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守奇及其《聊斋志异》评点

2016-01-11 10:13孙大海
蒲松龄研究 2015年4期
关键词:好奇聊斋志异评点

孙大海

摘要:现藏于北京大学图书馆的清刻本《批点聊斋志异》,堪称目前研究何守奇评点的最佳版本。其中的何守奇序为首次发现,尤其具有重要意义。《南海县志》周星聚小传记有何守奇刊行《竹里文稿》的信息,这有助于填补何守奇生平研究的空白。何守奇的《聊斋志异》评点,可从人物、情节、语言、细节、章法几个角度进行系统归纳,“好奇”是其最主要的特质。

关键词:何守奇;北大藏本;聊斋志异;评点;好奇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识码:A

清代《聊斋志异》评点者,共有十六、七家。其中,冯镇峦、但明伦两家以其生平之明晰、评点之丰实、见解之独到,最为学界所重。何守奇的评点规模仅次于冯、但二家,且刊行较早,于清代流传颇广,与王士禛、冯镇峦、但明伦并称四家。但迄今为止,何评研究殊为寥寥,仅吕扬《〈聊斋〉何评述要》一文做过单篇探讨。在《聊斋志异》评点述评或综合研究性的论文中,也会出现何评的相关概述,但难免失之浮泛。何评研究难以推进,究其原因,一方面是资料有限,关于何守奇的生平几乎一无所知,且除评点外,无任何其他文本提供辅助支持;另一方面,何守奇评点内容零散琐碎,以往研究缺乏系统的整理归纳以及必要的分析提炼。本文试图从上述两方面着手,以笔者新发现的北大藏本何守奇《批点聊斋志异》为中心,介绍何守奇《批点聊斋志异序》这一新材料,对何守奇生平进行初步考证,同时将何守奇的评点内容作系统梳理,并就其“好奇”特质作进一步阐述。

一、北大藏本《批点聊斋志异》

何守奇评本以“批点聊斋志异”命名。广为学界所知的是道光三年(1823)经纶堂刻本与道光十五年(1835)天德堂刻本 ① ,后者乃据前者翻刻而成。光绪十七年(1823),喻焜刻四家合评本,其收录的何守奇评语,亦据经纶堂刻本系统而来。1963年,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现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张友鹤先生辑校的“三会本”《聊斋志异》,何评部分仍依据经纶堂刻本。之后,收录何守奇评语的出版物有三种 ② ,又皆因袭“三会本”,经纶堂刻本堪称迄今已知何评的最早源头。

笔者于2014年在北京大学图书馆发现了另一种《批点聊斋志异》版本,与经纶堂刻本、天德堂刻本颇不相同,因刊刻信息不详,暂命名为“北大藏本”。该本4函32册16卷,正文半叶9行,行21字。无牌记,有余集序、何守奇序、高珩序、唐梦赉序、赵起杲弁言、聊斋自志、聊斋小传、例言、王士禛及张笃庆等人题词、书末有蒲立德跋。版心下方有“知不足斋原本”字样,每卷卷首标“淄川蒲松龄留仙著 新城王士正贻上评 南海何守奇体正批点”,有北大图书馆及中法大学图书馆藏书印。

清代《聊斋志异》所有评注本皆以青柯亭刻本为底本,上述绝大部分序、跋、例言、题词等信息,皆见于青柯亭刻本,仅何守奇《〈批点聊斋志异〉序》为首次发现,兹录如下:

《聊斋志异》,盖古齐谐之流,志怪之书也。正如东坡强人说鬼,所云“姑妄言之”者。顾世人好异,几于家有其书。无论寓言十九,即天地间怪怪奇奇,何所不有。苟能持之以正,则虽稗官小说,未尝不可还读我书。因披览之下,偶缀评语。取而观之,未必非阅是书之一助云。时嘉庆二十一年,岁次丙子,秋七月既望,南海何守奇题于南村之益堂。

这篇序言提供了何守奇批点《聊斋志异》的重要信息。以往由于材料有限,学界通常将经纶堂刻本刊行的道光三年(1823),视为何守奇批点《聊斋志异》完成的时间。因冯镇峦《读聊斋杂说》作于嘉庆二十三年(1818),故一般认为冯评早于何评。无论是各种会评本的排列次序,还是有关《聊斋志异》评点的述评文章,皆将冯评置于何评之前。何序中“嘉庆二十一年”(1816)的时间点,可证明何守奇批点《聊斋志异》要略早于冯镇峦。明确何、冯二家的评点顺序,对于梳理《聊斋志异》评论史无疑具有重要意义。

