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喜庆
养子(中篇小说)
杨喜庆
这一辈子让董大胜最堵心的就是他的婆娘一连给他生了七个丫头片子。生第一个孩子时,董大胜说,第一个是丫头好,可以帮助婆娘做活,丫头顾家,那年是龙年。生第二个孩子时,董大胜半开玩笑地说,丫头好哇,将来找婆家还能收彩礼,省钱,那年是小龙年。当婆娘生到第三个时,董大胜的脸就没了笑模样,拉着脸蹲在灶旁不说话。婆娘也生气,拍着自己的肚子没好气地说,不争气的玩意儿,怀得倒挺快,咋就生不出个带把儿的,孩儿他爹,不行你去后街找找麻婆给咱算算。
麻婆是这一带有名的算卦先生,住在离这儿二十里的白庙村,常常剥皮的脸显得总也洗不干净似的。没有人知道在白庙村住多少年了,只是听说他们是从山东逃荒过来的。两口子以算卦为生。董大胜听了婆娘的话,骑着毛驴去找麻婆。董大胜把手里的一只鸡交给麻婆的老头,老头自然明白,他掂了掂手里的鸡,觉得还算满意,随后做着准备。麻婆看着董大胜,董大胜毕恭毕敬,请仙家给我看看,董家何时有后啊。麻婆闭上眼睛打着哈欠,忽然发出异样的叫声,随后全身扭动,说话也不是麻婆的声音,“香主回去吧,这辈子没有了”。董大胜懵懵懂懂地站在那里,好像说的不是自己,他站在那里似乎等着麻婆更详细地解说。可是,没有了,麻婆不说话了。老头过来推了他一把,回去吧,没有了。回家的路上,董大胜后悔,白瞎一只鸡了。我就不信了,她麻婆钻到我婆娘肚子里看了,她说没有就没有了?她又不是神仙。她要真算得那么准为什么不给自己算算,省得以算命为生。可说她算得不准他又找不出更充足的理由。十里八村的还没听谁说她失算过。可这生孩子是我和婆娘的事,她怎么知道?想不明白他索性不想了,他拍打着毛驴,对婆娘心生怨恨,败家的婆娘,自己没能耐生,还要找人算,弄了一肚子气,还白搭上一只鸡,看回家怎么和你算账。
四丫头出生时,董大胜正在村东头马二赖子家玩儿纸牌。大丫头跑去找他,爹、爹,娘生了,你快回去吧。董大胜手里拿着牌随手扔出去一张,生个啥呀?大丫头高兴地说,爹,娘又生了个丫丫。董大胜看着手里的牌,这点子怎么这么背啊,随手把牌往桌子上一扔,不玩儿了,太背了。
太阳快落山了,夕阳格外红。太阳变得又懒又大,慢悠悠地挂在山尖。家家的烟囱开始冒烟,女人们开始生火做饭,男人们在山上干了一天的活,回来就得用饭把嘴堵上,男人高兴了干活才有劲。大一点的孩子开始往院子里赶猪赶鸡,把猪圈门子关好,懒猪们不情愿地在猪圈里来回地走着,不时发出“哼哼”声。马二赖子抱着鞭子赶着几只羊,看见董大胜的老父亲在门口站着,老远便喊:“董爷,你闲着呢?”董爷在村里年龄比较大,辈分也高,所以村里人多叫他董爷,时间久了,董爷的大名叫什么就慢慢被人们淡忘了。董爷几乎天天看见马二赖子从家门口路过,每天把几只羊赶到山上,他就找个坑啊洼啊的地方睡觉。睡醒了就把羊赶回家,别人家的羊已经成群了,他家的羊却还是那么几只。董爷看着马二赖子说:“你小子今天挺守时啊!”马二赖子嘿嘿一笑。“董爷,我睡醒了,羊也吃饱了就回来呗。”“这几天没杀羊啊?”“董爷,你这不是笑话我吗,你看,这羊还没下羔呢,没有杀的呀。”“你小子好吃懒做,别人家的羊都成群了,你看你,还是赶着那么几只,下一个杀一个得什么时候成群啊?”马二赖子仍然嘿嘿地笑着。“董爷,那羊下的全是带把儿的,你不杀它留着也没有用啊,它又不下崽儿,留一个做种就够了。”马二赖子说着笑嘻嘻地走了,边走边说:“董爷,你早点回屋吧。”董爷没有再说话,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马二赖子走远了,回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吃完晚饭,董爷把董大胜叫到跟前:“听说你去白庙了?”董大胜答应了一声。董爷略带愠怒地说:“净扯那些没用的,那个麻婆能给你算出儿子来呀?”董大胜不情愿地嘟囔着:“我也不想去,是那婆娘非让我去,才……”董爷打断他的话:“你是个大老爷们,是一家的顶门棍,啥事儿自己没个主意,净听婆娘的行吗?”董大胜不吱声,脱下鞋倒着鞋里面的土。董爷问:“麻婆怎么说?”董大胜拉拉着脸说:“她说,她说这辈子没有了。”董爷把身子往后一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然后慢慢地闭上眼睛,摆着手让董大胜去吧。
董家几代单传,到了他这辈儿,生下董大胜后老婆就不生了,董爷盼着哪怕再生个丫头也行啊,可老婆就是不争气,说什么也不生了,直挺挺只留下董大胜一根独苗。老太爷打算给董爷再娶一房,以求多子多福,可谁想到,就在老太爷托媒人准备提亲的晚上,老太爷突然不省人事了。董爷请来村里的大夫,大夫看看摇摇头走了,走时留下一句话,老爷子想吃啥就让他吃点啥吧,不行了,准备后事吧。老太爷挣扎了几天睁着眼睛走了,临走时留下一句话:这就是命啊。董爷信了,他没有再娶,宝一样地看着董大胜长大。可如今,董大胜的婆娘生起来没完,可就是生不出个带把儿的来,这让董爷心里不快。他也想过要不要再给董大胜娶个小,可一想到老太爷他就打了个寒战,刚刚有了的念头也就打消了。可他又不甘心,一想起麻婆他就生气,她凭什么就说没有了?特别是那个马二赖子,那个王八羔子,转着圈儿寒碜我。董爷叹了一口气,心里默默地叨咕着,没有顶门棍就是腰不硬。董爷慢悠悠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喊着董大胜。董大胜端着一瓢水从屋里出来:“爹,你喊我有事?”董爷也不抬头说:“四丫头起名了吗?”董大胜说:“还没有呢,爹,你给起个名?”董爷好像略微思考了一下,其实他早就想好了:“好,我看这个四丫头就叫来小吧。”董大胜有些不解,想争辩但一想算了吧,来小就来小,名字孬孩子好养活。“爹,行啊,你说了算,就叫来小。”董爷没有再说话,回自己的屋里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袋。
当董大胜的婆娘生到第六个孩子时,董爷的身体就像一棵腐朽了的枯树,经不得一点风雨了。他躺在炕上,有气无力地对董大胜说:“胜儿,六丫头就叫招小吧,麻婆说得对,这辈子恐怕真没有了,从来小开始,我就盼啊,带小,招小,一直到现在,也没盼来个带把儿的,看来这辈子绝户了。”董爷说了几句就气喘吁吁,董大胜给董爷轻轻地捶着背。他觉得自己真的没用,对不起董爷。董爷喘了一会儿接着说:“胜儿,等把我埋了,你就去白庙找麻婆,让她给找户人家咱们抱养一个小小,好接咱家的香火啊,咱董家不能断后啊。”董大胜哭了,他不知道怎么安慰老人,他觉得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老人一辈子的心愿到他这里断送了。容不得多想,他找来大夫,大夫给董爷把了脉,告诉董大胜,他这是忧虑过度,再加上老病,也挺重的,我给你开几服药熬了喝,或许能挺一阵子。大夫还特意嘱咐,天好的时候,把老爷子扶到外面晒晒太阳,心情好了病才能好。董爷就像一个吊在秧上熟透了的柿子,随时随地都有掉下来的可能。
一连生了六个丫头,董大胜有些害怕。董大胜的婆娘天天愁眉苦脸,看着清一色的丫头片子,婆娘一阵苦笑。倒是大丫头满脸的高兴。十多岁的大丫可以替娘照顾妹妹了,她抱着招小,领着几个妹妹在院子里玩耍。婆娘忙着屋里屋外的,看着站成一排的孩子们,婆娘喊着大丫,看好她们别磕着碰着。婆娘又给董爷打了水,照顾董爷洗了脸,然后又给他盛上一碗粥,看着董爷吃下,又去灶边熬药。
很快就要秋收了,董大胜看着自家的麦子和谷子金黄金黄的,心里高兴,今年又是个好年头。董大胜到村里找了几个雇工,起早贪黑地收割。今年的天气特别好,从春到秋,该下雨时下雨,该生温时生温,让农民这个乐呀,老天真是有眼,多少年没有这样的好年景了。一直到董大胜他们收割完了老天没刮风没下雨,艳阳高照。小山似的谷子和麦子堆了满满两场院。董大胜看着成堆的粮食,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嘴上哼起了小曲。那是家乡的小曲,是老太爷、董爷一代一代唱下来的。曲子悠扬略带些忧伤,听着这首曲子会让人想起那很远很远的往事。
董大胜招呼着雇工往粮食墩子里装着粮食,一斗两斗,一石两石,足足比去年多了一倍。雇工们赞许着董家大丰收,说着些恭喜的话。董大胜心里乐开了花,他想着给爹做个太师椅,再置办上一个八角桌,去城里扯几尺缎子,给爹做几件长袍,让董爷享几年清福。再把几个丫头送去城里念书,如果婆娘还生不出小小,不行我就再娶个二房……董大胜想着美事,婆娘腆着大肚子忙乎着做饭,雇工一天三顿饭,如果贪黑还得多做一顿。做完饭还得照顾董爷。
董爷的病越来越重,躺在炕上起不来了。秋收完了,董大胜给每个雇工发了工钱,还特意赏给每个雇工一人一斗谷子,雇工们千恩万谢。别的大户人家也请过雇工,每一次都是精打细算,生怕你多占了他一点,哪像董爷家,真是大好人,好人有好报。你的婆娘一定给你生个大胖小。董大胜一听说大胖小,心里一沉,顿觉缺了什么似的,好心情一下子没了。
又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丝丝秋风舔在脸上,凉爽宜人。抱着刚刚收获的好心情,董大胜赶着马车去了城里。一是给董爷置办些穿的用的,二是打听打听有没有收乡下孩子念书的学堂,顺便也给婆娘买点穿的,打扮打扮。婆娘又快生了,但愿这个是个小小。董大胜心里想着,打着马飞快地走着。嘴里又哼起了那首小曲。马儿有节奏地跑着,马头上的响铃也发出有节奏的声响,传得很远很远。
