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我青锋剑 仗法上华山

2016-01-12 14:09殷伯达
曲艺 2015年10期
关键词:广陵杨明曲艺

殷伯达

拜师门有缝 偷艺法无穷

1982年的盛夏,酷热一直在高调上演。在扬州旧巷一处8平方米的陋室里,蒸笼般的闷热延续到黑夜时,饥饿的蚊虫开始登门群舞。李真先生在火柴盒般的房间内点了4支具有高强度杀伤力的蚊香,在呛鼻的烟雾中奋笔疾书。他完全忘记了身边的环境,沉浸在思如泉涌的创作之中。

令他不写不快的,是上世纪扬州三十年代末期的禁烟运动。烟,就是林则徐力禁的鸦片,无数中国人为之倾家荡产、身心俱毁。当年,上至国民党中常委显要大官、县长、警察局长、缉查队长,下至大小烟贩、有钱没钱的烟民,扬州百姓都能叫得出他们的名字,说得出他们长串长串的故事。李真先生的腹中装满了这些人和事,历经数十年的酝酿发酵,在这个火烧火燎的夏天,灵感爆发,不能遏止。他用一个月夜以继日的苦战,完成了24.4万字的长篇扬州评话《广陵禁烟记》。

评话作家,好似一个铸剑者。李真在高温下炼就的这柄青锋剑,必须找到一位懂它的舞剑人。先生想到了年仅33岁,只有8年正式演龄,尚未被书坛认可的小人物杨明坤。1975年,由于杨明坤自创自演的短篇评话在群众性文艺比赛中崭露头角,当时的文化局长“特事特办”将他破例招收到曲艺团。进团后,他左眼瞄准一代大师王少堂,右眼盯住了《清风闸》(后改名为《皮五辣子》)第8代传人余又春。他恳求拜入余又春门下时,余先生对他说:与其在一幅画上涂涂改改,不如在白纸上作画。显然,这是明拒。于是,杨明坤想了一个妙招,请求领导在余又春说全本《清风闸》时,让他先说一小段开场书。这样,他就可以一场不拉地旁听了。余又春先生目光往台下扫扫,就晓得杨明坤从头至尾在下头听住哪,说到奥妙之处,会故意地顿一顿,装作不经意地望上他一眼。杨明坤心里有数,先生这是在暗授。正所谓拜师无门门有缝,偷艺有法法无穷。杨明坤拜师遭拒,只得私下里追随余又春,于门缝处旁听偷学,格外地入神用心,听一段,回家悟一段,没有办法到先生面前还书求教,便结合自己熟悉的市井民情,人物百态,循法而变,破法求新,天长日久,便觉得,变法,就是在一系列约定俗成的传统程式与规矩中融入自己的思考与理解,不拘一格,放胆谋异,逐渐在书台上形成看得见表演者自身的个性风格,这是一个演员终其一生也未必能达到的目标。有了这样的准确定位,杨明坤自己登台说《清风闸》时,就有了与余又春不一样的精彩。一个熟悉而又全新的《皮五辣子》,赢得了听众的赞赏。余又春当众这样鼓励道:杨明坤比我说得好。

李真先生也关注到了这位年轻的后生,他觉得杨明坤是最有可能理想呈现《广陵禁烟记》的人选。这样,在1983年,他把作品郑重地交给了杨明坤。

三年磨剑刃 不使他人见

杨明坤在后来的创作心得中这样说过:“由作家为评话艺人提供的话本,即使内容再精彩,故事再新颖,人物再典型,情节再生动,也不可能直接搬上书台照本宣科。那不叫评话艺术,那叫故事演讲。当然,话本话本,评话之本,看一遍两遍三遍时,千万别忙着去想上台怎么说。看三遍,还没有到那一步。起初的熟读,是为了吃透作家为什么要写这部书,他想在这部书中表达什么,他的情感脉络有几条,他的主干人物有几位。说句到底的话,尊重作者的原创意图,是说好这部书的头道关。这道关你过得马虎,过得草率,往下走,就一定会误入迷途。”

