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躺在床上,悄悄割腕,让血静静地流。他知道成年人有8000CC血液,从腕动脉流到血尽人亡,最后的几分钟,可能发生“灵魂出窍”的奇迹。
窗帘挡着光线,房门紧闭,病房里很幽静,只有思想波动不安。他研究过一些民间传说:人在弥留之际“回光返照”,会把一生中最重要的记忆梳理一遍,临死还要“魂归故里”,看望亲友和家乡,然后才会飞往天堂或者落入地狱。
“莫非我也会这样游历一番?”
“八年抗战,逃难路上,我的两个小哥哥都死于猩红热,学中医的父母束手无策,留下极大悲痛。听说援华美军有新药盘尼西林可以救命,黑市天价要金条,也让人望洋兴叹。四万万同胞,被战乱、饥荒、瘟疫夺去的生命太多了。送我去美国寄居姨母家,半工半读学西医,学成回国治病救人,这是父母的心愿。”
内科医师、生命学博士李永生,温文尔雅,心气很高,西装革履,回到北京的医院工作,遇见高中同学、外科医师郝明忠,二人有过几次推心置腹的交谈。
“文化大革命”乍起,大字报铺天盖地,有的揭发郝明忠,“夸口在志愿军的战俘营里给美、英、法伤兵治疗,还说过‘医生面前只有病人,没有敌人,严重丧失阶级立场!”由于郝明忠是贫农家庭出身,根红苗正,没人动他。
批判李永生的论文《死亡定义》的调子更高,“研究死亡有什么用?你是个白吃饭的‘死亡博士!你反对死亡标准——‘心脏停跳,停止呼吸,瞳孔放大——这是苏联专家确定的,反苏就是反革命!你上夜班拉护士喝咖啡,你老婆偷食堂的大葱,你也偷过总务科三节烟筒,必须揭开你伪君子的画皮!”
不久就出现了李永生博士割腕这一幕:
他躲进外科单间病房,躺在病床上,左臂耷拉在床外,让血流进痰盂,以免污染被褥,给医院添麻烦。无论如何这也是圣洁的地方,他爱恋着医学,爱惜这治病救人的“方舟”。
血静静地流。“幸亏妻子不看大字报,否则‘偷大葱的恶言恶语又会伤害一颗人心。”想着想着,他感到一身轻松,伤口不疼了,有点儿冷,有点儿渴,有点儿眩晕,其实非常舒服,好像漂浮在水面,睡在云雾里······他听见一阵忙乱的脚步声······又听见有人争吵:
“你签不签字呀?”
“签什么?”
“死亡鉴定书。”
“不。”
“他心脏停跳,没有呼吸,瞳孔放大——人已经死啦!”
“不急。”
此后出现奇迹,“死人”李永生还能感觉到,有人拉起白被单蒙在他的脸上。他甚至听到了妻子的哭声——这悲惨的哭声使他顿然醒悟,“我还活着!”
他用力喊叫:“可托生死的朋友,不要着急动手!”可惜喊不出声。
他想,“灵魂怎么还没有出窍?生命不是那么容易消失的。我一定要证明:‘心脏停跳,没有呼吸,瞳孔放大,不是死亡——还有可能挽救一条人命!”
二
拒绝签署“死亡鉴定书”的外科主治医师郝明忠和两位同事,冒着风险,在“假死半小时”的最后几分钟,按计划把李永生抢救过来了,并不太难,主要靠输血、起搏和吸氧,但要抓紧时间,好在这里是北京著名的大医院,设备齐全。
医院里乱哄哄,职工分成两派,只顾打派仗,领导干部“靠边站”,没人追究洋博士“自杀未遂”还是“科学实验”。
李永生的妻子何倩也不知情,她在医务科上班,跑来抱着丈夫的“尸体”痛哭,郝明忠却板着脸看表。她给郝明忠下跪,求他动手抢救,又被挡在了急救室门外。待到抢救成功,郝明忠才给她看了一张李永生亲笔写的“生死文书”:
“为证明医学论文《死亡定义》和‘追索灵魂之课题研究,特请同窗好友郝明忠医师主持‘假死一刻钟抢救实验。如发生意外,实验失败,由志愿者李永生承担全部法律责任,不涉及家人和参与实验的同志。”
何倩啼笑皆非,“就算是科学实验,这人命关天的大事也不该瞒着我呀!”
郝明忠说,“都是他的主意,保密,你要知道了,还让他割腕吗?”
“唉!”何倩叹气,“他这个人哪,固执得很,要干什么,谁也拦不住。”
“回家别跟他吵。给他补补身子,红枣、枸杞、胡萝卜、鸡汤。”
“你倒向着他,净说好吃的,我家公婆也会点这几样药膳。”
李永生祖上是太医院的御医,父亲也是著名中医大夫,他看见贴在家门口的大字报写着“死亡博士”,就给回家调养的儿子讲了个历史故事:
“诸葛亮的哥哥诸葛瑾是东吴的谋士,长脸庞,孙权想羞辱他,叫人当众牵来一头驴,驴脸上贴张纸条,写上‘诸葛瑾三个字,众人哈哈大笑。诸葛瑾的小儿子夺过笔来,在纸条上添了‘之驴两个字,就变成了‘诸葛瑾之驴。众人夸这孩子真聪明,孙权只好把这头驴赏给了诸葛瑾。”
李永生点头,“我也给大字报添一个‘不字,让它变成‘不死亡博士。”
父亲说,“你出国多年,没见过群众的大字报——先扣个‘反革命大帽子,具体内容却是偷烟筒,偷大葱。我倒觉得,这是对你的一种保护——你想啊,三节烟筒、一根大葱,就凭这,能把你打成反革命吗?”
李永生苦笑。父亲又说,“你的优点和缺点加在一起就是三个字:太认真。假死现象古已有之,中医的说法甚多。追索灵魂,也用不着自己去黄泉路上走一趟呀!在医院工作,遇见‘死而复生的病人,就向他打听嘛。永生啊,你已经冒过一次风险了,就要好好活着,天生我材必有用!”