董大胜走了,婆娘又开始忙乎着屋里屋外的。她招呼着大丫、二丫,给马添点草,给爷爷拿点水,小鸡该喂料了……她拎起水桶去井里打水,她摇着辘轳打上一桶倒进桶里,又打第二桶时,她感觉肚子钻心地疼了一下,她咬着牙把水桶摇上来。肚子越来越疼,她感觉不好,好像是要生了,她放下水桶喊着大丫、二丫,急急忙忙往屋里跑去。她感觉腿裆处湿乎乎的,她爬到炕上解开裤带。刚刚解开裤带她就感觉一个黏糊糊的东西从腿裆里流了出来,她告诉大丫把剪子拿来,点着油灯,把剪子在灯火上烧烧,二丫赶紧烧一锅开水。婆娘用剪子把孩子的脐带剪断,在断口处用脐带系上一个扣,抠出孩子嘴里的黏液,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又把孩子擦擦,手脚麻利地把孩子包上,放进被窝,随手拿过东西擦擦自己腿裆处的血迹,钻进被窝。忙乎了半天,她感觉累了,她想睡一觉。来小趴在炕边看看孩子,又看看娘,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劫难而重生似的,怯生生地问娘,是个小小吧?婆娘说,不是,是个丫丫。来小拍着小手,太好了,太好了,我告诉爷爷去。
董大胜买完东西高兴地赶着马车往家赶,刚一进院门,来小就张着小手扑向他,爹,我娘生了,出了那么多血,生了个丫丫。董大胜顾不上拴马,直奔里屋,炕边全是血迹,大丫正擦着,半盆的水已是红色。婆娘盖着被子躺在炕上,孩子躺在她的枕边,正甜甜地睡着,小嘴不时地蠕动几下,脑门上一道道的抬头纹像个老头。董大胜进门就问婆娘,咋样了?婆娘抬了一下疲惫的眼皮说,回来了?董大胜点头,回来了,你咋样了?婆娘动了一下身子,我想喝水。董大胜赶紧到外屋㧟来一瓢水,婆娘接过水瓢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顿时感觉舒服了许多。生了七个孩子,董大胜还是第一次给她端水,她感觉幸福得很。
来小跑到董爷的屋里喊着,爷爷,爷爷,我娘又生丫丫了,我娘又生丫丫了。董爷没有动静,来小继续喊着,董爷依然没有动静,来小趴到爷爷的炕头,董爷闭着眼,没有一点气息,脸已发白。来小喊着爷爷,又用手推着,董爷没有一点反应。来小害怕了,她喊着跑出屋外,爹,爹,我喊爷爷,爷爷不吱声。董大胜在婆娘身边忙着,婆娘闭着眼睛安详幸福地睡着了,脸上露出笑容。这一年可能只有生孩子时她才能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好好歇歇。董大胜给她重新盖好被,又把被角往里掖了一下,然后轻轻地走出屋。来小边跑边喊,董大胜有些生气。来小跑到董大胜跟前,爹,我喊爷爷,爷爷不说话。董大胜不耐烦地说,一边儿玩儿去,爷爷那是睡着了。来小噘着小嘴说,爷爷是生气了,不理来小了,我推他他都不说话。董大胜一惊,你说啥?来小又说了一遍,董大胜感到不好,他赶紧往董爷屋里跑,不一会儿,屋里传出一声声嘶力竭的叫声,“爹——”董爷已经咽气了,身体已经僵硬,脸上带着遗憾。
这是董大胜第一次当家料理老人的丧事。在院子里搭上一个灵棚,二四六的棺材,紫红色的油漆刷了三遍。这是董爷在年前亲自交代的,董大胜找了四个木匠整整干了四天才做好的。董爷说,这就是我的房子,先准备着,免得到时候抓瞎。棺材放在灵棚里,前面放着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摆着贡品,几炷香闪着火星冒着青烟,桌子旁放着一个火盆,里面已经烧满了纸灰。董大胜一家腰上系上白布,头上也扎上白布,跪在棺材旁。不时有人来吊唁,拿上一把纸,在那个火盆里烧着,嘴里说着些让人感动的话。有人来烧纸,董大胜一家就给来人磕头。董大胜还托麻婆给请了几个吹喇叭的,几个吹鼓手闭着眼睛吹着肝肠寸断的曲子,在家放了三天,董大胜用十六杠把董爷抬到墓地,按照阴阳先生的指令,给董爷下了葬。下葬那天,天阴得厉害,一会儿就下起了小雨,给本已阴沉的气氛又增加了几分凝重。董大胜的婆娘头上包着一个头巾,在董爷的屋里收拾着,来小看着孩子。董大胜看着刚刚从城里买回来的给董爷的太师椅和八角桌,还有几尺准备给董爷做袍子的缎子,心里一阵酸楚。他感到对不起董爷,董爷最大的心愿就是婆娘给董家生个小小,可他没做到,他感到内疚。
马二赖子赶着几只羊从董大胜家门前经过,董大胜正扫着昨夜留在门外的羊粪猪粪什么的,马二赖子抱着放羊的鞭子,大兄弟,忙着哪?你看这满当街都是粪,都是我家羊拉的吧。说着话,几只羊又开始噼里啪啦地拉上了。董大胜抬起头笑笑,放羊去?马二赖子点头说是。董大胜直起腰把扫帚立在胸前,二哥,这羊怎么又少了,又杀了?马二赖子嘿嘿一笑说,没杀,一个大羊下羔了,在家喂奶就不往山上放了。董大胜答应了一声点点头,马二赖子又笑嘻嘻地说,这回没有杀的了,下一个母的,得留着繁殖了。董大胜跟他说着,几个孩子从屋里出来上学去了,她们和马二赖子打着招呼,二大爷,二大爷,马二赖子点头答应着,都上学去,你看这一转眼个个都成大姑娘了,大兄弟,你可真有福气。董大胜没有说话,心像被什么东西抓了一下似的。几只羊已经走远了,马二赖子和董大胜打了声招呼追那几只羊去了。
学堂里冯先生还没有来,几个学生嬉闹着,在学堂里串着课桌打闹着。马二赖家大小子往二丫脸上画,二丫头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马家大小子笑着,画画好看,小媳妇儿真好看,小媳妇儿真好看。娃们哄笑着,桌子凳子乱响。董家大丫头喊了一声,没有人理她,她径直走过去,一把把马家大小子推倒在地,然后骑在他身上劈头盖脸一顿打,马家大小子哇哇大哭。董家大丫头边打边说,让你欺负人,今天打扁了你,看你还敢不敢再欺负人……这时学堂里一片肃静,冯先生站在讲台前,看见大丫头正骑在马家大小子身上,用教鞭往桌子上敲了几下,肃静,肃静,胡闹,看看这像什么样子,乱了朝纲了,丫丫竟然骑到小子身上,还翻了天了,起来站好把手伸过来。一板子打在大丫头的手上,大丫头身子抖了一下,手掌钻心的疼,又一板子下来,大丫头感到手掌变得好厚好厚,肉皮像开裂了似的疼。学堂里鸦雀无声。马家大小子从地上爬起来,浑身是土,他也不管冯先生训斥,哭着跑回了家。
晚上,董大胜拎着一包炉果去了冯先生家。冯先生正坐在桌前喝茶,一进屋,董大胜就给冯先生深深地鞠了一躬。冯先生,对不住了,大丫不懂事,惹您生气了。冯先生赶紧站起来,双手抱拳还礼。您太客气了,快请坐。随后招呼屋里的泡茶。董大胜落座,冯先生说,你家大丫头也太厉害点儿了,骑在了小子身上,那还了得,这不乱了朝纲了。董大胜连连说是。冯先生,是我教子无方,给您添乱了,我给您赔罪了。冯先生说,也罢,都是些娃们,算了算了,这丫头,可得好好管管,要不将来非得惹大乱子不可。董大胜点头告辞。回家的路上,董大胜心里不是滋味,他想着冯先生说的话,又想着大丫头被打得像发面馒头似的手,又想想那个马二赖子家的大儿子,心里气愤,怪不得董爷一心盼着有个小子,有了小子就有后了,就有顶门棍了,就没有人敢欺负了。董大胜越想越生气,不争气的婆娘,你就生不出个小小来?生,继续生,只要婆娘能生,就一直生,直到生出小小为止。
窟窿山村这几年风调雨顺,年年丰收,村民的日子越来越好。村里的几个大户,坐在一起想在窟窿山脚下修一座庙,把关老爷子请来,保佑着窟窿山村。想法一提出,几家大户都非常响应。赵家赵老爷,周家周老爷,还有董家董大胜,一起坐在董大胜家,赵老爷捋着花白的胡子说,大胜侄子,这几年咱们窟窿山村是风调雨顺,我和周老爷商议了一下,想在咱们村建一座庙,供奉上关老爷子,保佑咱们村年年风调雨顺年年平平安安,咱们几家出钱共同来修你看怎么样?董大胜没有反驳。赵老爷,你看什么时候开始修,我出多少钱你就说个数,我没意见。赵老爷说,大胜侄子,年轻就是干脆,当年董爷健在的时候,我们老哥几个就有这个想法,可谁知老哥哥就……哎,大胜侄子,我和周老爷商量过了,这个事就由你来张罗,我们都老了,没有几天蹦跶头了,你就牵头干吧。周老爷也说,是啊,大胜侄子,你就领头干吧,这是为咱村干的好事。董大胜听了两位老爷的话,想了想也就答应了。董大胜说,这也是大事,咱们还得好好商量商量,冯先生是咱村最有学问的,咱是不是请教请教他?赵老爷周老爷点头称是。这事你就做主吧。周老爷和赵老爷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跟着董大胜来到冯先生家,冯先生迎出房门。赵老爷、周老爷、董老爷,快请。冯先生吩咐婆娘泡茶。董大胜说,冯先生,你不用称呼我为董老爷,你就叫我大兄弟就行了。冯先生说,那哪成啊,你是财东家,就得这么称呼。董大胜摆着手说,咱们乡里乡亲的,你还是叫我大兄弟吧,我听着舒坦。冯先生恭维地说,那我就高攀了。几个人一笑。冯先生的婆娘泡好了茶端上桌子。董大胜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说,冯先生,我和赵老爷、周老爷来找你,是有一件事想向你请教。冯先生赶紧说,不敢当,有事尽管说。董大胜接着说,我们几家想在咱们窟窿山村建一座庙,把关老爷子请来,保佑窟窿山村年年风调雨顺,你是咱村最有学问的,想听听你的看法。冯先生一惊。建庙?在哪儿建?董大胜说,准备在窟窿山脚下,那个洞边上。冯先生一脸的不高兴。建庙得花不少的钱,自古那都是朝廷的事,再说了,建庙又有何用?还不如用那些钱建一所学堂,让村里的娃们都来念书,学些道理,将来有用。赵老爷、周老爷放下茶杯,看着冯先生,又看看董大胜。赵老爷说,建庙是为整个窟窿山村造福,不只是为了我们几家,也是为子孙后代造福。周老爷也说是这么回事。冯先生说,建学堂才是真正为子孙造福。董大胜说,冯先生,建庙并不影响建学堂。冯先生说,有钱的都去建庙了,谁还有钱建学堂?几个人半天没有说话。董大胜看着说了半天也没有个结果,只好和冯先生告辞。赵老爷和周老爷很不高兴,本想听听他的看法,可他却不知天高地厚,还真把自己当成先生了,穷秀才。董大胜一路没有说话,赵老爷和周老爷边走边嘀咕着。历朝历代有哪个秀才成事了,光靠读书能长出谷子,屁话。我就相信老天爷,只要是个好年头,这一年吃喝就不愁。董大胜觉得冯先生说的也是有道理,他想庙要建,学堂也要建。白庙村之所以年年丰收,又出了那么多大人物,是不是和白庙有关联,他拿不准,但窟窿山确实需要一座庙,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庙建成。
