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耀世
曹辛之先生虽然已经离开了我们,停止了绵绵不断的诗的情思,放下了岁岁长青的画的彩笔。但他的艺术作品和不凡经历,将在中国出版史上永存。
真正的诗
1985年10月,曹辛之先生的诗选《最初的蜜》出版发行。这本诗人自己设计的、格调高雅、造型挺秀的三十二开本的小书一呈现在读者面前,就得到了文艺界及广大文学爱好者的好评。书中收录的虽是40年代的作品,但是,那些寄情、言志、咏物的小诗情真意切、蕴含哲理,引人回味、深思。
曹辛之是江苏宜兴人,在家乡这片人杰辈出的福地,他从小就养成了酷爱书籍和写写画画的习惯。1936年他19岁时,就在中共地下党员吴伯文、孔厥等领导下,创办了文艺刊物《平话》,但只出了两三期就遭到查禁。抗战爆发后的1939年,曹辛之奔赴延安,入陕北公学和鲁艺美术系学习。1940年夏,被派到韬奋先生直接主持下的生活书店工作。在生活书店《全民抗战》编辑部工作时,曹辛之既要处理来信来稿、又要将画稿制成直接上机的木刻,还要绘题花、画封面、算稿酬……韬奋先生对工作是极为严肃认真的,他要求书刊“没有一个错字”,他要求编辑回复读者的信要像写情书那样认真,他言传身教、亲手培育出了“生活书店最可宝贵的传统精神”。
在这种亲切教诲和直接熏陶下,曹辛之养成了严谨的工作作风和勤勉的工作态度,潜心研究技术设计和书刊装帧,逐渐具备了革命文化者和出版事业家的素质。在繁忙的出版工作之余,他最爱阅读文艺书籍,更喜欢写诗。他年轻时写的一首情歌,神韵犹存,至今令人回味:
因为爱上帝,你爱了我,
因为爱你,我爱了上帝。
你送给我一架银十字,
钉在我心里的却是你。
40年代初,他写了长篇叙事诗《仇恨的埋葬》。在这宏大的构思里,饱含着渔民的困苦和民族的灾难。从情节的铺排、气氛的渲染、语言的锤炼都显示了作者不凡的才智。1946年,曹辛之来到上海,他用“杭约赫”这个笔名写作,在《世界上有多少人在呼唤我的名字》这首诗里,诗人对劳动者寄予了深切的同情:
“杭约赫,杭约赫,杭约赫……”
这吃力的呼声是那样亲切,又是那样沉重。
我多么渴望,渴望着有一天——
他们能为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幸福而劳动;
这些麦粉会搬运给饿肚子的人们,
这些木材会送给没有屋子住的人们,
这些矗立起来的宏巍的石像,
会一个个都是为祖国和人民舍身的英雄。
在荒凉的旷野上,再见不到被野狗啃嚼的尸体。
他还创作了《最后的演出》《严肃的游戏》《噩梦》《丑角的世界》等,反映了社会现实中深刻的悲剧。面对国统区劳动人民悲惨的生活,他自然地向往着《山那边呀好地方》,在《神话》《拓荒》里赞颂了“在苦海上开辟自己乐园”的边区。他在《黎明之前》预言:“别信这黑夜没有底,眼前的路无穷无尽地长,绕过这重山,跨过这道水,山那边已透出曙光。”
抗战胜利后,在臧克家的大力支持下,曹辛之与友人林宏、辛笛、沈明等人创办了星群出版社,出版过小说、戏剧、诗歌等文艺书籍,并创办了《诗创造》和《中国新诗》两个月刊。曹辛之则出版了《噩梦录》《火烧的城》《复活的土地》等诗集。团结在这个出版社的知识分子,由于囿于书斋的小天地和自身的清高习气,最初的创作不免对社会生活抱有超然的态度,但他们诚挚的爱国心和强烈的民主倾向促使自己总是试图投入到变革社会的洪流中去,逐渐成为党所领导的进步文化战线的中坚战士。曹辛之(杭约赫)与辛笛、唐湜、陈敬容、杜运燮、郑敏、唐沂、袁可嘉、穆旦自然形成的九叶诗派,就是这样一个在40年代很有影响的诗人群体。