除了何守奇序,北大藏本的刊刻质量也颇值得称道。以往学界所倚重的经纶堂刻本,为邵阳书坊经纶堂刊行。嘉庆、道光年间,经纶堂经营者谷氏只顾追求高额利润,大批雇用女工、童工,粗刻滥印,不求质量。“仿知不足斋本”《聊斋志异》等书都是讹误百出,不忍卒读 [1] 50 。现藏于国家图书馆的经纶堂刻本高序出现大面积错页,其目录中,“犬灯”误为“人灯”,“梓潼令”误为“梓潼命”,正文讹错更是不胜枚举。天德堂刻本因为经纶堂刻本的翻刻本,很多讹误也因袭下来。又因经纶堂刻本印刷粗劣,造成多处字迹漫漶,张友鹤先生辑校的“三会本”只能作缺字处理,整理后的何守奇评语已难见全貌。相比之下,北大藏本则字迹清晰,校对精良,内容也更趋完整:不仅涵盖了经纶堂刻本与天德堂刻本除《河间生》篇末总批之外的所有批语 ① ,又有18条批语为其所独有。北大藏本《批点聊斋志异》无疑是目前研究何守奇评点的最佳版本。本文所引何守奇评点内容,皆据此本,不再一一标注。

比较遗憾的是,北大藏本并无牌记等刊刻信息,亦无清代藏书印,难以推断其刊刻时间、地点、机构,以及传播过程。北大藏本与经纶堂刻本的版本顺序,也便难以梳理。解决这些问题,还有待新的材料和证据。

此外,由于“三会本”是当代学者研究何守奇评语的主要参考资料,其问题也有必要指出。笔者通过比较“三会本”与经纶堂刻本、天德堂刻本、北大藏本的内容,发现张友鹤先生的整理工作存在不少疏漏之处。首先,某些经纶堂刻本存在的评语被遗漏。比如《促织》篇,在经纶堂本、天德堂本中皆有三条夹批,北大藏本则出现了四条,但“三会本”一条未录。其次,张友鹤先生似乎并没有完全参校天德堂刻本。经纶堂刻本中本可以通过互校避免的缺讹,被承袭到“三会本”中。比如《石清虚》篇,经纶堂刻本没有文末总批,但天德堂刻本是存在的,这条批语同样见于北大藏本,而“三会本”未录。再次,“三会本”还出现了个别不见于经纶堂刻本、天德堂刻本与北大藏本的评语。比如《庙鬼》篇的文末总批,疑为别家评点混入。如今,在北大藏本发现之际,有必要参校国家图书馆所藏经纶堂刻本、天德堂刻本、蒲松龄纪念馆所藏经纶堂刻本、四川省图书馆所藏喻焜合评本,整理出一个更为完善的何评版本。

二、何守奇其人

学界目前对何守奇知之甚少,仅从《批点聊斋志异》卷首“南海何守奇体正批点”数语知其字体正,为广东南海人。另有论文据何守奇评点语气,推测其为科场得意者,然证据极不充分,难以成论 ① 。笔者从广东省地方志入手,在嘉庆《三水县志》卷十一“人物传”之周星聚小传中,发现了一处有关何守奇的记载。这则材料可以作为考察何守奇生平的突破口,兹录如下:

周星聚,字以德,黄冈里人。醇正风雅,行与文称。先达见其文,许为作手,交誉之。益肆力于学,造诣日进。乾隆己卯举于乡。以谒选知县任东安教谕,仍候铨。东安隶罗定,故小邑,俗简陋。星聚秉铎后文风一变,州人士多负箧从之。嗣赴铨受湖北谷城知县。自谓乏民社才,愿仍就教职,乃改高要教谕。以诱掖奖劝得士心。广肇各郡学者,咸闻风至。数年间,其彭戴多破璧飞去,春秋榜中踵相接也。大府重其才,属兼端溪书院监院。门墙之盛,时罕其匹。宗人府丞龚公骖文予告在籍,赠以言,有经师人师之目。年七十,卒于官。钦州冯太史敏昌为志墓。所著《竹里文稿》,及门南海何守奇梓而行于世。[2] 196

