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政伟
……就这样走吗?吕菲菲问自己。
她有些犹豫,但只迟疑了片刻,便坚决地抓起了那只小包,那里面有她的替换衣服和盥洗物品。她没有多带什么,就一个夏天嘛,估计也够了。再说,需要的话,到时候可以买呀。她在心里这么想。她蹑手蹑脚地开了房门,好像怕别人听到似的。事实上,屋里并没有人。在走之前,她特意又到客厅的餐桌上看了看,发现自己留给父母的那张纸条静静地躺在上面,压住它的那只她平时用来喝茶的瓷杯似乎闪着什么光亮。她按了按自己砰砰直跳的心,手指哆嗦着开了门,侧着身子走了出去。
那是某一个夏日的傍晚时刻,楼道和小区里都是静静的,天闷热得像要下雨,偶尔走过的人都歪着脖子,耷拉着脑袋,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只有树上的知了在不知疲倦地叫着。吕菲菲背着包,脸上挂着细密的汗珠,但可以看得出来,她显得异常的兴奋,连走路都是一蹦三跳的……
吕家驹和陈新看到女儿吕菲菲留在餐桌上的那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条,不禁魂飞魄散。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一向乖巧、听话的吕菲菲居然会做出这样大胆的举动来。两人手指颤颤地一遍又一遍看着纸条上的内容,好像要从字里行间寻出吕菲菲的踪迹来似的。
爸、妈:
你们好!
你们千万不要责怪我,也不要担心我。我出去一段时间,是想提早接触社会,锻炼锻炼自己的能力。我要打一份工,挣回我下学期的学费。我是和张爱萍一起出去的。等我们在哪里落脚了,会打电话给你们的。
女儿:吕菲菲敬上。
2014年7月13日下午
菲菲在搞什么鬼?出去打工挣学费?亏她想得出来!吕家驹气急败坏地嚷。
陈新喃喃地说,菲菲平时做什么事都是征求我们意见的,今天怎么说走就走?一定是受了谁的欺骗,不要是那个张爱萍啊!
吕家驹把手中的那张纸条挥舞得像一面小彩旗,哎,陈新,你难道一点都没有感觉出菲菲有什么异样?
陈新看吕家驹一副责怪她的样子,脸顿时拉长了,吕家驹,你什么意思?怪我干什么?你不也天天在家?怎么就没看出来?
吕家驹看陈新的喉咙粗了起来,他摆摆手说,好了,我不跟你吵,我心烦哪!
菲菲会到哪里去?陈新忍不住问。
吕家驹没有接陈新的话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他紧锁着眉头,皱纹像针脚一样缝满了他的额头。后来他一挥手,咬牙切齿地说,走,我们去找那个张爱萍。
张爱萍他们并不熟悉,只是从女儿的嘴里时常能听到这么一个名字;也见过她几次,是瘦瘦高高的一个女孩子,脸上长着好些的雀斑,听吕菲菲说,她是她的同桌。他们也偷偷地向老师打听过张爱萍的情况,知道张爱萍除了学习成绩比吕菲菲差一点,其他各方面表现都非常优秀。她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父母原来都是棉纺厂的职工,都下岗了,现在一个在超市打工,另一个在私企当保安。刨听到张爱萍的底细以后,他们听由了她们的交往,就让吕菲菲多个小伙伴吧。
寻到张爱萍家门上,吕家驹和陈新一眼就看出了这个家庭的寒酸——居住的地方还不如他们现在租住的。张爱萍的父母也正在为女儿的走犯愁,这个死丫头,什么也没说,给我们留了一张纸条,人就走了。他们把一张纸条递了过来。陈新差点叫出声来,因为那张纸条也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而且内容一模一样……
这么说,她们俩是商量好一起走的?!他们恍然大悟。
她们会到哪里去呢?他们竭力地在脑子中搜索着,以期从中搜寻到那两个女孩子曾经留下的片言只语,但是让他们感到遗憾的是,一丁点儿也没有。
张爱萍的妈妈“呜呜呜”地哭起来,她们千万不要有个三长两短噢,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么办呀?爱萍,你这死丫头,怎么这么不懂事!
