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洋过海来看你

2016-01-04 12:46潘云贵
美文 2015年24期
关键词:台北

潘云贵

2015年2月下旬,我坐上飞往台湾的航班。

飞机冲上云霄的那一刻,整个人向后倾斜,我突然想起了自己在西南大学的生活,如何派去东吴大学交换学习的种种过程。好多事情都不断往后翻滚,最后只剩下我爸和我妈的脸在眼前浮现。

在去长乐机场的路上,我爸坐在的士里嘱咐我,到了之后别忘了给家里打电话,钱不够就跟家里说。我妈没说什么,脸上一直挂着不舍的神色。我靠在座位上,点点头。

抵达桃园机场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天空下着小雨,飞机还未停稳,雨珠在窗户上打滚,一颗颗,拖着细细的尾巴,像蝌蚪。我感觉自己也是其中一颗,嘀嗒一声,落到了这座从小在书上反复出现,实际上却很陌生的岛屿。

台北用冬日末梢的雨水欢迎我。我终于漂洋过海来看它了。

来之前,除了我爸,我妈更是在家嘱咐多次,到了之后一定要给他们报声平安。夫妻俩真像两个日渐衰老的闹钟,虽然也在叮叮当当响着,我却听到了他们身体发出的带着锈迹的声音。我总是点头说好。

到达台北后,也想第一时间就打电话回去,却发现忘了给手机办理国际业务,卡已失效。两天后,我办了中华电信交换生专用的手机卡,打电话回去,我爸接的,着急问我为什么到现在才给家里消息。我跟他说了电话卡的事。之后,他就跟我去重庆念书时一样,说了好多要照顾好自己的话。我在电话这头听着,也不打断他,等他把憋了好几天的话说完。我应了声好,没说再见,就挂断了电话。

原以为自己会有一种解脱的心情,可心里一下子却变得空落落的。深夜,窗外的雨仍旧下着,密密麻麻,像豆子撒在屋顶上,大珠小珠落玉盘。

台北人习惯了冬天的雨水。积雨云笼罩着城市,遮蔽阳光,使他们的皮肤要比长期被太阳毒晒的高雄人白嫩很多,也使这座城市有了一丝英伦气息。

台湾岛被北回归线穿过,冬天不冷,经常在街头看见衣着混搭的学生、青年们,上半身穿着卫衣,下半身则是夏天的短裤,或者往里再穿一条紧身长裤。如果我在长乐家里这样穿,肯定会被当成精神病患者,或被我妈严厉批评。

从小,我妈都只让我和我哥留短发,不准烫发、染发。穿衣打扮上则是怎么土怎么来。所以在我离开家到市里念高中的时候,才从前桌女生嘴里第一次听到自己有点儿帅。

内地的话费是按分钟算,岛上的则是按秒计费,加上是国际长途,我就重拾自小养成的“勤俭节约”的好习惯,不再跟人褒电话粥。偶尔上网聊天,朋友们问的情况也都一样,我一直都不是一个喜欢重复说话的人,后来加上有一些人让我帮忙代购各种护肤品和苹果系列产品,我就连微信、QQ都不登了。

开始喜欢一个人在异乡生活的时光,因为陌生,无人打搅,时间便骤然停下。

一个人起来跑步,去麦当劳吃50台币的早餐;上课或者到图书馆看书,翻的都是竖排繁体字,读得很慢;快到黄昏时,坐捷运到淡水,买上一杯新鲜的“柠檬爱玉”和一串炭烧豆腐,趁着暮色吃起来,等天黑回去,再一次熟悉台北天亮的过程。

在十八岁之前,因为发育期的缘故,泪腺特别发达,只要情绪一上来,眼泪无需用力,就跟闹着玩儿似的哗然下落。跟父母闹脾气,不小心和同学吵架,成绩没提高,到班主任那里喝茶,苦苦喜欢一个人未果,种种事端都在诱惑眼泪决堤。我也知道流泪的男生在别人看来很嗲气。我迫切希望身体里的雨季快点结束。

后来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不怎么流泪了,或者说是因为流不出来了,我才觉察到自己的十七岁已经过去。我开始向往理性、客观,不想动情。

但自己所处的这座岛却仍旧像少年一样感性,容易哭泣。

以前都不怎么看台湾偶像剧,觉得情节都很雷同,演员们演技浮夸。每一两集里总有人哭,年轻的女生哭起来还挺漂亮,但那些上了岁数却仍旧努力表演出少女心的中年妈妈们,一哭起来特恐怖,妆化得让人没有再看下去的勇气。在岛上生活了一段时间后,才知道这里的人们真的都像电视剧里演的一樣,感性十足。

