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立秋
认识严歌苓是在南昌大学举行的“首届新移民文学国际研讨会”期间,其时是2014年11月中旬,这离我开始关注并研究她已有整十年时间。已经功成名就、名利双收的严歌苓,看上去依然是一副清纯模样:大大的眼睛,苗条的身段,及肩的头发松松地自然披散,白白的脸庞,深蓝色的连衣裙,浅色的中长外套,全身上下散发着高雅文静的气息。虽然早已蜚声海内外,可她依然如此安静低调,毫无霸气外露的迹象,看上去像一个好脾气的邻家大姐姐。有着大姐姐形象的严歌苓,似乎与“强悍”二字无缘,却能纵横驰骋海外华人文坛,在文学界占据着非常强势的地位,让人不由得心生兴趣,要对其生活与创作一探究竟。
1.个人生活与创作经历
才貌双全的严歌苓1958年生于上海,现为美籍华裔小说家、好莱坞编剧。她同时用中文和英文写作,作品已被译成英、法、荷、西、日等多国文字。
7岁离家,13岁参军,成为部队芭蕾舞演员。1978年,严歌苓发表处女作童话诗《量角器与扑克牌的对话》。
1970年代,中国“对越自卫反击战”期间,严歌苓要求到前线采访写作;1979年成为一名战地记者,写了一批叙事诗在军区报纸发表;不久被调到铁道兵政治部担任创作员,结束了舞台生涯,正式成为一名专业作家;后来她把几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体验写进小说处女作《七个战士和一个零》中。
1980年,发表电影文学剧本《心弦》,次年由上海电影制片厂拍摄成影片,二十余岁的严歌苓开始在文坛崛起。
第一任丈夫是李克威,据说两人1986年在上海电影制片厂的写作楼相遇并结婚。同年加入中国作协,出版长篇《绿血》。1989年离婚,第一段婚姻只持续了大约两年时间。
1989年底赴美留学后开始向港台文学报刊投稿,获得海外九项文学大奖和两项电影奖。在美国留学时严歌苓进入哥伦比亚大学艺术学院文学写作系就读,获艺术硕士学位(MFA–Master of Fine Arts),成为哥伦比亚大学艺术学院百年建校史上首位华人校友。
1990年9月,进入美国芝加哥哥伦比亚艺术学院,攻读英文小说创作硕士学位(Fiction Writing)。同年开始在台湾发表作品,《少女小渔》获“第三届中央日报文学奖”小说类第二名。《女房东》获“第五届中央日报文学奖”小说类第一名。
第二任丈夫是在美国从事外交工作的Lawrence·A·Walker,中文名字是王乐仁。虽然遭到美国当局的质疑和测谎调查,王乐仁宁可放弃外交官职位也要与严歌苓交往。1992年,两人在旧金山结婚。王乐仁懂多国语言,会讲中国东北腔的普通话,曾在美国驻沈阳领事馆担任领事两年。同年严歌苓《学校中的故事》获香港“亚洲周刊小说竞赛”第二名。
1993年,李安购买《少女小渔》的电影版权,严歌苓开始做编剧。同时,中央电视台和芝加哥电视台合作的电视剧《新大陆》登门邀请她做编剧。那一年,她用其所得到的3万美元报酬在王乐仁的陪同下回南京买公寓给母亲居住。
1994年获联合报文学奖短篇小说第一名及中国时报文学奖小说评审奖。长篇小说《人寰》获“中国时报(台湾)百万小说奖”, 长篇小说《扶桑》获联合报长篇小说奖。
1995年,根据《少女小渔》改编成的同名电影获“亚太地区国际电视节最佳影片奖”。1998年,与陈冲合作、根据《天浴》改编成的同名电影获台湾金马奖七项大奖并独得编剧奖。1999年8月出版英文中短篇小说集《白蛇》,受到美国报刊好评。
2000年初,开始以英文创作剧本。2001年,长篇《扶桑》英译本入选美国最佳畅销书排行榜第十名。2002年5月,被好莱坞剧作家协会延揽,正式成为好莱坞专业编剧。同年,当代文学出版社出版《严歌苓文集》。应美国《国家地理杂志》要求跟陈冲合作英文剧本《战地遗孤》。
2004年,王乐仁被美国外交部“召回”复职,重新做外交官。严歌苓跟着复职的丈夫一起被派往非洲,做起了专职的外交官夫人。多年的海外旅居和在世界各地游历的生活积累让严歌苓感情深沉、知识广博,并且艺术观念新颖。