事实上,如今我们的很多中青年曲艺演员,还没有真正确立清醒的文本深读意识,甚至还不具备基本的文本阅读能力。他们拿到一个文学本,会无所适从,茫然无措,恨不得作家们提供的文本,一字不多,一字不少,刚刚好够他们登台说表。在这种无奈的状况下,一些对曲艺这门艺术涉猎肤浅的相关人员,也会自以为是地挥动拙笔,任性而为,东改西补,切膊削足,导致原作面目全非,元气难存。这样的作品,就形成了艺术的二重割裂。一是原作者深思熟虑的创作结构的完整性被割裂,二是作家与演员之间一度二度创作交流的必然过程被割裂。当然,如果这类为数稀少的行政人员勇敢地自荐为作者之列,会为获奖增加码筹,但对艺术生产而言,有害而无益。

正是因为存在这样的现象,今天,我们重温杨明坤先生严谨而纯正的求艺之路,就显得尤其的重要。经典重温的意义与价值,是为了启迪而警醒今人今事。只有始终走在正道上,艺术才会常兴常盛。

杨明坤熟读《广陵禁烟记》之后,开始花大量时间深入旧巷,拜访老人,了解上世纪三十年代扬州禁烟的详情与细节。这是一件耗时的活儿,这是一件费神的活儿,这也是一件杨明坤乐在其中的活儿。当年那位县长、那位警察局长是什么长相,什么性格,欢喜耍什么姿势,说什么口头禅,哪一年的什么季节他们干了什么事,老百姓有什么反映,一个人一个人地拜访,一件事一件事地记,轮廓大致就在心里搭建成形了。接下来,开始着重采访烟民的情况,譬如富人、官员怎样吸食大烟,穷人、懒汉怎样吸食大烟,情况是有天壤之别的,就连工具都大不相同,鸦片的质量也分三六九等。那些成千上万的瘾君子,富得淌油的家庭,吸个一年半载,家里边的雕花床都拿去卖了,睡个冰冷的硬板床,吸食劣质辣毒的剩脚子大烟,人,很快骨瘦如柴,不用过多久就一命呜呼了。查访得多了,情感就自然地进入其中,醒里梦里,就有人物靠近他,就有故事呼之欲出。

杨明坤想说这部书的欲望越来越强烈。但是,他忍住了。他觉得李真先生赐给他的那把青锋剑,利刃还欠光泽,还欠磨砺。有时候,他会对着墙壁说上一段,对着镜子说上一段,再坐下来回味揣摩,把点滴的感悟写在笔记本上。将近3年的漫长岁月里,表演者是他自己,听众也是他自己,评论者也是他自己。杨明坤说:演员,要学会分身术。一个杨明坤在说,一个杨明坤在听,一个杨明坤在评,这个功课,要不厌其烦,铁面无私。对那个说书的杨明坤要狠,要往角角落落头找茬子,这样子,才能找到不足,不断地修正,不断地完善,来让那个听众杨明坤有时哭,有时笑,有时怒,有时痴,有时欢呼南北,有时泪洒东西。但顶顶重要的还是铁面无私的判官杨明坤,这个杨明坤不作兴掺杂一丝一毫的仁慈之念,对书台上的杨明坤,该骂则骂,该训则训,越苛刻,越刁钻,越能知不足然后求精进。现在的中青年一代说新书好像不是这样,才把个书说得半生不熟,就要登台去亮相,一心巴望别人说好话,这样做,就完全失去了自身的内在动力,进步就很难。还有一些年轻人,说传统书目,就会程咬金的三斧子,一上台就捶胸顿足,卖弄几句现挂的噱头,骗些观众的笑声,一年两年,三年五年,还是那老三斧,几年弄不出一部新书目出来。将后来的一代,不得不为他们担忧。

杨明坤正经把《广陵禁烟记》书外的功夫,书台下的功夫做足了,但还是只对自己说,只对家中的墙壁说,就是不肯面对观众说。

耐得住寂寞,才能出得了精品。杨明坤先生对艺术的严谨态度,值得我们现在的年轻演员好好学习。

把来试青锋 舞剑辟新径

杨明坤苦磨《广陵禁烟记》而不肯示人,自然有他的道理。杨明坤在《水浒》作者施耐庵的故乡插队数年,不但对里下河地区的民间歌舞、民间故事、民间谚语、民间传说熟记于心,直至今日,犹能侃侃而谈。此外,他体察了最底层的民情,阅读了大量的古典小说,背诵了历代的诗词歌赋,正所谓“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正因为肚里有货,杨明坤登台说书的风度气质,便显得别开生面,意蕴不凡。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国的舞台艺术正处于复兴时期,传统的经典书目焕发新生,老一辈曲艺演员得到特别的尊重,扬州评话《水浒》《三国》《清风闸》等纷纷献演,大放异彩。而新创书目,尤其是高质量的新创作品,还处于改革开放后的成长期。