1948年11月,诗人们办的出版社和刊物被国民党特务查封了。曹辛之在1949年2月10日,为《复活的土地》写的一则附记里,愤怒地记述了这一场迫害:“1948年11月26日夜深,上海寓所突为恶客所抄,予适因事在乡,未蒙此难;予妻则被架走,逾二十四小时后始释出,致一岁之乳儿,几啼泣至昏厥;予则已成亡命徒矣。诗稿之注释,亦遭散失……”九叶诗派作者们的主要活动亦到此结束。30年后,当九叶派诗人的作品又重新出版时,我们仍然可以透过字里行间感受到黑暗的岁月中那不屈的热情,从心底说:这是真正的诗。
独具匠心的装帧设计
40年代初,曹辛之即从事书刊美术设计工作。生活书店的崇高使命、艰苦环境及繁忙的业务把他培养、锻炼成为一个出版战线的多面手。经他设计的书刊,封面典雅、字体精美、版式大方,总给人一种欣喜的感觉。
解放后,他专门从事书籍美术设计工作。像辛勤的老农,在我国的出版园地洒下了一滴滴汗水,培育了一片生机盎然、清姿丽质的装帧之花,也形成了自己鲜明的艺术风格。他认为,装帧是从属于书籍的装饰艺术,要根据书稿所反映的国家、时代、民族、地域等内容及作家气质、写作风格来决定整体设计构思和封面的立意。他不主张轻易采用具象的绘画和摄影作封面素材,而强调要简约、含蓄、意蕴深厚,要有令人回味的书卷气。他说,读书是一种人们在恬淡、平静的情绪之中的思维活动,设计者在封面上设置的色调、图案、字体要和这种氛围相协调,要寄作者之情、传书稿之神,要引人联想,力避一览无余。
人们知道,绘画之美,在于形似与神似之间;图案之美,在于具象与抽象之间。抽象,原来是一个心理学上的名词,是从自然界万物、社会生活中抽取出共同的美的形象,综合成为能在视觉和心理上引起美感的一种艺术语言。抽象是物质的抽象,而不是唯心的任所欲为的发挥。在我国的彩陶文化中,那种根据鱼的形态抽而有象地演化为弧线和三角形的连续图案,多么富有魅力!如果不去反复观察、深入研究生活中具象的美,就难以抽出共性的美的形象来。对此,曹老是了然于心的。在他的代表作中,《中国文艺年鉴》上的花卉、卷草纹样,线条那样流畅,构图那样凝重,与轩然大度的书名及错落有致的字体组成了无声的乐章。整个艺术效果既有熠熠殿堂之门的华丽,又有煌煌史书之冠的庄严。《中国戏剧年鉴》那粗犷、变形的适合纹样,布满封面封底,金光灿灿、气势夺人,宛若繁花组成的一座丰碑。《曹雪芹》封面上部画像砖般古朴的图案和浑然壮美的三个宋体书名大字,使人联想到传统之源、时代之流。《九叶集》封面上那生于沃土之上的大树,干粗壮、枝遒劲、叶翠绿,蕴藉了九位诗人多么深挚的赤子之情,显示了多么顽强的生命力!《黎明的呼唤》封面上那顶天立地的雄鸡图及如同炉火锻造出来的坚实有力的桔红色书名大字,真切地体现了国统区进步诗人们的心声。而《清泉集》封面上那借鉴了视幻图案特点的三道曲曲弯弯的淡蓝色水纹,仿佛汩汩流淌,闪着晶莹的波光,发出了清脆的音响……这一件件令人赞美、引人回味、推陈出新的佳作,体现了艺术家深入生活并独具匠心的表现手法。
装帧设计中成绩斐然的曹辛之,还精于书法、篆刻、竹刻、砚刻、书画装裱和字体设计,是一位多才多艺的专家。他应国内外友人之约,先后治印数百方,那结构严谨、清峻、婉约的篆字博得了文化界的广泛好评,曾先后在《红旗》、《新苑》等刊物发表,茅盾先生故居也陈列有两方。他的《曲公印存》,书前有叶圣陶、臧克家、钱君匋的序文和题词。他收藏的书画,大多由自己动手装裱,其工艺之细、水平之高,令人叹服。为了表明自己的艺术观,曹老于1985年12月在《人民日报》发表了《装帧工作者之歌》:
