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经过草原

2016-01-03 06:24安宁
草原 2015年11期
关键词:查斯凤霞西格

安宁

因为女儿阿尔姗娜和风霞的女儿查斯娜,我在草原上的这个夏天,有些不同。两个相差10个月的小姑娘一见面,就因为玩具打了起来。尽管抵达草原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又因为连日的暴雨,我抱着阿尔姗娜,好不容易才穿雨靴蹚着泥水,在阿妈光线微弱的手电筒指引下,到了凤霞家,但两个一岁多的小姑娘,却全然不顾大人累得要躺倒在床立刻呼呼大睡的疲惫,坐在炕上,互相机警地彼此审视一番后,便一边咿咿呀呀地用“婴语”交流着,一边抢起了玩具。结果当然是查斯娜将玩具全部又回归己有,并得意扬扬地全扔到了地上,而阿尔姗娜则不甘心地大哭起来。贺什格图拽过查斯娜来,照着屁股打了几巴掌,阿妈则心疼地打了贺什格图脑袋几下。查斯娜反倒没事人一样,嘻嘻笑着跑到了炕的角落里去。大人们看她没心没肺的样子,都笑起来。而阿尔姗娜则趁机将玩具抢了一两个过来,一个人玩起来。

两个会奔来跑去的小孩子,让房间和院子比多了几头牛还要显得脏乱起来。我也再没有昔日的闲情逸致,在黄昏里沿着公路散步。我和凤霞、阿妈每天都像陀螺一样忙得停不下来,但这样的忙,常常是在做无用功。明明凤霞刚刚收拾好的沙发和地板,就被两个风一样跑过来的小姑娘,给弄得一团糟。阿妈刚刚给这个换了尿湿的裤子,那个又扑通一声,跪在了新鲜的牛粪里。查斯娜从小就在奔跑的牛群羊群里长大,她丝毫不怕它们,从早晨一下床,就拿起小棍子,追着大牛小牛们玩乐。牛们也懒得理她,照样在她的小棍驱使下,悠闲地喝水,让凤霞挤奶,或者摇着尾巴驱赶苍蝇。而查斯娜,非要等着所有牛们都一字排开,去草原上吃草了,才肯罢休,扔了小棍,去菜园里拔菜玩。

有查斯娜这样一个“好榜样”,从未见过牛羊的胆小的阿尔姗娜,也被点燃了一样,兴奋地啊啊叫着,非要冲牛屁股拍上一掌不可。她还对朗塔和嘎塔充满了热情,追着它们两个四处跑。自从阿爸阿妈跟着我和照日格图去呼和浩特照顾阿尔姗娜之后,嘎塔就成了野猫一样,常常好多天都不回家,回家后便径直推门进阿妈的卧室,对凤霞一家三口的房间,雷池一样不越半步。阿妈在呼和浩特的时候,隔两天就念叨嘎塔是不是在外面淋了雨,受了欺负,有没有吃的,会不会看上别的猫,跟人家跑了?又说嘎塔最懂事了,从来不在房间里拉屎撒尿,即便是阿妈阿爸都在遥远的呼和浩特,它跳到炕上去睡觉,也永远是在角落里待着。倒是朗塔,阿妈从来不担心,因为它已经有些老态了,连睫毛都白了,所以跟老去的阿爸一样,不愿意离开家门半步,不管凤霞是否记得喂剩饭给它,它都忠心耿耿地守在新盖的牛棚门口,随时以警觉的叫声,提醒房间里的主人。