2009年2月,严歌苓担任编剧的《梅兰芳》刚“下线”,张艺谋又选中她的《金陵十三钗》拍摄大制作电影。同年,根据她同名小说改编的电视剧《一个女人的史诗》热播。11月,长篇小说《寄居者》出版热卖。
除以上提到的小说外,严歌苓其他作品还有:长篇小说《绿血》、《一个女兵的悄悄话》分获10年优秀军事长篇小说奖、解放军报最佳军版图书奖等。代表作品有《雌性的草地》、《海那边》、《本色陈冲》、《少女小渔》、《扶桑》、《白蛇·橙血》、《人寰·草鞋权贵》、《波西米亚楼》、《也是亚当,也是夏娃》、《无出路咖啡馆》、《陈冲前传》、《穗子物语》、《第九个寡妇》、《一个女人的史诗》、《小姨多鹤》、《老师好美》、《妈阁是座城》、《补玉山居》、《陆犯焉识》、《寄居者》、《英国和澳大利亚》、《美国》、《花儿与少年》、《床畔》等。
已出版的英文作品主要有《赴宴者》(2006)、《金陵十三钗》(2012)、《扶桑》(2012);其他所获奖项:“中山杯”华侨文学奖(2009)、《人民文学》杂志最佳小说奖(2010)、中国小说协会最佳长篇小说奖(2011)。
2014年11月,在江西南昌新华文化广场新华图书城举行的新移民作家见面及签售会上,等待严歌苓签名的读者据说排队长达两公里。
对于严歌苓的成功,她的作家父亲萧马归结了三条原因:聪明、勤奋和丰富的生活体验。当兵、下牧场、上战场、六游西藏,加上二十多年的海外居留生活,尤其是早期留学阶段艰苦的打工生涯,这些都有助于她把视线延伸到广阔而辽远的天地。
2.小说的技巧性与可读性
严歌苓的作品题材大都离自己的生活很远,如《扶桑》讲述的是19世纪一个中国妓女在美国的故事,而《无出路咖啡馆》则是写她自己在美国初期的生活经历。她很喜欢《雌性的草地》,认为那是自己最好的一部作品,因为那时她很年轻、很有激情。1990年赴美后,严歌苓接受了专业的写作训练,学会了大量的写作技巧,创作方式变得很有意识。她的写作,想得更多的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人性能走到极致,在非极致的环境中,人性的某些东西可能会永远隐藏。
严歌苓舍得在文学语言上下工夫,她在语言上的追求和所取得的成就,使她与其他的新移民作家区别明显。在《无出路咖啡馆》中,严歌苓的语言天才发挥到极致:她“在一种简洁的凝练中追求气韵生动的意象,思维突然跨越进而表达出一种冷静的调侃。”她“将自己对人世间情爱的无限悲情充分地表达在字里行间,俏皮与灵动,轻松与沉重,构成了她独有的语言方阵”。她的创作贡献还包括:敢于直面“边缘人”(新移民)的人生,能够穿透“边缘人”喜怒哀乐的表层,进入人物心灵痛苦的深层,对人性幽暗的角落做大胆公开的挖掘与呈现,这使她的作品有着力透纸背的深度和撼动人心的力度。
赵毅衡曾说:“海外华文文学作家,能长年靠写作谋生的,恐怕只有高行健、严歌苓、虹影三人。”这说明严歌苓在海外是专事写作的。她既擅长短篇小说的精心构思,创作出《少女小渔》这样的短篇精品,也擅长鸿篇巨制的呕心沥血,建构出《扶桑》这样的长篇杰作,连同《天浴》、《雌性的草地》和《人寰》、《无出路咖啡馆》等作品,无论是出国前还是出国后,她要么描写“文革”时期知识青年的可悲命运,要么诉说海外新老移民的沧桑历程,其作品视角选择之独特,人性窥探之深入,文字历练之成熟,把她频频推上台湾、香港以及北美地区各种文学奖的领奖台,使之成为新移民作家中的领军人物之一。
严歌苓所讲述的故事,很多都带有悲壮色彩,主人公在故事中的结局多数都令人感到同情和哀伤。虽然严歌苓在叙述故事时,有时会采用颇为幽默的语气或词句,读者读来也会有想笑的感觉,但又觉得好像不大笑得出,或是感到不该笑,或笑得有些心虚、有些沉重,笑得有些不人道,甚至笑着笑着又可能会哀伤落泪,这种感觉用一个出自西方的名词术语来概括就是“黑色幽默(Black Humor)”,即它是把“痛苦与大笑、离奇古怪的事实和平静得不相衬的反应、残忍与柔情并列在一起的喜剧”;它也是“一种绝望的幽默在文学上的反映,它试图引出人们的笑声,作为人类对生活中显而易见的无意义和荒诞的最大的反响。”3的确,她的小说就是这样,叙事中不乏黑色幽默色彩,无论是《扶桑》、《无出路咖啡馆》、《第九个寡妇》、《小姨多鹤》,还是《谁家有女初长成》、《少女小渔》、《天浴》、《屋有阁楼》、《茉莉的最后一日》等作品,都莫不如此。