小传介绍了周星聚生平,最后提及何守奇刊行其文集《竹里文稿》。北大藏本《批点聊斋志异》之《花神》 ② 篇末,何守奇还有这样一条批语:

周竹里师曰:“聊斋志异行文有史家笔法,阅者最宜体认。勿徒喜其怪异,悦其偷香,风流文采,而忘其句法也。斯不至舍本务末,弃精取粗之诮叹。”

在经纶堂刻本《批点聊斋志异》中,“周竹里”作“周竹星”。前已指出,经纶堂刻本讹误甚多,形近别字极为常见,此处“周竹星”当为“周竹里”之误。因周星聚著《竹里文稿》,可知“竹里”即为其号。《三水县志》记何守奇为周星聚之“及门”,《批点聊斋志异》中何守奇又称周竹里为师,则周星聚与何守奇的师生关系可确定无疑。“三会本”因承袭“周竹星”之误,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学界之前对何守奇交游关系的考察。

周星聚从任东安教谕到监管端溪书院期间,甚得广东士人推崇,门人极多,何守奇应为其中一员。虽然周氏门生于“春秋榜中踵相接”,但《南海县志》“选举志”中并无何守奇中过举人的记载。从现有资料来看,将何守奇身份定为生员较为可靠。

此外,何守奇能为周星聚刊行《竹里文稿》,证明他具备一定的刻书能力。何守奇极有可能与出版界人物熟识或本身即参与此行业。《批点聊斋志异》的及时刊刻,也能辅证这一点。在无法确定北大藏本刊刻时间的情况下,姑以经纶堂刻本刊行的道光三年(1823)为时间下限,可知何守奇在嘉庆二十一年(1816)批点完成后,至多仅七年即使《批点聊斋志异》面世。相比之下,嘉庆二十三年(1818)完成的冯评,直到光绪十七年(1891)才由喻焜刻出,历时73年。而方舒岩等人的评点从未付梓,至今仍是抄本形态。只有但明伦,以其官宦实力,较为轻松地自费出版了《聊斋志异新评》。总体来看,何守奇《批点聊斋志异》的刊行还是颇为顺利的。现有各方面史料对何守奇的记载几为空白,何氏同但明伦那样显贵的可能性不大。《批点聊斋志异》的及时刊行,或应归因于何守奇同出版界的联系。

何守奇评点的开创意义,也能成为支持这种联系的证据。《批点聊斋志异》是《聊斋志异》所有评注本的第一个刊本,吕湛恩、何垠的注本皆晚于经纶堂刻本。何评的出现,无疑会成为重刊《聊斋志异》的一个重要卖点。何评的形成,固缘自“披览之下,偶缀评语”的兴致,但其最后刊行,或亦带有为书坊盈利的商业动机。何守奇的文间夹批中,常有解释性文字,承担“注”的功能,这无疑是面向读者的,为其提供“阅是书之一助”。这种市场属性,与冯镇峦、方舒岩那种较为纯粹的批点性质颇为不同,能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何守奇与出版界存在某种关系。

此外,关于何守奇生平还有一点猜测。周星聚任东安教谕期间,广东士人多负笈相从。东安恰与经纶堂所在地邵阳相邻,何守奇极有可能是当年“负笈从之”的一员,并在这种交游经历中建立了与邵阳书坊主的联系,进而为后来经纶堂刻本的刊行提供了可能。

三、何守奇评点

笔者从北大藏本《批点聊斋志异》中共辑出何守奇评语972条,包括文间夹批632条,篇末总批340条 ① 。文间夹批往往寥寥数字,多为阅读之即兴感发,以提点、定断为主。文末总批则侧重于内容的概括与主旨的揭示,然亦务求简净,绝少赘言。本节拟从人物、情节、语言、细节、章法几个层面,分析总结何守奇的评点特色。

