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6月29日,29岁的我正在开滦唐山矿机电科上班,矿上通知我到开滦矿务局老二招待所,跟来开滦的中国广播说唱团学习,说是侯宝林一行来了。当时我那高兴劲就别提了!放下手里的活儿,撒腿就跑。到了矿上,领导嘱咐我说:“你一定要珍惜这个机会,虚心学习,要刻苦,要勤快,要带着工人阶级的气质去,带着革命文艺的经验回,回来不要翘尾巴。”我连连答应着,恐怕稍有闪失领导就会收回成命似的。到了老二招待所,开滦矿务局宣传科陈焕平带我见了侯宝林、郭全宝、赵连甲几位老艺人,还有年轻的弦师杜景华和带队的干部牛嗣斌。见了一屋子的生人,我诚惶诚恐地说了声:“老师们好!”侯老瞧了瞧我,说:“行,这小伙子有点意思。”这样,我就开始了学习。
其实我仰慕侯老的相声艺术可谓久矣,他曾于1962年随团来唐山演出,当时我正在唐山矿西山口俱乐部服务。他们在俱乐部、开滦矿务局体育馆演出,我白天晚上看了八场。侯老说的相声《给您道喜》,就是反映煤矿工人新旧社会不同命运的段子,很受矿工的欢迎。此前,我在学校时,说过侯老的《夜行记》。1963年入伍,我所在的连队组织了当时比较早的“五人演唱组”,到全团各连队演出,还到兄弟团演出,我主要表演相声、数来宝节目。后来成立了团演出队,我是自编的、现成的、传统的相声都说过,其中包括侯老的《醉酒》等小段,演出很受战友们喜爱。部队调到北京,又赶上了“文化大革命”,演出队改称“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相声不让说了,我就改叫“对口故事”,继续编、继续说。复员到开滦唐山矿,被抽到矿上的宣传队(现在开滦文工团的前身),那时是时而集中,时而分散,这次恰逢侯宝林他们来开滦“深入生活、改造思想、搜集材料、准备创作”。当时是全国学开滦,学吴旭芝,也是侯老在“文革”中被打成“黑帮”后刚刚“解放”,第一次到基层,这事就让我赶上了。
听了我自述的情况介绍,侯老对我有了初步了解,也愿意教我。我说:“我要从头学起。您看我应该先学什么?”郭全宝老先生说:“那可多了去了,先背绕口令、菜单子、地理图……”侯老说:“那来不及了,你就实践中边干边学吧。现在咱们一起写吴旭芝。”吴旭芝是当年新树的劳模。于是我们就住到唐家庄矿招待所,不止一次地去采访吴旭芝,到家里,到他井下工作面,和他谈,和他爱人谈,和他工友们谈。直到最后,我们分别写出初稿,又念给矿领导、矿上写作组和吴旭芝本人听。同时来采访吴旭芝的《北京周报》女记者王明蕃,几次看到我们在一起的场景,情不自禁地说:“这是一对新的师生关系,你们也够我写一篇的了。”一个月后,侯老他们回了北京,还给我写信,要有关材料,说修改段子用。我及时把材料找齐寄了过去。
那次在唐山期间,他对唐山的相声演员给予了热情的鼓励。当时,市里正在搞文艺会演,还在东矿区劳动的市曲艺团康桂生他们创作表演的相声《从头学起》,侯老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说:“段子写得好,开场就有‘包袱,也有‘底,说得也好。现在这样的好段子不多啊!”他对开滦的业余相声演员也很了解,不乏鼓励之词。他早就见过赵各庄矿的刘子禄、孙炎章,这次又看了他们的演出,说他们咬字清楚,表演有韵味。他对老曲艺人更是关心,自己在“文革”中挨批斗,还不忘给生活有困难的唐山市竹板书老艺人潘学勤每月20元钱补贴生活,当时20元钱是很当回事的。来唐山时又拜访了相声老艺人李寿清,还和西河大鼓老艺人段少舫谈了一个下午,对他们在“文革”中的苦难境地很是同情。他曾经下农场、挨批斗,受尽了折磨,可是一贯乐观向上的他说:“我相信这样的日子长不了,我就是打不死、斗不垮的侯宝林。”我说:“人们传说,您还拿‘造反派开玩笑,在家里糊个大尖帽子,戴到头上,说‘我就是大黑帮、大反动学术权威。”侯老听了直笑,说:“这都是那些爱听我相声的人替我编的。真要那样的话,我还能活到现在吗?”这些话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转眼间到了1979年,我被调到了唐山劳动日报社当副刊编辑,常有到北京采访、办事的机会。