自从董家大丫头在学堂被先生打了手板以后,她就不想去学堂了,娘说,不去就不去,认识几个字会写自己的名字就行了,娘一个字也不认识,不也照样生了你们七个。大丫头说,娘,你什么都不懂,没有学问那是不行的,冯先生说了,没有学问就不懂道理,就不知道富人为什么富,穷人为什么穷。娘说,知道那么多有啥用,富那是因为能干,穷那是因为懒,这些道理还用先生教?大丫头说,我想去城里念书。娘说,那可不行,城里那么多人,咱一个乡下人到那人生地不熟的,真要是有人欺负你那可咋办,再说了,你一个丫头家家的,干啥非得长那么多学问有啥用,好好在家帮娘照看妹妹们,等长大了找个好婆家,当女人的就是福了。大丫头噘着嘴,我不,我就要去城里念书,我不找婆家,永远都不找。娘生气了,你这个死丫头,翅膀硬了,越大越不听话了,看我告诉你爹去。大丫头也不示弱,不用你告诉,我这就找我爹去。大丫头说完转身走了。娘气得直跺脚,该死的丫头,太不听话了,你看看七丫别掉地下。
一年过去了,董大胜婆娘的肚子还是没有动静。两年过去了,仍然没有动静。董大胜有些着急,按照规律婆娘早该有反应了,可现在一点动静都没有。难道真的生到头了?董大胜心里画魂,想想麻婆说的话,他有些丧气,又想想董爷临终前的嘱咐,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他问婆娘,没有了?婆娘说,没有。还能不能有?谁知道呢。难道我这辈子真就……婆娘赶紧说,都是我不争气,没能给你生个小子。董大胜摇摇头,不能全怪你,这就是命,命里没有,看来麻婆说的没错。婆娘说,不行咱抱养一个吧,兴许还能给咱带来一个小子呢。董大胜说,也只能这样啦,没个小子出去说话都不仗义。婆娘说,那咱就打听着,看看有合适的咱就抱一个。董大胜说,行,明天我去一趟白庙,看有合适的咱就抱一个,再找麻婆了解了解建庙的事。
和煦的春风摇曳着门口那棵大杨树,几只小鸟“叽叽喳喳”地叫着,炊烟从每家的房顶上缓缓升起,大公鸡伸长了脖子打着鸣,远处传来声声犬吠,不时有吆喝牲口的声音传来。在董大胜家后院有一棵死了好长时间的树,树上光秃秃的,只有几个干树枝子孤零零地长在发白的树干上,看上去孤独无助,春风吹来,树枝发出吓人的声响。一只猫头鹰落在干树上,窥视着树下的一切,两只圆圆的眼睛透着寒光,像是在寻找目标,随时做着发起攻击的准备。
白庙村来人捎信给董大胜说,有一家刚刚生了一个小子,那家生了一窝子的小子,就想要一个丫丫,可这回偏偏又是小子,有送给人的意思,让董大胜去看看。董大胜一听立刻收拾东西,套上马车,婆娘拿上一床被还有孩子用的尿布跟着上车。临走时嘱咐大丫二丫好好看家,好好带着妹妹们,娘一会儿就回来。大丫答应着。董大胜又装上两斗米,拿上一块腊肉,一坛酒,赶着马车直奔白庙村。
白庙村离窟窿山村虽然只有二十里路,但是董大胜还是感到陌生,他没来过几次,只是有事时才匆匆来匆匆走,况且白庙也没什么亲戚。董大胜到了白庙村,按照捎信人说的地址找到那户人家,低矮的土房,用土垛起来的土墙经过雨水的冲刷显得破烂不堪,院子里有一个更小的仓房,里面装着些牛粪和苞米瓤子,这是烧火做饭用的烧柴。几个不大的孩子在院子里玩耍,手上脸上全是土,流出的鼻涕用袖子一抹,看见来人赶紧靠着墙站在一边。董大胜进到院子里,这是郭有财家吗?没有人搭话。董大胜又问几个孩子,这是郭有财家吗?一个稍大一点的孩子点头。你家大人在家吗?那个孩子又点点头。董大胜推开破旧的房门,一股刺鼻的烟味呛得董大胜咳了几下,也许是听到了咳嗽声,昏暗的屋里传出说话声,谁呀?屋里来。董大胜用力眨了眨眼睛,才看清炕上靠着墙坐着一个人,嘴里叼着烟袋,正大口大口地抽着烟,炕中间放着一张看不清什么颜色的桌子,炕头躺着一个孩子,嘴里含着自己的手指头睡着。你是郭大哥吧?我是窟窿山村的董大胜。郭有财答应了一声,坐吧。董大胜坐在炕边,听说你想把这个孩子过继出去,我特意来看看,你看看有什么要求你说说。郭有财放下烟袋,把烟袋锅往鞋底子上磕了磕,我是有这个想法,我本想要个丫丫,将来好给小子换个媳妇儿,可谁知我那婆娘就是生不出个丫丫来,一窝子小蛋子,我真养不起了,这位大哥要是真心想抱你就抱去吧,给我留点念想就行。郭有财说着脸上留着淡淡的忧伤。董大胜说,大嫂呢?得跟大嫂说一声。郭有财没好气地说,婆娘下地干活去了,不用跟她说,这些事我做主。董大胜把两斗米一块腊肉和一坛酒留下,董家婆娘抱起孩子就走。孩子没有哭,他还在睡着,嘴里仍然含着自己的手指头。董大胜说,郭大哥,到了秋后,我再给你送两斗米来。郭有财看着这么多东西,心里窃喜,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董家大丫头跑到屋里找董大胜,爹,我要去城里念书。董大胜“嗯”了一声,跟你娘说去。大丫头倔强地抖着双手,爹,我娘她不同意。董大胜抬起头,是吗?你娘不同意你去念书?大丫头点头。董大胜有些幸灾乐祸地说,那就不念了,你是大丫头,在家帮你娘照看妹妹们。大丫头几乎要哭了,爹,我不嘛,我要去念书,我要去念书。董大胜乐了,既然你这么想念书,我就跟你娘说说。大丫头破涕为笑,还是我爹懂道理,你啥时候送我去城里?董大胜说,你小弟还小,再过几天吧。大丫头蹦蹦跳跳地跑出去了。
董大胜的婆娘把小米用碾子碾得碎碎的,又用细箩筛了一遍,再打成小米糊糊来喂孩子。养孩子对于婆娘来说就像玩儿似的,自己生了七个,老大哄老二,老二哄老三,一拖拉就都长大了。她跟董大胜说,只要能生就一直生,啥时候不能生了就算完事,孩子多了你知道哪个有出息,反正也是费一回事,一个也是赶两个也是放,也不差这一个。以前几个丫头奶不够吃她也是用这种办法,这不个个长得结实儿的。只怪自己的肚子,不争气,想怀又怀不上了,也不知咋回事,那个东西就不来了。婆娘给孩子喂完糊糊又哄孩子睡下,才去忙其他的事。董大胜忙着喂马,又打扫完猪鸡的圈,把猪粪鸡粪用筐挎到后院堆上,发好留着种地用,那是上好的肥料。收拾完这些他才歇一会儿,他感到累了,他曾想过,今年再开一片地,如果老天爷还照顾的话,今年丰收了,明年雇个长工,赵老爷和周老爷家都雇了长工,他也想。婆娘洗着尿布,跟董大胜说着话。董大胜想抽袋烟,婆娘去屋里装上一袋烟递给董大胜,董大胜用火绳兑着烟袋锅抽两口,烟袋锅发出“吱吱”的声音,露出通红的烟火。董大胜用力抽了两口,吐出浓浓的烟圈,又咳嗽了一阵,感觉身上轻松了许多。婆娘说,他爹,孩子都满月了,得给孩子起个名吧。董大胜说,是呢,是得起个名字。董大胜抽着烟思考了一会儿说,就叫宝柱吧,小名宝柱,大名董宝柱。婆娘说,行呢,就叫宝柱。董大胜又说,大丫头找我说要去城里念书,我答应她了。婆娘说,找我说要去城里念书我没答应,丫头家家的念那么多书干啥。董大胜说,头发长见识短,过几天我就送她去城里。婆娘说,你是当家的你说的算。董大胜说,这孩子去城里念书总得有个名吧,不能总叫大丫大丫的,让人家笑话,城里人都有大名。婆娘说,对着呢,娃们大了,总叫小名也不行。他爹,咱家全是丫头,大丫头又是龙年生的,我看就叫“凤”吧,你说呢,他爹?董大胜说,行啊,就叫凤。
这段时间,董大胜一直在考虑建庙的事。村里的人听说董大胜要建庙,大多数人都支持,不少人来到董大胜家,我们没有钱但我们有力气,我们可以出力,董老爷,你说咋干咱就咋干,自己村里建上庙了,我们今后就不用再跑二十多里去白庙烧香求佛了。董大胜心里感到高兴,但还是有不小的压力。首先是冯先生坚决反对,还有就是一些年轻人。董大胜,赵老爷和周老爷请来白庙的麻婆,帮助看看建庙的地址。麻婆一阵叨咕地址就算定了,并选了一个吉日开工。赵老爷和周老爷把筹集的钱交给董大胜,董大胜就在村里找能工巧匠,到城里买建庙的材料,一切准备就绪,就等吉日一到立马开工。那年四月初二,建庙正式开始,全村的人几乎全去了,挖土的、搬石头的、和泥的,真是热闹,这也是自有窟窿山村以来最大的工程。庙就建在窟窿山脚下,庙门和那个山洞相连,从前门进去,走过大厅就可以进入山洞,在山洞的最里面放上关老爷的塑像,让人感觉神秘庄严。这是麻婆设计的,比白庙还大,正好利用了那个自然山洞,麻婆说,这里早就应该建庙,这里就是建庙的最佳风水宝地。赵老爷和周老爷拄着拐杖也来到山洞前,先是双手合十鞠躬三拜,然后又在山洞前点燃三炷香,两个老人嘴里不知叨咕些什么,看着这么多人都来帮忙,赵老爷感动了,眼角含着泪水,人心所向,人心所向啊,窟窿山村年年风调雨顺,富足安康啊。人们热火朝天地干着,董大胜的婆娘领着几个年轻一点的婆娘们在一旁埋锅做饭,几十年了,窟窿山村没有这么热闹过。大凤抱着宝柱,还有二凤、三凤……也来了,村里稍大一点的孩子都来看热闹。冯先生偷偷地站在一旁,看着这热闹的场面,再看看空空荡荡的学堂,背着手摇着头无奈地走了。
工程进展得很顺利,照这样的速度用不了几天就能完工啦。董大胜松了一口气,他想去趟城里,把大凤送去念书。婆娘有些恋恋不舍,一遍一遍嘱咐着。董大胜又去和冯先生说了一下,冯先生连连说,好好,大凤大了,我教不了,早就该去城里念书。董大胜说,这孩子非要去城里念书,就由着她吧。冯先生又说了些鼓励的话,送董大胜出了门。