一本书如果没有封面,不经过装帧,
就像一个人赤身裸体—没穿衣裳。
作者给书以生命、智慧、思想……
我们来为它设计形态,配上合适的服装。
把鲜花裹着春天的信息献给少男少女,
让美丽的翠鸟飞来为孩子们歌唱;
几根弧线、直线,将你的兴趣引向太空,
那片片色块,你会感到他潜在的力量。
“士兵们”需要穿戴得整整齐齐,
年轻人喜欢把灿烂的彩虹披在身上。
无需每件服饰都要花团锦簇、金碧辉煌;
朴素淡雅,也许更显得大方、端庄。
诚然青年人不爱穿那过时的长袍马褂,
但花里胡哨的时髦,也只是短暂的漂亮。
愿这些精神食粮,都有它完美的形体,
我们以虔诚的心,来为他人作这嫁衣裳。
曹老先后荣获了1959年莱比锡国际书籍装帧艺术金奖和全国多次优秀设计奖,总结过去,他谈了三条自己的体会:
“要爱书”。装帧设计是一门书的艺术,设计者必须培养对书的深厚感情。曹老数十年与书为伴,他在幼年时,就喜爱收藏小书,见了破损的总爱精心修补一番,而且包上书皮。这习惯一直保持了一生。曹老收藏的书总是排列得整整齐齐,而且毫无折页卷角。如果是一个不珍爱书籍的人,怎么能搞好书的装帧呢?
“要和作者、编辑交朋友”。要想产生好作品,设计者必须和作者、责任编辑交朋友,认真听取他们介绍自己的创作思想、艺术见解、写作背景、编辑心得等等,为设计作好思想准备;待设计初稿完成后,再与作者、编辑磋商,进一步加工为比较好的作品。曹老就是这样做的。曹老的设计稿画得是非常精细的,有的几乎和正式印样相同。
“要不断提高你的修养”。一个设计者,如果只有绘画技能,没有广泛的社会知识、深湛的艺术修养,就不会对书稿有较透彻的理解,也不易产生好的设计构思。曹老的作品所以清新悦目,高雅庄重,具有大家风度,是和他的修养密不可分的。他的诗歌作品,无论抒情、叙事,都使人不忍释卷;他的法书墨迹,无论真草隶篆,都显得娴熟洒脱;他的美术字体,无论长仿扁黑,都那样间架严谨、一丝不苟……即使春节之前为亲朋好友寄出的贺年卡,曹老也要精心绘制,给予对方一种特殊的美的享受。
80年代初,曹老先后应邀到几个省的编辑出版部门传经讲学,受到了人们的欢迎和敬重。岭南美术出版社于1986年年初出版了《曹辛之装帧艺术》。这本画册,全部用铜版纸彩印,荟萃了曹老40余年来近200件设计作品,书前印有老一辈出版家王子野先生的序、著名翻译家方平的长篇评论,书中还附有曹老的竹刻、砚刻、篆刻、字体设计等作品。这是继建国以来出版的《鲁迅与书籍装帧》《钱君匋书籍装帧艺术选》之后第三部令人喜悦的画集。展卷欣赏,你会陶醉于琳琅满目的艺术世界之中,会看到我国出版事业和装帧艺术不断发展的清晰的脉络,正如王子野先生所说,曹辛之的代表作现在拿到国内外展览,也“属于第一流水平”。
我们的主将
1985年元旦后不久,我去曹辛之先生家看望,只见曹老正伏在桌上,校看一份墨迹未干的小报清样。李可染先生题写的“诗书画”三个遒劲的行书一下子跳到了我眼前。“这是哪儿办的报?”我惊喜地问。曹老摘下花境,顺手将报递过来反问道:“你看怎么样啊?”我顺势坐下把报展开,迅速浏览了四个版面,只觉迎面扑来一股温馨的春风:头版是李可染先生的力作“九牛图”卷、启功先生的题诗;二版、三版、四版有茅公的字和诗以及评介,有全国美展的国画、油画、版画、壁画、漆画,还有艾青等名家的新诗和风格多样的篆刻等等。真是佳作荟萃、目不暇接,而且用道林纸套色精印,十分高雅。我情不自禁地称赞:“办得好!”
