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鸟依人”的语源与流变

2016-01-06 23:11李建国
辞书研究 2015年3期
关键词:麻雀小鸟成语

李建国

近年来,温端政先生首倡语汇学,以为语汇的研究除了语言研究核心外,还涉及社会学、历史学和文化学诸方面,最具中国语言学的特色。特别是成语的研究,单一的语言学研究,往往不能穷尽其深层的文化意蕴。成语从产生到形成有一个渐变的和固化的过程,多数成语一经形成后,其语法结构和语汇意义是不能更动的。但有些成语不然,在后来的使用过程中,因了社会文化的变迁和语言依声托事、积非成是的应用法则,仍然会发生语法和意义上的变化,如“望洋兴叹”“人定胜天”“明日黄花”“空穴来风”“美轮美奂”“首当其冲”等即是。这使得那些一味追求语言“纯净和健康”的语言学者深感无奈。本文所说“小鸟依人”这个成语,从出典到流变,大抵体现了语汇的历时沿革。笔者认为,语汇研究应秉持历史发展的观点,“辨章学术,考竞源流”,实事求是地弄清语词的来龙去脉,以包容的心态承认语言事实,正确引领和疏导社会应用。

当代权威的语文辞书《汉语大词典》(以下简称《汉大》)对“小鸟依人”的释义是:

唐太宗评论功臣,谓“褚遂良学问稍长,性亦坚正,既写忠诚,甚亲附于朕,譬如飞鸟依人,自加怜爱”。见《旧唐书·长孙无忌传》。后以“小鸟依人”喻小孩或年轻女子的娇稚可爱。萧乾《栗子》:“一见面不再那么小鸟依人地笑了,第一句话总脱不了:‘看报没有?读书时期嘛,干么过问政治!”

同时又收列“飞鸟依人”条,释义为“形容可亲可爱的样子”,最早的书证与“小鸟依人”相同。寻其源头,《汉大》该词条的设置和书证的引用,几乎一字不落地沿袭了《辞源》的释文。至于后出的名目繁多的成语典故辞典也好,还是中小型的语文辞书也罢,莫不亦步亦趋地遵从《辞源》的释义和体例,“小鸟依人”与“飞鸟依人”或两词并收,或同条互见,无非是形容娇小怜人、可亲可爱的样子。如此的释义,一是缺失“小鸟依人”的真正的语源,而以“飞鸟依人”的出处取而代之;二是混淆了“小鸟依人”与“飞鸟依人”的语义差异,将二者误合为一;三是因为不明“小鸟依人”的语源,编纂者既非自得之学,心无确诂,所以仍其旧贯,两词并收,陈陈相因,以迄于今。笔者有感于这个芥子般大的问题,颇具中华文化的涵蕴,提出讨论,并向同道请益。

