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守运
摘要:中国古代文人大多从个体的身体和生命体验出发,俯仰天地、远近皆取,这是其文学构思的基本途径。从“柔肠百结”的委婉细腻之情,到“愁肠千回”的自怜自哀,再到“肝肠寸断”的悲剧意识,在诗词的创作中,诗人以小见大,以我及物,演绎着中国诗词特有的生命情怀和抒情技巧。“柔肠寸断”作为抒情客体的偶然性发现,成为词学艺术王国的一朵精美浪花。
关键词:柔肠;愁肠;断肠;悲剧美
中图分类号:I22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
16721101(2015)02004405
Abstract: The Chinese ancient scholars mostly departed from the body and life experience of the individual, ranging from heaven to earth, which is the basic way of literary creation. From the “heart- knot” of delicate euphemism to the “self-pitying sorrow-heart, to the “deeply grieved” tragic consciousness, the poets deduction of unique feelings and emotional skills in their poetic creation embodies unique life emotions and lyric skills of Chinese poetry. As an accidental discovery of lyrical objects, “soft-heart in grief” has became a fine spray of the kingdom of Ci art.
Key words:soft-heart; sorrow-heart; broken heart; tragic beauty
借用身体及生命经验,类比自然万物而抒写情怀,是古人的思维方式,也是成诗作词的手段。这是一种具有民族特色的“身体诗学”。透过身体思考自我与世界,既是古人对身体的隐喻性使用,也是他们对身体如何在空间中作最适当的展现、安顿及身心如何走向一如境界的思考与尝试。古人的身体诗学通过对“身体意象”的书写,来展现其社会文化内涵与个体的生命境界。在人体的所有器官中,唯有肠具有细长、曲折、柔嫩、回旋等特点,恰能描述忧伤之琐碎、绵长、无法言明的特点,所以作为“艳科”的词体中,便反复地出现了“柔肠”、“愁肠”、“悲肠”、“苦肠”、“断肠”等意象,构成了“断肠”的词学主题,以之展开和表现文人生命历程中的悲剧性审美体验。
一、柔肠之幽怨
在中国文学史上,《诗经》的《桑柔》篇第一次将“肺肠”入诗:“维此惠君,民人所瞻。秉心宣犹,考慎其相。维彼不顺,自独俾臧。自有肺肠,俾民卒狂。”由于《诗经》的崇高地位和巨大影响,后世将“肠”作为审美意象和诗歌主题就有了文化源头。
汉末著名学者蔡邕之女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诗云:“雁南征兮欲寄边声,雁北归兮为得汉音。雁飞高兮邈难寻,空断肠兮思喑喑。攒眉向月兮抚雅琴,五拍泠泠兮意弥深。”此诗将“断肠”作为思乡怀旧的情感寄托,凄凉而婉转,别有一番风味。曹丕《燕歌行》诗也同样有“断肠”之句,“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燕歌行》是一个乐府题目,属于《相和歌》中的《平调曲》,宋代郭茂倩《乐府诗集》引《乐府解题》说:“魏文帝‘秋风‘别日二曲言时序迁换,行役不归,妇人怨旷无所诉也。”[1]
