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红霞
“传统不是古代流传下来的不变的陈迹,而是当代人活生生的创造;那些影响我们日常生活的、表面上久远的传统,其实只有很短的历史;我们一直处于而且不得不处于发明传统的状态中,只不过在现代,这种发明变得更加快速而已。”
——埃里克·霍布斯鲍姆、兰格的著作《传统的发明》
“传统”与“现代”,“一体化”与“多元化”(或“多样化”),是文化人类学“全球化”研究的两对基本概念。似乎已经老掉牙了,但是,对于常常面对文化发展“传承”与“创新”、“个性”与“共性”吵得不可开交的我们,依然有很多矛盾和纠结,翻来覆去地困扰和苦恼着我们。或许,我们应该换个角度来思考这个未解的话题了。
我们比较熟知的观点,也是广受学界追捧的观点是,全球化就是一体化,甚至是西方化、美国化。全球化在破坏不同文化之间的边界,在破坏文化的多样性。全球化时代世界各国、各民族的文化将会越来越趋同,与此同时,文化的差异性将越来越少。在不少人眼里,全球化就如同洪水猛兽,在全球化浪潮的强力冲击下,传统文化、异质文化将逐渐被淹没以致最终消失。因此,传统文化急需保护与抢救。我们常常为此而摇旗呐喊,不遗余力。
表面上看,这没有任何问题。它所揭示的,是摆在我们眼前的一个个活生生的事实:君不见一个个现代化的城市在全球各地拔地而起,全然丧失了地域文化的丰富性和多样性;君不见一种种民风民俗、一个个传统节日、一样样传统技艺濒临失传,再找不到新的传承人。因此,传统文化急需保护与抢救。这些年来,各个国家和地区越来越重视对本土文化、传统文化、特色文化的保护与传承,我国学界与政府也越来越重视告诉发展中传统物质文化遗产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抢救和保护。问题在于,部分“抢救派”将“传统”与“现代”、“一体化”与“多元化”完全对立,对传统文化持一种静态的、消极的保护观,人为地制造一个个与世隔绝的文化孤岛,进而反对任何发展与变革,便难免主观臆断、违背被保护者意愿,硬将传统文化置于废墟般的僵死状态。这是一种静态、消极的文化传承观。我长期关注非物质文化遗产尤其是中国传统戏曲艺术的保护与传承问题,并深入田野调查多年,从我接触的绝大多数被调查对象来看,这种静态、消极的传承方式,其实也违背传统文化守护人的主观意愿。他们希望传统文化的精髓得以保存,更希望他们所从事的传统文化工作不是一种博物馆的“死”的艺术,而是一种能够活在当下、受人欢迎、与时俱进的艺术。
和抢救派不同,“文化的生产”和“传统的发明”的理论,却从动态、积极的角度,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且让我们简单梳理一下有关学术思想。
马克思在他著名的《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一文中,关于“传统”和“历史的创造”有一段经常被人引用的名言:
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一切已死的先辈们的传统,像梦魇一样纠缠着活人的头脑。当人们好像刚好在忙于改造自己和周围的事物并创造前所未闻的事物时,恰好在这种革命危机时代,他们战战兢兢地请出亡灵来为他们效劳,借用它们的名字、战斗口号和衣服,以便穿着这种久受崇敬的服装,用这种借来的语言,演出世界历史的新的一幕。[1]
在此,马克思用诗意的语言,深刻地揭示出“传统”和“创造”之间的“像梦魇一样纠缠着”的辩证关系:历史的创造者往往借助于传统“这种久受崇敬的服装”,来“演出世界历史的新的一幕”。
法国社会学家布迪厄的“文化再生产”理论和马克思的观念一脉相承。他在承认社会文化强大制约力的同时,强调社会文化是一个不断被实践改变、创造的动态发展过程。他所说的“再生产”既不是无中生有的创造,也不是一成不变的重复。[2] 他在《教育、社会、文化的再生产》(1970)、《实践论纲要》(1977) 、《雅趣:品位判断的社会批判》(1979)、《知识精英》(1984)、《国家贵族》(1989)《艺术规则:文学场域的生成与结构》(1996)一系列作品中,提出了“场域”、“习性”、“雅趣”、“象征暴力”等概念,极富创造性和解释力,对当代学术研究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美国人类学家马歇尔·萨林斯进一步拓展了文化再生产的解释空间。比较而言,马克思和布迪厄主要是从政治、社会、阶级的角度来阐释文化再生产的,马歇尔·萨林斯则更多地是从历史与结构的角度,阐述了文化的“变”与“不变”的辨证关系,认为“过去就存在于我们中间”。[3]