有一次正赶上侯老等人在中山公园音乐堂演出,我去看了。演出结束后我到后台看他,他拉着我的手去找正在卸妆的郭全宝先生说:“老郭,你看看,这是谁来了?”郭老说:“哎,这不是唐山的小刘吗?”侯老说:“别光说‘小刘,你说说他叫什么名字?”郭老说不上来,可是侯老说:“他叫刘宗祜,一个示部一个古字的祜!”当时我激动得眼泪在眼里直转,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相声爱好者,他怎么记得这么清楚!他搂着我的肩膀询问唐山大地震时的情况,问我现在的工作情况,听说我调到报社工作,又问我现在相声还说不说,写不写?我说还说、还写。他说:“那就好,那就好。相声能养人,这里学问可大了。”我们没完没了地聊,演员们都走光了,别人一再喊他 “上车走了”,他才放下手,临走时还问我:“我给你的地址还有没有?有机会来北京别忘了到家里找我。”我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竟没有回答他的话。
侯老曾住在德胜门内麻花胡同、木樨地高干楼、东四头条,这些住处我都去过。每逢去他家,别的客套话几乎没有,就是说相声的创作、表演。我提到在《夜行记》中,甲有一句台词说:“我买了一辆旧自行车,除了铃儿不响啊,剩下哪儿都响。”侯老一说到这儿,台下观众都笑了。可是我在学校说这段相声时把它简化成“除去铃儿都响”,明明是一个意思,还省去了几个字,为什么台下却很少有人笑呢?侯老先给我讲相声的“疾、迟、顿、寸”等一系列的表演方法。他说:“你简单说的这句话也可笑,但是不能引起观众笑声的爆发。对相声来说,这两个说法大不一样。”他的话使我茅塞顿开。还有一次,我到侯老家时,正好天津的相声演员刘文亨寄来自己的新相声请他指教。他让我把作品念了一遍,然后用这作品跟我说相声的创作手法,开头怎样设“开场包袱”,中间怎样“铺垫”,结尾怎样构筑“底包”,什么叫“铺平垫稳”,如何安插“包袱”。后来我发现他讲的这些,都是他以后编写的《曲艺概论》《相声溯源》《相声艺术论集》等书中的内容。
唐山市成立曲艺家协会后,我曾以市曲协和市文联、群艺馆、工人文化宫的名义,两次邀请侯老来唐山讲学,他都爽快地答应了。第二次还分别给当时的矿冶学院和华北煤炭医学院(现合并为河北联合大学)讲课。讲的不只是相声,还讲了有关的中国古典文学和语法。听课的不只是大学生、老师,还有教授、学者。听完都说:“侯宝林不愧是北京几所大学的客座教授,真是有学问!”我的朋友舒兰亭曾是陶瓷厂的,有一次他和我在北京遇到了,就随我同去侯老家探望。侯老和他兴致勃勃地谈起了陶瓷,从唐山说到景德镇,从古代说到当代,从中国瓷说到外国瓷,一句外行话没有。我的哥哥刘宗祯在中国科学院甘肃自动化研究所工作,有一次他到北京学习,我正好去北京,就一起拜访侯老。侯老和我哥哥聊起了中国自动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我一个外行竟半天插不进话。从这些谈话中,我感觉到侯老不光是相声大师,简直就是“百行通”。他说:“咱们说相声的什么都应该懂一点,‘不怕问不到,就怕不知道嘛。”我真佩服他的博学多识。
侯老第二次来唐山,晚上闲聊时,西河大鼓名艺人段少舫老师的爱人、当时的市评剧团团长唐坚对侯老说:“宗祜这孩子聪明又好学,您收他个徒弟吧。”侯老笑着说:“我已经‘关山门(不再收徒)了,他这就算‘记名学生,我那不记名的还多着呢,有些就见过一面,顾不过来了。”这样,我就成了“记名学生”。能记得名字也不错,反正侯老的名字我是忘不了。我老想着他那总是带着微笑的面孔,还有那些催我上进的话语,指导我在人生的道路上不断前进。我曾在《曲艺》杂志上发表过相声、故事、鼓词、论文等十余篇,省、市报刊上发表和获奖作品数十篇。我创作的相声《家庭劳模》获文化部首届群星奖,快板书《节振国大闹宴春楼》获中国曲艺牡丹奖·快板书(亚视杯)大赛创作二等奖,乐亭大鼓《盲人摸象》和相声《串号》上中央电视台演出,还出版了曲艺作品集《矿山魂》。这些消息,如果九泉之下的侯老能够得知的话,一定会对我微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