唐代大诗人李白《春思》一诗也把“断肠”作为一种诗歌“微叙事”的手段:“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这首典型的闺怨诗描写独处秦地的思妇触景生情,终日思念远在燕地卫戍的夫君,盼望他早日归来。三、四句由开头两句生发而来,继续写燕草方碧,夫君必定思归怀己,此时秦桑已低,妾已断肠,进一层表达了思妇之情。五、六两句,以春风掀动罗帏时,思妇的心理活动,来表现她对爱情坚贞不二的高尚情操。全诗以景寄情,委婉动人。中晚唐时期的诗人李商隐,也仿乐府旧题写有《杂歌谣辞·李夫人歌》,诗中有“寿宫不惜铸南人,柔肠早被秋波割”之句,也表达了女性之愁思,更寄寓了难言的身世之痛、仕途之困。
汉魏以来的诗歌传统为宋词提供了丰富的审美意象和抒情主题。“断肠”作为其中的一种,既是一种涵韵丰赡的审美意象,又是一种叙事简便、灵巧多变的抒情方式,因而在宋词中得到了更加广泛的应用。词人借助“柔肠”柔婉、缠绕、脆弱的身体生理特性,呈现情感心灵层面的忧郁、多愁、彷徨和悲恸。具体而言,“肠”在词人那里,以“柔肠”、“愁肠”、“悲肠”、“苦肠”、“断肠”等面貌出现,体现出不同层次、不同种类的忧思。
作为抒情意象,“柔肠”意象是较为平和的,其抒情基调也是委婉而有风致,其更多呈现出一种婉约、“哀而不伤”的情怀。体现在词作中,柔肠也表现在亲情、友情、爱情等不同词学主题中。
爱情主题方面,以《全宋词》[2]本文所引宋词皆出自《全宋词》,1999年中华书局版。中的“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李清照《点绛唇》)为例,词人将“一寸”柔肠与“千缕”愁思相提并论,使人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对比感,仿佛她愁肠欲断,再也承受不住。这是一首借伤春写离恨的闺怨词,同类别的词还有“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栏倚。”(欧阳修《踏莎行》)词句显示出闺中少妇对于陌上游子缠绵深切的思念,表达了思妇既希望登高眺望游子踪影又明知徒然的内心挣扎。晏几道作为宋代词道圣手,其词作多为伤情、艳情之杰作。晏几道《虞美人》云:“湿红笺纸回纹字。多少柔肠事。去年双燕欲归时。还是碧云千里、锦书迟。”“湿红笺纸”的“湿”表示流泪,而“红”字固然是笺纸的颜色,却又同时暗寓“泪尽继之以血”的极度悲伤的含义。“回纹字”既表示书信是用尽心思拟写而成,“柔肠”暗示愁绪是千回百转连绵不断的。
离别主题方面,李煜《清平乐》词是其中较有成就者:“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此处的“柔肠”,是对时光流逝的无奈,是对离恨离愁的难遣。同样的优秀词作还有“风流寸心易感,但依依伫立,回尽柔肠”(秦观《沁园春》)以及“风丝一寸柔肠。曾在歌边惹恨,烛底萦香。”(史达祖《夜合花》)等等。词人在离愁别恨中伤今忆昔,“惹恨萦香”,给读者留下百转千回、余韵不尽的审美感悟。
“柔肠”意象在古代文人的笔下,经过多次的吟咏和情感贯注,逐渐衍生为一种诗学和词学的抒情主题。当然,它同时仍然作为一种比喻手段,具有巧妙而含蓄的美学价值。
大文豪苏轼的《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云:“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妖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词的第一句便道出了杨花的本质,似花又不是花,无人怜惜,任其飘零。第二句赋予杨花以人的情感,“抛家”本是无情之举,但它“傍路”又露难舍之意,道是无情却有情。第三句采用拟人的手法,将杨花比作思亲的少妇。纤细的柳枝,犹如思妇离愁百结的柔肠;鲜嫩的柳叶,仿佛思妇欲开还闭的娇眼。词句描写细致生动,杨花飘忽迷离的状态跃然纸上。唐圭璋先生认为:“本词是和作。咏物拟人,缠绵多态。词中刻画了一个思妇的形象。萦损柔肠,困酣娇眼,随风万里,寻郎去处,是写杨花,亦是写思妇,可说是遗貌而得其神。而杨花飞尽化作‘离人泪,更生动地写出她候人不归所产生的幽怨。能以杨花喻人,在对杨花的描写过程中,完成对人物形象的塑造。这比章质夫的闺怨词要高一层。”[3]