最近一两年,草原上开始出现从外地来的偷牛的人,于是贺什格图就跟镇上的其他人一样,在新盖的牛棚门口,安了一个监控器。除了上梁和安装大门,牛棚几乎是贺什格图和凤霞两个人盖起来的。常常是查斯娜一个人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地玩,贺什格图和凤霞则熟练得如泥瓦匠一样,站在脚手架上,砌着砖墙。有时候查斯娜一屁股坐在了哈拉盖草上,忍着针扎一样的疼痛,她自己爬起来,又嘻嘻笑着一个人玩了。在阔大的院子里,常常找不到查斯娜小小的身影,需要凤霞扯着大嗓门不断地喊叫,她才会从某个角落里,忽然探出头来。查斯娜已经习惯了这样风一样跑来跑去的生活,她又承继了阿爸家族里的慢性子好脾气基因,不像阿尔姗娜,完全随了阿妈的急脾气,走路都是在嗖嗖地跑,所以不管贺什格图和凤霞因为查斯娜搞破坏后怎么打骂,她都照样开心地玩乐。这让我常常有些愧疚,似乎因为阿尔姗娜的缘故,才让查斯娜无法得到阿爸阿妈的照看。而已经有些行动不便、做不了多少活计的阿爸,在呼和浩特的一年里,也待得不太心安,坚持要过几个月后,回到草原上来,帮忙照看查斯娜,或者喂牛收拾庭院。而且阿爸始终不像适应能力很强的阿妈,在呼和浩特的一年里,因为空气干燥、风沙太大,而不间断地吃这样那样的药;但在零下三十多度、所有细菌都被大雪覆盖的清冽干净的草原上,他却从未感冒过。

因为大雨,所有的泥土路都变得很糟糕。不过即便是不下雨,凤霞专门给查思娜买的婴儿推车,也完全派不上用场。我曾经试着推阿尔姗娜去伊敏河边玩,最后却是我一手抱着阿尔姗娜,一手费力地拉着推车走了回来。但听说很快公路就要穿越金花家的院子,修过来了。有好几户人家的房子也被公路给占了,在领了十七八万的拆迁款后,不得不重新在镇上建新的房子。但镇上的人们都说,对那些房子破旧的光棍们,这其实是一个好事,他们恰好借这个时机,翻新房子,并吸引外面的姑娘们,多看自己几眼。

但在公路没有修好之前,更多的时间里,我和阿尔姗娜都是待在院子里,看着凤霞养的鸡们飞来跑去,又到房间里拉上几泡屎,将凤霞采摘下来的青菜啄上几口,而后便虎虎生威地飞上了栅栏,并将我刚刚洗好的阿尔姗娜的衣服,给弄脏了。阿妈看着心烦,追赶着将它们全都捉到羊圈里去,可是没多久,这些练就了一身本领的鸡们,又飞了出来,只气得阿妈哭笑不得,忍不住骂了起来。阿尔姗娜却是高兴,看阿妈追赶鸡们不小心绊倒来了个嘴啃泥,她还咯咯笑个不停,而且一定让我将她从车里抱出来,跟着一起追赶鸡们。

凤霞一家三口习惯了坐一辆摩托车上一起出门办事,所以即便是去商店买个针头线脑,他们三口也一溜烟一起跑了出去。他们一走,偌大的院子里就剩了我和阿妈、阿尔姗娜三个人,我和阿尔姗娜抬头看天上的喜鹊、燕子飞来飞去,还有蜻蜓、蝴蝶也过来凑着热闹,天空蓝得耀眼,好像无限深邃的湖泊一样,让人看着看着便有些晕眩。洋姜和向日葵一起向着天空,将黄色的花朵高高地绽放。阿妈忙完了菜园子里的活计,才坐下来歇息,于是三个人一起抬头看天上的云朵,看得久了,阿尔姗娜便打起了哈欠,阿妈笑说:凤霞他们玩他们的,我们也不看家了,走,回屋睡觉去。

镇上的女人们在知道阿妈带着我和阿尔姗娜回来小住后,都纷纷过来串门。聊天中听说从大学中途退学结婚的塔娜,在婚后也很快有了儿子,不过因为太年轻,她完全不懂得如何养育儿子,所以基本上她还是像婚前一样,穿着漂亮的黑色丝袜和真丝裙子,踩着高跟鞋,在满是淤泥的小道上,寻着好路,小心翼翼地走着。路过的人看见了,都说,一看塔娜就不是镇上的女人。可是不是镇上的,她又属于哪儿呢?养牛挤奶的活,都是婆婆在做,孩子呢,就交给塔娜的母亲看着,她即便是天天跑到海拉尔去逛街,可照例不是城里的女人。

不过,塔娜的母亲抱着外孙“小通拉嘎”来串门的时候,说了一个喜忧参半的消息,即将要修的公路,恰好穿过塔娜家的房子,塔娜家能够得到十八万的拆迁补助;塔娜一心一意要离开草原,去海拉尔定居,可是这笔钱也只能在海拉尔买一个小小的房子,去了以后,没有了牛羊,只能靠打工为生,但在城市里,出门处处都要花钱,打工挣的钱,能养孩子,怎么能养老?