自从郭有财把孩子送给董大胜以后,郭有财的婆娘就整天和他闹,婆娘想起孩子就哭一场,整天精神恍惚。郭有财好说歹说总算让婆娘想开了,郭有财吃着腊肉喝着老酒,你个婆娘就是想不开,咱不是就想要个丫头吗,麻婆说了,咱送人一个小子,就能带来丫丫,你说这有啥不好?婆娘不愿意听,就你说得轻巧,敢上孩子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当然不心疼。郭有财说,屁话,你要是生个丫丫我能送人吗?没用的东西,生个娃都不会生。婆娘家家的就是短见识,再说了,抱咱孩子那家是个大财主,孩子去了不也就享福了吗,董老爷还答应了,到秋后再给两斗谷子,你说咱也不亏呀,将来咱的小子当了家还能忘了咱们,等小子成事儿了,那董家不就是咱家的了吗?婆娘转身出去,从今后没人再给你生了,要生你就自己生去。郭有财看着婆娘走了,想说什么又随着一口酒咽了下去,头发长见识短,就知道生孩子。
白庙村因为有一座大庙而远近闻名,老话说,凡是能建庙的地方风水都好。白庙村可能是因为风水好才建了庙,也可能是因为建了庙才使风水更好。远的不说,就说现在,出了好多当官的。村南头老皮家的大小子就在县里当县长,老何家的二小子当上了县警察局局长,还有几个在国军里当连长营长……白庙村是个出官的窝子。有的说是大庙护佑这里,所以这里的香火旺得很,有求官的,有求财的,有求子的……大庙里常年香火不断。皮县长自从当上县长以后,就把妻儿接到县城安了家,村里留下爹娘和弟弟皮二在一起生活,有大儿子皮县长的关照,爹娘生活得很好。只是皮二在大庙前开了一家商行,经营着庙上用的一些用品,还有村里的一些土特产品,依仗着皮县长的旗号,皮二在大庙也算是个没人敢惹的人物。大庙村虽然只是个村,但由于有了这个大庙,这里的热闹程度一点也不亚于县城。大庙的正门对着一条街,是这个村最繁华的一条街,两侧的商铺一个挨着一个,家家都用最显眼的幌子装饰着自家的门面。皮二的商行在靠近大庙门口一个最显眼的位置,高大的门楼上镶嵌着琉璃瓦,大门两侧摆着一对麒麟,大门的上方悬挂着大大的牌匾,上书“皮家商行”几个大字,据说这几个字是皮家大小子当上县长以后亲自题写的,要不是这几个大字真看不出是商铺,倒像是衙门。皮二穿着一身缎子料的长袍,戴着一顶瓜皮帽,悠闲地坐在太师椅上,伙计们跑前跑后地忙活着。
董大胜把大凤送到城里,安排好吃住,又在城里领着大凤转了几天,又给其他几个孩子买了点儿用的东西,又给婆娘买了一件大花的夹袄,才赶回家。大庙就要竣工了,董大胜给请来的工匠发了工钱,又杀了一口猪犒劳大家。董大胜找赵老爷和周老爷商议大庙落成庆典的事。赵老爷和周老爷一起看着董大胜,听着董大胜有什么事要说。董大胜说,二位老爷,咱们这次建庙除了二位老爷出的钱以外,还有不少村民也出了钱,这是账本,没出钱的也出了力,所以,大庙建完以后还剩了一些钱,我想在村里建一座学堂,让村里能上学的都上学,钱不够缺多少我出,不知二老意下如何?赵老爷和周老爷相互看看,好哇,这是好事啊,大胜侄子,你想的就是周到,就这么办吧。从赵老爷处出来,董大胜直接来到冯先生家,把他的想法和冯先生说了,冯先生高兴,拉着董大胜就往外走,你看就在这儿建学堂,我早就规划好了,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做,这是娃们的福啊。董大胜和冯先生又说些话,董大胜走了,冯先生的心情好久没有这么舒畅了,高兴地哼起了几句京腔。
大庙落成庆典定在八月初八,关老爷子的塑像已经运到窟窿山,用大红的布包裹着,给人一种神秘感,更有两个和尚护佑,更显得庄严不可侵犯。董大胜为庆典准备着,该请的人要请,毕竟在这十里八村除了白庙,窟窿山还是第一个自己建庙的。麻婆也要请,建庙的时候也帮过忙的。董大胜套上马车,亲自来到白庙村请麻婆。麻婆迎接了董大胜,董大胜说明来意,麻婆谢过说,我们本不是同道,我以后去进香,那天我就不去了。董大胜搞不清麻婆说的同道不同道,既然有理由不去,董大胜也就不再勉强,起身告辞。麻婆站起身来,盯着董大胜的脑门,忽然浑身打起冷战,继而身子像蛇一样扭动,眼睛发红。香主,你家进来一个猴小子,你看他上蹿下跳的,会把你家弄得不得安宁,他会给你家带来灾难,命里该有必定有,命里没有莫强求,香主是争不过命的。董大胜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番话弄蒙了,听着麻婆说的那些话,他感到身上起了鸡皮疙瘩。董大胜想问,麻婆一摆手,这都是命,你的命里就有这一劫,俗话说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此事天注定的。董大胜一身冷汗地走了,对麻婆的话他不知如何解释。想想抱宝柱那年确实是猴年,那天家里那棵死树上确实来了一只猫头鹰。巧合,让人不能相信的巧合,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不过,他还是相信爹说的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信爹的。
皮二这一次又赚了不少的钱,他手里拿着一个小茶壶,迈着方步,哼着小曲。一个伙计进屋跟皮二说,二爷,这几天来上香的人见少,听说是窟窿山也建了一个庙,这几天正张罗着庆典,这人会不会都去窟窿山了?皮二也听说了窟窿山要建庙,他当时并没把这事当回事,觉得也就是建一个小庙,供村里人烧个香许个愿,可谁知这窟窿山越干越大,还要搞庆典,这要让他成了事,对白庙不是个威胁吗?打听打听啥时候搞庆典,谁是领头的。伙计们出去了。皮二一个人在房里踱着步,眼睛在眼眶里乱转,忽然,他心生一计,赶紧喊来伙计,耳语一番,伙计心领神会,跑着出去了。仅一天的时间,白庙村就传开了,窟窿山建大庙了,大庙的方向和白庙正对着,两庙相克,必遭劫难,为了白庙村黎民百姓免遭涂炭,必须把窟窿山的大庙拆了。一时间人心惶惶,往日繁荣的白庙笼罩着一层阴霾。
八月初八,窟窿山大庙建成庆典轰轰烈烈地举行,十里八村来了许多人。关老爷的塑像开了光,被安放在洞的最里边,来人可在庙里烧香,然后进洞跪拜关老爷,祈求大富大贵,多子多寿,由于山洞悠长,且九曲十弯,给香客增加了神秘好奇感。在赵老爷和周老爷的举荐下,众乡亲一致推举董大胜为领头人,让董大胜在庆典上讲几句话。董大胜这几年在窟窿山村,一直就扮演着村长的角色。老村长去年去世,就一直没有村长,董家从董爷开始就乐善好施,为人厚道,所以村民对董家的所作所为一直极力拥戴,虽然没有正式选举但是村民们一直就把董大胜视为村里的带头人。董大胜也不推辞,他觉得能为村民做点事那也是积德行善的一件事。他站在庙前,先是跪拜,又烧上几炷香,嘴里叨咕着,求关老爷保佑,窟窿山村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又求窟窿山村人丁兴旺,百业兴旺。随后高喊一声跪拜,庙前黑压压地跪了一大片,一片祈求声。跪拜完毕,董大胜站起来,刚要说话,就见不远处来了一群人,手里拿着棍棒,迅速来到庙前。领头的是皮二,他双手抱在胸前,叉开两腿,那群人个个虎视眈眈。忽然出现这么多人,还没来得及站起来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人群有些骚动。人们开始陆续站起来,把目光一起投向那群来人。皮二走到董大胜跟前,上下打量着,又围着董大胜转了一圈。你就是董老爷?不敢,在下董大胜。董大胜,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不其然。来的都是贵客,请问这位是?一个手持木棍的彪形大汉上前说,你真是狗眼不识金香玉,这是二爷,白庙的二爷。是白庙的客,先请到寒舍一叙。皮二说,不必了,今天兄弟们来,就是想跟董老爷说说这大庙的事。白庙村和窟窿山村虽然只有二十里路,但董大胜与之来往的并不多,他也听说过皮二这个人,为人泼皮无赖,仗着有一个当县长的哥哥,在村里横行霸道,欺行霸市,和他一起做生意的是纷纷不平,但也只是敢怒不敢言。董大胜也挺直了胸说,白庙建庙已经多年,我正想请教请教。皮二冷笑道,现在想请教,晚了,你还知道我白庙建庙多年了,知道干吗还和我对着干?二爷这话从哪说起呢?别和我装糊涂,你村大庙和我村白庙相克,你村大庙正克我白庙,我村将遭大难,白庙决不能答应。那群人也跟着喊起来,白庙决不答应,白庙决不答应。董大胜预感到来者不善,他看看自己身边,赵老爷和周老爷已经站立不稳,双腿哆嗦着。冯先生还算冷静,马二赖子把脑袋抬得高高的,大有拼命的架势。董大胜看看那群人说,二爷,这是不可能的事,大庙建在窟窿山村,怎能克到你白庙?再说了,每个庙都有自己的香火,保佑自己这方土地,与你白庙何干?董老爷,我看你还是识相点,一个槽子里能拴两头叫驴吗?二爷,那你想怎样?自己动手拆了,我们相安无事。不可能,建庙是全村人同意的,我们只能把它保护得更好,绝没有理由损坏它。好,董老爷,算你有种,你还是第一个敢和我叫板的,弟兄们给我砸。住手,神灵在此,我看谁敢造次。董大胜喊完,第一个站在大庙前,用身体护住庙门,村民们一看呼啦啦全拥到大庙前,冯先生紧紧地挨着董大胜,马二赖子不知何时拿出了一把铁锨,紧紧地攥在手里。皮二看着这阵势也是一惊,他没想到这里的村民会这么齐心,但他还是不甘心,挥着手,他们要抢咱们的饭碗,给我砸。一群手持棍棒的大汉拨打着人群,冲向庙门。和村民厮打在一起,棍棒落下有不少村民躺在地上,鲜血洒了一地。接着就是噼噼啪啪的砸东西,石雕被推倒了,琉璃瓦砸碎了,香炉被掀翻了,火星四溅,哭声喊声骂声响成一片。董大胜和几个年轻一点的死死地堵住洞口,阻止他们冲进洞里。村民被这疯狂的打砸吓呆了,纷纷四处逃窜,就在这时,人群中突然冲出一人,挥舞着铁锨,嘴里“呀呀”的大喊着冲进那群人里,手起锨落,一个人的一条胳臂被砍断了,另一个人的耳朵被砍掉了,肩膀子砍开了一个大口子,鲜血喷溅出来,两个人嗷嗷大叫,躺在地上打滚。皮二一看不好,让几个人抬起那两个人惊慌地跑了。马二赖子拎着铁锨追了几步,气喘吁吁地站住,操蛋的东西,欺负到我马二爷头上了。说完一屁股坐在地上。