何守奇评点人物,往往以二三字下断语,强调其特点。如《红玉》篇,评冯翁为“严父”,冯相如为“贤子”、“义夫”,卫氏女为“节妇”,虬髯丈夫为“侠客”,皆可谓一语定型。对于性格特点极为鲜明的人物,何守奇还会反复强调。比如《青凤》篇,何守奇共写下十一条批语,皆用来评价耿去病。其中七条为“狂放”,三条为“不羁”,一条为“狂放不羁”。这种为人物定型的评点方法,能使读者直观、简捷地把握人物特点,也易将何氏的道德判断凝缩于微言之中。通观何守奇评语,他对忠孝节烈、贤正侠义的人物形象青睐有加;对诚朴如王启后、天真如婴宁者,亦颇赞赏;但对于多情形象,则或以“淫昏”视之,或不置一字。这与何守奇序中所言“持之以正”的态度,极为相符。

对于情节,何守奇评语注重提点。《聊斋志异》行文曲折,多有悬念,何氏常常先出一笔,点破关目,为读者醒目解惑。如《聂小倩》中,初写妇人与老媪偶语月下情景,何氏便点破此为“妖也”;《江中》篇写到青火如灯,何氏便点破此为“鬼燐”。提点的另一种重要表现,是强调文章情节对读者的警示教化意义。何守奇在评点中频繁使用“醒世”、“现报”一类词语,旨在通过这种点醒,使读者从说教、果报情节中得到启迪。除此之外,何评中还有许多就事论事的断语。整体来看,何氏对奇异情节与善恶果报最为留心。而在关于情节的评点中,何守奇也最易流露个人情绪,如评《金和尚》篇,分别以“可恶”、“可恨”、“可笑”表达其对金和尚一系列行径的感受;而评《五通》篇,则径以“一快”、“一快”、“亦一快”写五通接连被诛的畅快感。

语言方面,何守奇主要的关注点是理语与趣语。理语,指文中类似于格言、警句的一类正论。如《张鸿渐》篇中,方氏曰:“大凡秀才作事,可以共胜,而不可以共败。” [3] 1227何评曰:“格言,当书一通置之座隅。”不仅小说正文的语言,“异史氏曰”部分的论赞之语,也常被何守奇作为至理名言拈出。趣语,指文中戏谑、游戏、解颐之言。如《董生》篇中,董生发现狐女尾巴,心生恐惧道:“我不畏首而畏尾。” [3] 134何评曰:“谑语趣甚。”此类评语,在何评中不胜枚举。何守奇对理语与趣语的关注,其实恰可揭示小说在教化与娱乐两方面的功能,也能显示文人雅与谐的双重属性。此外,何评对不同身份特点的人物语言也时有点明,如《毛狐》中的“农子语”,《阿英》中的“理学语”等。

《聊斋志异》的细节描写渗透在人物、情节、语言等多个方面,往往极具表现力。何守奇能够敏锐捕捉到细节描写的精妙之处,但并不进行充分阐述,而是用“可见”、“可知”、“可想”、“如画”、“如绘”、“如见”一类批语点过,引发读者自身的揣味。如《崔猛》篇,写崔猛欲为李申伸张正义时的矛盾心理,全从动作细节交代出:“至夜,和衣卧榻上,辗转达旦,次夜复然。忽启户出,辄又还卧。如此三四,妻不敢诘,惟慑息以听之。既而迟久乃反,掩扉熟寝矣。” [3] 1129何评以“活画”二字赞之。对比冯评之“隐隐怪怪,笔端有鬼” [3] 1129,但评之“笔笔活现,字字传神” [3] 1129,可见何评之精简。“活”字几乎已涵盖冯评、但评内容。“画”字更显出何评独有特色:他强调一种画面感的联想。如画、如绘、可想、可见等词,皆有这种指向。当然,何氏精炼而具引发性的细节批点,也易流于简单空疏。