李永生的回答却是,“新飞机,要有试飞员;新疫苗,也要有临床试验的志愿者,都是自愿承担风险。我也是自愿研究死亡的奥秘。”
父亲并不争论,说道,“生、老、病、死,是人生四大痛苦,你研究死亡,很好,咱家几代人悬壶济世,应对生、老、病痛,就缺一个‘死亡博士了。”
这个学者之家,“西医治人的病,中医治患病的人”,很需要互相学习。
何倩与李永生结婚才几个月,并不理解“追索灵魂”的意义。夜晚,坐在四合院的老槐树下悄悄问他,“你研究死亡,为了保护生命,这我懂,生与死是生命的起点和终点。可是,这跟灵魂有什么关系呢?”
“问得好。要是有现成的答案,我们就不研究生命与灵魂的奥秘了。”
妻子不满意。丈夫就给她讲了两个小故事:
“鬼城酆都从前有一位姑娘外号‘豆花西施——四川话‘豆花就是豆腐脑。夜深了,只有她这一家夜宵店亮着灯。前来吃豆花的人不多,那时候都用铜钱,‘豆花西施收了钱,就放进水盆里,看它沉不沉底儿。只有一个小媳妇的钱漂在水面上。每天夜晚,小媳妇都提个瓦罐来买豆花,自己不吃,拿回家。”
何倩害怕了,紧靠着丈夫说,“她是个鬼魂儿,用的是纸钱吧?”
“是呀,‘豆花西施认为这个鬼魂有孝心,买豆花拿回家给没牙的老人吃,所以给纸钱也收。后来小媳妇连纸钱也没有了,流着眼泪鞠躬乞讨。‘豆花西施告诉了父亲。店老板悄悄跟着小媳妇,一直跟到荒郊野外的乱坟岗子,有一座新坟,她就不见了。店老板报了官,又领着官府的人挖开新坟,听见婴儿啼哭,打开棺材一看,那个小媳妇搂着个白白胖胖的光屁股儿子,手里还拿着盛豆花的瓦罐。人们赶紧把孩子抱出来,小媳妇嘴角一动,像是微笑,手里的瓦罐也掉了。这天夜里小媳妇给‘豆花西施托了一个梦:‘我是刘财主的小妾,怀了孕,被他不生育的大老婆毒死了,还假惺惺地给我烧一点纸钱。可是我儿子命不该死,阎王爷让他出生,准许我留在阳间把他养活。谢谢你这个好心姑娘,收纸钱也卖给我豆花,救了我儿子一命!”
何倩很感动,又说,“你还没讲完哪,官府惩办那个下毒的大老婆了吗?”
“这只是个鬼故事,怎么结尾?谁都可以往下编。我再给你讲个真故事吧:
“墨西哥大地震,伤亡几十万人。坍塌的楼房里,一位母亲被大梁压住身子不能动,受了重伤,一阵阵昏迷。她吃奶的儿子个儿小,没压着,还在身边哭。儿子哭累了,就睡一会儿,饿醒了又哭。这哭声像针一样刺痛母亲的心,一次次把她从昏迷中唤醒,又像绳索拴住母亲的魂儿,不让她死去。母亲咬破手指,伸进儿子嘴里,让他吸吮。儿子就把母亲的血液当奶吃。就这样过了三天三夜,救援人员挖开瓦砾,抱起大声啼哭的婴儿,这哭声又一次把已经死去的母亲唤醒,露出笑容,她的灵魂才随风飘走。”
何倩哭了,“伟大的母爱……伟大的灵魂!我懂一点儿了,你研究死亡,追索灵魂,都是生命学的一部分。”
李永生的论文《死亡定义》是有针对性的。当时,大多数国家(包括我国)认定死亡的标志就是“心脏停跳,停止呼吸,瞳孔放大”。但这并不严谨,譬如溺水身亡,煤气中毒,虽然出现这三条征状,若抢救及时,人还可以活过来,所以这是“假死”。医院已有规定:患者临床诊断死亡之后,主治医师要在“死亡鉴定书”上签字,遗体还要送“太平间”存放几天,而不准立即火化或埋葬。
这个道理古人也是懂得的,死者可以装殓,但要停灵七天,暴病身亡的还要报官,由仵作(法医)验尸之后才可以埋葬。因为民间早就有“诈尸”“还阳”的传说。李永生认为此类传说不是空穴来风,很可能源自“假死”。
三
人有灵魂吗?人死之后“灵魂出窍”是怎么回事?李永生的美国博导詹姆斯教授说,他采访过几十位“死而复生”的成年人,询问他们在“假死时段”还知道(听到、看到、想到、感觉到)什么?
最有趣的回答是:
“在诺曼底海滩阵亡的丈夫,回到家里来看我。”
“上帝让我找到了生活在天堂的父母。”
“我回到了故乡,老屋、小溪、马车,跟从前一样。”
有位海军上校一口咬定,“我飘浮在病房窗口,看见我的身体躺在病床上,妻子抚摸着它痛哭,我也舍不得离开,还是被风吹到窗外!”
这些回答,按中国传统的说法就是“灵魂出窍”和“魂归故里”,可是詹姆斯教授还不能肯定其发生的原因。
詹姆斯教授带领的外国研究生只有几个人,既是他的学生又是助手,共同研究“灵魂学”——生命学的一个分支,其实用性课题,要厘清生命与死亡的界限;深层次的、社会性课题,就要依据不同国家的文化,探索生命与灵魂的奥秘了。
李永生研读生命学,必然涉及中国人所说的鬼魂,也不能用一句“封建迷信”就抹杀广为流传的鬼故事——宇宙间的奥秘太多了,我们对于自然界,即使对于人体自身,也是知之甚少——李永生是带着这些课题毕业和回国继续研究的。
此时“文革”搞得很热闹,造反派夺权,保皇派反扑,红卫兵“破四旧”,打人、抄家、摔花盆、砸鱼缸,造成的最小损失是北京人培育几百年的多种菊花、金鱼消灭殆尽。就算学校可以停课闹革命,北京城的供电、供水、粮店、菜店、公交车可不能停啊!医院也不能关门呀,于是出现了个“逍遥派”——郝明忠、李永生、何倩和更多的医护人员,不参与打派仗,默默地坚守工作岗位,肩负起自己的天职,救死扶伤。
这天,李永生拿着《脑死亡》的论文稿,来到郝明忠家里出席一次“民间”学术研讨会。清茶一壶,何倩恭敬地给大家斟茶。李永生给“逍遥派”的医生们解读《脑死亡》的核心部分。为了叙述方便,他把“假死”的过程放大:
“所谓‘假死,就是出现了死亡征状,其实人还活着——心脏停跳,心脏并没有死亡,还可以人工起搏嘛!呼吸停止了,没有新鲜氧气吸入人体,但是血液里还存有一部分溶解的氧气,并非立即断绝了一切血氧供给。瞳孔扩大,眼球并没有死亡,若及时供血供氧,还可以恢复视力。
“‘假死刚开始的时候,人体还有自我保护的功能,就是生命活力的延续——虽然它在迅速减弱,一般只能延续15分钟——这段时间又可以细分为三个小阶段。第一阶段,人体本能地节约血氧,收缩供给范围,放弃四肢,保护内脏。此时手脚发凉,四肢失去知觉。第二阶段,放弃内脏,保护头脑。我的体会是一切病痛都消失了,好像轻松地漂浮在水面,但是头脑清醒,听得见郝大夫跟人争吵,拒绝在‘死亡鉴定书上签字。第三阶段,残存的血氧连大脑也保不住了,但是‘脑死亡也不是一秒钟的事,同样有个过程。此时,我还能听到妻子痛哭。这哭声让我顿然醒悟:我还活着!