大庙遭到了一场浩劫,遍地瓦砾,还没来得及好好亮相就被砸得乱七八糟,看上去让人心疼,地上清晰可见的血迹,跑丢的鞋跑掉的帽子没来得及烧的香随处可见,好在躲在洞里的关老爷子安然无恙,这多少让董大胜心里宽慰些。看着千疮百孔的庙门,董大胜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第二天一早,警察局就把董大胜和马二赖子带走了。村里一下子没了主心骨,村里一下子乱了,看着刚刚建好的破庙,想想董大胜和马二赖子,村里人心惶惶。马二赖子的婆娘哭着喊着去找赵老爷,赵老爷已经躺在炕上不能说话。周老爷坐在炕上浑身直颤,眼睛发直,还不时流着涎水。马二赖子的婆娘实在没办法了就去找冯先生。冯先生在家里踱步,马二赖子的婆娘进屋就给冯先生跪下,冯先生,你救救我当家的吧。冯先生赶紧把马二赖子的婆娘扶起来,可使不得,可使不得,我想想办法。马二赖子的婆娘哭着,冯先生,你是咱村最有学问的了,你就想想办法吧,那个挨千刀的。冯先生一时也没了主意,自己一介书生,哪经历过这等事件,但他通过这件事真佩服董大胜,真佩服马二爷,他没想到马二爷平时赖哄哄的,但是到了真正较劲的时候,还真是爷们,就冲这一点,就是豁出我这条老命我也要救他们。他安慰着马二爷的婆娘,你先回去好好照顾家,我去找大伙商量商量,放心吧,二爷是为村里为咱们才去拼命的,大家一定不会放下不管的。马二爷的婆娘抽搭着回去了。冯先生找村民商量救董大胜和马二赖子的事。村民早就对昨天发生的事恨之入骨,这回终于有领头的了,齐声响应,走,上县,找县长评理去,对,走,找县长评理去。不一会儿就集聚了百十来号人。冯先生像个将军站在前面给大家讲了找县长的理由,又控诉了皮二等人的种种罪行,激励大家不要害怕不要退缩,董老爷、马二爷是为咱村才被抓走的,我们能不救他们吗?有车的套车没车的骑驴什么也没有的步行,走。像将军发布了进军令,大军浩浩荡荡地向县里进发。
大庙虽然只砸了一部分,但皮二还是出了一口气,起码让窟窿山知道白庙有个皮二,皮二不是谁都惹得起的,尽管有两个人被打伤,但是皮二还是觉得达到了目的。皮二把两个受伤的人扔到医院就去警察局,直接找何局长。何局长一见是皮二,赶紧笑脸相迎,二爷,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有失远迎。皮二也不答话,径直走到沙发前坐下,何局长吩咐沏茶。皮二用手指弹弹身上的灰,何局长,我今天是来找你报案的,你可得给我做主。何局长赶紧说,哎哟,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惹二爷动怒。皮二哼了一声,是我白庙没人,窟窿山才敢这样欺负我。何局长一听,知道皮二话里有话,他这是在说给自己听。他也早就知道皮二这个人,欺行霸市,无恶不作,但是他不敢惹,也惹不起,他这个局长不就是县长一句话的事吗,所以,对这样有来头的人必须毕恭毕敬,就像对待自己的主子。何局长把胸脯一拍说,是谁这么大胆,敢欺负我白庙没人?我杀了他的头。皮二说,窟窿山的董大胜和一个叫马二赖子的把咱们村的人给砍了,现在就在医院,生命垂危。何局长把眼一瞪,大胆,谁给他的胆子,竟敢公然行凶杀人,马上给我抓起来,二爷,你不用着急,我这就派人把人抓来。
大凤在县城里接受着和冯先生完全不一样的教育。这里早已不学那些没有用的东西,新思维新思想让大凤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冲动。从清朝政府的衰败到八国联军进北京到辛亥革命到第一次国共合作,大凤听着这些似懂非懂的东西,觉得新鲜,开了眼界。在懵懵懂懂中,她感到有一种力量在驱使着她要干些什么,可她又不知道具体应该干什么。自从到了县城她还没回过家,一是家里没什么事,来回跑也不方便,二是在学校每天都有新事情发生,每天都有让你在村里得不到的新知识。大凤的老师是一位年轻的姓沈的先生,英俊潇洒,思想进步,看不惯社会的混乱和政府的无能,常常发表一些感慨。大凤听了更是激情飞扬,举起拳头高呼口号。校长吓得赶紧把沈先生叫到校长室,沈先生,这怎么得了,你这么公然与政府对着干,是要惹麻烦的,咱就是先生,教学生识字断文,懂些道理就行了,干啥非要参与政治?沈先生说,先生,你不是总教导我们说要爱国爱家吗?国之将亡,家焉能存?你再看看我们的国家都成什么样子了,被外寇蚕食得百孔千疮,再这样下去我们会灭亡的。校长无奈地说,沈先生,别忧国忧民了,教好咱的书就算尽责了,治理国家是政府的事,保卫国家是军队的事,再说了,你看看历朝历代哪一个朝代是学生推翻的,正所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古训啊。校长说完拍拍沈先生的肩膀,回去吧,好好教书。从那以后,沈先生不再在学堂大张旗鼓地宣讲了,而是在休息时小范围地演讲,每一次大凤都不落下。进步的思想在她的心里扎下了根,她越来越敬佩沈先生,她常想有机会一定投身到那场运动中去或者有机会制造一场那样的运动,轰轰烈烈,那才是她想看到的。
冯先生带领的大队人马以最快的速度到了县政府,县政府大门两侧站着两个身穿黑衣黑裤腿上用白布条子缠着,手拿着枪的士兵。士兵一看忽然来了这么多人,立刻端着枪大声喊着,站住,干什么的?人群站住,冯先生往前走了一步说,我们是窟窿山村的,我们有事要见县长,劳烦老总通报一下。士兵眼睛一瞪,什么?想见县长?你以为县长是你们家亲戚呀,你想见就见啊。冯先生继续说,老总,劳烦你通报一下,我们有重要的事想请县长为我们做主。士兵没好气地说,县长不在,去省城了。人群骚动了,冯先生,别跟他废话,咱们进去见县长。对,咱们冲进去,县长要是真不在咱就去省城找他。人群开始往大门口移动。士兵害怕了,哗啦啦拉开了枪栓,站住,你们想干什么?想造反吗?再往前走我就开枪了。人群没有停住脚步,继续慢慢往前移动着。士兵举枪朝天放了一枪,人群被激怒了,一起向大门拥去,嘴里高喊,我们要见县长,还我公道,马上放人。士兵横着枪推挡着人群,但是几个士兵哪里挡得住这如潮的人流,一会儿几个士兵就退到大门里了。一个士兵见势不妙撒腿就往屋里跑,边跑边喊,不好了,民匪冲进来了。
皮县长正在听何局长汇报窟窿山人打人闹事的事,忽然外面人声沸腾,喊声如潮,他问,外面怎么回事?一个士兵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报,报告,县长,外面有人闹事。皮县长镇静地说,慌什么,是什么人在闹事啊?士兵气喘吁吁地说,是,是窟窿山的刁民。皮县长看看何局长,这是怎么回事呀?何局长摆手让士兵下去,士兵领会转身出去了。何局长献媚地说,县长,这事是二爷让办的,那些刁民把二爷的人给打了,就应该抓起来。皮县长接着问,既然他们打了人,为什么还来闹事?何局长脸上堆着笑说,县长,肯定是那些刁民受人挑唆,我去抓两个来问问。皮县长怒了,混账,你这不是往火盆上推我嘛,这时候动动脑子,你去好好安抚,答应放人,先把那个董大胜放了,至于那个马二赖子等等再说,毕竟有理由抓他。何局长先是不解,后来才恍然大悟,高,还是县长高,我这就去放人。
董大胜被放了出来,窟窿山村又有了主心骨,村民们像欢迎凯旋的英雄一样欢迎董大胜回来,同时也对这次请愿的组织者冯先生赞不绝口。马二赖子的婆娘一直站在村口看,人都走没了还是没有见到马二赖子,她问回来的人,回来的人说,县里只放了董大胜一个人,马二爷还关着呢,搞不好可能要坐牢。马二赖子的婆娘一听又哭了起来,她跑到董大胜家,一进门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董老爷,你可得救救我当家的,他可是跟你一起去的,他要是坐牢我们可怎么活啊,这个挨千刀的,你为什么非要去砍人,怎么样,炒豆大伙吃,炸锅一个人的事吧,接着又呜呜地哭了起来。董大胜赶紧往起扶她,可婆娘就是不起来,还在边哭边说。董大胜无奈,又让自己的婆娘把她拽起来。董大胜安慰着说,你放心吧,马二爷是为保护咱村子才被抓走的,我想什么办法都得把他救出来,你就放心吧。好说歹说,婆娘总算不哭了。董大胜安排人把她送回家才算了事。看着被砸得乱七八糟的庙门,董大胜心里一阵难受,难道这庙真的建错了,真的不如听冯先生的话了,但事已至此又能怎么办。眼下最要紧的事是把马二赖子救出来,以防夜长梦多,再像冯先生那样去请愿肯定不行,警局肯定有了准备,会有一百个理由等着你。董大胜又去找冯先生商议,最后董大胜和冯先生托人给皮县长的夫人送去了些钱,人才被放了出来。至于打伤的人和砸坏的庙,双方都有损失,就自己解决自己的吧,此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皮二听说皮县长把人给放了,气呼呼地找到何局长,何局长解释不通就一起找到皮县长,一进屋皮二就问,为什么把人给放了,我要让他们坐牢,让他们赔钱。皮县长一听皮二的话“啪”地拍了一下桌子,混账东西,你是县长还是我是县长,你还嫌事儿小吗?皮二还在争辩,他们把人打坏了,这是事实。皮县长用手指着皮二说,他们为什么打人,你说说。皮二低着头不说话。皮县长又看了一眼何局长,还有你,简直就是猪脑子。你也不想想,他们明知道老二是我兄弟,可为什么还敢指名道姓地来找我?皮县长转身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老二,你领着人把人家的庙给砸了,你这不是找事儿吗?这是要触犯神灵的,你的胆子也太大了。皮二低着头嘟囔着,他们这是抢我的生意。皮县长更生气了,胡扯,我看你就是仗势欺人。何局长斜眼看了皮二一眼,嘴角一丝冷笑。皮县长喝了一口水,现在这时局这么乱,这事要是闹大了,让省长知道了,我还能坐在县长的位子上吗?我不当县长了,你这个局长还能继续当吗?你还敢在村里胡作非为吗?皮县长看着两个人说。你没看出来,那个董大胜是个好惹的主吗?那几个人个个都比你们俩有脑子,老二,我告诉你,从今以后你别给我惹麻烦,好好做你的生意,最好离那个董大胜远点。皮县长不耐烦地摆摆手,两个人悻悻地出去了。皮县长冲着他们的背影说了句,蠢货。