二、悲肠之愁苦
如果说,“柔肠”意象还停留在委婉而内敛的情感抒发层面,“愁肠”、“苦肠”和“悲肠”等意象群落,作为“肠”这一特点文学主题的不同层面,则将生命中的各种愁思更加淋漓尽致地展示出来,词人直抒胸臆、愁绪万端、悲苦难解,其悲剧美感也加强了许多。
“愁肠”作为意象,同样也出现在各种复杂的创作主题中,寄托的审美情感也更为深刻、复杂、多变。
《御街行·纷纷坠叶飘香砌》由宋人范仲淹创作,又题作“秋日怀旧”,是抒写秋夜离情愁绪之作:“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此词语句,上片描绘秋夜寒寂的景象,下片抒写孤眠愁思的情怀,由景入情,情景交融。词人写出的愁情使人凄切无比,虽然酒还未饮,却已是垂泪无数,较之其“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范仲淹《苏幕遮》)的羁旅愁情更深一层,堪称愁到最深处。
陆游《沁园春》词抒发的是对“遗失的美好”的感伤:“一别秦楼,转眼新春,又近放灯。忆盈盈倩笑,纤纤柔握,玉香花语,雪暖酥凝。念远愁肠,伤春病思,自怪平生殊未曾。”词人在公元1178年秋天,他从四川回到了阔别了九年的故乡绍兴。(陆游生于公元1125年)这时候的陆游已经五十三岁了,家乡人事变化很大,故土久别重回,使词人产生对故乡的陌生感。上片,作者从久别重回故土发出了一系列的感叹,“万里凄凉谁寄音”。这种感叹,是“愁肠”中郁结的对于生命无尽的凄凉感伤。
葛长庚《水调歌头》“满目飞花万点,回首古人千里,把酒沃愁肠。”该词是写借酒浇愁也难消乡愁故土之思念。蒋氏女的《减字木兰花》书写了自身的悲惨经历:“朝云横渡。辘辘车声如水去。白草黄沙。月照孤村三两家。飞鸿过也。万结愁肠无昼夜。渐近燕山。回首乡关归路难。”这是北宋灭亡之际一位被金人虏去的弱女子写的词,描述被虏北行之经历,抒发国破家亡之巨痛。作者之父本是阳武(河南原阳)县令,在金兵南侵围城时,奋勇抵抗,壮烈殉国,妻、子一同遇难。由此可以想见作者写作此词时揪心泣血的情景。
“愁肠”中不仅有时光的感伤、人事的凄凉、羁旅困顿,还有离别之苦,家仇国恨。“折得垂杨寄与,丝丝都是愁肠”(李莱老《清平乐》),折柳以怀人,愁满柳枝上;“殷勤满酌离殇,阳关唱起愁肠”(赵师侠《清平乐》)阳关自古多离别,叫人如何不伤心、伤情!钱惟演《木兰花》(又名《玉楼春》)词云:“城上风光莺语乱。城下烟波春拍岸。绿杨芳草几时休,泪眼愁肠先已断。情怀渐变成衰晚。鸾鉴朱颜惊暗换。昔年多病厌芳尊,今日芳尊惟恐浅。”据张宗橚《词林纪事》记载:“公谪汉东日,撰玉楼春词,酒阑歌之,必为泣下。”[4]
辛弃疾的《木兰花慢·滁州送范倅》有句“长安故人问我,道愁肠殢酒只依然。目断秋霄落雁,醉来时响空弦。“稼轩词多是感时抚事之作,词情豪放,即便是送别词,也多是慷慨悲吟,本词即是如此。这首词作于宋孝宗乾道八年(1172)。作者借送别的机会,倾吐自己满腹的忧国深情,在激励友人奋进之时,又宣泄了自己壮志难酬的苦闷,慷慨悲凉之情,磊落不平之气,层见叠出。
朱敦儒的《昭君怨》则展示了古代文人的“臣妾情怀”,作者以屈原以来的文人“女性自喻”手法进行抒情:“胧月黄昏亭榭。池上秋千初架。燕子说春寒。杏花残。泪断愁肠难断。往事总成幽怨。幽怨几时休。泪还流。”这种幽深凄怨之情,与稼轩词的昂扬向上、慷慨悲歌具有明显的风格差异。从美学的角度看,《昭君怨》中的愁肠,体现的是一种沉静而细腻的优美,辛弃疾的《木兰花慢·滁州送范倅》中的愁肠,则迸发着悲剧性的崇高美。
