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云彬
米酒
母亲在世时会酿米酒,一进屋就会闻到酒的香味。
每到农历年底,母亲就先把家里的几十斤糯米放在水缸里浸一浸,然后再把糯米从水缸中捞起来淘洗干净后倒入锅中煮饭。糯米饭煮好后,母亲把糯米饭摊在洗好的竹匾中,以便让那些刚出锅的糯米饭冷却下来。这是孩子们最开心的时候,因为可以吃到热乎乎的糯米做成的饭团子。
酿酒的糯米饭的温度很有讲究,最适宜的温度是用手抓一把时感觉不烫也不凉。母亲拿出自制的酒药,把一颗颗核桃般大小的酒药放在碗里碾成粉状,再均匀地撒在糯米饭的表面。她极有耐心地把糯米饭在缸内铺好,在饭中间挖一个圆圆的潭,再撒上一些酒药,最后在缸的上面蒙上一层破棉被,还要堆上一些稻草。从加盖到出酒一般需三天三夜。三昼夜后走进放酒的房间,满屋子都是酒的香味。这时母亲会先观察酒缸中酒水的深浅,以便决定是否往酒缸内加些凉水。加水很关键,加多了酒味太淡,加少了酒味又太浓。加水后再过上一二天就可以滤酒了。滤酒那天邻居会来帮忙,也是孩子们最开心的日子,孩子们都围着酒缸转,场面十分壮观。大人们配合得非常默契,一个把酒连糟从缸中舀出放在纱布中,另几个就用力挤压,滤去酒糟的米酒源源不断地从纱布中涌出,像牛奶一样乳白。舀一碗上来喝上一口,十分清甜。米酒捂的日子一长,酒水就清得像蜜汁一般,经过发酵的酒,酒味会越来越重,越来越辣。
酒是集天下女人温柔于一身的浓缩物质,越是饱经沧桑的男人越是渴望那种温情。男人承受了那种温柔的抚慰后,好像身心融进清凉的池塘,有一种舒心透骨的爽快,抹去了浮躁,袒露出原本的风采。孤独寂寞时与酒为友,能让心灵之语在酒的滋润下絮絮低诉,止水般的心就会骚动以至飞腾,唤醒郁结的激情和动力,重新找到生命的活力与光彩。杯中之酒如一汪似水的月色,流泻着若有若无的温柔,觅到了酒与情的默契,也就能于冷静和平淡中感受到平时感悟不到的人生趣味。
米酒不仅有女人的温柔,更有一种女人裙裾般的飘逸与浪漫。饮上三杯,醺然酣畅里会涌起长长的想象,赋予生命一种独有的韵味和一道悠远的景色,仿佛诗情入画,怡人心境。“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苏轼的这种奇思妙想,只有酒酣兴浓的人才会产生,透示出作者对理想的追求和苦闷。生活在都市里的人们,口沾酒液,眼望霓虹,心猿驰聘,神游八极,每一个想像都会构成一段浪漫的记忆。
记忆中的农村生活,米酒是每年春节招待亲朋的主酒。我特别爱吃母亲酿制的米酒,那酒中有亲情,更有时间酿成的祥和。每当我饮酒完毕,心中激情荡漾,倍感母亲的伟大。
如今母亲去了另一个世界,我再也吃不到母亲亲手酿制的米酒了,吃米酒的幸福情景也在我的生命中渐渐远去,惟有一些华美而淡雅的记忆藏在内心深处。愿我的回忆永恒。
豆瓣
董桥说:“真正让生命丰美的,往往竟是遗忘了的前尘影事。”这话不禁让我对“从前”生出诸多感慨。从前的事就像一些美丽的花朵开在我心灵的窗口,令我的精神变得朝气蓬勃。
童年往事大多是美好的,而我记忆里最深的是母亲自制的豆瓣酱,至今想起来,那一股饱满充盈着的香味仿佛还在往我的鼻孔里钻。儿时的嗅觉似乎专为食物而生,我几乎能准确无误地嗅出各种食物的细微差别,这也许是我吃着母亲亲手制作的豆瓣酱长大的缘故吧。
豆瓣酱的原料是黄豆、小麦粉和食盐。黄豆和小麦都是父母亲手栽种的,做酱的黄豆要挑拣饱满的大黄豆,淘净后在水里浸上几小时,然后放在铁锅里用旺火烧熟,再用小火煨半小时后从锅中捞出,沥干水,待凉后与面粉揉合,把和好的面团揉成长条,用刀切成一块块的麦糕,麦糕放在蒸笼里蒸熟,再用手掰成一小块一小块。掰麦糕是我童年最喜欢的一种劳动,麦糕的香味常常让我馋涎欲滴,有时实在忍不住,就掰一点吃解解馋。
做豆瓣酱的技术十分讲究,麦糕必须小块且均匀地平摊在竹匾里,上面要用洗净的南瓜叶盖好。时间一长,新鲜的南瓜叶就粘住了麦糕,并在南瓜叶下面慢慢滋生出黄褐色的霉丝。母亲说,麦糕上的霉丝越黄,豆瓣酱的质量就会越好。
麦糕放在蚕匾里,接下来的就是等待。等待是童年里最难受的煎熬,我常常耐不住等待,一次次地偷看竹匾中麦糕的色变。一旦发现霉丝覆盖了麦羔,就会高兴地连蹦带跳地把消息告诉母亲。那个年岁,我对什么都觉得新奇。