砸庙事件过去以后,董大胜虽然心里憋屈但还是忍了,胳膊拧不过大腿,人家有权有势,咱就认了吧。他又找来工匠花了些工钱把大庙修好,几个工匠看着刚刚建好的庙门被砸成这样,一阵谩骂。心里非常同情董大胜,最后只收了一半的工钱。大庙重新恢复了生机,每天香客不断,窟窿山村变得热闹起来。秋收后,董大胜又赶着马车去了一趟白庙,给郭有财送去两斗谷子和新磨的一口袋白面。计划兴建的学堂因为砸庙事件耽搁了一年,在第二年的秋天建成了。
日子平平静静地过了几年,宝柱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董大胜把他送到冯先生的学堂,确切点说应该是村里的学校。学校里又新来了一位老师,叫夏阳,是冯先生以前的学生,在县里毕业了,在冯先生的再三要求下,才来窟窿山村教学。相比冯先生,董大胜就没有这么幸运,大凤早就到了该嫁人的年龄,可不管董大胜怎么说大凤就是不搭茬,后来干脆不回家了。董大胜气得抡起巴掌就打,大凤不但没躲还直挺挺地站在那儿,董大胜更生气了,孩子大了不听话了,在县里念了几年书就变得主意越来越正,当初真就不应该把你送到县里去念书,学些个什么新思想,我看就是这些新思想把你给教坏了,女孩子家家的……大凤不服地说,女孩子咋了,女孩子做大事的多了,我就不想像娘似的天天围着锅台转,成了生孩子的机器。董大胜一听几乎气得晕了过去,一个女孩子竟说出这样的话,这让他完全不能接受,他声嘶力竭地喊,你给我滚,滚得远远的,再也别让我看见你。大凤转身跑了,董大胜用拳头砸着自己的大腿,作孽啊,家门不幸啊,出来这么个让人不省心的东西。婆娘喊着大凤,可大凤头也不回地走了。半年后,大凤让人捎来信儿说,她参加了游击队,专打鬼子。
孩子们大了由不得爹娘了,董大胜摇着头。年头好了家里殷实了,雇得起长工了,可大凤的事却是他的一块心病。如果二凤、三凤她们都这样,那这个家……董大胜不敢想下去。几年来,他感觉自己老了,力不从心了,本来家里需要有一个支撑的,他看好大凤,可谁知大凤又去参加什么游击队,那可是掉脑袋的活,女孩子家家的。此时他才盼着宝柱快点长大。家里没个男人不行呢。他找冯先生想说说心里话。自从来了夏先生,冯先生就不怎么教书了,他每天到学校转转,教书的任务主要交给夏先生,自己品着茶,翻翻那些不知翻了多少遍的老书,不过自从夏阳来了以后,他也看看夏阳带回来的书,那些新东西让他有些害怕,但是他又找不出反对的理由。越是找不出理由他就越是想看,过后一品还真是那么回事,有不少东西冯先生被动接受了。他也感到自己老了,好像比董大胜老得还快。冯先生和董大胜慢慢地喝着茶,冯先生说,听说日本人已经占领东三省了,国军不放一枪就灰溜溜地撤了,真丢人哪。董大胜半信半疑地说,国家养着那么多军人,为什么就对付不了那么几个日本人,冯先生你说这事儿能是真的吗?冯先生说,是真的,日本人太猖狂了,烧杀抢掠,奸淫妇女,还大言无愧地说,中日亲善,为了大东亚共荣。看来咱这窟窿山也没几天安静日子了。董大胜没有说话,心里感到阵阵不安。冯先生接着说,据说有一支游击队在和日本人打,他们经常混在老百姓当中,有机会就干掉几个日本鬼子,有时候就躲在大山里,寻找机会下手,小日本可害怕他们了。他们说,国军的不可怕,就是这些土八路死啦死啦的。董大胜听着,眼睛瞪得好大,冯先生,你说日本人会不会来咱这儿?冯先生说,完全有可能,咱们县是通往关内的必经之路,日本人肯定不满足东三省,国军再不抵抗,小日本能善罢甘休吗?他们恨不得把中国都占领了才好呢。董大胜越听心里越没底,冯先生越说越气愤,日本人到中国就是来掠夺咱们的资源,日本屁大的一个岛,什么都没有,只有靠掠夺才能生存,可叹的是,咱们这么大的一个国家竟然打不过一个小日本,几天就把东三省给人家了,你说,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冯先生气得把桌子拍得“啪啪”直响。董大胜听着冯先生说着,早已无心喝茶,恐惧、担心一起涌上心头。冯先生,那咱们怎么办,他们会不会来咱这里杀人?冯先生打着手势说,他们只要进关,必经咱县,咱县是产粮大县,他们肯定会觊觎咱县的粮食,给了他们咱们吃啥?不给,那群畜生什么屎都拉得出来。那咱们是不是得想办法把粮食藏起来?是啊,做些准备也好,省得到时候抓瞎。那就赶紧告诉乡亲们挖地窖藏粮食。一时间,窟窿山村家家挖地窖,把粮食藏好,大庙烧香的人也越来越少,天似乎阴沉沉的,空气中夹杂着恐怖的味道。
董大胜早早来到洞里,跪在关老爷面前,双手抱着一炷香,嘴里叨咕着,关老爷,董大胜给你上香了,求你保佑我窟窿山村民,免遭涂炭,求你保佑小日本子不到我村,求你保佑小日本子滚回老家去。关老爷你就显显灵吧,董大胜给你磕头了。说完,董大胜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
年关快到了,家家都在准备过年,董大胜家也是忙着准备着过年的东西,不过,今年董大胜没有去县里买年货,只是在村里买了些,实在没有的他就去了一趟白庙,有的就有了,没有的就算了,年节好过日子长啊,县里兵荒马乱的,婆娘不让他去。冬天太阳落得早,村里除了喂喂猪鸡猫狗关好猪圈门子就没啥活了,村民就早早生火做饭,吃完饭天一黑就钻进被窝,天一黑,村里寂静了,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叫。大庙在夜色的笼罩下,像一块黑压压的乌云,压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偶尔有几点香火闪动,给幽静的夜增加了几分恐怖。
时局真的变得很快,那年刚一开春,县里就来了几卡车的兵,说着叽里呱啦的话,后面还跟着翻译。日本鬼子的一支队伍进驻县里。这支日本鬼子的队伍是为日本关东军进军关内打前站的。一进县里就包围了县政府,翻译领着日本军官直接来到县长办公室,皮县长早已吓得萎缩在墙角哆嗦着。日本军官进屋冲着皮县长“啪”的一个立正,皮县长打了一个冷战。翻译过来对皮县长说,皮县长,这是大日本皇军的野田司令官。野田说着什么,翻译说,皮县长,奉大日本天皇的命令先在贵县驻扎,请多关照。皮县长本能地点头。翻译接着说,皇军早就听说皮县长的大名,今天特来拜访。皮县长下意识地用手指了一下椅子,意思是请坐。野田和翻译坐下。野田用不流利的汉语说,我们来是为了建立王道乐土,大东亚共荣,皮县长可愿意为皇军效力?皮县长坐在椅子上没有说话。野田接着说,为皇军效力,好处大大的有,皇军保你享受荣华富贵。皮县长说,你们,你们要我做什么?野田高兴地说,皮县长真是爽快人,只要为皇军效力我们就是朋友,否则……野田手握住战刀,“哗”的一声把战刀抽出一半,皮县长打了一个寒战。随后野田又把战刀重重地推回刀鞘。翻译说,皮县长,识时务者为俊杰,哈尔滨、沈阳都是日本人的了,何况你一个小小的县,只要野田司令官一声令下,立刻就把你的县荡平。目前的战局靠你一个人是挽救不了的。皮县长好像平静了许多,他思忖了片刻说,好吧,你们让我干什么?野田大悦,好好好,皮君真是爽快,你的朋友大大的,皇军会大大地奖赏你的。皮县长面色僵硬,脑袋上渗出了汗珠。野田和翻译站起来,野田双手扶着战刀腆着肚子说,皮县长,从现在起,给各村发告示,征收战备粮,限期交齐,不得违抗,违者死啦死啦的。还有你下命令,全县的煤矿开足马力生产,产出的煤炭全部交给皇军,不得卖给别人,皮君,你的明白?皮县长糊里糊涂地点着头,在他看来自己只不过是菜板子上的一块肉,任由日本人宰割。野田继续说,皮县长,过几天,皇军的队伍要分成几个小队,下到各村收粮,你的人要配合。说完野田“啪”的一个军礼,和翻译转身走了。皮县长站在办公桌前,望着走远了的日本人,一拳砸在桌子上,什么东西,跑到中国的土地上撒野来了,流氓强盗,呸。他两只手按在桌子上,手指慢慢攥成拳头,然而又无力地坐在椅子上。
日本兵分成几个小队,下到各村催缴战备粮,小队长龟村带领一小队鬼子进驻白庙村。白庙村鸡犬不宁,孩子哭老婆叫。龟村任命皮二为这一带的维持会长,并给他配了一把王八盒子。皮二身上别着王八盒子,领着鬼子挨家挨户收粮食,若是有村民交不上粮食,龟村和皮二就各种威胁,严重时甚至开枪夺命。白庙村的征粮任务完成得不错,主要功劳应该归功于皮二,他平时在村里横行霸道惯了,所以他一说话村民没有敢反对的,过去有他哥哥皮县长撑腰,现在又有日本人撑腰,就更没人敢惹了。征粮告示一贴出,郭有财就来交粮了,他背着刚刚从董老爷家里要来的谷子,交到维持会,一进屋见到皮二,郭有财满脸堆笑,二爷,这是我的,郭有财。皮二坐在桌子的一个角上说,看看,还是我二爷有面子,就连抽大烟的都来交粮了,郭爷,这是从哪弄来的粮食啊?郭有财“嘿嘿”的笑了几声,在窟窿山要的,二爷征战备粮,我就是自己不吃也得交啊。皮二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好啊,你这样愿意为皇军做事,皇军一定有赏。郭有财连连点头,愿意为皇军效劳,愿意为皇军效劳。皮二说,那好吧,过几天去窟窿山征粮,你就和我们一起去,到时候管你吃香的喝辣的。郭有财连连说是。相比白庙的征粮任务,窟窿山就不那么顺利,由于事先家家都挖了地窖,把粮食都藏了起来,所以每家只交上来一点,远远不够数。龟村把董大胜叫来,这是县里下的命令,你们敢违抗吗?董大胜告诉龟村说,老百姓家里没有粮食拿什么交啊,就这些还是我们的口粮,交给你们我们还不知道吃什么呢。龟村瞪大了眼睛说,你的,粮食的交不够,死啦死啦的。董大胜说,太君,村里没有粮食我拿什么交啊,就是马上种那也得秋天才能收啊。龟村有些不耐烦了,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限你三天粮食必须交齐,交不齐统统死啦死啦的。皮君,你的挨家挨户地搜。皮二一个立正,嘴里说是。皮二这才从后面走出来,右手拿着王八盒子往左手上拍着,他迈着方步走到董大胜跟前,董老爷,几年不见你还是那么精神啊。董大胜抬头看看皮二,托你的福,皮二爷啥时候也挎上枪了?皮二吹吹枪管说,我现在是大日本皇军白庙地区的维持会长,专门维持治安,董老爷你的人还想用铁锨砍人吗?现在可是日本人的天下,再不识时务可就不会像上次那样便宜你了。董大胜说,别忘了你也是中国人,你的祖宗也在这里。皮二冷笑着说,董老爷,这个不用你提醒,我知道我的祖宗在这里,可祖宗能管得了现在吗?日本人现在要的粮食,你就告诉村民把粮食交出来吧,咱们相安无事,要是交不出粮食,哼哼,那就别怪我二爷了。董大胜没有说话,皮二又一次高喊,三天之内,必须交齐,有谁敢不交统统抓起来。
