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震
2015年11月16日,美国民众在纽约9.11纪念碑广场和世贸遗址等地参加“与法国团结一致”的活动,悼念巴黎恐怖袭击事件遇难者。
2015年11月中旬发生在法国首都巴黎的恐怖袭击不仅造成了严重伤亡,也促使国际社会进一步强化了打击“伊斯兰国”的国际联盟。然而,国际社会的新一轮反恐举措究竟能走多远,能否应对国际恐怖活动的不断升级与快速扩张,还需要进一步观察。
法国反恐的困局:心有余而力不足
在国际社会开展反恐斗争十余年之后,作为欧洲心脏地带的法国巴黎却遭受了如此严重的恐怖袭击,这似乎让人匪夷所思。但如果考虑到近年来的国际恐怖活动形势及法国的反恐政策,我们对于巴黎恐怖袭击案的背景就会有一个更加深入的理解。9.11事件后,尽管包括法国在内的欧洲国家纷纷加强了反恐力度,采取了一系列防范举措,但法国依旧是欧洲地区的一块反恐“洼地”。根据欧洲刑警组织发布的《欧盟恐怖主义现状与趋势报告》,在2007~2013年欧盟成员国发生的2087起恐怖袭击案中,有852起发生在法国境内。由于和中东心脏地带隔海相望,中东地区的极端分子很容易通过各种渠道渗透到法国,而法国国内庞大的穆斯林社区也往往是很多伊斯兰极端分子理想的藏身之所。另一方面,法国近年来在全球反恐问题上紧跟美国,并且参与了美国领导的空中打击“伊斯兰国”国际联盟。不管此类反恐政策是否取得了预期效果,都会不可避免地招致国际恐怖组织的报复性攻击。事实上,这次恐怖袭击也充分表明,奥巴马政府一年多前提出的摧毁“伊斯兰国”的目标并没有实现,该组织如今已经具备了在伊拉克和叙利亚之外的欧洲心脏地带发动大规模袭击的能力。
巴黎遇袭后不久,奥朗德总统立即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并将这一攻击视为“战争行径”。为此,法国在军事上加大了对“伊斯兰国”的打击力度,唯一一艘现役航空母舰“戴高乐”号随即受命开往地中海东部海域执行空中打击任务。奥朗德甚至登上“戴高乐”号航母,为执行空中打击任务的法国士兵打气。在外交方面,法国更是不遗余力地寻求国际社会的支持。先是在土耳其举行的二十国集团峰会上推动通过了“关于反恐问题的声明”,继而与美、英、德等盟友及俄罗斯进行协调,以寻求建立一个广泛的打击“伊斯兰国”国际联盟。
然而,法国当局能否克服其在国际反恐领域面临的困境,最终实现其反恐目标,目前还存在很大疑问。首先,单靠法国自身根本无法在军事上彻底击败“伊斯兰国”组织。法国虽然是一个世界军事强国,但并不具备在叙利亚和伊拉克进行地面作战的条件,而这对于击败“伊斯兰国”来说至关重要。即便是依靠航母进行空中打击的举动也不可能持续太久,因为“戴高乐”号核动力航母本身也需要进行休整。其次,法国在政治和外交上推动解决“伊斯兰国”问题的努力成效有限。虽然法国的主要盟国目前都已表示了支持,英国、德国等也派出了军事力量以配合法国的空中打击行动,但这种举措更多的是一种政治和外交姿态,实际效果尚待进一步观察。俄罗斯虽然在军事层面加强了与法国的交流与合作,但俄罗斯对于叙利亚问题的解决方案与欧美国家是完全不同的。国际社会加大空中打击力度固然可以暂时遏制“伊斯兰国”的势头,令其承受更大压力,但问题的最终出路仍有赖于一个合理的政治解决方案,这样的解决方案不仅要包括“伊斯兰国”问题,还应包括与之密切相关的叙利亚和伊拉克问题。显然,各方在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上并未达成共识。
简言之,单靠法国自身的力量无法在军事和外交上推动形成类似9.11之后的全球反恐格局,而对国际反恐影响深远的奥巴马政府迄今并未在此问题上做出实质性表态。就此而言,一些国内外媒体预言巴黎遇袭将会促使国际社会重现9.11后的反恐格局的判断未免言之尚早。