关于章法的批点,何守奇虽不及冯、但二家系统、全面,但亦有可观之处。一是注重文章的引合照应。《婴宁》篇中,吴生为缓解王子服相思之苦,假言婴宁为其表妹,何氏评此为“赝伏”;后王子服见鬼母,发现竟真有亲属关系,何氏评此为“实应”。“赝伏——实应”之说,不仅点明了情节结构上的对应关系,这对术语本身也极具概括力,可用以指称文法照应中“由假生真”的独特类型,颇具理论价值。同时,《婴宁》篇还有“收局”、“收全局”、“余波”等评语,显示出何氏对于章法的整体观照。《莲香》中的“引合”、《陈云栖》中的“合”等,亦属此类。二是注意行文层次的归纳。如《画皮》篇写女鬼与王生一段对话,何守奇以“挑之”、“再挑之”、“三挑之”析之;《书痴》中的“先安置一层”、“再安置一层”亦如是。三是“补序法”的揭示与强调。何氏所谓“补序法”,即补叙笔法,正文常以“先是”为标志,补入一段叙述时间之前的情节。何氏在《成仙》、《王成》等篇中,对此皆有提点。以上几种批语,都能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何守奇章法理论的自觉。

最后,有必要探讨一下何守奇的评点思想。由何序可知,何守奇一方面对“怪怪奇奇”的志怪之书极为欣赏,另一方面又强调读此类书需“持之以正”。前文关于何评人物、情节部分的讨论,已能见出其评点思想中的“持正”特点。实际上,何守奇的“持正”观在文末揭示主旨的批语中体现得更为充分。何氏在首篇《考城隍》批语中认为,《聊斋志异》全书之旨是赏善罚淫,“推本仁孝,尤为善之首务”。此后多篇的批语,从不同角度丰富着“赏善罚淫”的内涵。如评《某公》篇:“一善可赎多恶,正当于此处认真。”评《放蝶》篇:“王以风流害物,于以风流放诞且害人,风流放诞者不可不思。”在末篇《花神》后,何守奇再次强调:“此书之旨,在于赏善罚淫。”他最后还援引周竹里之言,作为整部评点的总结与提升。此乃何评中唯一一次引用他人评论,可见何守奇对其师之推崇。但实际上,周星聚与何守奇的关注点并不相同。周氏重“史家句法”,而视“怪异、偷香、风流文采”为末端。何守奇的“持正观”与之有相通之处,但何氏实对《聊斋志异》中怪怪奇奇的内容更感兴趣。何守奇的评语十分鲜明地体现了其“好奇”特质。

四、何守奇评点中的“好奇”特质

何守奇对奇异事物极为关注,他涉猎过很多志怪书籍,何评中常常出现“此事亦累见他书”的说法。何守奇会在评语中引用相关记载作为参照,为《聊斋志异》的怪异内容做一种补充。如《耳中人》篇批语曰:“导引之术,不得正宗,故生怪异。《参同契》言之甚详。”《黑兽》篇批语曰:“此物疑是驳,见《山海经》。阮元孝有《狨贼》,意与赞同。”对于诸书不同的记载,何守奇常会在对比之下,做出自己的判断。如《尸变》篇批语曰:“尸变之说,《子不语》以为魂善魄恶;《如是我闻》以为有物凭焉:窃意两俱有之。”对于相同类型的故事,何守奇也会点明其他出处。如《甄后》篇批语曰:“前身刘公干,似从《太平广记》脱胎。”《大力将军》篇批语曰:“此与《觚剩》所记互异,窃意《觚剩》得之。”

何守奇对于生活中的奇异之事也多有了解,这些亦为其批点提供了参证。如《小人》篇批语曰:“比年粤东亦有此事,官曾究之,未闻能杀术人也。”《木雕美人》篇批语曰:“此技今亦有之。”

何守奇对怪异事物的大量关注,使其储备了充分的怪异知识,甚至能形成一套怪异理论。正是基于这种积累,何守奇常会在批点中对怪异现象做出推断。如《山魈》篇批语曰:“窃意此非山魈。”《公孙九娘》篇批语曰:“此亦幽婚也。”《跳神》篇批语曰:“此亦邪术之渐,断不可为。”何守奇阅读,批点《聊斋志异》的过程,其实也是不断丰富其怪异知识与理论的过程。他在《聊斋志异》中接触到的新鲜异事,有时会突破其既有经验中的成理。如《小谢》篇批语曰:“借躯而生,古传其事,然亦谓偶然相值者耳。济之以术,远为召至,乃其流弊。”借躯还魂故事的发生条件经历了从“偶然相值”到“远为召至”的转变,何守奇更容易接受前者,而将后者视为流弊。《章阿端》篇批语曰:“鬼聻复有死生,荒唐极矣!”鬼死为聻的理论,亦颠覆了何氏原有认识。他虽认为荒唐,却也保留了这种说法,并在之后的评点中有所发挥运用。如《晚霞》篇批语曰:“晚霞、阿端,皆以技死者也。吴江王、龙窝君失晚霞、阿端,并不追究,岂所谓鬼死为聻者耶?”

