是政府所犯的罪，只是给点钱打发着哭哭啼啼的孩子：拿了就是，别再胡闹了。”

“双方都觉得自己是获胜的51”

12月25日凌晨1点，尹炳世走出首尔都染洞外交部大楼，7个小时前，日本媒体报道了日本首相安倍晋三指示外相岸田文雄年内访韩的消息后，尹部长立刻将相关者叫到一起举行了一场跨平安夜的“马拉松战略会议”。

尹炳世“不得不”精心准备。自2013年上台后，韩国总统朴槿惠想在自己任上解决韩日两国关系最大绊脚石——慰安妇问题的决心，已经不能更加明显。

宣誓就任总统当日，朴槿惠就与时任日本财政部长麻生太郎会面，呼吁日本正视历史。随后，由于双方在这一问题上的严重分歧，她曾多次拒绝日本提出的举行首脑会晤的邀请。

在过去的一年零八个月时间里，两国就慰安妇问题已经举行了11次局长级会议，虽然朴槿惠一直都未出面，但韩国政府核心相关负责人表示，“如果考虑到她平时事必躬亲的风格，即使说是朴总统领导了协商也并非言过其实。”特别是当协商遇到难关时，朴槿惠会亲自做决断。

时值韩日邦交正常化50周年这一关键年份，在经济持续低迷的韩国，要求与日本改善关系的舆论日益高涨，而且更重要的是，2016年，下一任总统大选即将拉开帷幕，在野党自然想拿慰安妇问题好好做文章。如此背景下，“（朴总统认为）如果此次无法解决，（她）就会永远失去可以解决的机会。”上述负责人称。

2015年11月18日，菲律宾马尼拉，韩国总统朴槿惠与日本首相安倍晋三相邻而坐

同样肩负重任的还有日本外相岸田文雄。日本媒体报道称，12月24日下午，在日本首相官邸内的首相办公室里，安倍晋三给岸田打气称，“全权委托给你们。没必要妥协。如果达成协议，这将是一次具有历史意义的会谈”，并表示“责任由我来负，你轻松上阵”——最终表述中加入“（慰安妇问题）最终且不可逆地解决”，几乎是安倍唯一的要求，“不能让子孙后代背负着持续谢罪的宿命。”

12月27日，韩日第12次慰安妇问题局长级会议在首尔举行，韩国外交部东北亚局局长李相德和日本外务省亚洲大洋洲局局长石兼公博分别率团出席会议。次日，尹炳世与岸田文雄，两国外相“亲自上阵”，历经一个半小时会谈，双方终于达成最终协议。

“因为虽然对协议并不完全满意，但朴总统认为这是三年努力得到的最佳结果。”青瓦台参谋们表示，“外交谈判中不可能出现100比0的完胜结果，关键是如何谈判出一个51比49的结果，而且可以让双方都觉得自己是获胜的51。”

最终结果看，双方各有妥协：一直以来，韩方要求日本政府承认在慰安妇问题上“负有国家责任”并作出赔偿。而谈判的结果是，日本从过去一直坚持“日本感到道义性的责任”，进步到“日本政府深切感到负有责任”，但依然没有承认是“国家责任”。

或许是作为补偿，向韩国慰安妇援助基金的注资，既不是日方一开始提出的1亿日元，也不是媒体报道中韩方要求的3亿日元赔偿，而是涨到了10亿日元。岸田文雄称，日本将以“政府预算”来提供这笔钱——但是在正式表述中，这笔款项并没有明确为“国家赔偿金”。

由谁，以何种方式，通过何种措辞对慰安妇问题进行谢罪，也是双方的争论焦点。韩国方面坚持谢罪主体应是安倍首相本人，“必须以日本国家领导人的名义进行谢罪，将这件事写入历史记录。”日方则由外相代安倍公开表达“由衷歉意与反省”，再次打了擦边球。

不过，韩方也不是一直退让。日方要求拆除设在日本驻韩大使馆门前的和平少女像——以日据时期被强制征为慰安妇的13岁“朝鲜少女”为原型塑造。韩方最终表态是，安设少女像的主体并非国家，而是市民团体，所以“将在可以采取的措施范围内协商，为使问题得到合适的解决付出努力”。

不替慰安妇讨说法就违宪

和平少女像，代表的是韩国民间敦促日本正视历史的坚持。

同中国一样，韩国也是慰安妇问题的最大受害国之一，但因为多种原因，慰安妇历史在韩国国内一直讳莫如深。1991年8月14日，慰安妇幸存者金学顺（音）召开新闻发布会，第一个站出来以亲身经历指证“慰安妇”问题，使得这段历史真相在韩国国内浮出水面。

次年1月8日，时任日本首相宫泽喜一访韩前夕，韩国多名慰安妇受害者来到日本驻韩国大使馆前集会示威，要求日本政府道歉赔偿。5天后，迫于压力，日方承认日军曾参与慰安妇事件。宫泽喜一在随后的日韩首脑会晤上口头致歉，但拒绝以政府名义道歉赔偿。

自此之后，部分韩国慰安妇受害者每周三都前往日本驻韩国大使馆前集会抗议，这个被称为“周三集会”的活动，23年来，几乎未曾间断——1995年日本神户大地震，“周三集会”临时被取消;2011年3月日本发生海啸，“周三集会”改成为日本遇难者默哀。