2015年11月1日,埃及工作人员在西奈半岛俄罗斯客机坠机现场进行调查,清理出大量遇难乘客的物品以及飞机残骸。
奥巴马反恐的困难:三大“包袱”压身
“伊斯兰国”之所以能在短时间里快速崛起,并对国际社会造成巨大冲击,原因非常复杂。美国调整全球反恐战略无疑是一个非常关键的因素。无论是2011年底从伊拉克全部撤军,还是2014年8月宣布通过空中打击摧毁“伊斯兰国”的政策都没有达到预定目标。从某种程度上说,奥巴马政府调整中东反恐战略的失败又与其近年来所背负的三大“包袱”密切相关。
首先是全球反恐战争的“包袱”。众所周知,奥巴马上台后逐渐调整了美国的全球反恐战略,将反恐重心从海外转移到国内,甚至不再使用“反恐战争”这一称谓。与此同时,美国还积极谋求从全球反恐的两个主战场——伊拉克和阿富汗抽身,这也是奥巴马执政的最大外交遗产之一。然而,美军从伊拉克抽身不到两年,“伊斯兰国”组织便乘势崛起,一度兵临巴格达城下,着实令奥巴马政府猝不及防。为了应对国内外批评,奥巴马政府不得不宣布派兵进行有限的空中打击。这与其说是为了消灭“伊斯兰国”,倒不如说是一种政治姿态。因为白宫官员和五角大楼的将军们都清楚地知道,“伊斯兰国”武装人员并不是徒有其表的“稻草人”,光靠空中打击是不可能被“摧毁”的。然而在当前局势下,要想重新向伊拉克派遣地面部队谈何容易。至少在奥巴马总统任期内,要跨越这个政治上的坎儿还存在一些难度。
其次是“阿拉伯之春”带来的政治包袱。2011年春叙利亚发生街头抗议后,美国政府很快就否定了阿萨德政权的合法性,并将其贴上了“独裁者”的标签。但是,奥巴马政府明显低估了阿萨德政权的生存能力以及叙利亚形势的复杂性。美国等西方国家对于叙利亚反对派的支持不仅没有推翻阿萨德政权,反而让叙利亚陷入了长期内战,逊尼派“圣战”组织“伊斯兰国”则借机迅速坐大,令西方国家进退无措。如果不承认阿萨德政权的合法性,自然不可能得到其对于反恐战争的支持,更遑论结束内战、共同打击“伊斯兰国”了。如果持续加大对反对派的支持,又可能会冒让一些与反对派有关联的极端组织借机坐大的风险,而这同样不是西方国家想要看到的结局。
第三个“包袱”主要来自于伊拉克战争后中东教缘政治和地缘政治失衡的后果。萨达姆政权被推翻后,伊拉克从一个逊尼派掌权的阿拉伯国家变成了一个什叶派掌权的国家,打破了中东两大伊斯兰教派之间原有的战略平衡。为了阻止出现一个所谓的伊朗—叙利亚—伊拉克“什叶派轴心”,一些周边逊尼派国家千方百计地试图推翻叙利亚什叶派政权,对于美国要求建立反恐联盟的呼吁或阳奉阴违,或置若罔闻。这种教缘政治和地缘政治竞争让国际社会共同打击“伊斯兰国”的努力大打折扣。面对这些中东盟友的“小九九”,正在进行战略收缩的奥巴马政府虽心知肚明,但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正是因为背负了这些沉重的“包袱”,奥巴马政府在叙利亚和伊拉克反恐问题上一直畏手畏脚甚至无所作为。奥巴马政府虽然在巴黎遇袭后表达了对于盟友的支持,但迄今仍未表现出要停止战略调整的迹象。换言之,虽然美国在中东进行战略收缩的步伐可能会略有放缓,但并未做出放弃战略调整的决策。目前,叙利亚内战和“伊斯兰国”问题正在成为下一届美国总统大选的辩论焦点,但无论何人入主白宫,美国要想甩掉这些“包袱”都并非易事。
未来反恐前景:治标不易,治本更难