一、“小鸟依人”的原典语义

说来有点不可思议,“小鸟依人”一语,就出在我国第一部字典、东汉许慎所著的《说文解字》中。《说文·隹部》:“雀,依人小鸟也。从小隹。读与爵同。”“依人小鸟”的倒装即“小鸟依人”。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今俗云麻雀者是也。其色褐,其鸣节节足足。礼器象之曰爵,爵与雀同音,后人因书小鸟之字为爵矣。《月令》:‘鸿雁来宾,爵人大水为蛤。高注《吕览》曰:‘宾爵,老爵也。楱宿于人堂宇,有似宾客,故谓之宾爵。”由此可知“依人小鸟”中之鸟即今之麻雀。在日常生活中,人们所接触的鸟类,除观赏鸟之外,以麻雀的体形最为小巧,故“从小隹”,称小鸟。因麻雀体形小巧可人,古人便依其形象制作饮酒礼器之“爵”,因“爵”与“雀”命名之音相同,同音假借,故雀又写作爵;又因其常“椟宿于人堂宇,有似宾客”,与人亲近不离,故谓之“宾爵”。许慎概括释为“依人小鸟”,确实言简意赅,形象生动。后世以其毛色褐黄并有斑纹,遂称之为“麻雀”;又以其为“宾爵”,常宿于人家堂宇屋檐之内,乃称之为“家雀”。成语“门可罗雀”“雀儿肠肚”“雀儿参政”“雀小脏全”“雀跃三百”“欢呼雀跃”“鸦雀无声”等中的雀,均指麻雀而言。农耕文明时代,民人日出而作,日人而息,与自然界万物同存共处于天地之间,天人合一,“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礼记·中庸》),生物链相衔接,生态环境和谐健康,麻雀与人的关系,情同宾主。同为小鸟的燕子,《说文》释为“玄鸟”,虽也“椟宿于人堂宇”,但燕子为候鸟,以春分来,秋分去,纯以昆虫为食,不食谷物,且气性大,不易喂养,能飞不能跳,故与人的关系不如麻雀来得亲切。至于观赏鸟,是被人训养的小鸟,与自由飞行的麻雀不可同日而语。麻雀所以招人待见,一是其小巧可人,与人友善。冬春之季,特别是大雪之后,天寒地冻,昆虫冬眠,谷物匮乏,麻雀缺食,常于农家房前屋后、草场园地中觅食。每当此时,农人常扫除一方地面,以米谷诱捕饥不择食的麻雀,经过喂养调教,以为把玩。这个时候,麻雀尽显依人之态,即使没有鸟笼,仍能回还于房间室内,亦不轻易飞走;虽无观赏鸟儿的娱耳悦目,却足为农家儿童之一乐;事后放飞,并不以麻雀为口体之享。二是麻雀“其鸣节节足足”,鸣声奇特,虽不悦耳,也不烦人,故宋陆游《春日》诗:“节节足足雀噪檐,朱朱白白花窥帘。”三是麻雀不但能在天上飞,也能在地上走,而且行走为跳跃式。《说文·走部》:“越,雀行也。从走兆声。”越即跳的本字;雀即麻雀。许慎用麻雀行走来解释“跳”字,一如用“依人小鸟”释“雀”字,运用的是古人观天法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的辨物命名法则,撷取人们耳熟能详的事物及其独具的特征,形象地比喻或描写一些难下定义的词语,这样的解释,能让读者收到心领神会、不言自明的效果。相比之下,现代语文词典追求释义的全面准确,多用定义式解释词语,常常难慊人意。如《现代汉语词典》“跳”字的释义是“腿上用力,使身体突然离开所在的地方”,《应用汉语词典》是“两脚离地身体向上或向前跃动”,《现代汉语规范词典》是“腿部用力,使身体离地向上或向前”,三部词典的解释各有不同,书证配置恰贴,看似都对,但很难说哪个是最准确的。一经扩大用例,上述的定义就都露出破绽。如在“跳伞”“跳楼”“跳水”句中,身体虽都“离开所在的地方”,但不是“离地向上或向前”;在“跳舞”句中,身体虽“向前”“离开了所在的地方”,但并未“离地”;在“跳绳”句中,身体虽“离地向上”,却未“离开所在的地方”。尽管编者挖空心思、力求释义精准无误,但往往顾此失彼,捉襟见肘,不尽如人意。所以《说文》撷取事物核心特征,加以描写说明的释义方法,仍然值得今人借鉴。