鬼子的小队和皮二就住在了大庙,把收上来的粮食就堆在大庙的洞里,大庙门口有两个日本兵把守,昔日香火不断的大庙今天变得硝烟弥漫,戒备森严,这里成了日本人的仓库。
窟窿山村的征粮进度相当缓慢,龟村小队长一直拿皮二试问,你的保证过粮食的没问题,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征够,你的对皇军的不忠。皮二点头哈腰,太君,这些刁民不知把粮食都藏到哪了。按说他们应该有粮食,窟窿山这几年年年丰收,可怎么就找不到粮食呢。皮二心里也画魂,但他坚信粮食就在窟窿山,没有运出去。龟村说,三天的期限如果还交不上粮食,连你一起是问。皮二点头称是。皮二在大庙里来回踱步,他忽然想到一个人,他喊来随从,去,回白庙把郭有财叫来。郭有财刚刚抽过大烟,正幸福地躺在炕上,吧嗒着嘴,还在品味着大烟的美幻,两个人进屋把他从炕上拎起来,走,二爷有请。郭有财吓了一跳,你们这是干啥呀,哪个二爷呀?来人推了他一把,装糊涂,你说还有哪个二爷,快走。郭有财镇静了一下,是皮二爷吧,好好好,等会儿我把鞋穿上。见到皮二,郭有财点头哈腰,二爷,你找我?皮二腆着肚子拍拍郭有财的肩膀,郭老爷,这几天还有货吧?郭有财笑嘻嘻的,多谢二爷。皮二转过身去,现在有一个为皇军效力的好机会,你愿不愿意?皮二从桌子上拿起一包大烟在郭有财眼前一晃,郭有财的眼神一直盯着那包大烟,他恨不得马上拿到它。郭有财弯着腰说,愿意为皇军效劳。皮二把那包东西往桌子上一放,好,事办成了,这就是你的了,皇军还有重赏。皮二和郭有财耳语一番,郭有财点头领会。
窟窿山被笼罩在恐怖之下,村民很少出门,偶尔必须要出门也是一些上了年纪的男人,年轻的姑娘和小媳妇都躲在家里,出门时也是乔装一番。日本人畜生着呢,见着年轻女人就抓,祸害完了还把衣服给扔了,让女人光溜溜地走,一群日本人站在那里哈哈大笑。董大胜最担心的就是这些孩子,大凤出去了,二凤、三凤在县城念书,那里据说全让日本鬼子占领了,现在又来到村里,真是可恶。董大胜不让孩子们出门,冯先生的学校也没几个学生了,出出进进都是董大胜和宝柱的事。宝柱小点但他是男孩子,日本人不感兴趣。眼看着交粮的期限就要到了,董大胜心里没底,小鬼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特别是还有那些汉奸,他们比日本鬼子更可恨。
三天交粮的大限就要到了,窟窿山村没有一点动静,家家大门紧闭。宝柱出去撒尿,他靠着大门口刚解开裤带,发现身后站着两个人,他吓了一跳,提着裤子就往屋里跑。那人拦住宝柱,宝柱刚想喊爹,就被一个人把嘴捂住,随后另一人扛起宝柱就跑。宝柱被扛到大庙里,扔到地上,宝柱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憋得发青。抬头一看,身边站着好几个身穿军服的日本兵,还有一个身挎王八盒子的人,总好像在哪里见过。龟村看见人已抓到,蹲在地上把宝柱抱起来,小孩,起来,你的不要害怕,皇军大大地喜欢小孩。说着从兜里掏出几块糖,大日本的糖果,给你。宝柱害怕没有去接,龟村把糖果塞到宝柱手里。龟村站起来,看着郭有财说,郭君,你的大大的良民,他确实是董的儿子?郭有财点着头说,太君,他是。龟村高兴了,抱起宝柱,宝柱大哭,挣扎着要下地,龟村死死地抱着他,嘴里哄着。又冲着皮二一点头,皮二明白,拿起桌子上的那包大烟,郭老爷,你今天是首功一件,这是皇军给你的奖赏,如果干好了,保你荣华富贵,吃香的喝辣的。郭有财接过大烟,几乎要跪下,多谢二爷,多谢二爷,从今以后,我就跟着二爷干了。
宝柱出去好半天没有回来,董大胜出去找,又喊了几声,没有回答,他喊婆娘,婆娘也出来找,没有找到。董大胜心想,可能是这几天在屋里憋得慌出去玩儿了,也就没怎么在意,一直到了晚上,仍然没有回来,董大胜感觉事情不对,他赶紧去找冯先生。冯先生躺在炕上,听着董大胜说,这孩子平时哪也不去,除了你这里没有别的地方去,就撒泡尿的功夫。冯先生有气无力地说,那快赶紧找啊,天说黑就黑了。董家一夜没睡,董大胜始终坐着,婆娘一直在哭,几个孩子躲在一旁惊恐地看着董大胜。此时的董大胜才感到事情严重了,他想到了郭有财,但他又觉得不可能,郭有财在白庙,再说了,这兵荒马乱的,郭有财不可能把宝柱抢走,那这孩子去哪里了?董大胜想不出来。
大凤自从和爹吵了一架离家出走,在学校里见到了沈先生,大凤诉说着自己的想法,她想出去,她想参军。沈先生再三劝阻未果,只好答应大凤带着她一起走。沈先生通过上学时的关系找到了在县城一带活动的游击队,游击队的队长叫周挺,隶属于赵尚志的部队。游击队是奉了赵尚志的命令专打鬼子的征粮队。沈先生和大凤来到游击队,周队长非常欢迎,咱们部队现在就缺少有知识有文化的,你们能来真是太好了。周队长简单地讲了一下游击队的情况和下一步的打算,沈先生和大凤成了游击队队员。
三天交粮的时间已到,窟窿山全村的人被集中到大庙前,龟村站在大庙的门前,双手拄着战刀,叉开双腿。皮二站在一边,斜挎着王八盒子向村民喊话,你们听好了,皇军让你们交的粮食呢?都聋了吗?今天交不出粮食皇军就要开杀戒。龟村摆摆手,皮二停止喊话,龟村往前走了几步,皮二跟在身后。龟村说,大家的不要害怕,皇军为了建立王道乐土,来到这里是为了保护你们,皇军只需要粮食,不想伤害你们,只要你们把粮食交出来,你们立刻就可以回家。没有人说话,死一样的肃静,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个人似乎都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过了一会儿,仍然没有人站出来愿意交粮。龟村笑嘻嘻地走到董大胜的跟前,董君,你的大大的良民,你是村长,你就带个头,交了粮食就什么事也没有了。董大胜看着龟村,村里的粮食都交给你们了,哪还有粮食再给你们。龟村冷笑道,贵村是这个县的产粮大村,年年丰收,白庙的比不了,你们把粮食都藏起来了,是不是准备给那些抗日的游击队?董大胜没有说话。龟村继续说,董君,你是个明白人,还是把粮食交了吧。说着把手一挥,一个日本兵抱着宝柱从大庙里出来,宝柱哭着喊着,爹,爹。董大胜一惊,宝柱在这儿,他一下子明白了,日本人拿宝柱做了人质。听到孩子的哭声,董大胜想冲过去抱孩子,龟村上前一步挡住他,想要你的孩子,想不让你董家断子绝孙就赶紧让大家交粮食。人群有些骚动,宝柱喊着爹,董大胜也喊着宝柱,马二赖子举着拳头高喊,放了孩子,拿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来威胁算什么能耐,你们这群操蛋的东西,就欺负我们有能耐。有人跟着高喊。龟村大怒,八嘎,敬酒不吃吃罚酒,机枪准备。几个日本兵一下子趴在地上架上机枪,“哗啦啦”拉开大栓。龟村大喊,你们的交不交粮食?不交统统的死啦死啦的。龟村来到宝柱跟前,小孩,你的想不想找你的爸爸,只要你的爸爸把粮食交给皇军,我这就让你回到你的爸爸身边,要是不交就和你的爸爸一起死啦死啦的。宝柱一听害怕又大声地哭起来。龟村抓着宝柱的手,宝柱挣脱不开,他用力往开拽着,可龟村越抓越紧,宝柱低下头狠狠地咬了他一口,龟村大叫着松开了手,八嘎,小兔崽子,还会咬人,说着拔出枪对准了宝柱。宝柱咬完龟村撒腿就往董大胜跟前跑,董大胜也往前跑准备去抱宝柱,龟村用枪瞄准了宝柱。这时从龟村后面跑出一个人,太君,太君,千万别开枪,千万别开枪,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千万别开枪。龟村一看是郭有财,再看看自己流着血的手,八嘎,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郭有财跑过去抱住龟村的腿,太君,太君,我求求你,看在我效忠皇军的份上,饶了他吧。龟村一脚把郭有财踹到一边,对着宝柱就是一枪,宝柱应声倒地,两只小手挣扎着扒着地,手指抠进了土里。董大胜疯了似的扑过去,抱起孩子,孩子瘫软在他的怀里,鲜血顺着他的手指一滴一滴地流下来。董大胜拼命地喊着宝柱,宝柱已经没有了气息。郭有财连滚带爬地跑到董大胜跟前,抱住孩子大哭,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你们这群小鬼子,不讲信用,哎呀,我该死呀,我该死啊,作孽啊,你们这群畜生。皮二看着龟村打死了这个孩子,心里害怕,都说日本鬼子杀人不眨眼,看来这是真的。他赶紧站出来说,大家看见了吗,如果你们还不交粮食就是这个下场。
第二天,皮二和龟村带领鬼子挨家挨户地搜粮食,几乎家家的地窖都被掏空了,全村的粮食装满了整整一山洞。窟窿山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洗劫,鸡飞狗跳老婆哭孩子叫,日本鬼子站在大庙前看着堆积如山的粮食,发出野兽般的狂笑。