曹老微微一笑,呷了口茶缓缓地说:“这是山西人民出版社创办的,黄苗子、郁风策划,由山西的李平、刘勇担任主编,我是执行主编。2015年是牛年,办好这张报,让读者看了喜欢,还真得有点牛劲啊!”停了一会儿,曹老问我愿不愿意当个业余编辑,帮助他做些工作。我想,小报半月出一期不会太忙,况且能在曹老身边学习不少知识,就愉快地答应了。
开始,我每个星期六的晚上和星期天去他家帮助整理、编排稿件,熟悉版式设计、联系有关作者。我在初审文稿时,曾为某些潦草的字迹、生涩的句子和不时出现的删改过的段落头疼过,处理得也不细致。曹老重新审看时皱起了眉头,立刻批评了我。他捏着笔,沉稳地在文稿字里行间移动着,专注的目光一直盯着笔尖。他间或停下来,逐句逐字地指导我应当怎样进行编辑加工。遇到生僻的字,根据字形查字典,再核实字义和全句是否和谐连贯。曹老说计算文稿字数、决定版面尺寸要十分精确,以免因壅塞或松散造成返工。在决定行数时要考虑版面的美观,既参差错落又不支离破碎。有一次我为了便于计算,把一篇文稿的每行字排长了一些,曹老立即叫我纠正。并说明,这样排即使是社论也不妥当,读者左右扭头的幅度大,应该有的读书之乐没有了。我辩解说,某某大报也这样排过。他马上反驳:“那也是错的!”话虽严厉,可很在理,我服气了。
在编排图片时,曹老主张要根据画面的布局、形象决定版面的经营位置,做到突出重点,疏密相间。有的画面较简洁,就可缩小制版,画面较细密就可适当放大(但一般不超出原画尺寸)。介绍一个画家的作品,如何选照片、编简介,怎样使图版和相关的文稿紧密配合,相得益彰。在一幅画的名称、类别、作者的文字标注和尺寸距离上,在装饰线的选择上,曹老也一再强调要眉目清楚、一丝不苟。他说,编辑工作就像绣花,一笔一划如同一针一线,绝对马虎不得。只有这样做了,才会给读者以美感。记得曹老第一次教我画版式时,他在斗室里支起方桌,把台灯拉过来,摊开裁好的纸,磨尖削好的铅笔,伏下身子,用尺子反反复复地比量着,屏心静气地谋划着。那老花镜后面,是一双严肃专注的眼睛!这眼睛我多么熟悉,又引起了多少联想啊——这是一个出版战线的老兵,为人民审慎地创造着精神文明。
当有些稿件不适用,需要退给作者时,曹老叮嘱我一定要亲笔写退稿信,要用诚恳的口吻表示对作者的尊重和歉意。有的留用稿,回信时也不笼统地写“此稿留用”,而是具体地写清,约第几期采用。
《诗书画》小报在向全国发行的一年之中(后因经费不足停刊),由于“不论老中青,月亮伴星星”编辑方针的贯彻,诗、书、画作品的高雅格调,作品编排和版面设计的落落大方,受到了文学艺术界和广大读者的热情称赞。作家、诗人、美术家、编辑和广大读者纷纷来信给予鼓励并提出批评意见和建议,希望一定要办下去。《人民日报》《文艺报》《诗刊》等也陆续发表文章评论这张小报。所以造成这样的反响,是和黄苗子先生称为“我们的主将”曹辛之老师的兢兢业业紧密相连的。
曹辛之先生由于在人民出版事业上的突出贡献,1989年获得新闻出版署和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颁发的荣誉证书;1992年5月,获得中国延安文艺学会颁赠的“从事革命文艺工作五十周年纪念”奖牌;1992年,获得经国务院批准终生享受的政府特殊津贴;1993年5月,荣获中国出版界的最高荣誉:第三届韬奋出版奖。
曹辛之先生虽然已经离开了我们,停止了绵绵不断的诗的情思,放下了岁岁长青的画的彩笔。但他的艺术作品和不凡经历,将在中国出版史上永存,将永远铭记在我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