对怪异事物、理论的关注与好奇,使何守奇批点《聊斋志异》时,常有一种究索的心态。而蒲公为文,又喜用留白笔法,奇异故事往往忽然而起,倏然而去,不辨因果。何评中也便出现了极多“不可解”之处。如《新郎》篇批语曰:“此事不究本末。招去而复送归,似非为祸者。但何所见而倏去,何所见而倏来?都不可解。”《义犬》篇批语曰:“犬何以遂毙?不可解。”何守奇对不可解事物的究索心态,会使其批评侧重点发生变化,呈现出与其他评点家不同的面貌。以《连琐》篇为例,王士禛批语曰:“结尽而不尽,甚妙。” [3] 337冯镇峦批语曰:“渔洋独赏结句之妙,其实通篇断续即离,楚楚有致。” [3] 337何守奇批语曰:“死二十余年,得生人精血复活,其信然耶?”可见,王氏重韵味,冯氏重章法,而何氏则重索异。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其评点的深度。

何守奇“好奇”性的思考,也常常使其评点超越文本原貌,做出过度的揣测。比如《焦螟》篇写道士驱狐之事,但何守奇认为道士最终放狐狸一条生路,颇有疑点。其批语曰:“道士能鞠之而不能执之,何也?恐终是道士诈术。”再如《鹰虎神》篇,写偷儿在东岳庙偷道人钱财,却被庙中神灵鹰虎神捉回,偷儿只得还钱于道士。何守奇批语曰:“此事若道士令偷儿诈为之,便可得财,须察。”他认为有可能是道士与偷儿串通,捏造鹰虎神显灵一事,借此得财。还有《胡大姑》篇,何守奇在评语中亦怀疑捉狐道士即纵狐者,故意谋利。总之,这些揣想都脱离了文本,体现着何守奇所期待的更为奇异的情节。而这种现象,也成为何守奇评语中好奇特质的重要表现。

何守奇评语的好奇特点,因理论深度的缺乏,一度为论者批判 [4] 172-178 。但这个问题,也应结合何守奇的评点情境,客观看待。何守奇在序中提到“世人好异,几于家有其书”,把“好异”视作接受者的阅读出发点。“好奇”也便可以成为沟通评点者与读者的重要结合点。何评中关于怪异知识的普及与探讨,正是面向“好异”的世人。《聊斋志异》本是“奇异”之书,“好奇”的评点特质也符合市场的期待。何守奇在评点中谈奇论异,究问揣想,使后人看到一位评点者如何从“奇”的层面认知作品。在这种意义上,“何评”也自成一番面貌,不失为小说评论史上一个独特范本。

参考文献:

[1]涂玉书.邵阳的雕版书业[J].湘图通讯,1982,(6).

[2]李友榕,等修.邓云龙,等纂.广东省三水县志[M].台北:成文出版社,1966.

[3]蒲松龄.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M].张友鹤,辑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4]吕扬.《聊斋》何评述要[J].蒲松龄研究,1993,(1).

A study on He Shouqi and his comment about Liao Zhai Zhi Yi

——Based on the Peking University edition of Pi Dian Liao Zhai Zhi Yi

SUN Da-hai

(Peking University,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Department,Peking 100871,China)

Abstract: The Qing dynasty block-printed edition Pi Dian Liao Zhai Zhi Yi preserved in Peking University Library,could be considered as the best edition for research about He Shouqi's critcism. He Shouqi's preface contained in the book is firstly discovered,which is specially significant. Existing study about He Shouqi's life is blank. The information recorded in Nanhai County Annals that He Shouqi once issued Zhuli collected works can help change the situation. He Shouqi's comment about Liao Zhai Zhi Yi could be systemly concluded from aspects of characters,plot,language,details and structure,while“curiosity”serves as its main characteristic.

Key words: He Shouqi;Peking University edition;Liao Zhai Zhi Yi;comment; curiosity

(责任编辑:朱  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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