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君
婚后好几年,我很少回过老家。儿子想奶奶,跟我闹了好几天,我让妻子给母亲打了好几个电话,希望她来住一些日子,母亲想了很久,最后才说,好吧。母亲扛来一个大纤维袋,里面装满了刚从菜园里摘下的新鲜蔬菜、青苞米和秋果,红红绿绿,足足有七八十斤。母亲带来她所能带过来的乡下所有,却唯独没有带来乡下的习惯。她战战兢兢地在屋子里走动,小心翼翼地和我以及妻子说话。母亲知道城市和乡下的区别,知道装修的楼房和简陋的乡下土屋有很大区别,即使住在儿子家,她也不能太随便。弄得我和妻子很尴尬,妻子说:“看咱妈,还挺讲究的呢!在自己儿子家,就尽管随便一些呗!”听了这句话,母亲才轻松起来。
母亲52岁,对于城里女人来讲,这个年龄正是最后招展的季节:大穿特穿,披红挂绿的同时,还涂抹点口红、眼影,甚至还贴贴面膜,恐怕枉了此生的风韵。但乡下的女人一进30岁,就要学着公婆的样子主持全家的事务了,要包揽一切家中没完没了的活计:养鸡养鸭,喂猪种园子,照顾孩子和老人,春播秋收的大忙季节,还要上地帮忙,劳累了一天还要生火淘米做饭,哪还有什么精力和金钱去靓丽啊!大不了,早上起来,匆匆抹点6角钱一瓶的雪花膏,也就算打扮容颜了……因此,我总是抱怨地问母亲:服装能不能稍微跟时尚搭一点边,走在时尚的最前头我是不指望了,但最起码也别拖后腿。妻子一口气给母亲买了十几件衣服,四季都可更换,母亲平时却不穿,出门办事才换上,她还是认为:好的穿戴太奢侈、不实用、浪费钱……唉,农村的女人好像生来就是做母亲的,只知道家庭重任和生存消费,怎还顾得上对美的追求。
母亲出生在一个贫困的农民家庭,我的母亲也成了农民,地地道道的,中国贫困地区标本式的农民。吃苦耐劳,是她一生的本色。八九岁便学会了淘米做饭、蒸窝窝头,踮着脚儿擦箱盖;十二三岁就开始学会纳鞋底子做棉鞋,跟着姥爷扛着锄头下地;十五六岁已能絮棉衣、做被子了。母亲14岁的时候就扛起了家庭的重担,为了减轻外公外婆的负担,为了减少饥饿带给家人的痛苦,为了在那个饥寒交迫的年代生存下去,母亲故意逃学而辍学了,成为家庭劳动主力。她要天天去生产队拼尽苦力赚满“工分”,收工时还得去挖野菜。附近凡是能长野菜的地方,早就被人连根挖了,只能跑几十里外去挖。长期的饥饿、劳累,母亲不知有多少次晕倒在田间、地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母亲未出嫁前就早已磨炼了在艰苦生活中做母亲的本领,她晓得以后成家养儿育女全靠自己这双手啊。
我6岁那年正赶上弟弟出生,而我偏偏患了麻疹,疼得天天嗷嗷叫,喝不下玉米糊糊,没几天瘦得只剩皮包骨,很可怜。母亲被两个孩子折腾了好几天没合眼,哄完这个哄那个。母亲不忍心看着我继续瘦下去,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家里穷得连玉米(米查)子都不敢一天吃两顿。一天,正赶上粮站杀羊搞伙食,母亲就怂恿父亲去要一碗羊汤给我喝,父亲觉得像要饭一样丢人,说啥也不去。母亲急了,顾不得什么大冬天、产后风,急匆匆地下了炕,出了门,到粮站食堂乞求大师傅,说自己刚生完孩子嘴馋,要知道别的借口在那个年代是不起作用的。大师傅很同情,向粮站书记做请示。书记说:“给一碗吧!公社正搞计划生育工作,对刚结扎的妇女要特别照顾一些。”于是,我便喝上了一碗一年也喝不上一碗的羊肉汤,好香啊,至今,舌头尖上似乎还沾着那点油汪汪的回忆。
母亲在吃糠咽菜的年代挤出奶水哺育了我健康的身体,又在劳动中磨炼了我生存的本领——赋予我勤劳与坚强的农民本色。土地承包制后,我家也分到了十亩自留地。因父亲是公社的小干部,总是下乡蹲点,农忙时更不着家。无疑,母亲单独侍弄着这块全家五口人赖以生存和幸福的土地。我,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成了母亲唯一的助手,放学后,我总要背着书包向地里跑去。春天播籽,夏天拔谷子,秋天割葵花捡土豆。一个炎热的中午,我的肩膀晒暴了皮,毒辣辣的阳光如芒在背。我受不了,哭了。母亲也哭了,搂住我说:“孩子,要挺住!人活着要有个奔头,好吃懒做一辈子没出息呀!”毒辣辣的阳光与母亲的哭泣,在我幼小的心灵上刻下了烙印,成为我一生受用的情商。