巴黎恐怖袭击案所显露的可能只是冰山一角,“伊斯兰国”带来的更多挑战或许还在路上(在巴黎遇袭后不久,11月24日突尼斯总统卫队车辆遭遇炸弹袭击,“伊斯兰国”宣布为此事负责;12月2日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发生近三年来死伤最严重的枪击事件,“伊斯兰国”称是该组织的两名“追随者”制造了这一事件)。就目前而言,叙利亚问题将是未来解决“伊斯兰国”问题的关键所在,这是因为该组织所需要的绝大部分人力资源和经济资源都来自土叙边界地区。这条边界不仅是成千上万国际“圣战”分子进入叙利亚和伊拉克的最主要通道,也是“伊斯兰国”通过黑市石油交易、每月获利上千万美元的主要途径。另一方面,解决叙利亚内战的关键又在于阿萨德政权的去留。只有得到了阿萨德政权的合作,平息叙利亚内战才不致成为一句空话。
然而,平息叙利亚内战只是国际社会打败“伊斯兰国”的第一步。即使叙利亚问题得到合理解决,“伊斯兰国”也不会自动销声匿迹。其一,“伊斯兰国”在伊拉克北部逊尼派穆斯林地区有着大量拥趸,要想说服他们放弃对于“伊斯兰国”的支持,转而归顺什叶派主导的伊拉克中央政府并非易事。其二,即便国际社会合力击溃了活跃在伊拉克北部和叙利亚地区的“伊斯兰国”势力,也远远谈不上根除了“伊斯兰国”组织。因为这些被击溃的“伊斯兰国”势力完全有可能化整为零,转移到利比亚、也门等其他动荡地区活动。事实上,无论是在利比亚、也门、突尼斯,还是在埃及、约旦等地近年来也都发现了“伊斯兰国”势力活动的踪迹。其三,伊拉克和叙利亚战事平息以后,国际社会还将面临更为严峻的“圣战”分子回流问题。据统计,2012年时叙利亚和伊拉克的外国“圣战”分子只有约3500名,如今这一数字已经超过了25000名。这些武装分子来自全球90多个国家和地区,其中既有来自叙利亚和伊拉克周边地区的突尼斯、沙特、约旦、摩洛哥等阿拉伯国家的极端分子,还有为数众多来自法国、德国、英国等西方国家的极端分子。他们不仅认同“伊斯兰国”所宣扬的极端意识形态,而且在叙伊战场上接受了各种军事技能训练。近年来,一些欧洲国家已经先后发现了从叙利亚和伊拉克战场返回的“圣战”分子,未来的反恐形势恐怕更不容乐观。
如果说以军事手段从肉体上消灭“伊斯兰国”仅仅是治标的话,那么恢复中东地区的国际秩序、从意识形态上清除“伊斯兰国”所宣扬的“圣战”思想或许才是治本之道。从某种程度上说,“伊斯兰国”只是错综复杂的中东问题所表现出来的一种症状,而非问题的根源和症结所在。2003年美国在伊拉克推行的政权更迭及此后奥巴马政府从中东抽身的战略举措,在这一地区造成了巨大的权力真空。区域内各国围绕这些权力真空开始了激烈争夺,以求在新的地区格局中获得有利地位。一些中东国家为了谋求自身利益,打着教派或种族的旗号介入地区争端,使原来的矛盾和冲突更趋复杂化,也使地区秩序的恢复与重建变得更为艰难。从世界近代史来看,“伊斯兰国”或许是中东阿拉伯世界对于全球化和现代化的一种极端回应,其根源则在于大多数中东阿拉伯国家现代化进程的严重受挫。如果从19世纪初埃及穆罕默德·阿里改革算起,阿拉伯世界的现代化进程已经持续了两百多年。然而无论是阿拉伯复兴党人的种种努力,还是纳赛尔等人的阿拉伯社会主义实践,都没有取得预期的成功。除去在二战后因石油资源丰富而迅速崛起的海湾各国外,其他各国大多在全球化过程中被逐渐边缘化。现代化进程的受挫使不少人选择了回归宗教传统,乃至走上了从事国际恐怖主义的不归路。由于中东各国普遍的社会发展转型与中东地区国际体系的转型同步发生,这就使当前中东地区面临的许多挑战具有前所未有的综合性与复杂性,也使得任何试图解决中东热点问题的努力更为艰难。
应对“伊斯兰国”带来的挑战,需要国际社会在反恐领域开展真正的合作。不仅需要西方国家转变“非黑即白”的二元思维,放弃以敌友划界的“双重标准”政策,对发展中国家的现代化实践给予更多宽容、理解和支持,还需要中东阿拉伯世界围绕自身的现代化问题开展一场理性的反思和辩论,最终找到一条适合自身的现代化之路。
(作者为上海社会科学院西亚北非研究中心秘书长、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