在学校听当地同学做课程报告,常常听得迷糊起来。他们讲得有些零乱,更像是自我学习的心得与感悟,不如内地学生思路清晰,条理分明。我坚持听了好几场,有东吴大学的,也有台湾大学的,大体上都如此。

有一次和一起来台交换的L去中正纪念堂旁边的音乐厅听一场交响乐演出,在门口拿到宣传手册时,看到上面介绍这个乐团在内地曾演出过的地方,写着“东北、广东、深圳、鼓浪屿、厦门”等地。

我跟L说:“鼓浪屿不就在厦门吗?”

L答道:“可能他们专指鼓浪屿这座岛。”

“可是,那广东跟深圳又怎么解释?”

L笑了。

跟L去逛书店的时候,他说了一件事,让我觉得很逗。L在台湾师大做交换生,附近有一家书店,平日若只有男老板或者他的儿子在,女生去买书,统统打五折,男生则是原价。若老板娘在,则男女平等,一律原价。我问:“是真的吗?”L笑着点了一下头:“我们班上女生买过,真的是五折。”

有一次看电视上的新闻,关于“反课纲运动”的学生夜里私闯教育部门大楼的事。主持人问一个教授嘉宾,为什么现在的台湾学生会这样?教授说:“都是因为教育出了问题,学生不读哲学、逻辑学,思维感性。”

来到台湾两个月,跟家里只通过一次电话,就是刚来那会儿,之后没有再联系。自己一点都不想家,这让我很开心。因为不想家,就觉得自己好像长大了。

身边有很多人就是在经历离开家、不想家、少回家这些过程后,彻底变成了大人,过着自己或理想或不如意的生活,走着走着,离父母越来越远,与过去分道扬镳,最后回不去了。

我想,自己如果能一直待在岛上也挺好的。

没来之前,看过很多台湾电影。每周一上完课,就开始计划旅行。去过侯孝贤《悲情城市》中的九份,到过杨德昌《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的发生地牯岭街,也来过钮承泽电影中的艋舺。有些地方较远,便上网订车票,然后再到学校里面的“全家”便利店取票。坐着台铁自强号或莒光号南下,去《海角七号》里的恒春半岛、垦丁沙滩,到《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中的彰化精诚中学。最爱的,还是《练习曲》中的花莲。

一个人骑单车前往七星潭,白昼渐熄,细小砾石组成的沙滩在夜色之下显出浅白。眼前的海因为夜的到来变得更加广阔,踏浪捡石的人在海湾靠近村落的一端,多是成双成对的情侣,点点船影在远处。不远处的地方,则有人抱着吉他,唱着一首《岛歌》,女孩声音清澈,很多人都停下来,围在她身边。

我想起有次从台大听完课出来,去诚品书店,过地下通道时,遇到一个抱吉他的女生。她闭着眼睛,大声唱着自己的歌,好像忘了全世界。台湾的街头艺人都需要有专门证件以及排队取号才能出来表演。他们分散在岛上不同的角落,却都一样纯粹热爱着艺术,并勇敢展示着自己。海风吹着,我又多坐了一会儿,心里空空的,什么也不愿去想,前尘往事都变得越来越远,仿佛跟自己没有关系。单车成了此刻我唯一的伴侣,在我背后默默看着我和这片深蓝色的海。

在兰屿,一个人也在夜里骑着单车出去。海边刮起风浪,沿海礁石被狠狠拍打着,发出恐怖的声音。我没害怕,因为头上星星特别多,像成千上万的灯盏,为我驱赶内心的鬼。

我把车骑到了达悟族民宿老板说的看星星的最佳地点。四周无一点灯光,我把车灯关掉的瞬间,黑暗覆盖了我。头顶的星星更亮了,一颗颗集结在天幕上,数也数不清。眼前的世界就跟电影《星空》中小美、小杰看到的那片星空一样,又灿烂又寂寞。我望着望着,仿佛回到了久违的童年,一片在内地再也无法看到的天空。

突然想起自己的手机里还存着五月天的那首《星空》,就找出来播放。

摸不到的颜色是否叫彩虹/看不到的拥抱是否叫做微风/一个人想着一个人/是否就叫寂寞/命运偷走如果只留下结果/时间偷走初衷只留下了苦衷/你來过/然后你走后/只留下星空/那一年我们望着星空/有那么多的灿烂的梦/以为快乐会永久/像不变星空陪着我……