“‘脑死亡的最后几分钟,我没有亲身体验,但可推断。此时大脑整体缺氧,什么知觉都没有了。但是大脑还有若干‘兴奋灶能得到最后的一丁点儿血氧保护,而这些‘兴奋灶正是人生中印象最深刻的‘记忆点——自己的父母、配偶、子女、兄弟姐妹,家乡的景物——人在结束生命之前,还能见到他们,这就是‘魂归故里的原因。”
四
郝明忠家里的研讨会,几位医生取得共识:只有脑死亡——脑电波消失,才是真正的死亡。如果确立了这条标准,医院也好,国内也好,外国也好,就会树立“假死一刻钟”的观念,还有相应的规定——在“假死时间”必须抢救患者,谁也无权提前宣布一个人的死亡。
医生们很激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假死一刻钟的观念不但科学,而且经过实践,咱们医院就抢救过心脏病猝死的人。”
“北京市哪年冬天不救活几十个煤气中毒的,夏天不救活几十个游泳溺水的呀?”
李永生说,“我就是你们在‘假死一刻钟救活的。”
“郝大夫当时有权也有责任在‘死亡鉴定书签字,把您送进太平间。因为没有‘脑死亡和‘假死一刻钟的规定。同志,现在也还没有这个规定呀!”
郝明忠说,“对,现在仍然是老旧的死亡标准,必须修改。这篇《脑死亡》的论文应该尽快公开发表。”
“可是医学杂志停刊了,论文没处发表。”
郝明忠说,“李永生同志——在改变死亡标准的学术问题上,咱们都是志同道合的同志。你把《脑死亡》的论文稿写成中文、英文两份,放在我家里,我是贫农家庭出身,自幼参军,我儿子是中学红卫兵,在外面耀武扬威,仗着他老子的成分是革命军人,所以没人敢到我这儿来抄家。咱们等时机,找机会,譬如哪位可靠的亲戚朋友或者病人,能够去香港或出国,就托他把论文带出去,在香港发表,在国外发表。”
李永生说,“好!我再写两封信,也带出去寄给詹姆斯教授和同学,请他们帮助在外国发表《脑死亡》。”
何倩说,“论文稿两份不够用,我来多誊写几份,一稿多投!”
“为了避免麻烦,也可以用笔名发表。”
“不怕!”李永生笑道,“这是学术论文,谁都可以批评。为了保护生命,我还要写《灵魂出窍》的论文呢。”
五
北京的红卫兵,以其中学生的智慧,把长安街改名为“东方红大街”,协和医院改名为“反帝医院”,友谊医院改名为“反修医院”,同仁医院改名为“工农兵医院”,强令病人挂号要交代出身成分,医护人员要“政治挂帅”,不为资产阶级服务。
因此种种,到医院看病的人数减少,李永生反而有时间研究“灵魂学”了。又因为没有经费外出采访,他就和家人——两代四口的医学世家,共同分析讨论,也能理清思路——
什么是灵魂?按民间说法,灵魂大概有两种。
一种是鬼魂,传说几千年了。
父亲说,“你们看见过墙角、树上贴的招魂字条吗?‘天苍苍,地茫茫,我家有个哭夜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母亲说,“听见过村妇喊魂吗?‘二娃子,回来呀!二娃子,回来呀!”
何倩负责作记录,一家人七嘴八舌争着说:
“书里也写,《聊斋志异》里的鬼魂还很善良呢。”
“戏里也演,《人鬼情未了》。”
“民歌也唱,‘小白菜呀,心里黄,两三岁上,没了娘,我想亲娘在梦中,亲娘想我一阵风。”
“鬼魂还可以再投胎,京剧《苏三起解》里的苏三就唱道,‘哪一位君子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话传,就说苏三把命丧,来生犬马当报还!”
“样样说得煞有介事,只是得不到科学的证实。”
李永生说,“得不到科学证实的鬼魂、鬼故事,你只能说目前还不能证实它的存在;但要否定它的存在,同样需要拿出科学证据。”
另一种灵魂就是精神,传说同样久远。
李永生早有思考,举出一大串例子:
“孔夫子的‘仁爱精神,就是儒教的灵魂,国际红十字总会在瑞士建立人道主义的‘世界百位名人名言馆,第一位就是孔子,他的格言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是汉丞相的灵魂,也是中国历代官员的楷模。”
“关云长重‘忠义的精神,是这位五虎上将的灵魂,深受国人崇敬,尊他为关公、关帝,遍布城乡的红庙(关帝庙),比孔夫子的白庙还多。”
“岳飞‘精忠报国的精神,成为岳家军的军魂,这才有了‘撼山易,撼岳家军难的威名。”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文天祥宁死不屈的精神正是他高贵的灵魂。”
何倩爱读《红楼梦》,说道,“曹雪芹通过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悲剧,表达对女孩子的同情,对封建礼教的叛逆思想,就是《红楼梦》的灵魂。”
“优秀的文学作品,追求真善美的思想,也是作者的灵魂,所以把他们誉为灵魂的工程师。”
“也有出卖灵魂的,汉奸、叛徒是行尸走肉,死活都没有灵魂。”
“如此说来,鬼魂虚无缥缈,人的精神和思想倒是可以感受到的真实存在。”父亲说,“‘人生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圣贤也会死去,他们的精神和思想长存。”
李永生认定灵魂就是精神。
晚饭后,他整理何倩的记录,觉得这次家庭会议有个缺口——大家仅仅同意“鬼魂虚无缥缈,没有科学依据”,那么,鬼故事凭什么广泛流传呢?