苦涩优美的“愁肠”和悲壮崇高的“愁肠”,其实展示的恰巧是宋词的两种创作风格。就豪放、悲壮的情怀而言,晏几道的《浪淘沙》词也不多见地进行自我解脱:“高阁对横塘,新燕年光。柳花残梦隔潇湘。绿浦归帆看不见,还是斜阳。一笑解愁肠,人会娥妆。藕丝衫袖郁金香。曳雪牵云留客醉,且伴春狂。”
王千秋的《瑞鹤仙》则词风消极哀婉,近于朱敦儒的词风:“征鸿翻塞影。怅悲秋人老,浑无佳兴。鸣蛩问酒病。更堆积愁肠,摧残诗鬓。起寻芳径。菊羞人、依丛半隐。又岂知、虚度重阳,浪阔渺无归恨。无定。登高人远、戏马台闲,怨歌谁听。香肩醉凭。镇常是、笑得醒。到如今何在,西风凝伫,冠也无人为正。看他门、对插茱萸,恨长怨永。”由“堆积愁肠”而至“恨长怨永”,可见愁思之重、忧伤之深。
“愁肠”更进一步,就是“苦肠”与“悲肠”,后两者更加直接地描绘人生体验中偏于苦难或偏于悲恸的情感。不过,“苦肠”与“悲肠”意象在宋词中并不多见。反而是宋诗中,二者较为常见。如邵雍《代书寄长安幕张文通》有“苦肠忺饮酒,病眼怕看书”之句,把内心的苦涩、苦痛呈现出来;而梅尧臣《梦感》诗言曰“生哀百十载,死苦千万春……及寤动悲肠,痛送如刮鳞。”宋词偏于婉约,不擅于直接抒情,更少见这种直接陈述苦痛的语句,故而象征意味更浓的“愁肠”较为多见。
三、断肠之极情
在“柔肠”、“愁肠”的基础上,词人更加偏爱的是“断肠”意象的使用。“断肠”是“肠”主题的最高情感表现,是一种极端性的审美体验。它作为词学重要的主题之一,包括了意象和叙事两个层面的功能性内容。
“断肠”作为词体的审美意象,一般总是和“泪”、“梦”等词汇合用,构成一种情深意重、伤悲难以自已的画面。这其中,最为经典的作品之一,应该是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唐圭璋先生评论说:“此首为公悼亡之作。真情郁勃,句句沉痛,而音响凄厉,诚后山所谓‘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也。”[5]一般而言,苏轼受佛教思想的影响,作词豪迈奔放,其中的一些诗词“在纷纭复杂的长篇大论之后,以清空超迈的语境收尾,使人感受到一种脱尽俗累后的轻松愉悦。”[6]的确,苏轼的词具有清空豪迈、气势雄浑的特色,所抒发的也大多是“江上清风、山间明月”般通透洒脱的人生禅理。但是,这首被推崇为历代悼亡典范之作的《江城子》,无法通过佛教思想来“看空”,却把生命的凄凉、生死别离的悲伤展示得淋漓尽致、刻骨铭心。“断肠”意象在其中,与“幽梦”、“泪”等词语一道,也真切地展现了作者“无处话凄凉”的悲惨境遇。
苏轼还有一首《点绛唇》,也是把“月”、“清泪”等词合用,以闺怨主题影射美人迟暮、人生愁苦之境况:“月转乌啼,画堂宫徵生离恨。美人愁闷,不管罗衣褪。清泪斑斑,挥断柔肠寸。嗔人问,背灯偷搵,拭尽残妆粉。”程垓的《鹊桥仙》,“角声吹月,风声落枕,梦与柔肠俱断。谁教当日太情浓,抛不下、新愁一段”,也采用“月”、“梦”和“柔肠”等意象群,抒发了相似的闺怨愁苦。
中国古代的叙事文学并不发达,叙事理论也不多见,但是,这并不代表古典文学特别是占据主要地位的诗词没有叙事。古代文人将叙事与抒情巧妙的结合起来,通过意象、典故、托物言志等方式,把所叙之事简洁地穿插在抒情过程中。因而,“断肠”兼有抒情和叙事的文学功能。
辛弃疾《蝶恋花》词云:“燕语莺啼人乍远。却恨西园,依旧莺和燕。笑语十分愁一半。翠围特地春光暖。只道书来无过雁。不道柔肠,近日无肠断。柄玉莫摇湘泪点。怕君唤作秋风扇。”作为宋代豪放派“苏辛”并称的另一个代表词人,稼轩之词往往以豪迈悲慨为其显著特征。“不道柔肠,近日无断肠”之句,用看似谐谑的口吻,将时光匆匆、惜春怜春的情怀,以及人过中年而壮志难酬的无奈心境刻画出来。这里的“断肠”,就有叙事的意义在其中,作为情感的上下承接。辛弃疾的另外一首词《摸鱼儿》,其“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中的“断肠”词句,是作者在词的结尾处饱含韵味的一笔,旨在点出南宋朝廷日薄西山、前途暗淡的趋势,也抒发自己宝刀未老而被弃用的苦闷。“断肠”是一种隐晦的、潜在的讽喻性叙事。