让她带着调门这么一哭,陈新的心当即也揪紧了,全身上下情不由己地抖动起来。她哆嗦着发紫的嘴唇皮说,哎,求求你,不要再哭了,让你一哭,我的心都要碎了。
张爱萍的妈妈将一挂鼻涕擦去,她不好意思地说,我不哭,我不哭,可我忍不住啊!
陈新顿时也眼泪汪汪了,可她竭力保持镇静,所以从她嘴里说出的话依然平稳,放心好了,她们肯定没事的,好端端的,哭什么哭!
走,到火车站去看看。沉默了一刻。张爱萍的父母提议。
对,你们到火车站。我们到长途汽车站,反正坐在这里也商量不出个结果。吕家驹说。
两家人立马分头行动,他们冲出张爱萍家的身影,就像饥饿的人扑向面包一样。那时候距离吕菲菲和张爱萍离家出走大概有近两个多小时了。
你说,沈苇萌他们在干什么呢?当汽车开动的那一刻,吕菲菲的脑海里油然滑过一张张她熟悉的脸。那都是她的同班同学。她忍不住地问坐在她对面的张爱萍。
张爱萍正兴奋着,听到吕菲菲提到沈苇萌.马上脸一沉,撇撇嘴说,我才不要提他呢?臭美什么?仗着家里有钱,就目空一切。我要有他这么好的条件,不知要比他好上几十倍。
吕菲菲暗暗笑了,张爱萍和沈苇萌向来合不拢。标准的富人和穷人之间的观念冲突。张爱萍不只一次地揶揄沈苇萌是家教的宠物,他爸爸为他请了6个家教。这还不算,他通过种种小恩小惠,使自己一直稳坐在班长的位置。
吕菲菲没张爱萍这么旗帜鲜明地反对沈苇萌,她和他的较量是在暗中。她总是想方设法在学习上压他一头,但表面上她装得很平静。事实上,她和张爱萍的观点是一致的,那就是对富二代、富三代的鄙视!这也是他们成为好朋友的基础。
这个暑假刚要开始的时候,班主任拿来了五张表格,要吕菲菲他们五个班里最突出的学生填。这个城市的教育局为优秀学生举办了一个夏令营。据说,内容非常丰富。吕菲菲开始很高兴,当她得知这次活动,需要交纳3000元费用时,她的心就凉了,她确实没有勇气和班主任当面说自己是因为家里拿不出这笔钱而放弃的,她使了一点小计谋,起先她一直说是要去的,等到要交这笔费用时,她推脱家里有事走不开,不能去了。那时候,报名工作已经结束了。班主任无法再增补别的同学了。所以,那夏令营的花名册上还留着吕菲菲的名字。这是她要的效果,她要让参加夏令营的同学们都知道她吕菲菲绝对也是一个优秀分子。
选择是痛苦的,当沈苇萌他们出发的那一天,她一个人躲在女厕所里抹了半天泪,只有她自己明白那份痛有多深。她没有把要参加夏令营的事告诉家里,她怕看到母亲陈新那欲言无语、欲哭无泪的神态。她早已对母亲的这个神态习以为常了。她也清楚,如果陈新以这副神态出现,那接下去,她会比以往更加加倍地努力。有一年市里搞大合唱,她代表学校去参赛,需要做一套演出服。为那700元服装费,陈新起早贪黑剥了几百斤的毛豆。那是为食堂加工的,想想把一公斤新鲜毛豆从壳里剥出来才挣10元钱劳务费,而700元需要剥多少毛豆呢?看到母亲的忙碌,她几次想去做个帮手,陈新总是说,这是妈妈的事,不是你的事,我们要各司其责。
妈,我不参加演出了,换别的同学吧。她想放弃。
陈新却义正辞严地说,菲菲,你难道这样没志气?我跟你说过,钱不钱的,是妈的事,与你无关。你只需要好好念书就得了。交完演出服费用,吕菲菲抓住陈新指甲有些开裂的手哭了,妈,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
陈新刮一刮吕菲菲的鼻子,只要你努力学习,妈妈苦一点算什么呢?