母亲仅有小学二年级文化,不能教我读书识字,却能豁出心血供我读书。读初三时,我的成绩不错,父亲执意让我考中专图个省钱省时赚钱早独立早,母亲说啥不干,非要我报考重点高中奔大学,砸锅卖铁也要供。母亲的道理很简单:“孩子有多大能耐就让他使尽奔,做父母的苦一时都不算啥,说啥也不能耽误。”我也真挺争气,以优异的成绩从乡下初中考取了兴安盟重点高中——乌兰浩特一中。那时的大学真是难考,高中三年后我却复读了两年才考上包头医学院临床本科。而这五年,却是母亲最受苦受累的五年。妹妹和弟弟正在念初中,得一起供三个学生呀!母亲想尽了办法去赚钱,甚至收秋后要去地里捡豆子,一粒一粒地捡,捡上半面袋卖上三四十元钱。奔波劳碌使母亲不到40岁便已长了半头白发,皱褶起一脸的衰老,只是眼睛,总是充满无限的自信与坚强。这充满无限自信与坚强的眼睛,在后来的日子里,又目送我的弟弟进了大学,后来又成了名牌大学的数学博士。
在包头念大学二年级时,我忽然厌倦了读书,动不动就逃学,这种恶习一直延续到大三,我的恶习已经发展到了顶峰。甚至,我给家里写信说不想念了,读书无用,不如早些弃学经商或者打工。父亲气得连信也没回,打算不要我这个儿子了。母亲知道后,就写了一封亲笔信给我。
母亲能给我写信,是我想不到的。母亲认识的字很少很少,在我的记忆中,几乎没有看到过母亲写的字,她只是在给子女们剪完鞋样后怕弄混了,用弟弟扔掉的铅笔头在鞋样上标几个简单的“一、二、三”,“一”代表大儿,“二”代表女儿,“三”代表小儿。我8岁时,母亲磨米时,不小心把围巾绞到了机器带中,头被重重的碰了一下,脑子就时常记不起事儿,那点文化就更没多少了。因此,我总觉得母亲是不会写字的。可是,母亲的信却来了。信封上,歪歪扭扭地标着我的地址和姓名,不打开信,我会猜想到是哪个爱开玩笑的朋友在故弄玄虚。打开信,头一句便是“福儿,妈想你”,也没有称呼也没有什么书信格式,接下来便是“你离家上大学后,妈老想着给你写信,妈没文化不会写,想让你爸写信时带上几句,又怕你爸骂我多事儿,很怕让你想家不好好念书,你弟弟上高中,妹妹去白城学做衣服不在家,没办法我就找老王家的小丫头,问了好多字才写了这封信,是背着你爸写的……你出门在外可别学坏,好好做人,要对得起你死去的奶奶,她老想着老梁家的后代有个出息……记着照顾自己、别饿着,咱家能供得起你们哥俩儿,多给家写信……”信里错别字很多,没有段落没有层次,一逗到底。
母亲的来信,让我默默流泪了。我不知是怎样读完这封信的,哽咽着喉咙,偷偷抹掉一层又一层眼泪,母亲慈祥的微笑和忙碌的身影涌现在眼前。有人说,母亲的信便是一根连接母子的线,母亲牵挂着儿女,期望“风筝”飞得更高更远。我轻轻地将母亲的来信夹在日记本的深处,好好珍藏,这是人世间最优美的文章,它比得上任何一名文学大师笔下的名著,这样能感动我激励我。
那时候如果不是母亲坚持让我继续上学,我真想不出在哪种现实的轮回中挣扎着呢。母亲用她的坚强支持我读完了高中,也走进了大学。虽然在目前的中国社会,考个大学很轻松,甚至二三百分也能上大学,没什么了不起的。但我知道在母亲的心里,她是欣慰的,她是自豪的。不管怎么说,自己的儿子也可以和城里人一样坐在明亮的办公室里领着工资。她可以喋喋不休地告诉乡亲,自己的大儿子在县城医院上班,是一位很好的内科医生,看好了很多人的病;她的小儿子更优秀,已经读完了博士留在了大学里,当大学生的老师哩……在母亲的理解里,这些就是她一辈子最大的成功。乡下的母亲真是不容易啊,我向母亲提出到我家永远居住,享受后半生的清福,但是母亲又以各种理由回绝我,大概就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窝。我也没有办法,只能给一些钱以表孝心。我的老母亲,为了我们已经受够了苦,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可以让她住进宽敞的楼房,没事儿逗逗孩子,享受天伦之乐,那可是她一辈子的心愿呀,可是现在她还在家乡的土地上辛勤的劳作,把最好的留给孩子,把痛苦继续藏在自己的心里……
(责任编辑 杨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