严歌苓小说作品的突出特点是:“客观、冷漠、暧昧而又充满歧义。”她的作品很少表现人生的柳暗花明,极少有传统中国文学中的大团圆结局,虽然笔下也不乏风情万种的人物和故事,但她作品的结局却大多是沉重和悲伤的,而且这沉重和悲伤中充满着冷静和博大,显现出艳丽和凄美。她的小说往往调侃中有柔情,幽默中显睿智。她笔下的人物,无论身份如何,都是一群清醒的生活逃离者:满怀希望,顽强生存,梦幻破碎,无助哀叹,却又决不放弃,让人既同情又敬佩。严歌苓都用清醒的笔触,塑造了一群清醒的“边缘人”形象,《雌性的草地》中的小点儿、《扶桑》中的扶桑、《无出路咖啡馆》中的“我”、《谁家有女初长成》中的潘巧巧、《少女小渔》中的小渔、《天浴》中的文秀、《第九个寡妇》中的王葡萄等众多人物形象都是她“清醒”的杰作。她的小说创作融可读性和技巧性于一体,充分展示出她丰厚的生活积累和良好的小说叙事功底。之所以能在写作上达到今天的高度,除了自身的天赋和勤奋这两个重要因素之外,她所接受的写作专业训练更为她添上了强有力的翅膀,使她得以有能力在写作的天地中矫健地自由翱翔。
3.小说中对东方女性的冷静洞察力
严歌苓小说中的女性主人公虽然人生际遇各不相同,但她们有许多相似或共通之处,比如都是东方女性,生活中都曾经历过不顺甚至不幸的事情等等,而她们最大的共性却是在遭遇不顺或不幸时所表现出来的惊人的求存本能,个个都韧性十足。严歌苓用自己富有洞察力的眼睛冷静观察这一切,并用深沉的笔触冷静展示女主人公们的求存韧性。
《雌性的草地》讲述了一个颇为悲壮的、川藏交界处大草原上三代女性的故事。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中,这三代女人都得面对自然与人性的残酷洗礼,故事展示了自然与人类、人类与自身本性的激烈冲突。故事跨越近半个世纪,从1930年代的红军长征,写到1950年代的青年草地垦荒团,继而又写到1980年代改革开放后去草原旅游的现代红男绿女们,严歌苓通过三代女性在大草地上各自不同的非凡经历,向读者描绘出“草地”这样一个不平常的所在,并赋予“雌性的草地”这个独特的小说意象以深刻的象征内涵。
为了讲述这三代女性的故事,严歌苓以第三代女性的故事为主线(其故事由叙述者讲述),让第三代女性代表之一的沈红霞与前两代女性的代表——女红军芳姐子(第一代草地女性)、青年草地垦荒队员陈黎明(第二代草地女性)——进行穿越时空的对话,从而借芳姐子和陈黎明之口穿插讲述前两代草地女性的故事,展示三代草地女性同中有异、异中有同的精神特质,还给小说制造出一种诡谲的气氛。
以女性的视角来观察与审视这群有着黑色幽默色彩的草地女性,严歌苓观察她们如何在火热的年代被消蚀或扼杀掉火红的青春年华,审视她们何以会承受这样一种悲剧性的命运结局。这部小说有一系列堆叠的意象,运用了隐喻象征等叙事技巧,因而给读者以更多的阅读回味和思索空间,增强耐嚼性,有很强的艺术张力。
严歌苓笔下的女性形象都有独特的个性,令我印象最深刻的,除了上述三代女性之外,还有《扶桑》中的妓女扶桑和《第九个寡妇》中的农妇王葡萄。
扶桑,湖南茶山的女儿,性格温顺得犹如一只待宰的东方羔羊。在濒于死亡的边缘,她仍顽强地支撑自己活下来,没有一丝怨怒和仇恨;在无数男人为她厮杀肉搏时,她也无半点得意和轻浮;在大勇要再次出卖她时,她一天又一天地默默与大勇合作;当大勇临死前向她交待后事时,虽然她已知道大勇就是自己那从未谋面的丈夫,但她却没有半点感情形于色;大勇死后,盛装的扶桑手捧大勇的骨灰罐子,终于首次、也是最后一次与丈夫一起回返故乡……。无论处在何种不利的地位,扶桑从不反抗,反而以笑脸相对,温顺得宛如一只被遗弃在西方土地上的东方羔羊。严歌苓笔下的妓女扶桑,貌美如花又温柔似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