这几乎是镇上如凤霞一样年轻一代牧民们的担忧,散养的畜牧业,已经渐渐萧条。甚至前一阵子,镇上一度没有人来收牛奶了,后来即便有人来收,也是几毛钱一公斤,大家都纷纷将牛奶挤出后倒掉,或者像凤霞这样,冬天的时候做奶干和奶皮子,让汽车捎到乌兰浩特的娘家去卖,或者夏天的时候,直接让牛犊喝光,指望着它们快快长大,可以卖钱。许多打工去了城市的同龄人,都劝凤霞和贺什格图,将奶牛全部卖掉,存在银行里,而后暂时让凤霞一个人在家看着查斯娜,贺什格图先出去打工,等以后查斯娜上幼儿园了,就一起去海拉尔或者打工的地方租房,两个人一起挣钱。大家还说,看镇上那些将牛羊全部卖掉的人,两人一个月可以打工挣到四千多,比以前天天辛苦地挤奶喂牛,却连个周末也没有的日子,舒服多了。而且,既然养牛赔本,干吗还要继续费时费力地耗着一家人养下去呢?

但不管周围的人怎么劝说,如何卖掉奶牛跑去城里打工,或者在最艰难的时候,牛奶都没有人收,即便收上去,讨要奶资都是一个让人头疼的问题,习惯了传统生活的凤霞,依然不肯将安身立命之本的奶牛,全部卖掉。她总是忧心忡忡地问我:如果奶牛都卖了,将来打工也不顺,回来靠什么吃饭呢?到时候再买奶牛,肯定贵了,就像我们老家,如果土地都扔了不种了,靠什么生活呢?对于凤霞的这些疑虑,我也无法给她确切的答复,或者指导她走一条更为安稳的路。我只能说,边走边看吧,或许什么时候,就能够有好的门路,可供生活。

在因为查斯娜而暂时无法打工或者做些小生意的一两年里,凤霞只能靠养奶牛,做奶皮子,或者秋天的时候帮人剪羊毛,来挣钱谋生。当然,远在乌兰浩特的娘家,也分给凤霞十几亩地,只要春种和秋收的时候,贺什格图过去帮帮忙,就可以将十几亩地的收成,归为已有。但生活终归还是在一点点前进的,凤霞在阿爸阿妈远去呼和浩特后,依然依靠自己的力量,盖起了崭新的牛棚,又将仓库拆了,慢慢修建新的,菜园里也并没有像阿妈担忧的那样,荒芜掉了。用二叔二婶的话说,没有了能干的阿妈,昔日什么也不会做的凤霞和贺什格图,反而过得更好了,而且什么都做得像模像样了。

镇上的女人们在看到阿尔姗娜和查斯娜后,都说,不愧是姐妹俩,长得真像,只不过一个是黑人,一个是白人。还有女人故意当着我和凤霞的面,笑问我:你觉得是黑皮肤好看,还是白皮肤好看呢?我也笑:都好看,黑色显健康,白色显秀气。女人们立刻哈哈笑道:说来说去,其实还是像阿尔姗娜这样小脸白白净净的好看呗!凤霞不甘示弱:管他黑的白的,你们想要还没有呢!阿妈也给了个形象的补充:家里添了两头黑白花小奶牛,不高兴才怪呢!