马歇尔·萨林斯在其对库克船长之死的研究中发现,当土著文化和外来文化接触后,新的文化产生了,旧的文化却没有消失,这样就形成了一种“文化+文化”的现象。在这一过程中,文化在不断地被生产和再造,传统也就在不断地被发明。在《历史之岛》一书中,他有意识地“对那种迂腐学问中强求一致的二分法”进行了“某种批判性的反思”。[4] 他指出:
事物越是一成不变,变化就越大,因为范畴的每一次诸如此类的再生产都是不一样的。就行为而言,文化的每一次再生产都是一种改变,使现实世界得以协调地存在的那些范畴在每一次变化中都增加了一些全新的经验内容。[5]
在《何为人类学启蒙——二十世纪的若干教诲》一文中,萨林斯借新几内亚印加人(Enga)对西方力量的主动利用,阐述了他关于“文化的星球性重组”的观点,提出了“世界文化体系”的概念。他说:
最近几个世纪以来,与被西方资本主义的扩张所统一的同时,世界也被土著社会对全球化的不可抗拒力量的适应重新分化了。在某种程度上,全球化的同质性与地方差异性是同步发展的,后者无非是在土著文化的自主性这样的名义下做出的对前者的反应。因此,这种新的星球性组织才被我们描述为“一个由不同文化组成的文化”(a Culture of cultures),这是一种由不同的地方性生活方式组成的世界文化体系。正如乌尔夫·汉尼孜(Ulf Hannerz)所指出的:“现在存在有一种世界的文化,但是我们最好确证一下我们是否理解这一点意味着什么。这种文化的特征是一种差异性的组织,而并非同一性的复制。”因此,这种新全球化普适性的一种补充,就是近几十年来是所谓文化主义(culturalism),这即是指对于他们的“文化”的自觉,是一种被生活和保护着的价值,这种观点已经在第三和第四世界中蔓延开来。[6]
在此,萨林斯强调了全球化时代世界文化“同质性与地方差异性”的“同步发展”,富有远见卓识地指出,这种“文化的星球性重新组织”正如乌尔夫·汉尼孜所说,“是一种差异性的组织,而并非同一性的复制”。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他将这种“文化的星球性重新组织”描述为“一个由不同文化组成的文化”(a Culture of cultures),认为它是“一种由不同的地方性生活方式组成的世界文化体系”。这种“新的星球性组织”和“世界文化体系”来自两种既对立又统一的力量:一方面是“西方资本主义的扩张”,一方面是“土著社会对全球化的不可抗拒力量的适应”,前者带来全球性的“统一”,后者带来的世界的“重新分化”。显然,他的这种“世界文化体系”概念,远比单从世界政治和经济格局出发所提出的“世界体系”(包括帝国主义体系和资本主义体系)来得更为平实、客观,更符合当前世界既逐渐统一又多元化发展的实际。
萨林斯这种全球性的文化重组的观点,和马克思、布迪厄的文化生产的概念遥相呼应,我们可将它视为一种全球性的文化的生产和传统的发明,一种全球性的“文化+文化”的现象。在这一全球性文化重组的过程中,传统与现代、继承与创新并不绝然对立。萨林斯尖锐地指出:
几乎所有人类学家们所研究和描述的“传统的”文化,实际上都是新传统的(Neotraditional),都是已经受西方扩张影响而发生改变的文化。[7]
非西方民族为了创造自己的现代性文化而展开的斗争,摧毁了西方人当中业已被广为接受的传统与变迁的对立、习俗与理性的对立的观念,尤其明显的是,摧毁了20世纪著名的传统与发展对立的观念。当哲学家们暗暗地想把腐朽的东西砸烂,想通过进步理性来摧毁根深蒂固的迷信思想之时,这些对立观早已显得陈旧了。[8]
在这里,萨林斯已经把文化的生产和新传统的发明紧密联系在一起了。“传统的发明”是一个与“文化的生产”密切相关的概念。
英国人类学家埃里克·霍布斯鲍姆对“传统的发明”有着更为独到的研究和深刻的见解。在他主编的《传统的发明》一书中,通过苏格兰民族服装的起源、威尔士的典籍再造、英国皇家仪式的变迁、英国统治下印度庆典礼仪的变化、非洲人对英国中产阶级生活方式的模仿以及1870-1914年间英法德三国民族节日和大众文化的变化六个个案,揭示出“传统是被当代人发明出来的”的道理。该书认为:
传统不是古代流传下来的不变的陈迹,而是当代人活生生的创造;那些影响我们日常生活的、表面上久远的传统,其实只有很短的历史;我们一直处于而且不得不处于发明传统的状态中,只不过在现代,这种发明变得更加快速而已。[9]
在有关“发明传统”的研究中,霍布斯鲍姆还敏锐地发现:
更有意思的是,为了相当新近的目的而使用旧材料来建构一种新形式的被发明的传统。这样的材料在任何社会的历史中都有大量积累,而且有关象征实践和交流的一套复杂语言常常是现成可用的。[10]