歌声好像顺着浪潮一会儿远去,到海的那头,一会儿又折回,向我心上冲过来。天上的星星那么多,那么亮。我舍不得夜晚过去,舍不得离开。

在台北学校时,夜晚去过西门町红楼那里吃饭,有几次是跟当地的两个博士学长去吃的。我们点了三份鲭鱼定食,小菜有花生、豆干、辣白菜。台湾青年都习惯AA制,一顿饭下来,人均花费400块台币,也就是80块人民币。我们 聊旅行、明星、学校的论文、符号学、性别意识、两岸的学费等话题,谈很久, 每个人脸上都很放松,吃倒是变成了次要的事情。后来,我跟L也去了红楼,想找之前去的那家店吃饭。

L却拖住我,说:“我们换个地方吧?”

我问:“为什么?”

L说:“你没看见这里气氛很不一样吗?”

我愣住了。

L告诉我,这一带都是同志经常来的地方,饭店酒吧里都是同志,店与店之间还有区别:桌子上放灯的是一般同志吃饭的地方,门口放着大熊公仔的,则是熊圈的。

我说:“不会吧,上次我们学校的两个博士学长还带我来这里呢!”

随后,我看看四周,在门口招呼客人的服务生都是男的,而坐下来用餐的也都是男的。他们的打扮都很时尚,我的鼻子里充斥着一股香水味。

我很奇怪,L为什么会懂这么多。

在宝岛,也有难以习惯的时候,虽然感到难受,但自己没掉眼泪。

当地居民都很友善,但千万不要跟他们聊两岸关系,特别是对那些年轻人。印象很深的一次,是在学校枫雅楼一层跟一个叫“龙三”的学生宿管聊自己对台湾的印象。起初,我们谈话都很和气,但一提及两岸关系,“龙三”的脸色就变了,说话不像之前那么客气。他说,如果蒋介石没来,台湾人会过得更好。之后,他就开始聊起国民党的罪状,特别提到了台湾“二·二八”事件。而在提到日本对台湾的殖民时,他一直用“日治”两个字,而不是“日据殖民”。当我知道“龙三”的政治立场后,便没有再跟他聊下去。

我们班里也有一个男生,是学校彩虹社的负责人,平日知道他说话很尖酸,但我没想到他那么激进。有一次,给我们上“文学与性别意识”的连老师在课上问我有关大陆论文期刊发表的问题,并劝当地学生要扩大视野,写好论文,给大陆投稿。那个男生突然大声地对老师说:“他们中国学生天天在写论文,但都写得超烂!”我突然感到有一股抑制不住的难受劲儿向我扑来,于是激动地对他说:“不要用‘他们中国‘你们中国这样的词,好吗?我听着很不舒服!” 他没理睬我,继续在全班同学面前数落起内地民众的素质,列举了很多。我听得比较清楚的是“中国人来故宫博物院,在那儿吵吵嚷嚷,有一回我听到他们说:‘这么多宝贝都是他们的,迟早要收回去……”连老师看到我难过的表情,便打断了那个男生,让他转回正题,不要在课堂上聊无关的话题。

那节课后,我没有再跟那个男生说过一句话。

深夜,一个人用手机听广播,说话超嗲的女主播在一番心灵絮语后,放出一首歌:来自孟庭苇新版的《冬季到台北来看雨》。歌的开头是一声雷响,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下,轻柔的旋律开始在空荡荡的夜里响起:

冬季到台北来看雨/别在异乡哭泣/冬季到台北来看雨/梦是唯一行李/轻轻回来不吵醒往事/就当我从来不曾远离/如果相逢把话藏心底/没有人比我更懂你/天还是天喔雨还是雨/我的伞下不再有你/我还是我喔你还是你/只是多了一个冬季……

想起自己漂洋过海来宝岛的那天,飞机从长乐飞往桃园,途中云层很厚,我在云中穿行。气流有时不稳定,整个机舱都晃动起来,我想起之前电视上报道的台机空难事件,我妈跟我说“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时的场景反复在脑中浮现。那时,我正一个人挎着单肩背包,兴冲冲地向海关那里快步走去。身后是我爸我妈,像两匹年老的骆驼那样站着,目送我离开。

天还是天喔雨还是雨/这城市我不再熟悉/我还是我喔你还是你/只是多了一个冬季……

十八岁之后,我们都喜欢把眼泪流进心里,在每一个想念潮涌的夜晚,哗哗作响,热浪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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