董大胜不知是怎么挪回家的,他的腿像灌了铅。乡亲们帮着埋了宝柱,回到家里,看着家里被翻得一片狼藉,辛辛苦苦积攒下的粮食被鬼子一扫而光,值钱的物件也被鬼子抢去不少,想想自己的家业,他觉得对不起祖宗。国弱了谁都欺负你,此时,他想起了大凤。大凤说得对,大凤做得对。小鬼子一天不被打跑咱就一天没有好日子过。马二赖子来了,董爷,想开点吧,人啊死了,咱们得看看今后怎么对付他们。董大胜让马二爷坐下,自己也坐下,这口气我真是咽不下去,这也太欺负人了。马二爷悄悄地说,想什么办法干他们一把,出出气。董大胜点头,咱们手里没有枪,不能跟他们硬碰,用咱们的土办法。马二爷说,对,可他们戒备森严,不好接近啊。董大胜也沉思不语,心想,是啊,咱就是一个种地的,也没接触过这种事啊,但他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他们在咱的土地上杀了咱的人呢。马二爷说,我看咱就琢磨着把那些粮食给他烧了,抢了咱的粮食也不让他运到前线去。董大胜眼前一亮,对,就对粮食下手。
皮二和龟村在窟窿山是大获全胜,喝了几天酒后,留下几个日本兵看守粮食,其他人又到其他村里继续征粮。董大胜、马二爷,冯先生还有夏阳,几个人在董大胜家里秘密商量着如何下手。天黑了,几个人还没有拿出更好的办法,忽然,一个黑影一闪,一会儿有人敲门。董大胜镇静了一会儿问,谁?来人轻轻地回答,我,是我,爹,大凤。董大胜一惊,大凤?大凤回来了,他赶紧把门开开,一身男人打扮的大凤敏捷的一闪进屋,又回头看看随手把门关上。几个人一起站起来看着大凤。大风真的长大了,身子也结实了,两眼炯炯有神,腰里别着一支枪,可能是刚才跑的关系,脸色微红,透着俊色。大凤一一打过招呼。董大胜好久没有见到大凤了,大凤的突然出现使他又想起了宝柱,他抓着大凤的手说,大凤,你可回来了,这几年你去哪了,可让爹担心了,你弟弟宝柱……董大胜的眼泪流了下来。大凤说,爹,这事我都知道了,日本鬼子占领了东三省,还不死心,还想进关,他们到处征粮就是为大军入关做准备,国军不抵抗是节节败退。野田这支队伍到咱们县就是掠夺粮食和煤炭,所以我们得想办法不让他们的阴谋得逞。董大胜说,是,我们几个正在商量这事儿,想办法把粮食给他烧了。大凤说,粮食不能烧,咱们想办法给他抢过来,送到游击队,游击队现在也缺粮食,游击队只要有了粮食,就可以更好地打鬼子。几个人连说是。马二爷说,大凤侄女,你说的都对,可我们一没有枪,二没有经验,小鬼子把守得还挺严怎么抢啊?大凤说,这就是我这次回来的任务,咱们游击队就活动在窟窿山一带,前几天在县城我们打了鬼子一次,周队长说,小鬼子到处杀人抢粮食,打算在窟窿山打他一下,杀杀他的威风。马二爷说,大凤侄女,你说我们干点啥?大凤说,你们这几天就把鬼子的活动规律搞清楚,有多少鬼子,粮食都藏在哪,这些都搞清了我们就打他个出其不意。几个人一听情绪激动,齐声说,好,小鬼子太可恶了,你多带几个人一锅把他们端了。大凤说,就按我说的办,不过你们一定要小心,小鬼子杀人不眨眼,我先回去了。夏阳说,我送你。大凤说了声,好,转身走了。
就在董大胜埋了宝柱的第二天,郭有财又来到董大胜家,一进屋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董老爷,我不是人,我该死呀,是我害死了宝柱,我对不起你们家呀,宝柱是我从你们家偷走的。董大胜一听,什么?你把宝柱抢走当人质的?郭有财点头,是我,我混蛋啊。董大胜暴跳如雷,你还能算个人吗?你可知道那可是你的亲生儿子,你就忍心把他送给日本人,你给我滚,你给我滚。郭有财又一次跪下了,董老爷,你骂得对,我真的不是人,就因为日本人给我大烟抽,我才为他们做事的。董大胜气得抓起桌子上的一个杯子狠狠地摔在地上,你不仅害了我害了宝柱,也害了我们整个窟窿山村。宝柱啊,我那可怜的孩子,你死得太冤了,你知道是谁害了你吗?是你的亲爹。郭有财狠狠地打了自己两个嘴巴子,我真是混啊,小日本子打死的为什么不是我呀?董老爷,我今天就交给你了,你看怎么惩罚我都行,你就是打死我我也没有怨言。董大胜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像你这种没有骨头的人还是留给日本人收拾你吧。郭有财慢慢地站起来,董老爷,我郭有财确实没有骨头,我给咱们中国人丢脸了,我也想好了,我今天来就是向你告别的,我要给宝柱报仇,我杀不了日本鬼子,但是我想好了,现在他们还在利用我,我就利用这个机会,想办法把那些粮食给他烧了,说完转身就走。董大胜一听,赶紧把他叫住,你说什么?你要烧鬼子的粮食?郭有财咬牙切齿地说,为了给宝柱报仇,我就豁出我这条老命了。董大胜稍稍平静了一下心情,他想起了大凤说的,要保住这些粮食,把这些粮食再抢回来。他问郭有财,你用什么方法烧鬼子的粮食,鬼子把守得那么严?郭有财说,现在鬼子都出去到别的村征粮去了,在这看守的只有十多个鬼子,想办法搞到汽油,把汽油浇到我身上,混进洞里点着就行了。董大胜说,这个办法不行,你要真想为宝柱报仇,现在就想办法把他们的行动规律搞清楚,人数摸准,粮食都放在哪里,找准机会咱们一起干。郭有财一听董大胜这么说,心里敞亮了许多,好像刚刚受了委屈的孩子终于有人哄了似的,董老爷,我就是豁出命来也要给宝柱报仇,要不然我就是死了都没有葬身之地。董老爷你说吧,怎么干我听你的。董大胜尽管非常痛恨郭有财,也怀疑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但是起码可以从他嘴里得到些消息,他想利用他这点,尽量为大凤她们的行动做些准备。
大凤她们在得到了确切消息后,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偷袭了窟窿山的鬼子,缴获了全部粮食,为了防止鬼子反扑,当夜就把粮食运进山里。把守的鬼子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消灭了,只有两个鬼子像兔子似的向县城方向跑去。大凤想追,周队长说,行了,留他们一条命回去报信去吧。周队长谢过乡亲们,又嘱咐了几句,带领部队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龟村得到命令说窟窿山遭遇游击队了,带领部队火速赶回窟窿山,看到十几具鬼子的尸体和空空的山洞,龟村大怒。龟村和皮二一起走进洞里,看见在关老爷的塑像前跪着一个人,龟村“唰”的抽出战刀,什么人?那人没有反应,仍在那里跪着,嘴里叨咕着什么。皮二上去一把把他薅起来,那人回过头来,两个人一愣,是郭有财,此时,郭有财两眼露着寒光,脸上带着一丝冷笑。龟村把战刀放回刀鞘,郭君,你的怎么在这里?郭有财的一只手揣在衣服兜里,龟村,皮二,我在这儿等你们。龟村高兴了,郭君,你的大大的良民,效忠皇军大大的良民。郭有财说,我不是个良民,我没有资格做一个良民,我把我的儿子交给了你,可是你却给杀了,今天我就要为我的儿子报仇,龟村我今天就要你给我的儿子偿命。龟村一听,“唰”的又抽出战刀,郭有财一把抱住龟村,随手拉响了手雷,这是日本人制造的手雷,随着一声巨响,洞里掀起一股浓烟,鲜红的血溅满了整个洞口,关老爷的塑像左右晃动了几下又稳当地立在了那里。
董大胜和乡亲们把郭有财埋在了宝柱的坟前,董大胜站在坟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嘴里说着,郭爷,安息吧,你在那边好好照顾宝柱,他还小还是个孩子,有宝柱陪你你就不会寂寞了,冲你敢和小日本子拼命的份上,你还算是个爷们。郭爷,这是窟窿山人给你送来的好酒好肉好烟,你吃一口喝一口抽一口吧。董大胜说完已是泪流满面,乡亲们也齐声说,郭爷,你是个爷们,没给咱中国人丢脸……天上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董大胜在郭有财的坟前呆呆地站了很久,身上落满了雪花,他一动不动,像一座木雕……
经过一场劫难,窟窿山村没有了往日的喧嚣,天好像变得低了许多,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空气中好像散发着血腥味。董大胜把从大庙里捡来的几只枪分给几个年轻人,让他们做好准备,咱也学游击队,能打咱就打,不能打咱就藏,这是咱的地方,咱比鬼子熟悉。马二赖子说什么也要要一支枪,小日本子再敢来我就让他尝尝老子的枪子。董大胜告诉大家,小日本子在窟窿山吃了亏,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咱们一定要做好准备,保护好村民,保护好粮食,能挖地道的挖地道,能做地雷的做地雷,咱们决不能便宜了小鬼子。
大庙照旧矗立在窟窿山前,紫红色的琉璃瓦在太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尽管庙门和墙上留着许多弹孔,但是威武的庙门仍显示着它的威严。关老爷子仍稳稳当当地坐在那里,用那双灵光的眼睛看着过去和现在发生的事情,记录着这里的一切。董大胜站在大庙前,他的背已经微微的弯了,他用一只手挡着阳光往远处看着。他在盼着什么,他在期待着什么。自从他把几个孩子都送走参了军以后,这里就成了他每天必须来的地方。婆娘颤巍巍地走过来,拉了董大胜一把,当家的,天快黑了,回家吧。董大胜慢慢地转过身来,婆娘扶着他慢慢地走了,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责任编辑赵筱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