他想,“我们需要科学地否定鬼魂。即使有了科学的证据,证明鬼魂是不存在的,似乎也还要解答许多鬼故事产生和流传的原因。”
他把自己的思路,再一次介绍给郝明忠等“逍遥派”同志:
“人类与其他生物的重要区别,就是有思想感情,而饥荒穷困、奴役压迫、战争灾难、冤假错案、生离死别,都会伤害人的感情,因而就希望有另外一个美好的世界,人死之后,灵魂可望升入天堂、乐园、君子国、清平世界。
“进不了天堂,也希望人生还有来世。这辈子家境贫寒,遭遇苦难,但愿下辈子投胎富贵人家,过上好日子。
”若是今生遭受不白之冤,即使下地狱,也希望有公正的判官明察秋毫,平反昭雪,严惩恶鬼,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他向同志们请教:“这样的‘鬼故事,大概就是感情的愿望,感情的发泄,感情的寄托吧?”
同志们颇感兴趣,“没错儿,‘鬼故事讲的也还都是人生嘛,人们的愿望,虚拟出了天堂、地狱。”
“灵魂就是精神——这是‘李永生灵魂学立论的基点,非同凡响!”
“从社会学角度研究鬼故事,有可能抓住了鬼魂传说的根源。”
“灵魂是生命的精华,你是追寻灵魂的博士。”
六
粉碎“四人帮”,结束“文化大革命”,举国欢庆,进入改革开放新时期。
学术论文《脑死亡》公开发表,老旧的死亡标准也改为“脑死亡”。这当然不是李永生、郝明忠几个人的功绩,而是生命科学的整体发展。
李永生出席了全国科学大会。他“追索灵魂”的课题也争得了少许经费,可以去外地考察了。这次何倩立了一功,她负责医院的科研组织工作,在分配经费的会上,“僧多粥少”,出现争论:
“实用性的课题靠前,纯研究性的靠后,像研究灵魂这样的冷门课题就下次再安排经费吧。”
何倩力争,“咱们是泱泱大国呀,一部小说《红楼梦》,都有上千位红学家研究两百年了,难道就养不起一位研究灵魂的博士吗?”
郝明忠附和,“课题是‘追索灵魂,钱少,就给一笔差旅费吧,也好让洋博士去湖南、贵州实地调查‘赶尸和苗女‘放蛊呀!”
回到家里,何倩告诉丈夫,“这笔差旅费来之不易,你要省着花。”
李永生忙点头,“这些年可把我憋坏啦。咱们医院行动迟缓,外单位的学者早跑出去了。搞科研离不开实地考察。长城专家罗哲文就去踏勘南长城了。”
“南长城?在哪儿?”
“在湘西。我也要去湘西。小时候逃难,在湘西的大山沟里过夜,父亲就讲过‘赶尸的鬼故事,可把我吓坏啦,今天我一定要回去调查个水落石出。”
谈到湘西,两位老人情不自禁地参加进来。
父亲说,“湘西是个美丽又神秘的地方。湖南四条大江,三条发源于湘西武陵山脉苗族、土家族聚居区,笔直的千仞高山拔地而起,今天的说法是绮丽壮观,还有‘张家界归来不看山的美誉。抗日战争时期,北大、清华、南开的部分教职员工,就是经过湘西的大山,徒步走到云南去创办西南联合大学的。路上多次遇到土匪抢劫,当年的说法是‘穷山恶水出土匪。”
母亲说,“民风强悍,但是也流传着沈从文式的温情故事,读过《边城》吗?翠翠姑娘多么可爱,临江吊脚楼里的米酒多么香醇。黄永玉笔下骑虎的《女鬼》多么大胆。永生啊,你也要大胆走进深山,才能问明白‘赶尸的真相。”
李永生心领神会,“我明白二老的意思,调查鬼故事,也是社会调查。”
七
你知道南长城吗?东起秦皇岛,西至嘉峪关的万里长城是防御北方游猎民族的北长城。华夏中州进入农耕时代,从春秋战国到明朝,陆续修建一千八百多年。清朝康熙皇帝视察长城时有过豪言壮语:我们(满蒙民族)凭借文功武力,也可以(跨越长城)入主中原,统一全国,“今后永不修建长城!”
但他没想到,不过百年,乾隆时期为防匪患,就在湘西与贵州、四川交界处修建了一道不连贯的南长城。长城专家罗哲文实地考察,证实了南长城的存在。譬如凤凰城西30公里处就有一座黄丝桥城堡,巍峨的城楼、城门,坚固的石头城墙,是屯兵之所。出了城门,不远就是贵州地界了。沈从文描写的《边城》在北面邻近四川省,也有城堡和屯兵住所。
李永生实地考察后认为,因匪患而建的南长城,与商人“赶尸”有关。
他询问几位老者,对“赶尸”的说法大同小异:湘西人到贵州经商,销售土特产品,有的还从四川贩运盐巴到贵州,山路崎岖难行,常有伤亡。而遗体运回家乡更困难,就有术士作法,拘留死者的鬼魂,不让它去阴间报到,再把遗体藏入山洞,也不腐烂。等凑够了三五个,术士便“赶着”他们走回家——死者一律穿黑衣,戴斗笠,夜晚走山路,白天藏进树林或山洞,若住店,就藏于门后。直到通过了南长城的关口,进入湘西地界,他们的家人才会把死者接走。
洋博士李永生虽然不信鬼神,但是“术士拘留鬼魂”,“死人自己走回家”,这些明显的怪事还需要科学的论证来拆穿。
他继续采访,真诚请教,一位老银匠解开了谜团。
“你知道湘西的特产吗?”
“木材、桐油、苗绣、腊肉······”
“对呀,还有土银和银匠!”
老银匠骄傲地告诉他,土银就是成色不太高的本地白银,产量大,清朝的大龙银币就是土银铸造的。尤其是苗女喜爱土银装饰品,头饰、耳环、项圈、银锁、胸花、镯子几十种,盛装苗女一人就要戴银十几斤!因此湘西拥有手艺高明的银匠和银匠世家——祖孙三辈,老少在家,青壮年去贵州开办手工作坊,那边的苗女同样喜爱戴银。
“我阿爸在贵州松桃苗族县城开作坊12年,没死,也被术士‘赶尸走200里山路,穿过边城,回到湘西吉首县,再派我到松桃去接班开作坊。”
李永生大感兴趣,“怎么,怎么?老人家您说仔细点儿!”