吕菲菲热泪盈眶,她为自己有这么一个关心体贴自己的妈而感到骄傲,她曾悄悄地对陈新说,妈,等我以后长大了,我一定会让妈妈过上富裕的生活。
妈笑得脸上绽开了一朵花。
在班里,吕菲菲不像张爱萍那样和家境好的同学誓不两立,她采取的是不即不离的态度,她很平和。但骨子里却对那些出身富裕的同学有着很深的芥蒂。她想如果自己家境宽裕,就完全不必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计较。她想起她小学时有一个同班同学,成绩非常好,原本可以和她一样上重点中学的,但因为付不起28000元的择校费,只能在一所普通中学上学。虽然在那所学校里,他的成绩也算是不错的。但和吕菲菲他们比起来还是差了一截,那不是他的责任,而是师资和学校的责任。她想要是他今天也和自己一个班,肯定要超过自己。可该死的28000元把他挡在了好学校的围墙外面。她越来越深刻地感觉到钱的重要性。
看到班里那些富裕同学对钱的不屑一顾,吕菲菲常有一种刺痛感,想自己的父母每天都得在别人的公司里打工,艰难地挣着一份薪水。一想到这个,她的心里就堵得慌,她暗暗告诫自己,无论如何得把书念好,以后考上重点高中,然后是重点大学,然后是找到了一份好工作,这样就可以较为轻松地挣钱,可以不再紧巴巴地过日子。平时她也努力地想替父母分担一点责任,特别是经济方面的,苦于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因此暑假一到,她就想到了出去打工的念头。
这念头一钻出来,想不到和同样家境贫困的张爱萍一拍即合。张爱萍的意思是就近打一份工。吕菲菲却坚决反对。她说在这里,你想打工,家里肯定反对的。至少我爸妈是不会赞成的。他们一心希望我把书念好,其他的事都不让我做。再说,在这里,碰到太多的熟人也不好,传出去,还以为我们见钱眼开呢!
喂,吕菲菲,你说我们出去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呢?张爱萍在家里很泼辣的,一出门,她就显得胆小了,倒是平时文气的吕菲菲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她说,我们到长江三角洲去,听说那里服装厂多,电子厂多,都需要女工的。你不见报纸上说,那里出现民工荒了。我们去,保证能找到工作,还有,那些活都是计件制的,凭我们两个,都心灵手巧的,真的可以好好地挣一笔的,到时候不但学费有了,生活费解决了,说不定还能有积蓄呢。我们可以把它存起来,到需要的时候再拿出来,那多好!再说,我们还可以趁这机会,多积累一些社会经验……
张爱萍让吕菲菲一说,脸蛋顿时涨得绯红,她说,菲菲,到时候我们要在同一个厂同一个车间同一个班组,比比谁挣的钱多。
当然是我多。吕菲菲说。
我多。我手巧。我会缝纫。我会烫衣。张爱萍说。
我不相信,应该是我多。我学习成绩比你好!吕菲菲说。
呵呵,这和学习成绩有什么关系?我不信!张爱萍嘟着嘴说。
你敢不信?嘿嘿!吕菲菲突然去搔张爱萍的胳肢窝,张爱萍怕痒,把身子扭动得像小舢舨。她嘎嘎嘎地笑着。吕菲菲也跟着笑着,她们像那些知了一样,吵个木停,旁边的旅客不住地打量她们,搞不懂她们为什么笑得那么欢。但她们充耳不闻,她们沉浸在对长江三角洲美好的遐想中。
汽车呜叫着一路向前,她们的笑声在车里蹿来蹿去,有一些就撒落在发白发硬的道路上……
吕家驹、陈新在火车站里四处寻找着吕菲菲和张爱萍,他们在偌大的候车室和售票处来回穿梭,在候车室里时,想到他们可能会在售票处,而一旦到了售票处,又想到他们或许在等待剪票了,于是又扑回到候车室。但他们在筋疲力尽后还是一无所获。
正在他们茫然无助时,一个穿着一件黑色短袖衬衫和西装短裤的中年男子跑到了他们身边,他试探着问,你们是在找人吗?