这和马克思的“穿着传统的服装、上演新的一幕”的观点,如出一辙。
文化人类学认为,文化的传承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无意识的传承”,一种是“有意识的创造”。千百年来,文化一直在被无意识地传承着,传统社会里的传统文化,尤其是文字、交通、信息不发达的原始社会和农业社会,外来文化冲击小,先民口口相传,模仿沿袭,文化更多地采用的是这种“无意识的传承”的方式,传统被一代代地继承下来,结构稳定,不是没有变化,但变化缓慢。到了文明社会,尤其是现代社会,交通信息发达,地球成了一个村,越来越小,太平洋东岸的蝴蝶扇动一下翅膀,就会激起太平洋西岸的一阵飓风。民族文化、区域文化、地方文化在全球化浪潮的冲击下,无处躲藏。如果任其自然、听之任之,终难逃被边缘化和消灭的命运。这时候,人类对传统文化的传承,更多地是、或者说更需要一种“有意识的创造”。更客观地说,没有哪种传统不是在不断和外来文化的接触中不断地被生产和发明出来的,传统在不断地更新,没有更新的传统没有生命力,没有变异的传统不会发展。反过来说也一样,没有传统的创造是空中楼阁,离开了传统的发明是无根之木。正如麻国庆在他的《全球化文化的生产与文化认同》一文中所说:
文化人类学的研究一直着眼于民族文化的研究,特别是侧重于“无意识的文化传承”的研究。而在今天,不同国家、地域和民族的文化其“无意识的传承”传统,常常为来自国家和民间的力量,进行着“有意识地创造”。这种创造的过程,正是一种“文化的生产”与“文化的再生产”的过程。这种“生产”的基础,并没有脱离固有的文化传统。[11]
历史是割不断的,历史也是无法割断的,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文化的生产和传统的发明,终究是在历史、传统、惯习的基础上无意识和有意识地进行的。这一点,对于常常纠结于社会高速发展进程中“传统”与“现代”、“保护”与“发展”、“传承”与“创新”、“多元”与“单一”、“个性”与“共性”的现代中国,具有非同凡响的意义。
注释
[1]马克思、恩格斯:199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第603页。
[2]Richard Brown edited: 1971, Cultural Reproduction and Social Reproduction, in Knowledge, Education, and Cultural Change, Tavistock, London.
[3]马歇尔·萨林斯:《土著如何思考——以库克船长为例》,张宏明、赵丙祥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出版,第239页。
[4]马歇尔·萨林斯:《土著如何思考——以库克船长为例》,张宏明、赵丙祥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出版,第194页。
[5]马歇尔·萨林斯:《土著如何思考——以库克船长为例》,张宏明、赵丙祥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出版,第186页。
[6]马歇尔·萨林斯:《何为人类学启蒙——二十世纪的若干教诲》,见《甜蜜的悲哀》,王铭铭、胡宗泽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出版,第123页。
[7]马歇尔·萨林斯:《何为人类学启蒙——二十世纪的若干教诲》,见《甜蜜的悲哀》,王铭铭、胡宗泽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出版,第123页。
[8]马歇尔·萨林斯:《何为人类学启蒙——二十世纪的若干教诲》,见《甜蜜的悲哀》,王铭铭、胡宗泽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出版,第125页。
[9]E·霍布斯鲍姆、T·兰格:《传统的发明》,顾杭、庞冠群译,译林出版社2004年出版。
[10]E·霍布斯鲍姆、T·兰格:《传统的发明》,顾杭、庞冠群译,译林出版社2004年出版,第6-7页。
[11]麻国庆:《全球化文化的生产与文化认同》,见《北京大学学报》2000年4期,第154-15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