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秋树
我和他真正的告别是从这个拥抱开始的,尽管那么不舍,但我知道,我已经告别得晚了,但还来得及。
那换掉的门锁,
在宣誓着主权
那个早起的清晨,我像往常一样,拎着从早市上淘来的新鲜瓜菜,满怀喜悦地朝儿子晓乐家走去。可是,那天早晨,我没能打开儿子的家门,敲门进去之后才得知,不是我的钥匙拿错了,而是儿媳岩岩换了门锁。她说:“最近小区偷盗事件特别多,所以……”那天,我像往常一样,给他们一家三口做了早餐,打扫了房间,将扔在卫生间的脏衣服都洗了,然后,他们也没有给我新锁的钥匙。
也许他们忘了吧,他们一向都是丢三落四的。
晚上,晓乐下班后来家里,将一把钥匙交到我手上,我本来提着的心就此放下,但他临走说了一句:“别让岩岩知道。”我追问:“怎么了?”晓乐却什么也不肯说,匆匆忙忙地就走了。知子莫若母,我从他那鬼祟的表情看得出事情不简单,想到那换掉的门锁,我知道这件事一定与岩岩有关。
未同任何人商量,第二天,趁着他们上班之际,我将买来的录音笔放在了他们的卧室——干了一辈子的书记员工作,这点侦查能力还是有的。新买来的录音笔可以持续工作24个小时呢。
录音笔告诉我,在我和老伴堪称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们一家三口的日子里,岩岩居然快窒息了——“大夏天,难道在家里还得穿正装吗?可是,他们不知道何时就来了,我像偷了男人一样冲进卧室,开始更衣。”
“谁没有拖延症,洗完澡,内衣扔在脏衣篮里,第二天早上一定被你妈给洗了。看着晒衣杆上的短裤和胸罩,我没有被帮忙的快乐,只有隐私被窥视的尴尬。”
“我也喜欢漂亮的情趣内衣,可是请问,我敢买吗?”
“每次我让你帮我洗个水果、帮点小忙,最先站起来的一定是你妈,好像洗个水果能把你累坏了一样。”
“儿子本来可以就近上小哈津幼儿园的,可是,她非得托人将他送到了又远又贵的机关幼儿园。她决定了你的命运还不够,还把手长长地伸进我的领地。”
“孙晓乐,我问你,你脑残还是手残?吃饭的时候,还得你妈给你夹菜。”
“请问,你有廉耻吗?儿子都3岁了,短裤袜子还得你妈帮洗!”
“她教育出一个动手能力等于零的你也就算了,现在又开始‘祸害我儿子,只要她在,一定会喂孩子吃饭。”
“她就不能像别的大妈那样,跳跳广场舞,走走模特步,别像摄像头似的盯着咱们一家三口?”
“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一定把咱家的新钥匙给你妈了。”
我是哭着把那些录音听完的。没想到,自己堪称“二十四孝”婆婆的付出,换来的却是如此这般的声讨,最让我心塞的是,儿子晓乐从头到尾懦懦地就一句话:“她是我妈,你让我怎么办?”
我瞬间就病倒了。真的,这一生,没有什么比这段偷听来的话更能打击我。不管是在职场还是在家庭,我自认里里外外一把好手,可到头来,在儿媳的眼里,我竟是一个如此不得体不懂事的人。
世界那么大,
而你却用老人机
多年的眩晕症伴随着高血压袭来,我只觉得头疼欲裂,天旋地转。老伴忙前忙后,渔友们叫他他也不出去了……我的秘密在老伴面前再也装不住了,我流着眼泪告诉他我无法声张的委屈。
“有个从事法律工作的婆婆就是危险啊。”老伴儿居然还跟我开玩笑,我有气无力地对他说:“我就差把心扒给他们吃了,结果,居然落下这么多的差评。那话叫她说得呀,拿开水泡澡都暖不过来。”我捂着胸口,眼泪哗哗的。
老伴儿还是亲的好啊,一边轻轻拍着我的背,一边对我说:“都是白眼狼,有机会,我跟他们说道说道。”
接下来都是老伴儿在说,“你也是个职业女性,可是哪有自己的退休生活。看看你的那些同事,近的游遍中国,远的都环球了。”“就说隔壁刘大妈吧,以前三高,天天不是吃药就是打针的,可是,人家迷上了广场舞,整天不是唱就是跳的,身体越来越好。”“你从前多新潮的一个人,可是为了他们,就这么被别的老头老太太给落下了,人家现在讨论的都是怎么养生,上哪儿去玩,你呢,满脑子都是那三口人。想想,我都替你憋屈得慌……”
老伴儿的一席话,句句都说在我心窝子上——世界那么大,难道我就不想出去走走?