吕家驹像捞到救命稻草的落水者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你说的一点不错,我们在找我们的女儿,你有没有看到过一个圆圆脸,削短发的女孩,十五岁左右,背一只双肩背包,橘黄色的……哦,对了,除了我女儿,还有一个女孩,个子比我女儿高,但要瘦,脸上有很多雀斑,都不戴眼镜,也背着包,什么颜色的我说不上来。反正年龄差不多的……
那个中年男子认真地听着,突然把手往外一指,他们走了,都走了,回家去了!
走了?回家去了?吕家驹不敢相信地盯着他问。
那人肯定地说,两个女孩,一个高,一个矮,她们一前一后地走了。本来要乘火车走的。可是她们说不走了,不走了,她们就朝外边去了,说是要回家了。他的手再次举起来,像交通警察一样地把手笔直地伸向外面。
陈新猛地拥住了吕家驹的一只胳膊,她的呼吸粗了,家驹,说不定菲菲真的回家了!她只不过和我们开个玩笑,想来个恶作剧。
吕家驹盯着那个人的嘴巴。
那人脸绷得铁紧,他说,你不相信,不相信,那就算了。然后,他大踏步地走开了。
回去看看,或许菲菲正躺在床上看电视呢!陈新说,她一边说一边给家里打着电话。可是无人接听。
菲菲生气了,她一定为什么事生气了。她故意不接电话?陈新想。有可能。吕菲菲气性很重的。她平时很和气,一旦有了脾气,十头牛也拉不回来。陈新继续这样想。她拉着吕家驹乘出租车赶回了家,而把他们平时所骑的电瓶车和自行车丢在了火车站。家里静悄悄的,像一只船停在了港湾里。邻居家却灯火闪亮,空调的嗡嗡声和着搓麻将的声音在夜空里回荡。他们夫妻俩期待在开门后出现奇迹,看到吕菲菲“呼”地一下从门背后闪出来。但他们很快就失望了。
他们马上赶到汽车站,一圈找下来,非但没有吕菲菲、张爱萍的踪迹,连张爱萍父母的人影也见不着了。他们重新赶到火车站,在那里,他们看到张爱萍的父母正拉着那个穿西装短裤的中年男人不放。
又增加了两个同盟军,张爱萍的父亲声音很大地说,你这个骗子,为什么要骗我们说我们女儿回家了?你安的是什么心?骗我们来回走了几趟!那人绷着脸一声不吭,看到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那人猛地抱住自己的头大喊,地震啦,地震啦!快跑啊,不跑就没命啦!接着他又拼命地击打自己的头,嘴里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声响。
张爱萍父亲高八度的声音立刻降了下来。对方是一个疯子的事实,叫他目瞪口杲。
吕家驹和陈新也恍然大悟,真是病急乱投医,连疯子的话都信了。他们悄悄地从疯子身边走开。望着川流不息的上车下车的人群,他们面面相觑。
吕菲菲在哪里呢?
会不会去了网吧或其他游乐场所?老张问。
不会。吕菲菲平时没有这个习惯。陈新随口说。
找找吧,说不定在。小孩子的事,谁说得清?老张说。
吕家驹掏出电话,把能找到的亲戚朋友全叫上了,老张也行动起来。那个晚上,吕家和张家出动了至少一百多人在全市的角角落落寻找着吕菲菲和张爱萍。但一无所获。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吕家驹和老张跑进了公安局。吕家驹失神地说,警察同志,快去找我女儿啊,她不见了,失踪了,到处找不到她了……
陈新不住地跟张爱萍的妈说,都怪我,都怪我,要是给菲菲配个手机就好了,一下子就能找到她了。现在倒好,哪里去找她啊!