老银匠笑了,“那是民国时候的故事。我阿爸跟几个乡亲在贵州打造银器赚了钱,叶落归根,换儿子去接班。可是土匪猖獗,他们身上又带着钱,耍手艺十几年的血汗钱,两三百银元,被抢了怎么办?只好采取老办法,请术士‘赶尸,穿黑衣夜晚走山路,阴森可怕,山民躲避,连土匪也怕沾染晦气,所以一路平安。待到我的儿子换班时,解放大军已经剿灭了土匪,‘赶尸的术士也失业了。”
八
抗日战争时期,李永生一家从北平辗转逃难到四川,曾经在贵州独山县农村住过一年多。黔南是苗族、侗族聚居区。李永生小小年纪也记得当地农民吃盐非常仔细——灶台的大锅上方,横梁上用麻绳拴着一块盐巴,煮菜粥的时候,阿婆把盐巴放下来,在锅里涮一下,又赶紧吊起。村里还有不少粗脖子的病人。后来他才知道,海盐根本运不进来,人们吃的是四川的井盐,盐卤熬成块儿,叫盐巴。马帮驮运盐巴走山路也很困难,越稀少越金贵。粗脖子病就是缺碘造成的甲状腺肥大,盐中含碘,盐少碘也少。独山有一种特产叫“盐酸”,是用青菜、辣椒和醪糟腌制的,酸辣甜,根本不放盐,偏要叫“盐酸”,可见人们多么需要盐啊。
李永生博士这次来黔南,就是他认为苗女“放蛊”与盐商有关。他还是老办法,请几位阿婆讲她们的阿婆的故事。
苗家女儿从前有一种保护自身的绝招“养蛊”——无论上山、下田,遇见蛇、蝎、蜈蚣、蟾蜍、蚂蝗,就活捉了拿回家,放进一个瓦罐里,用石板盖住,让它们互相吃咬,总有一个最厉害的能活下来。天长日久,这家伙“五毒俱全”,身上冒着蓝光,就成精了,古人把它叫作“蛊”。
李博士相信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因为汉字“蛊”拆开,就是“虫”装在器“皿”里,而且这种虫可以“蛊惑人心”,可见此事有来头,必须认真听讲。
养成精灵的“蛊”,继续吃咬放进瓦罐里的毒虫,自身的毒性越来越大。但它也有灵性,就是从来不伤害喂养自己的苗家女儿,而且顺从女主人的意愿——谁若欺负苗家女,就可以往他身上“放蛊”,轻者癫狂,重者死亡。回心转意者也可挽救,“解药”就在苗家女儿的手上。
阿婆的阿婆,年轻时很少见到外乡人,也很少了解大山沟外边的世界。来到苗寨和沟口小镇的商人,主要是四川贩运盐巴的马帮客,收购药材、毛皮、苗绣的汉人,开小作坊打造首饰的湘西银匠。这些人都是青壮年,没有一副好身板,怎敢走进大山里来?他们跋山涉水几百里,入境之后都要住下来,开作坊的银匠要住十年八载,汉商、马帮客也要住一两个月——各自寻找苗家当据点,人吃、马喂、卸货、做买卖。
大山里的买卖并不好做。古人形容这穷乡僻壤的“夜郎国”:“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多少有点儿钱的花钱买盐巴,没钱的就以物易物,灵芝、猴头、天麻、田七、虫草、狐皮、鹿角、穿山甲,皆可换盐巴。但要协商、侃价,请房东说合,也有赊账买盐的,请房东作保。客商常来常往,一年好几趟,人熟好办事,苗家据点就成了他的根据地。苗家女儿成了他的帮手,若情投意合,最好结为夫妻。若是出现负心汉,一去不回怎么办?那就给他“放蛊”。
还真有阿婆的阿婆给丈夫“放蛊”的事儿。
丈夫说,“四川的军阀刘湘打刘文辉,刘文辉打邓锡侯,邓锡侯打杨森,杨森打刘湘,打得团团转!路上不安全,这趟马帮到自贡市驮盐巴,800里路呀,半年怕也回不来。”
苗女抱着娃儿哭,“我要你石榴开花就到家!”
丈夫掐指一算,“只有4个月,回不来!”
“你千万别忘了石榴开花!”
夜晚,苗女把“蛊”精身上的蓝光抓了一把,悄悄抹在熟睡的丈夫胸口,口念咒语,“石榴开花就到家!”
丈夫惊醒,看见胸口有一抹蓝光,知道妻子“放蛊”了,蓝光拘住他的魂儿,好比孙猴戴了紧箍,只能听从观世音菩萨的调遣。
后来李永生博士证实,民间所说的“鬼火”,是动物尸骨上的磷光。最厉害的“蛊”精往往是蜈蚣,它身上就有蓝色的磷光,如同萤火虫的尾部,都是可发光的物质,无毒,真的可以“抹到丈夫胸口”,夜里还能看到一点蓝光。
被拘了魂儿的丈夫回到四川,不敢忘记4个月的期限,连自己的老家也没工夫看一眼,就直接赶到自贡市,驮了盐巴,参加一个新马帮,提前赶回贵州。
路上没有遇见军阀打仗,正在暗自庆幸,忽然看见山上的石榴树开花了,顿觉胸口疼痛,只好脱离马帮,昼夜兼程,单蹦个儿地赶回苗寨。
只见妻子背篓里装着娃儿,正站在红花盛开的石榴树下迎接。
“疼死我了!快拿解药。”
“解药就在我手上!”
妻子温存的双手抚摩着丈夫胸口,真是“妙手回春”“药到病除”。
丈夫叫着,“不疼啦!”
妻子笑着,“你还是有良心的,我没嫁错人。”
这样的故事,在阿婆的阿婆们身上发生过多次。李永生博士的结论是:苗女可敬。大山沟里不乏心理学家。
九
就在李永生一个个攻破鬼故事的同时,郝明忠主持的外科部在移植手术方面也接连获得成功。
起初是北京郊区一位农民操作铡草机时不慎铡掉了4根手指头,幸亏有了高速公路,两个小时就送到了城里的大医院。郝明忠他们用了4个小时,把手指全部接活,一时传为美谈。家属感激,全村夸赞。医生们也很惊讶:
“长达6个小时,被铡掉的4根手指一个也没坏死,可能吗?”
