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炼军
近代以来,许多西方作家和批评家都曾谈过散文与诗孰高孰低的问题。伟大的诗歌一句顶一万句的言语方式,确实可以支持诗人对散文的不屑;毫无疑问,杰出的诗人一旦出手写散文,鲜有失手者。可以说,诗人之散文,成了现代文学内部一个独特的美文传统,一直传递着稀少而高贵的影响。当看到波兰诗人扎加耶夫斯基的自传散文《另一种美》时,我们又看到了这一传统在奇异地延续。
由于波兰和中国都曾共属“社会主义阵营”,面对一位波兰诗人,他所写的“另一种美”,肯定包括我们中国人熟悉的历史创伤:“这里,我们遇到一个形而上学的问题:他是感到寒冷,还是对温度的变化缺乏敏感?”这是扎加耶夫斯基对红色波兰时期知识分子的处境——永远的寒冷:西伯利亚寒流、斯大林和贝利亚的严霜——以致对寒冷失去的感觉。这个层面上的“另一种美”,包含了诗人对极权政治的反讽,对知识分子和普通人的悲悯。如扎加耶夫斯基所言,我们没办法走出那个时代而仍旧保持“内在完整”。更为吊诡的是,当“那个时代永远过去”,“忽然变得难以理解”,写作却面临如下困境:被怀旧的颜色美化的过去,与那个时代的真实苦难之间,如何达成某种妥协?永久消失了的事物,万劫不复的苦难,怎样落笔为眩晕的言辞?扎加耶夫斯基困惑于此,也尝试着化解它,他说:“我失去了一个真实的城市,但我找到了一个想象的城市”,他寄希望于“一种站在纯粹个人立场的、历史的文学写作,而不是站在一个助教的立场、流行方法论奴隶的立场、一个随时准备谄媚权力……的立场。”
当然,对一个杰出诗人来说,“另一种美”肯定不止于此,讽刺和批判只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儿,诗歌最后只能是诗歌,是灵魂的词语装置,其阴影和光明皆别有千沟万壑。当诗人的困惑和思考在汉语中被我们阅读,这“另一种美”不但顺理成章地与我们刚刚过去的历史对接,也天然地和我们亘古以来的一切美好愿想连成一体。如扎加耶夫斯基所说,诗歌来源于“对可见和不可见的一切的最深刻的欣赏”;“诗人与读者分享的不仅是他狂喜的理性之光,还有他迟钝、沉闷、怀疑的人生”。对诗人而言,历史与现实的困境,生命的困惑,都得在写作的冒进、无常、孤绝和犹豫中重获形象,这样才能重新“赞美这遭毁损的世界”。
这位从极权阴影走出的诗人,显然对一切神圣的、经典的知识天然地缺乏耐心,按他自己的话说:世界总是处于这个未完成手稿的位置,朝向子虚乌有的写作,永远是一种可疑的热情。诗人要寻找传递文明的前辈,以探清作为未完成手稿的世界进展到哪一行。当诗人令人动容地写到人文学者舒曼,写到新制度把青春和老年隔开,把“我们和战前知识分子最优秀的成员隔离开”等文明中断的悲剧时,中国读者一定感同身受;但是当诗人有些自豪地写道:“他们之中,很少人像他们在欧洲别处的同时代人那样,拥抱希特勒或斯大林的暴力、歇斯底里的解决方案。波兰三十年代的那种严峻气氛,并没有使他们成为现状的辩护者”时,中国读者可能就会感到有些遗憾:我们“未完成的手稿” 遗失在哪个角落?进行到何处?客心洗流水,这样的遗憾,也许是扎加耶夫斯基的散文值得我们细读的另一重要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