张爱萍的妈妈泪水涟涟,我家爱萍跟我说过几回,要个手机,我说你一个学生要来干嘛。一个手机,七七八八的费用还是蛮大的,能不用就不用!爱萍,你哪里去了?妈对不起你,老是让你受穷。你快回来,你不回来,妈要急死了。你回来,妈咬牙也要给你弄个苹果手机,有了手机,找你方便啊!她一屁股跌坐在公安局大厅里,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号啕大哭……
你们俩给我好好听着,你们要是敢反抗,我叫你们统统去见阎王爷!山羊胡做了个扼颈的动作。可能是形象过于逼真,边上的几个人呵呵呵地笑得前俯后仰。
三爷,她们像小鹿,哪里敢动?一动,你的枪就瞄准她们了!一个矮个讨好地说。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摸了摸吕菲菲的脸。
呸!吕菲菲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
矮个上来要打吕菲菲。老头喝住了他,小石头,你的手又痒了!告诉你,我们出来是做生意,做生意就得有做生意的样。不要毛手毛脚坏掉生意。小石头唯唯诺诺地退开了。
吕菲菲和张爱萍用仇视的眼睛看着山羊胡,想到昨天晚上在汽车上他的那副可怜相,他们一下子明白这个老头真的太会伪装了。他骗得了她们的同情。
长途汽车从北昌开出后,一路上的人上上下下,吕菲菲和张爱萍的邻座不时地更换着陌生的面孔,等到河洲,汽车上的人越来越多,地上也坐了人。
老头就坐在吕菲菲的脚边。老头起先龇牙咧嘴着,到了后来,他忍不住地哼哼起来。他费劲地从口袋里摸出了几粒药片,放进自己的嘴里,可是没有水,他似乎咽不下去。他对吕菲菲说,借你的杯子喝口水好不好?我保证不碰到杯口。他仰着头,喝了一口水,喉咙口的药片下去了。他没有再发出哼哼声。他就趴在吕菲菲的脚边像是睡着了。过了半小时后,他又哼哼起来。他重复了先前的动作,掏药片,问吕菲菲要水杯喝水。
吕菲菲手一挥,喝吧喝吧,只要不碰到杯口。老头哦哦哦地答应着。
吕菲菲原来和张爱萍在说着话,说得嘴唇皮干了,就喝一口水,他们说着说着,眼皮似乎越来越沉重,到后来,就完全睁不开眼了。等到她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不在汽车上了,而是在一辆商务车里。老头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看到他们悠悠醒来,他像是松了一口气。你们再不醒,我这回生意算是白做了,都怪那药太厉害了。他嘿嘿嘿地笑着说。
吕菲菲和张爱萍大吃一惊,你们是什么人,要把我们弄到哪里去?她们四处找着自己的东西,发现两个包就胡乱地丢在车厢角落里。吕菲菲扑过去,把他们拿过来,把其中的一只传给张爱萍,然后翻检着。他们马上发现包里的钱和学生证都不见了。
老头哮喘病发作似地喘着气说,你们不用找了,钱和证件我替你们保管着。有朝一日会还给你们的。
你们到底是谁?把我们弄到这里来干什么?吕菲菲看路边一忽而过的景色,发现和自己所在的城市是完全不同的时,她惊慌地尖叫起来。 我们?我们是谁你不需要知道,但有一点要告诉你,你们要老老实实地听我的话,听话,我不会难为你们的,不听话,那就对不起了,我会把你们丢下车去喂狼……老头又笑起来,好像一肚子的高兴。
张爱萍的脸唰地一下白了,她不禁哭出了声,老爷爷,求求你,放了我们吧,我们还是学生,什么事都不会干!
那个被称作小石头的人不怀好意地盯了她们一眼,你们还小?不小啦,什么都会干的。他油嘴滑舌地说。老头又打断了小石头的话,你就不能少说几句?谁把你当哑巴啦?!