说走就走,这下我连招呼都不打,拉着老伴就奔坝上去了——草原宽广,适合放逐我这一肚子的悲伤。
不用洗衣、不用做饭、不用陪孙子下楼玩,事实证明,这种日子,我也过得了。在牧民家里,我和老伴亲眼目睹了羊妈妈产子的全过程,看着羊妈妈哺乳小羊的样子,我心生疼——曾几何时,我和儿子不也如此亲昵吗?
“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一年四季都在迁徙,要是羊妈妈也像你那样,凡事舍不得放手,这小羊怎么活下来?再说,就算它被羊妈妈一路照顾下来,可是,再想想,谁愿意嫁给一个精神上还没断奶的羊?”老伴儿一边看着羊群,一边感慨。
“我做妈妈就那么失败吗?”我有几分气愤地看着老伴儿。
“不是失败,而是将母爱的功能过于扩大化了。母爱,不仅意味着无私的付出,还有一条重要的教养守则被你忽略了。”
很显然,这次出游,我是负气出走,他是有备而来。
“别卖关子了,你就畅所欲言吧。”
“真正的母爱,是一场得体的退出。”说着,老伴儿掏出手机,让我看了他手机里存的一篇文章。老伴儿告诉我这是微信里最近很火的一篇文章,它几乎一针见血地说:“不愿意与成年子女分离的父母,与其说他们是爱孩子,不如说是想对孩子全面把控,这种控制给他们带来成就感和强大感,让他们对自己满意……”
文章里的很多话特别扎心,什么“泛滥的母爱就像泛滥的洪水一样,已经不是河床里奔流的能量,而是破坏力和灾难了”。
“我,是这样的妈妈吗?”我怒视老伴儿。
“属于可以挽救的那一类。”老伴儿微笑着看我,不愠不怒。
好在,美景和宽厚的老伴儿当前,我对号入座后产生的羞愧有地可容。七天的草原行,我和老伴儿自拍以及互拍,他教我发微信,并帮我申请了微信号,教我如何晒照片,如何美图秀秀——同样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两口子,我和他的差距已经如此之大。
坝上归来,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手机店,毫不心疼地买了苹果6,以50元的价格卖掉了我那来电如雷鸣的老人机。
距离不仅能产生美,
还能加剧爱
从手机店出来后,我给晓乐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晚上我想去他家一趟。晓乐很吃惊:“妈,你不是有钥匙吗,直接上来就得了呗。”我笑笑,没说什么。
晚上,吃过晚饭,我和老伴步行去晓乐家。到了他家门口,敲了敲门,是岩岩开的门。我和他们汇报了我和老伴这七日的行踪,还跟他们分享了我俩拍的照片,然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他们小两口说:“我准备从你们这个小家里退出,重过我的晚年生活。这是我幸福晚年的第一个装备,你们难道就不打算赞助我一下吗?”
我晃动着手里的苹果6,面带微笑看着他们。
岩岩率先反应过来:“妈,你有没有支付宝,我现在就给你转三千。”于是,在他们的帮助下,我瞬间成为了拥有苹果6和支付宝的人。就连小孙子都无比敞亮地将他的存钱罐拿出来,援助我这个一心要走向时尚大道的后进老青年。
那是如此快乐的一个夜晚,临走时,看到门口鞋架上晓乐的脏袜子,我本能地拎起来就往卫生间冲,刚走到一半,我停下脚步,对儿媳妇说:“岩岩,好好管教你老公,让他记得进门第一件事就把他的臭袜子洗掉。”岩岩得令,“声色俱厉”地对晓乐说:“妈让我通知你去洗你自己的臭袜子。”
一室的笑声。
我在这笑声中,从兜里掏出了那把于我来说,象征着主权、话语权、家长权等各种权力的钥匙,把它悄悄地交到了晓乐的手里,对他说:“妈妈以后可能不会常来,就算来,也会事先打电话的。”晓乐为难地看着我:“妈,你这是干啥?”
“妈妈不是在生气,只是在学着退出。”说完,我把手机里存的那篇文章转发给了晓乐,“回去慢慢看吧,妈妈想说的话,文章里都有,我想做一个得体的妈妈和婆婆。”
晓乐拥抱了一下我,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我和他真正的告别是从这个拥抱开始的,尽管那么不舍,但我知道,我已经告别得晚了,但还来得及。
“妈,你在哪儿?”我在丽江时,收到儿子发来的微信。
我迅速地跟老伴儿拍了张合影,发了过去,并配图片说明:“世界那么大,我和你爸想去看看。我带着他,他带着钱。”
不几日,岩岩在朋友圈转发了我和老伴出游的组图,标题是:我晚年时的楷模,我至亲的公公婆婆。后面跟的,是长长的赞。远在云南的我,不由得想起那次偷听事件,很有前尘往事不堪回首的羞愧感。但也由衷庆幸,自己没有明白得太晚——距离不仅产生美,还能加剧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