“村里也有能人,把手指头放在卖冰棍儿的铁桶里冷冻着送来的。”
“这么说,4个小时的手术也很高明呀!”
此后,郝明忠他们克服了“配对”“排异”等等困难,多种器官(包括骨髓、干细胞)移植成功。
一天,有个男孩被楼上掉下来的花盆砸伤头部,送到医院已经“脑死亡”。家长愿意捐献器官。男孩的眼球、心脏、肾脏、肝脏,拯救了5位重症患者。
郝明忠严肃地告诉李永生,“这个男孩没有死亡,他的眼睛还看着这个世界,他的心、肝与接受救助的人们共生!”
郝大夫认为,这些事实动摇了“脑死亡”的理论——男孩的大脑确实死了,但是他的内脏还活着,移植到别人身上还可以长久活下去!
郝大夫追问,“博士同志,你说的死亡过程,依次是四肢、内脏、大脑;现在掉过来,一开始就是脑死亡,其他部位还活着,又该怎么说呢?你的理论是否出现了一个分支——人体分别死亡?”
李永生想,没错,有些国家已经试验性地建立“器官银行”或“器官库”,把“脑死亡”者健康的心、肝、肾、胰、脾脏、眼球、皮肤、骨髓冷冻“储蓄”起来,为自己家族成员日后患病时移植,或者有偿转让给他人。总之,理论追不上现实——人的一部分死了,另外的一些部分还活着,怎么解释?
此时湖北省传来另一种生命奇迹的消息:考古工作者在汉墓中发现一罐保存完好的古代莲子,就用它作种植试验,结果是生根、发芽、出莛、展叶、开花、结莲蓬!小小莲子两千年不死,这顽强的生命力给予生命学家李永生巨大的想象空间。
十
新世纪伊始,河北省张村的故事又勾住了李永生的“灵魂”。往事富有戏剧性者可谓故事,而张村的故事并非往事,它正在发生、发展,是好友郝明忠院长回乡探亲听说的怪事,乡亲们议论纷纷,新闻媒体不敢报道,公安局也不愿介入,原因是“法律还没有这一条”。
郝院长派车,当天就把李博士送到张村。还是老办法,请几位老人讲故事,不灵啦;这事儿得找年轻人打听。
13年前,王村养殖孔雀的专业户王满仓出车祸死亡的当天,他的媳妇刘巧英在医院生了个男孩叫王保根,张村的媳妇也生了个男孩取名张文元。
张文元是“神童”,记性特强,他的父母都是中学教师,就对这宝贝儿子进行早期智力开发:5岁背诵唐诗三百首,11岁电脑玩得滴溜转,13岁考上大学。入学报到的头一天晚上,忽然记起了自己上辈子的亲人,就独自跑到10里以外的王村,找小学同学王保根的母亲刘巧英,说“我是宝根他爹王满仓转世的替身!”吓得刘巧英母子满院子跑,狗叫孔雀飞。
“一个13岁的孩子,得了魔怔,说胡话,也算不上私闯民宅。”这是民警的说法,所以公安局不好管。新闻媒体原本打算介绍“神童”的文稿,也因为他没有入学报到,撤了。
张文元被父母送进医院,刚住两天又跑到王村。他知道没人相信他的鬼话,所以要正儿八经地拿出证据来,让你不信也得信。
他用王满仓的口吻当众对刘巧英说,“翻盖咱家这座老屋的时候你还没过门,老屋的房柁上有一块一斤六两重的雄黄,是‘镇宅之宝,我又把它藏在了新房的大梁上,连你也没告诉。爹娘过世之后就只有我知道。今天搭把梯子我上去拿给你们看!”
事实震惊了所有的目击者,果然有一块雄黄。当众一称,果然一斤六两!
张文元又说,“这是古董,宝贝,少说也值20万。你把它卖了贴补家用吧。”
刘巧英瞪大了惶恐的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张文元拉住她的手,“到里屋去,我还要对你说几句只有咱俩才知道的私房话。”
刘巧英顺从地跟他走进里间屋。过了一小会儿,屋里突然传出她呼天抢地的哭声,“满仓你走得那么早啊······你太狠心呀······你知道我们孤儿寡母怎么熬过来的吗?我的老天爷呀,满仓你上辈子得罪谁啦?”
故事大概如此。李永生博士来了之后,“神童”张文元还住在王村“自己的”家里,切拌饲料,喂养孔雀,教“儿子”王保根做算术题,很负责任。刘巧英的情绪平稳了一些,她当然不敢承认这个孩子就是自己丈夫的“替身”,但是也不急于把他撵走,好像等待什么未知的“天意”。
李博士拜访了“神童”的父母,两位教师满脸无奈,父亲说,“我不能报案。民不举,官不究。现在也没有谁会伤害我儿子。他大概是得了精神方面的怪病,13岁就送进精神病院关起来,我舍不得。”
母亲的说法有道理,“都怪我们的智力早期开发,鼓励他、逼着他13岁就学完了中学课程,把孩子的头脑和生理都搞紊乱了。应该带他到海边去玩玩,换换环境,晚一年再上大学……也很早呀。”
李博士又访问了几个人,包括王村的目击者。关键的疑点是那块一斤六两重的雄黄,还有王满仓生前与妻子的私房话,“神童”张文元是怎么知道的?