小石头的目光让她们全身一阵颤抖,一颗心也忽上忽下的晃,她们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但有一点她们非常清楚,她们被药药翻了。
吕菲菲猛地想到了老头向她借茶杯喝水的细节。看来就是在那时候放的药,自己怎么这么不小心!她自责着。她当时拒绝就好了,或者后来坚持不喝水。包里有着一瓶矿泉水的。在家里都想得好好的,一到外面就忘了?她脑子里考虑得比较多的是应付那些身强力壮的人,甚至是能说会道的女人。她对他们保持着警惕,却忘了这个老是在呻吟,老是在吃药的老头。吕菲菲全身的冷汗涔涔地下。他会拿我们怎么样?我们会被卖掉?卖到深山老林里?卖到红灯区……一时间,她的脑子里涌满了这样的想法。平时有关网上、报纸电视里看到以及听到的那些诸如此类的东西一下子占据了她的大脑。她发现自己坐不住了。她第一次感到了什么叫害怕。眼泪顿时哗啦哗啦地流下来,怎么止也止不住。
张爱萍还在不停地向老头求情,希望他放掉她们。老头似乎没有时间理会她,他一直在打电话,说着她们听不懂的方言。他一会儿愤怒,一会儿尖叫,一会儿咆哮。车里全是他破竹竿拖在地上发出的声音。后来,他终于露出了笑容。
妥了,在德山那里。吕菲菲和张爱萍听到老头对他的同伴说。
德山离这还有多远?老头又问。
驾驶员说,还有二十公里。
吕菲菲的心一下蹿到了喉咙口,她痛苦地看着泪流满面的张爱萍,她知道最痛苦的时刻就要来了。爸!妈,你们快来救我啊!我在德山啊你们知道德山在哪里吗?她在心里大声地呼喊。眼泪把视线挡住了,她什么也看不清,只觉两边的树影唰唰唰地往后退、退!!
已经整整二天了,吕家驹和陈新茶饭不思。没有任何吕菲菲和张爱萍的任何消息。那边张爱萍的妈住进了医院,她整天哭泣,说女儿不见了,她也不想活了。学校见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也不敢轻视,专门派了人来医院照顾。
吕家驹和陈新没有心思去公司上班了。他们苦守在家里,一遍又一遍地往公安局打电话,探问女儿的消息,那边的人被问烦了,于是说,吕先生,警察也是人,总得给点时间啊。吕家驹忙道歉,说自己昏了头了。
呆了一天不到,他们再也呆不下去了。他们决定自己去找。他们估算他们要么往珠江三角洲跑,要么往长江三角洲跑。根据吕菲菲平时的言语,她往长江三角洲的可能性更大一点。这是陈新从吕菲菲打算到上海念大学而推算出来的。于是他们问老张是不是要一起去?
老张哭丧着脸说,孩子他妈住在医院,他哪来的分身术?他托他们一同寻找。花去的费用,回来算我一份,只要把孩子找回来,我这把老骨头砸了卖也心甘。吕家驹夫妻俩马上赶往省城,搭上了飞往上海的飞机。
照例菲菲应该到了那里了,她纸条上不是说等她落脚了,再给我们电话。怎么还不打电话来?陈新红肿着眼睛问丈夫。
吕家驹安慰陈新说,菲菲不是三岁小孩了,有这么高的智商数,再说她写得一清二楚,等落脚了再给我们电话,她还没有落下脚,是不好意思给我们打电话,你女儿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要强的狠,做什么都得做出个眉目来。
陈新让吕家驹这么一说,心稍稍安宁些。
在飞机上,吕家驹的心一直沉甸甸的,他最担心的就是吕菲菲出现了什么意外,而这个担心他又不能说,一说,非把陈新急倒。
我们对菲菲要求是不是太严了?陈新三言二语又把话题集中到了女儿身上。对于空姐送来的饮料盒饭什么的,看都不看一眼。
吕家驹叹了口气,什么都考虑到了,就是没有想到菲菲会出去打工,要靠打工挣钱。我要她挣什么钱?笑话!
家驹,我们这样做是不是给她增加了压力,她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帮助我们减轻一点经济上的压力。我想她一定是这样想的。现在是暑假,她想利用这一有利时机,挣点钱……我们对她是不是太严格了一点?