二、“依人小鸟”的语义转换

最初依人小鸟原本是对麻雀的描写性解释,体现了农耕文明时代人鸟相依互动、和谐共处的自然关系。后因麻雀的“依人”天性,形态温顺可爱,与女子或小孩之“依人”本性相似,经由通感和联想,用以称代善解人意、温婉柔顺的女子或小孩。以比喻的修辞方式假鸟称人,“小鸟”的“依人”的天性虽未变易,指称的对象则“同名而异实”,由鸟变为人;同时语序结构也因所指不同发生了变换,由解释麻雀之称的偏正式“依人+小鸟”,变成形容人之情态的主谓式“小鸟+依人”。这是《诗经》以来我国文学创作中常用的比兴手法,以比喻的表述方式改变语词结构,从而移景换形,转变语义。历史上语言的变化,除有文字符号记录之外,更多的是依靠民间的口耳相传。《说文》:“古,故也。从十、口。识前言者也。”徐锴《说文系传》注:“十口相传,是前言也。”《玉篇》:“古,古久之言也。”《说文》之后,人们在熟知“依人小鸟”的基础上,经长期口头相传,以鸟喻人,遂改易语序,“依人小鸟”即变为“小鸟依人”。《说文》是我国的文字学之祖,汉以后研究汉字、发展汉字,奉之为圭臬。隋唐时以科举取士,设立书学博士,进士有明字科,《说文》为书学首选。故读书人对《说文》非常重视,麻雀为“依人小鸟”当广为人知。究竟因何故、从何时、由何人开始称说“小鸟依人”,现已无文献可考。但可以肯定的是,“小鸟依人”是因有《说文》“依人小鸟”的解说在先而后变换成型的。唐太宗文韬武略,英明盖世,自然不会不知《说文》。自从他“一言九鼎”说过“飞鸟依人”之后,后世便将“飞鸟依人”与“小鸟依人”视同一词,并作为“小鸟依人”的原始出典,而真正的语源及其变化之迹,反倒湮埋无闻了。

三、“飞鸟依人”的悖论

《旧唐书·长孙无忌传》:“太宗尝谓无忌等曰:‘……褚遂良学问稍长,性亦坚正,既写忠诚,甚亲附于朕,譬如飞鸟依人,自加怜爱。”李世民以“飞鸟依人”赞许“甚亲附于朕”的褚遂良坚正忠诚、恭顺驯良的品格,因为是出自皇帝佬儿的言语,随即被臣民们奉为金科玉律,后人遂以“飞鸟依人”取代了“小鸟依人”的出典,且合二为一,不加区别。文人墨客更在此基础上仿制出“飞燕依人”之类,如清王韬《淞隐漫录·七·沈荔香》:“女傍生肘下,若飞燕之依人。”这样一来,“小鸟依人”已失去原始的意蕴,而“飞鸟依人”显然是一个伪命题。其一是“小鸟”泛化成“飞鸟”后,失去小鸟专指麻雀的依人天性和能飞能行的特征。而要飞鸟依人,必须用人工豢养驯服的方法,改变其天性,才能成为人们惟命是从的爪牙工具或观赏玩物。如鱼鹰之捕鱼,苍鹰之猎兽,观赏鸟之啼鸣,完全听命于主人:鱼鹰虽能捕鱼,却无法吞食,必先将捕获物上交渔人,然后依赖渔人喂养;苍鹰捕获猎物,也须将猎物归主人,不可擅自食用;观赏鸟更是身陷樊笼,仰人鼻息。像鱼鹰、苍鹰、观赏鸟之类的飞鸟,已是失去自由、扭曲本性的猎禽,是不能与自然天成的小鸟麻雀同日而语的。所以唐太宗“飞鸟依人”的说法,是政治家的权益考量,“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着眼于利害关系,要求臣民都应像褚遂良一般亲附皇权、臣服驯良,做李家王朝的忠实鹰犬。否则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其二是小鸟依人是天性,人与鸟是主宾相亲的自然和谐关系;而飞鸟依人,非征服豢养不为功,丧失了鸟的天性,人与鸟则变成主奴从属关系。用飞鸟依人比喻人只有沦为鹰犬后,才能讨得主子的赏识和信用,形成所谓“君臣有义”的主奴关系。一旦主奴关系破裂,便会演成“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惨烈悲剧,复何飞鸟依人之有?

