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亚男
11月初,土耳其议会举行提前选举。现执政党正义与发展党(以下简称“正发党”)一举囊括49.4%的选票,赢得议会550席中的316席,占绝对多数,重获单独组阁权。土耳其一党执政的局面得以延续。这次议会选举是在6月议会选举后组建联合政府失败的情况下,由土耳其现任总统埃尔多安提请、依照法律程序提前举行的,这也是埃尔多安为正发党争取到的一次“翻盘”机会。此次选举结果直接关系土耳其未来的政局走势、政策方向,也反映出土社会目前面临的首要压力与紧迫问题。
埃尔多安的“心事”
这次土耳其议会举行提前选举,根本原因是正发党在6月的议会选举中失利,不仅没有拿到预计修宪所需的多数席位,反而丧失了单独组阁资格,打乱了埃尔多安的权力计划。
土耳其自建国以来一直实行议会共和制,政府受制于议会监督,总统也由议会选举产生,对议会负责,实际权力相当有限,是“象征性”的国家元首。但自2002年正发党执政以来,其党首埃尔多安不断尝试削弱议会对行政权力的束缚,推动权力向个人集中。2003年~2014年,埃尔多安连任三届政府总理,期间个人威望达到峰值;2008年,他主导土耳其总统职位由议会选举改为全民直选,任期由七年缩短至五年,并取消连任限制,为自己未来继续掌握权力铺设道路;2014年8月,埃尔多安第三次总理任期届满,按法律规定不得继续连任,遂经全民直选出任总统,同时辞去正发党主席职位,安排其亲信达武特奥卢接任党首和政府总理。埃尔多安此番苦心,可谓“路人皆知”,西方媒体更是指称埃尔多安想仿照俄罗斯的“梅—普组合”,打造土耳其的政坛“二人转”。但埃尔多安的野心不止于此,他更希望借助正发党在议会中的优势地位,推动宪法修正案,将土耳其政体由议会制变为总统制,以便名正言顺地直接掌握权力。因此6月的议会选举对埃尔多安的计划来说至关重要。
但事与愿违。13年中连续三次蝉联议会选举的正发党意外“失手”,所获席位未过半数,虽保住了议会第一大党的地位,但面临着与反对党联合组阁的尴尬局面。不仅如此,代表土耳其国内少数民族库尔德人利益的人民民主党异军突起,跨过了进入议会所必需的“10%选票门槛”,赢得79席,成为议会第四大党。人民民主党是土耳其历史上第一个进入议会的亲库尔德政党,但也被埃尔多安视为分流正发党选票的“罪魁祸首”。这一结果不仅意味着埃尔多安的修宪计划搁浅,也预示着未来政府在库尔德问题上将面临更多的要求、更大的压力。埃尔多安不愿分享权力,有意为联合组阁设置障碍,再加上进入议会的四个党派——温和伊斯兰主义的正发党、世俗的共和人民党、极右翼的民族主义政党民族行动党和亲库尔德的人民民主党——施政理念与目标诉求相距甚远,极难形成共识,最终未能在法定期限内组建联合政府。8月24日,埃尔多安以总统身份宣布举行提前选举,意图借此帮助正发党顺利“翻盘”,使土政局走势重新回到规划好的“正轨”上来。
正发党为何能“反败为胜”
在此次选举前,多次民意调查均呈现“一边倒”的趋势,认为正发党将再次失败,最多获得40%~43%的选票,绝无可能出现逆转;舆论也普遍认为选民不愿助长埃尔多安的“独裁气焰”,而且正发党深受腐败、“窃听门”等丑闻的影响,加之土耳其经济衰退、失业率连创新高,民众对执政党的不满情绪日益累积,因此埃尔多安试图借助新一轮选举扭转局面的做法是一场危险的“政治豪赌”。但选举结果出人意料,正发党大获全胜;民族行动党和人民民主党选票大幅下滑,虽勉强保住在议会中的地位,但已难以与正发党抗衡。正发党之所以能顺利拉回部分选票,主要有三方面的因素。