十一
李永生找到王村刘巧英家看望“神童”。张文元正在院子里喂孔雀,赶紧洗手,倒茶,很有礼貌,却是小孩子说大人话:
“谢谢啦,爸爸说您是北京来的医学博士。可惜我没病。您大概要问我怎么知道这房梁上藏着一块雄黄?那是我上辈子亲手藏的呀。我要是说,我王满仓被汽车撞死以后,鬼魂来到阴曹地府,只喝了一小口迷魂汤,所以再投胎以后还记得这块‘镇宅之宝的雄黄,您一定不会相信。其实我也不信鬼神,数理化我都考100分,我只相信科学。我跟您说实话,上辈子的事情,是我突然回忆起来的,很不完整,是一些零星的片段。我住到这里来,也是想恢复更多的记忆,不知能否做到。也许,我大学毕业以后,会研究记忆的奥秘。”
李永生十分惊讶,“神童”果然高智商。一时难以判断他有没有精神病。
民间的智慧也不可低估。就在当教师的父母、医院、公安、媒体、洋博士都束手无策,难以应对张文元“魔怔”的时候,他的远房四奶奶张老太挺身而出,“好办!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一准儿让张村王村都满意。”
没人阻拦。张老太当过媒婆,十里八乡的老夫妻至今还感谢“媒妁之言”呢。她巧舌如簧,能“把死人说活”——几年前,北京有位张厂长的儿子游泳淹死了,父亲无比痛惜,舍不得火化,连夜把儿子运回老家张村,要安葬在家族的坟圈子里。无巧不成书,此时王村有个姑娘农药中毒身亡,张老太居然两边说合,给这一对命中有缘的子女结了“阴亲”,同穴合葬。媒婆得到双份“礼钱”。张厂长被开除党籍,撤销职务,也没影响张老太的声望。
这次,张老太以家族四奶奶的身份,张村王村跑个来回,就让双方达成口头协议:张文元到秦皇岛姥姥家玩半年,换换心情,然后还要上大学。刘巧英今年32岁,卖掉雄黄,多养孔雀,等王满仓的“替身”大学毕业后再“复婚”也不迟。只要两厢情愿,就算招个“倒插门”的小女婿,也碍不着谁呀!
“就这么办吧。”既然张文元肯去姥姥家,他的父母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李永生博士的“灵魂学”还要继续研究下去。他看不出“神童”张文元有精神分裂症,也不相信这个13岁的孩子故意撒谎搞恶作剧。那么,从未见过面的死者王满仓的思想(信息),是怎样进入张文元的大脑,被他“突然回忆起来”的呢?
十二
有学者说,20世纪的科技成果,超过了人类有史以来发明创造的总和。新世纪之初,科技发展的速度更快,已不能用“日新月异”“一日千里”“眼花缭乱”来形容了。李永生恨不得取消自己的博士头衔,“博士者,博学之士也,就算我从前是博士,今天也不够格了。”说这话,就因为他也玩电脑,又感慨“数字化革命,快要把我甩到孩子们的后面了”。
“对呀,神童张文元从小就爱玩电脑,玩得滴溜转!莫非是电脑……”
李永生坐在赶往秦皇岛的快车上,想起美国的“测谎器”——你要是说假话,脑电波就会出现异常——显示你“口是心非”,但它还不能知道你的真实思想。现在又发明了“读心器”,没见过,但可理解,读心就是读脑,它可以把你的秘密思想“读出来”,如果再记录到你身体以外的芯片上,可不就是“灵魂出窍”了吗?按照我的研究结论,精神和思想就是灵魂,如果再把记录了思想的芯片,植入另一个人的头脑,可不就是民间传说的“鬼魂附体”吗?
他很兴奋,总算想通了这种“信息转移”的科学通道——记录了死者王满仓“上辈子”秘密思想的芯片,若是植入“替身”张文元的头脑,他就可以知道王家的雄黄藏在哪里,王满仓、刘巧英小夫妻的私房话是什么!
来到张文元的姥姥家,“神童”正在玩电脑,未经询问,就主动说,“李博士您果然来啦,我正要给您发E-MAIL请教呢!”
李永生一惊,“怎么,你知道我要来?”
张文元一笑,“知道。我可以查阅医院并不加密的信息。王满仓的遗言,就是通过互联网,从贵医院的病历库得到的。但是我还有些疑问要向您请教。”
这次“医患对话”诚恳而直爽,很快厘清了谜团:
13年前,进城送孔雀的王满仓因车祸受重伤,就近送到李永生工作的医院,抢救无效,死前“回光返照”,断断续续说了些“秘密”和“私房话”留给妻子。因为没有家属在场(刘巧英正住院临盆),医生只好把这些“临终遗言”写进了病历。此后,王满仓留下的“信息”有三个“拐点”:一,王村赶来料理后事的干部忙于打车祸官司,医院也没人向他传达死者遗言;二,病历数字化,存入电脑;三,“神童”玩电脑,无意中得知了王家的“秘密”和“私房话”。
张文元说,“死者遗言我记住了,就打听王满仓是谁,还猜想他的家属是否把雄黄卖了?他的妻子是否已经改嫁,生活得怎样,反而弄得我昼夜不安。”
李永生听出了一些门道,鼓励他“说下去,说下去”。
“当我得知王满仓就是小学同学王保根死去的父亲,而且刘巧英拒不改嫁,拼命干活儿,顽强地支撑着这个养殖孔雀的专业户,孤儿寡母十分艰难,我就想去帮助他们。正赶上高考,父母轮班陪着我,也很紧张。就在这时候,走火入魔,突然觉得我就是王满仓的‘替身,不去大学报到,也要先把雄黄的秘密告诉刘巧英,帮助他们,尽到‘前世丈夫的责任!”
李博士拍着桌子跳起来,“对啦!现在的谈话已经进入医学范畴——你的好奇心、善良的同情心、父母的关心,再加上高考的紧张,纠缠在一起,超越了一个13岁儿童的心理承受能力,于是出现了幻象、幻想、幻觉——科学可以解释发生在‘神童身上的故事了,这不是‘鬼魂附体!”