“幸存慰安妇在周三集会中坐在最前排。最初，因为感到羞耻，她们掩盖自己的面容，但看到越来越多人支持她们，她们开始说‘我们不以自己的经历为耻，应该感到羞耻的是日本政府。”韩国慰安妇对日索偿协会的安女士说，这个集会使越来越多人改变了对幸存慰安妇的想法。

2011年12月14日，第1000次“周三集会”上，示威者将和平少女像立在日本驻韩大使馆门前。当日本使馆官员大声呵斥“抬走雕像”时，五名韩国老人紧紧拥抱雕像，寸步不离。

也是在这一年，韩国官方在慰安妇问题上的态度有了根本性转变。

慰安妇问题上，日本政府的一贯立场是不愿与韩国政府就此协商，拒绝由日本政府向“慰安妇”受害者道歉和赔偿，理由是根据1965年韩日邦交正常化时签署的《韩日请求权协定》，“慰安妇”问题已经解决，日本政府不再有法律责任——所谓“请求权”，即索赔权。

而韩国政府，则对民间力量在“慰安妇”问题的努力基本持不介入态度。1993年，时任总统金泳三就公开表示，政府不会出面要求日本政府赔偿。

2011年8月30日，韩国宪法法院裁定，韩日两国围绕慰安妇的赔偿请求权问题存在纠纷的情况下，韩国政府未努力解决这一问题，侵犯了受害者的基本权利，属违宪行为。

自此之后，韩国政府在慰安妇问题上，开始向日本施压。

2011年9月，韩国外交部向日本提出就索赔权问题进行外交磋商的要求。同年12月，时任韩国总统李明博，在日本就慰安妇问题与日本首相激辩达1小时——以往韩日首脑会晤时，李明博从未直接提及慰安妇议题。

2013年11月，韩国国家记录院宣布把日军慰安妇受害者的信息作为国家指定记录永久保存。记录院计划将三千多件口述记录、绘画作品、集会照片和视频经过认证公示后永久收藏。韩国国家记录院负责人表示，今后韩国政府在要求日本政府对此事道歉和提供赔偿时可利用这些信息。

从1992年1月8日开始，几乎每一个星期三，部分韩国慰安妇受害者与她们的支持者，都会到日本驻韩大使馆前示威抗议

2014年3月，时任韩国女性家庭部长官赵允旋在纽约表示，韩国政府正在筹划申请将慰安妇史料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记忆遗产，并且有意与其他存在慰安妇受害者的国家进行合作。

除了积极与日本政府交涉，韩国政府还会给慰安妇数额不等的扶助金。2014年1月去世的慰安妇幸存者黄金子（音）女士，生前每月能从政府那里获得150万韩元左右（约合8392元人民币）扶助金。

“告密外交”

“日韩关系的改善符合日韩两国的国家利益，也符合美国的国家利益。”12月26日，一位美国政府高官对日本媒体称。

促使日韩两国解决慰安妇问题，少不了美国因素。按青瓦台相关人士的说法是，安倍首相之所以会对协商转变态度，朴总统的对美外交发挥了作用——实际上，此次会谈之前，日本媒体还在批判朴槿惠在搞“告密外交”——“据我所知，美国政府人士向日本施压，要求日方尽快解决慰安妇问题。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朴总统将慰安妇问题协商状况向美方进行了详细说明。”

2014年1月，美国参议院表决通过了包括慰安妇问题的美国政府2014财年预算法案。《朝鲜日报》认为，这标志着慰安妇问题首次被列入美国法律关注范畴。

同年5月27日，在多名亲韩议员的推动下，18名美国国会议员联名写信，抗议日本政府重新调查“河野谈话”，希望日方采取“毫不含糊的负责任态度”，正视并化解慰安妇的痛苦。

而到了2015年，与日本关系恶化的韩国不断接近中国——9月，中国举办“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活动”，尽管日美欧首脑均缺席，但朴槿惠不仅出席纪念活动还观看了阅兵式——更让美国人感受到亚洲力量平衡发生变化，进而损害美国国家利益的可能。

于是，2015年10月美韩首脑会谈中，奥巴马就有意提及韩国在美国和中国之间开展平衡外交。而与此同时，负责东亚事务的美国政府高官，离开华盛顿，频繁奔走于东京和首尔，表述美国要求日韩和解的姿态。

事实上，美国政府也并未掩饰自己在日韩之间的影响。2015年12月28日，对日韩就慰安妇问题达成最终协议，奥巴马政府发表声明表示“欢迎”，并称“美国敦促最重要的同盟国日韩关系和解，推动关系改善”。

但是真正的当事人，韩国慰安妇幸存者，却算不上“欢迎”这个最终协议。住在韩国援助慰安妇受害者支援设施“分享之家”的部分慰安妇受害者称，日方并未表明将在法律层次上提供赔偿，而恢复名誉比接受援助更为重要。

“这份协议是无视受害者的政治合谋。”“分享之家”主管安信权（音）表示，在协商过程中，两国政府一次也没有与受害者接触过，“对韩国政府接纳协议感到屈辱。”

朴槿惠倒是对达成协议感到很满意，据岸田向日本记者透露，韩方将暂停对慰安妇史料申遗。

这倒也符合朴槿惠对会谈成果的定义，“推动韩日关系打开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