一是土耳其国内安全形势急剧恶化,民众求稳心切。自6月议会选举以来,西方普遍“唱衰”正发党,政党恶斗也为土国内局势增添了诸多变数,新一轮选举前针对各党派的抗议与暴力袭击频繁发生,致使人心浮动。与此同时,叙利亚危机不断发酵,暴恐活动从边境地区向土耳其内地渗透。今年7月20日,土耳其东南部靠近叙利亚边境的小镇叙吕奇发生人弹袭击,造成32人死亡,百余人受伤。10月10日,首都安卡拉中央车站附近又发生连环爆炸,造成100余人死亡、246人受伤,媒体称之为“土耳其的9.11”。这一事件引发土耳其举国震动,社会恐慌情绪迅速蔓延。此外,沉寂一时的库尔德工人党、左翼反政府势力以及有组织犯罪团伙等,也趁政府控局能力变弱、社会治安形势恶化的时机,频频有所动作,制造暴力事件。尤其是库尔德工人党与土耳其政府之间的停火协议破裂,新一轮武装冲突不断激化;库工党沿袭此前惯用的暴恐袭击手段在土耳其全境展开报复,使原本就每况愈下的安全形势雪上加霜。这在客观上帮了正发党的忙,为其争取民众支持创造了有利条件。一方面,局势越动荡不安,民众就越倾向于选择一个强势政府;民众对“安全”的需求越大,对所谓“独裁”或“集权”的接受程度就越高。在巨大的安全压力下,正发党政府和埃尔多安本人的强硬政策和“武断”作风,从“失分项”变成了“得分项”。选举前英国《卫报》的民意调查显示,土耳其民众支持强人政治的比例由2012年的26%上升到如今的36%,这对于民主制度相对成熟的土耳其社会而言,是较明显的变化。另一方面,正发党准确地把握了民众心理,利用执政党掌控社会媒体的优势,广泛宣传“只有一党执政才能最有效维护国家稳定”;同时调整在叙利亚问题上的政策,转变立场积极加入打击“伊斯兰国”联盟,标榜反恐决心,塑造负责任、有能力的政府形象。
二是正发党执政经验丰富,提出可行性发展规划吸引选民。正发党作为温和伊斯兰政党,在土耳其这样一个世俗化程度较高的中东国家中能连续单独执政13年,并非全凭“好运气”。2002年~2011年,正发党领导土耳其经历了发展的“黄金十年”:不仅成功终结军队对政治的干预,保持政局长期稳定,达成民族和解协议,而且大规模实施市场化和私有化改革,推动土耳其经济腾飞,成为全球第16大、中东第一大经济体。但是近年来,由于受到传统出口市场欧盟经济萎缩、中东地区整体动荡和周边安全环境恶化的双重影响,土耳其的出口导向型经济降速明显,通胀率和失业率持续高企,民众不满情绪增多,对正发党的支持率有所下降。西方媒体普遍认为正发党创造的“经济神话”已经破灭,此前靠经济政策增加执政合法性的方式也不再奏效。但是,十几年累积的执政经验仍然能保证正发党在与反对党对阵时占据优势。共和人民党以往的执政表现无法与正发党相提并论,一度被民众视为“无能”和“失败”的代表,且长时间远离决策中心,提出的施政纲领缺乏可行性,与民众需求契合度不高,难以赢得信任。民族行动党立场较为激进,缺乏合作意识,在6月选举结束后的组阁过程中多次拒绝其他党派的倡议,被选民视为未来政局稳定的阻碍因素。人民民主党代表少数族群利益,毫无执政经验,对当前经济与安全问题束手无策。相比之下,正发党能准确把握当前经济社会发展的核心问题,能调动资源加大对基础设施和新兴产业的投入,尤其又针对选民需求做出诸多民生承诺,如提高最低工资水平,向青年人提供更多社会保障和就业机会,增加军警待遇等。