四、成语的流变及辞书的处理

成语并非一成不变。上述“依人小鸟”,因了社会政治文化因素,转变为“小鸟依人”,又演化为“飞鸟依人”和“飞燕依人”等的现象,并非孤立。如我们常用的成语“约定俗成”,本出于《荀子·正名篇》:“名无固宜,约之以命,约定俗成谓之宜,异于约则谓之不宜。”原指王者把社会上已“成俗曲期”的名,用法令规定下来,推向社会,使之成为百姓习俗用语。“约定”与“俗成”对文,同为名动结构,意为名约定而习俗成,此亦即《荀子·议兵篇》所说的“政令以定,风俗以一”。这与荀子导之以礼、齐之以刑的政治思想是一致的,强调王权在命名辨物、规范语言文字中的权威主导作用。《汉大》的释义:“谓事物的名称,初由人相约命定,习用既久,遂为社会公认。《荀子·正名》:‘名无固宜,约之以命,约定俗成谓之宜,异于约则谓之不宜。郭沫若《古代文字之辩证的发展》:‘任何民族的文字,都和语言一样,是劳动人民在劳动生活中,从无到有,从少到多,从多头尝试到约定俗成,所逐步孕育、选练、发展出来的。”这个释义及所引书证,都是近代西方“约定论”的认定和表述。事实上,在“学在官府”“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礼记·中庸》)的中国古代社会,普通百姓毫无知识产权。《礼记·王制》上说:“析言破律,乱名改作,执左道以乱政,杀。”荀子《正名篇》维护的正是王权的威严,他严厉批判了那些“惑于用名以乱名”“惑于用实以乱名”“惑于用名以乱实”的做法,主张“以正道辨奸”,禁止“邪说辟言之离正道而擅作者”。所以笔者认为,《汉大》所说“初由人相约命定,习用既久,遂为社会公认”,是现代人以今度古的认定,既非命名的历史事实,也不合荀子正名的原典意义。至于“后泛指因长期习用,为社会所公认而固定下来”的说法,是“约定俗成”的后起义,而非语源义。即使这个后起义,也是由知识精英们首先使用,而后因了政府的加持才在社会上推广开来的。

又如“三十六计”,最早见于《南齐书·王敬则传》。南齐大司马王敬则起兵造反,齐明帝父子在宫中听说叛军即将杀到,仓皇欲逃。敬则得报说道:“檀公三十六策,走是上计,汝父子唯应急走耳。”“檀公”即南朝刘宋的大将檀道济,其人以多智善谋而闻名,曾与北魏军作战,在粮草不继的困境中,以“唱筹量沙”的逼真表演迷惑对手,最后全军而退,因而“雄名大振”。《南史·王敬则传》有相同记载,后面还附上一句“盖讥檀道济避魏事也”。揣摩语义,《南史》这句话中的“檀公三十六策”显然不是兵法书名,只是形容檀道济的“多智”;“走是上计”也并非其中一策,而是讥讽他最擅长的是“全军而退”的撤退逃跑。“逃跑”是恁人都会的,构不成军事战争中的高超策略。由此可知,“走是上计”并非计策。后世误读史书,因而以“走是上计”为“三十六计”中的最高招法。时至今日,业已积非成是,只能在释义时另立义项。诸如此类的成语典故,如“出尔反尔”“望洋兴叹”“量小非君子,无度不丈夫”等,已非原典语源的意义,在辞书编纂中,以另立义项为最好。这样做,一可知语言如同世间一切事物一样,永在变动不居之中,循旧作新是语词发展的必然法则,人的认识也要顺应语言规律,与时俱进;二可以“辨章学术,考竞源流”,掌握语词发展变化的历史。

总之,语言随同社会不断发展变化,语汇研究的成果离不开社会的认同和政府的加持。以近几年的网络词语为例,如e-mail,开始时叫“伊妹儿”什么的都有,现如今渐归于一,在社会通用语中,似乎电子信箱或电邮为最多,其关键还是主流媒体起作用,并非听之任之的“约定俗成”所能完成。而语文辞书,作为集约型的收释语词的固化载体,在“上学下达”、规范语言文字、引领读者正确使用语言文字方面的桥梁和参照的功能,是其他权威不能替代的。在语言研究的基础上,及时吸纳科研成果,词典才能成为“典常不易”“垂示永久”的学术文化的载体。

(责任编辑 郎晶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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