这严格是为她好。你看历年的高考中,有哪一个上北大、清华的出自于富家子弟豪门之后。小的时候能懂得吃苦是什么,那是一笔求之不得的财富啊。你看看,我们菲菲,哪一点差?这就是我们的功劳,要是整天躺在父母的功劳簿上,那还不害了她?吕家驹不以为然地说。这是他的骄傲,每当说到女儿,他总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欢喜。
陈新从心底里是赞同丈夫的,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但愿菲菲什么事也没有。最好我们一下飞机,她的电话就来了。哦,对了,假如找到了菲菲,千万别跟她说我们是坐飞机过来的。她不忘叮嘱吕家驹一句。
他们打算在上海呆五天,然后再去浙江,然后是江苏。他们不信会找不到吕菲菲。
吕家驹为了让妻子宽心,他努力地打起精神,显得非常有信心,他和陈新打趣说,趁着吕菲菲不在,我们赶紧旅游一次。
飞机在云层里穿梭,陈新的眼前幻化出了菲菲的身影,菲菲,到你考上重点大学的那一天,妈和爸会陪你到处走走的,你想到哪儿就哪儿。她的眼睛湿润了。
菲菲,快逃啊。张爱萍伸出一只沾满血污的手,朝吕菲菲拼命地喊。吕菲菲一愣,她趔趄了一下,随即便飞快地跑起来。老头大喊一声,抓住她,别让她跑了!吕菲菲咬牙跑了一阵,看追她的人越来越近,她一狠心,闭着眼,从那个斜坡往下滚,嗵——她的腰撞倒了什么,那里一阵刺痛,接着她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她醒来,看到面前站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和一条大黑狗,那条大黑狗正往她身上嗅着。她惊叫起来。小男孩露出了笑脸,原来你没死。他如释重负地说。吕菲菲很想站起来,可她动弹不得,她虚弱地说,救救我,那个小男孩把手伸进嘴里,打了个很响的唿哨,你等着,马上就会有人来了。
炽热的阳光照得她睁不开眼,她努力地回想着刚才的一幕——他们乘的车和一辆卡车擦了一下。司机和老头他们都下车了。他们声音震天地争吵着谁的责任。车里只剩下了吕菲菲和张爱萍。她们互相使了一下眼色。吕菲菲吐出一句,我们逃吧。这时候他们来不及想别的,就想到逃。她们拉开车门,跳了出去。老头瞥见了,喊,干什么?张爱萍说,我们想方便。走出二三米远,吕菲菲就跑了起来,张爱萍也跟着跑起来。
老头急得跳脚,她们想逃,快抓。吕菲菲跑在前面,落在后面的张爱萍很快被他们抓住了。小石头朝她的脸上猛击了一拳,她的鼻血呼啦喷出来,她尖叫一声跌倒在地。然后她抹了一把血,高喊,菲菲,快逃啊……
爱萍,你在哪里?吕菲菲难过得放声大哭。 那个男孩悄悄说,别哭,别哭,大人马上要来了。
吕家驹和陈新到达苏州的时候,吕家驹的电话响了。他抓起一听,有半晌回不过神来。陈新问,怎么啦?吕家驹带着哭音说,菲菲找到了,可她受了伤在医院里。陈新马上从他手中抢过手机,那边有人说,赶快过来。
电话是警察打来的,告诉他们吕菲菲现在在江西萍乡人民医院。
菲菲应该没事吧。陈新发现自己的腿都软了。他们立即跳上了动车。
……当吕家驹和陈新看见正躺在床上输液的吕菲菲时,两人激动得扑到她身上号啕大哭。
吕菲菲痛得不停地倒吸着冷气。
医生阻止了他们。
医生拉他们到走廓里,明确地告诉他们,病人的一只肾坏了,保守的疗法是靠维持,理想的疗法是换肾。她的肋骨也断了两根,需要动手术。她怎么会伤得这么重?吕家驹很茫然地问。医生双手一摊,爱莫能助地说,你们问警察吧。
听完警察的叙述,吕家驹大汗淋漓。他没有料到吕菲菲居然是从歹徒手里逃脱出来的,差一点点就没命了。从盘山公路上滚下十几米高的山坡,想想也后怕。
陈新六神无主地说,快给菲菲动手术吧,看她痛苦的样子!