三是正发党操纵库尔德问题,成功削弱了反对党的选民基础。7月24日,土耳其政府突然调整政策,转变反恐立场,派出战机空袭叙利亚境内的“伊斯兰国”目标,并向美军开放两座空军基地。国际舆论一度认为这是正发党对叙吕奇爆炸事件做出的反应,并乐观地预期土耳其转变反恐立场会迅速改变叙利亚、伊拉克战场的形势。但埃尔多安此举实乃借反恐之名,重拳打击库尔德工人党,库工党位于伊拉克北部山区的营地才是土空军频繁轰炸的主要目标。虽然埃尔多安宣称库工党是土耳其政府、美国和北约认定的恐怖组织,打击库工党与反恐目标并无相悖之处,但其根本战略意图并非如此。除了遏制土、叙、伊边境的库尔德武装力量继续壮大、防止土耳其东南部库尔德族群滋长离心倾向外,打击库工党也是正发党的选战策略之一。一方面,由于土耳其民族主义群体历来在库尔德问题上持强硬态度,反对正发党与库工党和解,不满埃尔多安与库工党领袖奥贾兰和谈,因此正发党搁置和平协议,武力打压库工党,有利于其挽回部分民族主义者的选票,与民族行动党争夺支持者。另一方面,库工党在成立之初即确立了暴力争取“独立”的目标,允许成员以恐怖袭击方式打击土耳其政府和亲政府的库尔德人。库工党这次受到政府打压后,仍然采取一贯的暴恐袭击等报复手段,正中埃尔多安下怀。土官方舆论有意将库工党的袭击行为与人民民主党联系起来,意在冲淡后者标榜的“温和”色彩,使该党派在竞选过程中被“污名化”,而温和政党形象恰是人民民主党在6月议会选举中赢得民众支持的主要原因之一。虽然人民民主党确实不赞同库工党的暴力斗争路线,但在库工党恐袭问题上立场暧昧,由此失去了部分保守库尔德人的支持。正发党操纵库尔德问题争取选票的收效明显,与6月相比,这次所获议席多出58席,新增选票主要来自原本摇摆不定的民族主义群体和温和库尔德人。
土耳其的未来
不过,正发党此次如愿以偿“翻盘”,只能说是一次战术性的胜利。此前导致其支持率下降的诸多因素仍然存在,土耳其国内外环境也并未出现好转迹象,甚至有进一步恶化的趋势。在紧迫的安全压力和未来经济走向不确定的情况下,民众选择正发党实属无奈之举,并不代表其完全认同正发党的执政理念和治理模式。国际舆论普遍认为“土耳其民众为安全和稳定付出了过高的代价”。
首先,埃尔多安不会停下追逐“总统制”的脚步。反对党在此次选举中被进一步削弱和分化,难以对正发党形成有效制衡,未来土耳其权力恐将进一步集中。其次,正发党延续一党执政地位,手握总统、总理等关键职位及议会多数,对其社会伊斯兰化、舆论管控、打压异见分子、“零问题”睦邻外交等政策将更加“自信”,反思与调整的意愿、空间和可能性都进一步减小。再次,正发党支持者和反对者之间的分歧将更不易调和,社会对立和政治“极化”趋势无法逆转。可以说,土耳其的未来被捆绑在正发党这艘大船上,由政治强人埃尔多安掌舵,但不幸的是没有装备减速的铁锚。
但也有人对正发党抱有充分的信心,认为选举的胜利使其执政地位获得充分保障,将集中精力和资源发展经济、恢复社会秩序。比如不再受党争牵制,可以进一步推动经济市场化和私有化改革;在暂时没有选票压力的情况下,或将调整对库工党政策,创造合适时机重启民族和解进程;继续推动加入欧盟的谈判,着手社会改造,缩小地区发展差距,适当放松对舆论、司法、军警等系统的高压管制等。
事实上,不管外界的看法如何,埃尔多安都立志成为土耳其近现代史上继凯末尔之后最有影响力的政治领袖。他怀揣着“新奥斯曼帝国”的宏大梦想,以“泛伊斯兰主义”和“泛突厥主义”为精神号召,一手巩固权力,一手推动土耳其的繁荣稳定发展。这种模式在动荡持续、战乱频仍的中东地区并不会很快失去吸引力。这也是此次土耳其议会选举释放的更深层的信号。英国媒体称,土耳其民众用选票给了埃尔多安一张“空白委任状”。但埃尔多安及其代表的伊斯兰保守势力是否有能力解决眼前的经济增长、难民和恐怖主义等迫切问题,能否引领土耳其实现“2023年愿景”,能否在复杂的地区形势和国际环境中保持土耳其中东“稳定岛”的地位和作用,都还需要时间来验证。
(作者为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中东所研究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