下酱的时间也十分讲究,一般选择晴朗的伏天。下酱的器具一般是大口的缸,先在缸内放上适量的冷开水并加入食盐,至于食盐的多少,母亲常用一个鸡蛋放在缸里的盐水中,目测鸡蛋在盐水中的浮力来确定盐和水的比例。然后把麦糕上的南瓜叶轻轻剥去,把麦糕放进缸内。为保证缸内水与麦糕的浓度,不能过稀也不能过稠。最后把缸搬到太阳下暴晒。
晒酱是一项持久的工作,一要时时注意天气变化,二要有耐心。早晨露水干了以后方可搬出去晒,晚上太阳落山前又得收进室内,以防止露水进入缸内而引起变质。有条件的人家会用一个特质的大斗笠罩住酱缸,让酱自然发酵,天气晴好时就把斗笠揭开,让太阳直射酱缸内。豆瓣麦糕在阳光的照射下,随着水温的升高不断地冒着汽泡……晒上十天半月,酱色由黄渐渐变黑,香味也随之加浓,这时每天都要定时用特制的竹棒搅拌几次。搅拌酱缸是人人喜欢的,因为可以长时间闻到那一股香气。搅拌使底层的酱与上面的酱位置调换,时间一长酱色就会上下一致,再晒上几天就可封存了。
晒酱的过程中最可怕的敌人是苍蝇,苍蝇常会闻到香味乘虚而入,一不小心就会把酱缸变成它的繁殖基地。最好的办法是用蜘蛛网做成缸盖,每天更换,使苍蝇来一只粘一只。
豆瓣酱晒成后,母亲总是小心地灌入器皿密封储存。那个年代农村生活条件差,家里一年四季烧菜的调料都是自酿的豆瓣酱。读初中时,豆瓣酱是我们一日三餐的主要小菜……也是我与同学交往的最好礼品。那种酱味已深深地渗进了我的肌肤、我的骨髓甚至我的灵魂。
如今在城里生活,吃的都是超市里买回的豆瓣,可总是吃不出母亲自制豆瓣酱的味道,也许超市里的豆瓣酱用料太精,味道过于纯正,缺少了家乡豆瓣酱的粗犷与泼辣吧。
农历六月是家乡人家家户户做豆瓣酱的季节,不知现在的家乡人还在做否?
腌菜
江南多雨,尤其是春夏时节,雨像多情的少女一样缠缠绵绵。春夏季节是江南瓜果蔬菜的收获之季,黄澄澄水灵灵的让人十分喜欢。但新鲜的东西不能久储,放上三五天,光鲜的瓜果蔬菜就会隐隐约约透出斑点,接着就开始霉烂,于是人们就设法用缸把它们腌制起来。
腌菜的制作方法有两种,一种叫做冬菜,另一种叫踏咸菜。晒菜是做冬菜的第一道工序,先把收获的青菜洗净,放到太阳下晒干,再放到阴凉处晾着,等水分蒸发到一定程度,集中起来用盐消毒一次后再把带盐的菜放进缸里。中间可适量放点胡椒粉,用专用木棍把菜一把一把地往里塞,菜塞到缸口时,用干稻草塞紧,最后用稀泥巴将缸口封死。缸口朝下,藏于阴暗僻静的地方。
冬菜的质量关键在于水分的把握和咸淡的适中,好的冬菜放进嘴里一嚼,脆嫩可口,回味无穷。但若腌制不当,不仅色香全无,甚至会腐烂变质。
踏咸菜是农村每家每户的大事,它选择的时间是在初冬。初冬的乡村空气清新冷冽,薄霜已覆盖青菜的叶面,而阳光依然十分温暖,是收获青菜的好时期。趁着晴天,主妇们纷纷走向自家菜园把青菜割下,随手平放在地上或把青菜一一倒挂在树上晾晒,待青菜干瘪柔软,洗净整理放入缸内。在缸里每放一层菜就在上面撒一层盐,用脚在菜上面用力来回踩踏,如此循环操作,直至把菜腌完。最后在菜上压上石块,便大功告成了。
乡下人离不开缸,离不开冬菜和咸菜。那些光溜溜、圆鼓鼓、大小不同、高低不一的缸是他们舍不得丢弃的百宝箱和聚宝盆。谁家的缸里是充实的,生活必定也是殷实的。在乡村随便走到哪一家,门旁、墙边或房内,总能见到一个个菜缸。
深冬万物衰灭,冷风劲吹,田野里连一棵青草的影子都没有了,更别说那些绿油油的蔬菜了。人们突然瞧见躲在墙角里的腌菜坛子,眼睛就会一亮,心情就会无比激动,原来夏天的绿色都已经腌在里面了。将缸里的瓜果蔬菜取出,丰丰盛盛地摆上一桌,一家人的胃口大开,仿佛又回到了瓜黄菜绿的丰收季节,一颗心就在寒风刺骨的冬天里感受到了一种暖暖乎乎。
农家的好日子就像腌菜,美好的事情暂时存封在记忆里,待有空时再拿出来细细咀嚼,那可口的味道可能比原先要浓烈得多。
我是吃着腌菜长大的乡下孩子,如今在城里已经生活了三十多年,但乡下的腌菜像一条坚韧绵长的丝线,无论走到哪里,它总是伴着我,成了我舌尖上的一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