十三
李永生启动电脑,刚写下《灵魂学》的前言,思路又被“霍金的警告”打断。
现在是网络时代,地球变小了,霍金不会说话,他的警告却从网络传遍全球,引起许多科学家的争论,也给李永生的研究课题带来挑战。
霍金2014年说:人类研制的“智能机器人将消灭人类”,因为“它升级比人的进化快”。
霍金在全身瘫痪50年的时间里,凭借其顽强的灵魂——精神力量,成为造福人类的物理学家、宇宙学家。李永生为了说明“精神就是灵魂”的理论,曾经以霍金为典型,向医科大学的同学们介绍这种“伟大的生命力”——
霍金20岁从牛津大学毕业,21岁罹患肌肉萎缩硬化的卢伽雷病,23岁获剑桥大学博士学位,在全身瘫痪的情况下仍担任剑桥大学教授。他被安放在轮椅里,保有听力、视力、思维能力和超群的想象力,却不能说话,只有面部少许肌肉和眼皮、眉毛能活动。助手研制出特殊传感器,以识别他面部和眉眼的细微表情,“翻译”成英文字母输入电脑,最初组成一个词要90秒钟,渐渐地“熟能生巧”,加快速度,霍金教授就是这样表达思想,给学生授课,著书立说。他通过互联网获取信息,缜密思考,天马行空,写出了《时空的大型结构》《超时空和超引力》《时间简史》《黑洞与婴儿宇宙》等影响世界的理论专著。
他赖以生活、工作的轮椅、传感器与电脑的组合,其实就是一个朝夕相处的智能机器人,然而,他却告诫人们,这玩意儿将毁灭人类。
李永生想:这种危险是存在的。智能机器人的电脑储存大量数据,又对外界信息具备筛选、识别、应对的能力。譬如无人驾驶汽车可以上街,自动选择道路,不撞车,不违反交通规则。无人驾驶飞机会追踪和击毙恐怖分子头目。导弹可以自动调整方向打击移动目标。但这一切必须在操作人员的掌控之中。
如果科学家们把智能机器人的功能一再升级,让他具有“自主性”,譬如与主人对话、下棋、打牌,它可就要跟你“平起平坐”了。美国电脑“深蓝”战胜了国际象棋冠军,因为它筛选最佳方案的速度比人脑快得多。差距悬殊呀,中国超级计算机运算一秒钟得出的数据,若用人脑笔算,或者打算盘、拉计算尺、手摇计算器,需要连续工作100年。当前的情况就是智能机器人不断升级,比人聪明能干。机器人市场十分活跃,工业机器人、医务机器人、玩具机器人、服务机器人,层出不穷,买卖兴旺,我国处于领先地位。必须画一条红线:智能机器人不能跟人一样有感情、有思想、有精神——不能有李永生博士所说的灵魂。
但是,美国加州大学的科学家,研制了类似人脑运行方式的“存储式电脑”,模拟人脑的神经元。如果“读心器”把人的思想感情“读”出来,再输入机器人的“存储式电脑”,这家伙就有了灵魂!它就会自主学习,独立思考,产生好恶,自行其是。最近德国车间里的机器人就把一个工人抓起来,活活地摔死了。
现代武器的“精确打击”,包括随时修正核导弹飞行路线的大量数据,都是由电脑测算和控制的,只不过“攻击命令”由人下达,由人用手按下“发射”的电钮。如果某个环节的电脑有了“主见”,不听人的命令,自动发射了核导弹,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有些科学家,偏偏要研制有“主见”的智能机器士兵,派上战场“自主”作战——它们能识别敌我、使用武器、判断情况、转换攻防;而且不怕死、不知疲倦、不吃不喝,减少后勤,伤兵医疗(换件修复)比活人快,成本比活人低,尤其是可以减少战争伤亡,符合人道主义。美国军事家预言这种“超人类士兵”将引起第三次战争革命(第一次是发明了火药,第二次是核武器)。
真是这样吗?你的“超人类士兵”就不杀死对方的活人士兵吗?2015年,霍金教授联络全球一千多位科学家发表公告:禁止研制杀人机器人!
李永生深感内疚,来找郝明忠,“咱们的信息不灵通,人家的公告都发表了,咱们还没开展这方面的研究——禁止杀人机器人,也是为了保护生命呀!”
郝明忠说,“你追踪灵魂,上天堂,下地狱,现在又追到机器人头上了。”
“如果机器人有了灵魂,自我升级换代,3 D打印‘超人,反客为主,它们可就真的会成为统治人类、毁灭人类的机器魔鬼了。”
“这是生命学的最新版本。你否定古老传说中的鬼魂,为了科学地保护生命,现在又要支持霍金的警告,从理论上画出红线——阻止机器人变成新的魔鬼。”
十四
郝明忠顾问领导的外科部,已成为国内器官移植的先进单位,刚从广东空运来一颗活体心脏,移植成功,挽救了濒死的心脏病人。李永生“人体分别死亡”的理论指导着活体移植。再就是智能机器人做手术,比外科医生还稳健、精确、迅速。有些大手术也不必开胸、剖腹了,只须“微创”——切开两个小口,把机械手伸进去,医生从透视器的荧屏看着它操作就行。
郝明忠表彰大家:“咱们这里什么器官都能移植,除非头颅。”
话音未落,网上就传来挑战性的消息:英国医生“已作好了换头手术的一切准备,请全球医院协助征求志愿者:1.高位截瘫,头脑健全的患者;2.脑死亡,身体健全的死者。”
郝明忠的外科部,曾经把一位“脑死亡”的男孩内脏移植给5位重症患者,却从来没想过,也可以给这个男孩健全的身体移植一颗健全的头颅。
“不是不敢想,而是不能这样做!”
“张三的身体、李四的脑袋,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谁的脑袋,就是谁。”
“这是李永生的理论——精神和思想就是灵魂,灵魂跟着脑袋搬家。”
“这会带来伦理道德上的大难题。”
医生们争论得很激烈。虽然是万里之外的英国医生要做换头手术,但是医学无国界,一石激起千重浪,问题照样摆在了郝明忠他们面前。
郝顾问来向李博士请教,“假如英国同行真的实行换头手术,不论成功与否,咱们医院也不能永久拒绝研究它吧?”
李永生说,“科学无禁区。你从外科学的角度,我从生命学的角度,先考虑研究课题的任务书吧。我也要告诉你一个新消息,是否一并考虑?”
美国一位富翁身患绝症,就拿出一笔钱建立医疗基金,聘请律师与一家私立医院订立合同:把活着的富翁冷冻贮藏起来,等待医学进步,直到有办法治疗这种绝症的时候,再把他复苏、治愈。至于等待多久,10年、20年,还是100年,合同都有效。到时候也许他的亲友都过世了,还可以结交新朋友嘛!
白发苍苍的郝明忠顾问说,“这也属于生命学范畴,可以一并研究。不过,你我都是超龄服役的老人了,眼大肚子小,吃不了就兜着走!”
李永生博士耄耋之年,依然西装革履,温文尔雅,心气很高,侃侃而谈:“我的两个小哥哥在抗战时期夭折了,那时是四万万同胞,平均寿命不到50岁。现在是十三亿五千万,平均寿命76岁。伟大的奇迹呀!国泰民安,温饱有余,医学进步,生命之树常绿。”
作者简介
赵大年,男,电影编剧,小说家。满族,1931年生于北京,毕业于天津市扶轮中学。1949年参军,复员后长期从事农机科技工作。1980年至今任专业作家,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影视创作委员会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艺术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副会长。著有小说《大撤退》《女战俘的遭遇》《公主的女儿》《尚未污染的山林》等。多部作品获全国和报刊文学奖,被译成英、法、日、韩文在国外出版、发表。
责任编辑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