在这里动手术?保险吗?我看还是赶快把她送到上海去。吕家驹说。夫妻俩商量好以后,决定马上就送吕菲菲到上海。
他们把治疗办法透透露给了吕菲菲,哪知吕菲菲坚决反对。她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妈,我不去,到上海医疗费太贵了,我们承担不起。我还是做保守疗法吧。
不行,你年纪轻轻,说什么也得把你的病治好。陈新断然地说。
妈,爸,换肾需要的钱不是小数目,不是我们这样的家庭能承受的……吕菲菲说着说着便呜咽起来。她想是自己的一个错误决定,导致了这么一个悲剧。这时候她想到了张爱萍,顿时悲从心来,妈,我还活着,这比什么都强,你想想人家张爱萍,现在不知在哪里呢!你们答应我,要帮帮她家,一定要把她找到。她家比我们家还穷……
陈新喃喃地说,你放心,我们会帮助他们家的。警察也正在找她,她会平安回来的。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你送上海去,妈希望看到一个健康的你。
妈,求求你,别这样,就让我在这儿做手术吧。到上海的大医院去,要花的钱海了去了。你们哪里来这么多钱?吕菲菲的脸涨得通红,她反驳着陈新。
菲菲,你放心,我们有这个实力,钱肯定不是问题。陈新轻轻地说。
吕菲菲狐疑地看着陈新,妈,你别骗我啊,我们家哪来钱?你真的想卖房?那房子是租的啊,不是我们的。她提醒着她。
陈新双手环抱着在病床前走了好几个来回,似乎在思考什么。然后打电话给吕家驹,家驹,我们还是把情况跟菲菲挑明吧,你现在就过来。
那个夏夜,躺在病床上的吕菲菲第一次从爸妈嘴里得知,她家并不穷,家里至少有数百万元的存款,爸妈在生他之前,就在南方做纺织品生意,挣了不少钱。他们想把她培养成才,所以一直瞒着她。这样做的目的,是想通过言传身教来达到锻炼她的机会……
陈新慢慢地说着,吕菲菲专心致志地听着,她没有插嘴,更没有打断妈的话,她有时候皱眉,有时候鼻翼微掀,渐渐地,她的眼眶里涌满了泪水……
吕家驹慈爱地望着女儿,他试图用手帕擦掉她的泪水,但吕菲菲坚决地推开了他的手。后来,她手猛地一撸,把床头柜上的东西全扫到地上,她沙哑着喉咙喊:你们骗人,你们想安慰我,才编出这样的故事来哄我!我不信,你们有钱,不会让我这样的,一定不会这样的……
吕菲菲后来到上海换了肾,断裂的肋骨也接上了。出院的时候,还是夏天,还是在暑假里,但已经快到开学的日子了。吕菲菲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寡言。对吕家驹和陈新爱理不理的。回家后,他从来没有叫过他们一声爸妈。她总是用“喂”来代替。有一回,陈新忍不住,说,菲菲,你怎么开口闭口都是喂的,我是你妈妈啊。吕菲菲冷冷地说,你不是我妈妈,我没有你这样的富妈妈。
陈新憋不住地哭出声来,吕菲菲却无动于衷的样子,看陈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她索性用毯子盖住了自己的脸。班里的同学来看她,她说的也很少,沈苇萌来和她说夏令营的事,她说你不需要告诉我,我不想听,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花了几千元钱嘛?我根本不想参加这样的活动。沈苇萌莫名其妙,不清楚哪里得罪了她。
张爱萍依然杳无音讯,尽管她家里和吕家驹、陈新他们想尽了一切办法来寻找她,包括警察也是,但都无济于事,她就像一颗露珠,消失在广袤的土地里。
吕菲菲能下床行走时,经常会跑到张爱萍家,和张爱萍的爸妈说说话。有一天,她突然对他们说,张叔,方姨,你们做我爸爸妈妈吧!弄得他们泪水涟涟。每天,吕菲菲都会帮张爱萍许一个愿,爱萍,你回来吧,快回来吧!她相信她会平安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