朱彝尊《幔卷绸》词中的对于“断肠”的使用就比较直接,从叙事学角度看,就是一种简便的“第三人称叙事”:“桃叶舟回,枫林客去,西渚波千叠。见十里横塘,几阵凉飔,独上小楼,柔肠断绝。春信莺花,秋期河汉,总是愁时节。怅碧海青天,夜色苍凉,归去明月。凄凄切切。相思苦梦雨何曾歇。恁不似当年,绛唇含笑,而今剩有啼痕泪颊。洛浦川长,青溪路断,晓露风灯灭。但寄语还淹,有个人儿,莫便轻别。”这首词既有抒情亦有叙事,在简短的叙事中,流露出浓烈的凄苦哀伤。同理,王之道《蝶恋花》,也是在叙事中进行抒情,“杏靥桃腮俱有靦。常避孤芳,独斗红深浅。犯雪凌霜芳意展,玉容似带春寒怨。分得数枝来小院。依倚铜瓶,标致能清远。淡月帘栊疏影转,骚人为尔柔肠断。”这两首词里面的“断肠”,起到的功能是意象联接的作用。
“断肠”的叙事功能除了体现在意象联接、情感承接方面,还体现在推动词的上下片结构对接、场景衔接等等方面。例如,“柔肠寸折,解袂留清血。蓝桥动是经年别,掩门春絮乱,敧枕秋蛩咽。檀篆灭。鸳衾半拥空床月。”(李之仪《千秋岁》)这里面的“柔肠寸折”具有引发抒情的结构功能。“古屋衰杨,淡烟疏雨江南岸。几家村疃。酒旆还相唤。短棹扁舟,风横河频转。柔肠断,寒鸦噪晚。天共蒹葭远。”(王之道《点绛唇》)这是场景上的延伸。“好天难遇,从今一去,荏苒后期无定。把柔肠、千萦万断,为伊薄幸。”(南山居士《永遇乐》)这是上下文关系的契合。
“断肠”词的影响和辐射范围是相当广泛的,宋词中约有近千首词涉及到了这一主题,而宋诗中的“断肠”主题也及其丰富,这为元明清时期的诗词曲创作提供了一个重要素材。被称为“秋思之祖”的《天净沙·秋思》,就有“断肠”之语:“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马致远这首小令,前四句皆写景色,以景语写情语,“枯”“老”“昏”“瘦”等字眼使浓郁的秋色之中蕴含着无限凄凉和悲苦的情调。而最后一句“断肠人在天涯”作为曲眼更具有画龙点睛之妙,使前四句所描之景成为人活动的环境,作为“天涯断肠人”内心悲凉情感的触发物。乔吉的《水仙子·为友人作》,该曲用商贾行业词语来描写相思恋情:“搅柔肠离恨病相兼,重聚首佳期卦怎占?豫章城开了座相思店。闷勾肆儿逐日添,愁行货顿塌在眉尖。税钱比茶船上欠,斤两去等秤上掂,吃紧的历册般拘钤。”直至现代,鲁迅先生也不能免俗地使用了这一主题:“故里寒云恶,炎天凛夜长。独沉清冷水,能否涤愁肠?”(《哀范君三章》其二)由此可见“断肠”主题的生命力和影响力。
综上所论,从古代文人特有的“推己及人”的类比思维出发,作为身体器官之一的“肠”成为中国古代文学,尤其是词学中重要的审美意象和文学主题。由它引起的复杂而深刻的、多层次的审美感悟,既是一种具有悲剧意义的切肤之悲痛以及伤身伤情之无奈;也是一种高妙的艺术技巧,展示了古典诗歌抒情中的“微叙事”、潜叙事技巧。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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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唐圭璋.唐宋词简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203.
[6]刘石.苏轼创作中与佛禅有关的几个间题[J].贵州社会科学,1992(3):24.
[责任编辑:吴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