如何使新书《广陵禁烟记》,说出新时期扬州评话的新风采,新气象,新特色,新活力,底蕴深厚的杨明坤仍然感到火候不到。

会说书,是一种技巧;说好书,是一种技艺;把说书当成一门雅俗共赏的舞台艺术,那是一种境界。

在把这部新书搬上舞台,呈现给书客之前,杨明坤陷入了痛苦的深思。他在后来的一篇谈说书心得中写道:“说书,不是一门孤立存在的行当,要想提升评话的艺术品位与档次,就必须用心借鉴歌舞、书画、词赋、琴筝、影视、话剧、歌剧、昆曲、滑稽戏、相声、快板书等各门艺术,博采众长,为我所用,说人话,表人情,生动形象地反映人性的真善美与假丑恶……”

中国曲协分党组书记、驻会副主席兼秘书长董耀鹏在为基层曲艺工作者传授曲艺的创作与说表理论知识时讲述了一个典型的例子,他说,当年梅兰芳大师曾经表达过这样的感慨:我酷爱上舞台,不习惯上讲台。为什么呢?因为演员更擅长于感性的形象表演,而疏于理性的抽象思维。正因为如此,我们今天看到的梅兰芳先生有关戏剧表演的经验阐述,都是那样的质朴简捷。譬如他在1932年5月国剧传习所开学仪式的致辞中说:……戏剧站在艺术的立场上,她除去表现上所用的介体用文字,音乐表现用声音节奏,舞蹈表现用动作节奏,绘画表现用色彩线条。戏剧表现用语言、动作、色彩、线条、节奏……,同时,她是接近人生,更是接近大众……。

艺术从来都是相通的,梅兰芳先生对戏剧的经验之谈与杨明坤对评话的内心感悟十分相似,但,问题的关键,是怎样把对的理念完美地呈现在舞台之上。

杨明坤把精力集中在钻研、揣摩《广陵禁烟记》中每一个具体人物的性格特点上,并且通过设计不同的固定动作、独特语调、典型神态来区分各类人物的鲜明个性,同时创造性地引进话剧、滑稽戏、相声等,在理性与感性的融合下,借鉴诸多艺术门类的可用之处,从而使南方传统评话艺术,在传承的基础上,有了新的发展,新的突破。

譬如《广陵禁烟记》中“夜审马二寡妇”这一段,杨明坤把双簧戏的表演精髓机巧地移植过来,从而使得人物之间的矛盾冲突更具生动性、形象性。马二寡妇,是一个刁蛮、精明、狡猾、强硬的贩毒头目,以前的缉毒者,无人能够降服她,因而气焰更嚣张,态度更张狂。这一晚,前台,审她的人是高大、威武、凶悍的侦察参谋花友武,而隐于后台的,则是文静、淡定,足智多谋、沉着冷静的新任县长麻震江。花友武与麻震江,一前一后演的是双簧,戏场里再加上马二寡妇,则又是一幕小话剧的样式,双方斗智斗勇,斗胆斗谋,是前场戏;而幕后麻震江的攻心大法,则是短短40分钟书的戏核所在。夜审,从难上加难,到迎刃而解,合情合理,引人入胜,波澜迭起,精彩纷呈。

当然,在杨明坤说表的长篇扬州评话《广陵禁烟记》中,这类全新的二度创作几乎贯穿全篇。

一个只会模仿,不会动脑的曲艺演员,不是好演员;一个只有嘴上功夫,没有笔头能力的曲艺演员,不是好演员;一个只会表述故事,不会塑造人物的曲艺演员,不是好演员。杨明坤在不同场合多次表达过这样的理论观点。

这也正是杨明坤的《广陵禁烟记》大获成功的秘籍之一。

仗法会群英 问鼎华山巅

让我们把时间拉回到30年前的1986年。由文化部主办的全国曲艺新书(曲)目比赛将在北京举行,这是改革开放以来的一次曲艺文化盛会。据载,全国有400多个曲种,2700多名优秀曲艺演员层层参赛。杨明坤,在扬州曲艺团送省评选的审核中没有列入名单。道理也是很实在的,第一,扬州曲艺团有多位师出名门的好演员,他们功底扎实,表演成熟,参加如此重要的国家级大赛,推送他们,把握更大;第二,年轻的杨明坤在曲艺界名不见经传,还说的是新创书目,保险系数谁也不敢预测。参加全国大赛的名单已经报到了省里,杨明坤呕心沥血准备了3年的新作似乎已经完全失去了亮剑的最佳机会。事情的峰回路转,得益于当时的扬州市文化局长吴星飞。他因为出差在外,没有看到选送的节目,觉得心里没有底,便来到曲艺团,把初选时的全部节目过了一回堂。看完后,他激动地说:杨明坤这么好的节目,一定要送上去。并且当即打电话给省里的相关负责人,软磨硬泡,争得了一个额外名额。杨明坤曾经这样感慨道:一个有文化、懂理论的领导,在关键问题的一个决断,将对文化事业的繁荣发展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

杨明坤能晋京参加全国最高级别、最大规模、最强评委阵容、最严打分规则的曲艺大赛,扬州人没有想到,省里人没当回事,北京人更不知道这个愣头后生是哪门哪派的传人。这次的大赛,何止是高手如林,评委的规格与阵容也是空前绝后。杨明坤回忆说:27位评委,现场打分评选,玩不得半点虚招假术,耍不了半分人情关系,那真是叫一个硬正,就如同金庸笔下的华山论剑,法对法,锋对锋,神技对真功,针眼大的讹错失误,跌下去0.5分,你就刀剑入库,打道回府。

在2015年8月,事隔近30年后的采访中,杨明坤说起那段参赛作品,《广陵禁烟记》中的节选《吞钩》,依然是张口便来,流畅自如。尤其是那些倾注了他3年心血的创新桥段,那些赢得过27位素不相识的评委7次掌声的华彩表说,真可谓声情并茂,引人入胜。

故事很简单:上世纪三十年代,扬州,是吸食鸦片的重灾区。国民党内权重职高的显赫人物汪中委特意招来一心追求上进、正义且嫉恶如仇的年轻人麻震江任县长,要他迅速彻底铲除毒根。麻震江身后由汪中委撑腰,便大刀阔斧,智勇兼施,雷厉风行,惩恶斩凶。就在降服了臭名昭著的贩毒头目马二寡妇后,平日里从不公开露面的汪中委紧急约见麻震江。麻震江从卧室门外窥见汪中委的那一刻,却犹如五雷轰顶,七魂出窍。事实上,汪中委不仅是个大烟鬼子,还是中国南方最大的鸦片贩子。对比与反差,在咫尺天地间变得强烈无比。最终,在汪中委权、名、利的恩威兼施下,血气方刚的年轻县长,躺在了汪中委的烟床上。吞钩的意思,便是麻震江吞下了汪中委的鱼饵之钩。作品客观而真实地反映出人性的弱点,则是警示世人,反腐反贪,反恶反奸,现实是多么的残酷而且艰难。3年闭门修炼,《吞钩》从思想到艺术,几近完美。在众目睽睽的比赛现场,27位评委一致通过,《吞钩》分别获得了创作、表演一等奖,排名第一。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中国曲艺界的理论工作者们曾经研究过杨明坤这位黑马式的扬州小子,但极少有人关注到3年面壁磨一剑的意义。如今,在市场经济大潮的冲击与影响下,有多少年轻演员甘愿沉寂3年去打磨一部作品?如今,在曲艺演员日渐忽略了文本的解读与拓展的形势下,有多少年轻演员乐意花3年时间去倾其心力从事二度创作?

中国曲艺的真正繁荣,希望在年轻一代身上;而中国曲艺的登峰之路,关键是年轻演员,一步一个脚印的基本功磨砺与创新意识的觉醒。

还得补说一个故事外的花絮。《吞钩》获奖之后,杨明坤携夫人,带上奖金,专程赴余又春先生的老家海安去拜望先生。现在回想起来,年迈的余又春应该是一直在等着杨明坤来的。扬州评话,代代传承有序,问题的关键是,谁能扛得起下一代传人的重担。余又春先生把早已准备好的《清风闸》谱系表打开,郑重地在第9代传人的空位上,写下了杨明坤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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