阿妈这样一说,女人们又将问题全都涌向了她,问得最多的,是在呼和浩特住干干净净的楼房,一定很高兴吧?阿妈嘴巴一撇,也不管旁边的我,张口就贬损道:呼和浩特有什么好的?满眼不是人屁股,就是楼屁股,什么也看不到!等阿尔姗娜上了幼儿园,我完成了任务,就赶紧回草原上来养牛,才不在那大风沙里待着,憋也憋死了!女人们又调侃:有你这么当婆婆的嘛,也不怕人家儿媳妇不高兴。阿妈拍我后背一掌,哈哈大笑道:怕什么?我们关系好着呢!你们纯粹是嫉妒!

塔娜的儿子“小通拉嘎”才不管女人们在谈论什么,他坐在炕上,津津有味地捡拾着阿尔姗娜撒开的爆米花吃,他只比阿尔姗娜大两个月,因此两个人明显有共同语言,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丝毫不搭理满地乱跑乱跳乱叫的查斯娜。查斯娜不屑小孩子间的游戏,她更乐意追着塔娜母亲养的小狗玩。那是我在镇上见过的最脏的小狗,浑身都挂满了已经变干的泥巴,好像一个落魄的乞丐。阿妈说,塔娜母亲每天既要喂牛挤奶,还要照看外孙,甚至帮女儿塔娜家的牛挤奶,所以根本没时间照顾家里的小狗,只能任由它天天在泥水里打滚,脏成一团稀泥。那小狗却并不因此嫌弃主人,照例风一样跟在“小通拉嘎”屁股后面跑来跑去。

女人们当着塔娜母亲闭口不谈的,是塔娜跟其公公婆婆闹翻的事情。事情是从塔娜坐月子的时候开始的,想来不外是对“小通拉嘎”的照看方式产生了分歧,还有公婆始终对塔娜不好好过日子、只想着穿衣打扮,甚至借高利贷买新衣服的生活方式看不惯,所以矛盾一爆发,便是塔娜将公婆“撵出”了家门,并因此上了镇上的“新闻头条”。这一事件让大家纷纷将矛头对准了塔娜,认为一向婆媳关系很好的传统,全让她给破坏掉了。而将塔娜从小惯坏了的塔娜的母亲,当然也是人们议论的焦点。只不过,这种议论,从来不会让塔娜和塔娜的母亲听到。

我不止一次地看到塔娜抱着儿子,和母亲一起乘坐汽车去海拉尔逛街。为了迅速地恢复身材,塔娜早早地就给儿子断了奶,所以常常是我在后面座位上给阿尔姗娜喂奶,塔娜则在前面拿着奶瓶给儿子吃奶粉。我用余光观察着塔娜,不知为何,心里有些自卑,因为来自城市的我,跟打扮得光鲜时尚的塔娜相比,简直是个乡下人。大约,走在海拉尔的大街上,也没有人会觉得,塔娜是草原上来的牧民吧?因为哪个天天挤奶的牧民,会穿着细细的高跟鞋和黑色的长筒丝袜呢?不让牛粪给喷了才怪呢。对于像凤霞一样年轻却沿着传统踏实生活的媳妇们来说,塔娜是镇上的另类,她原本就不属于草原,所以被强行圈在了草原上,必然会痛苦地挣扎,并在挣扎的过程中,像一头冲破栅栏奔向自由的牛犊一样,将阻拦她的公婆,给无意中撞伤了。可是不管怎样,那个为了爱情中途从大学退学的塔娜,在她的母亲眼里,却依然是值得她受苦受累去溺爱的小女儿。

尽管我早已熟悉了草原上的一切,可是借了阿尔姗娜的眼睛,我又发现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鲜和陌生。早晨一只蹦到我鞋子里的青蛙,让阿尔姗娜兴奋了好久,甚至见了谁,都要啊啊叫着让人看我的鞋子,好像那只青蛙依然在里面安静地待着。她还喜欢蒲公英,并学了我的样子,噘起小嘴来,用力吹着。而在看到蒲公英的小伞们纷纷飘走的时候,她还会跟着跑过去,挥着小手,一直追到看不见为止。我还和她花费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坐在草原上,就为了倾听奶牛吃草时,雨点一样沙沙沙的美妙的声音。期间还有蝴蝶或者蜻蜓,围着我们翩翩起舞。一只小羊忠诚地跟在大队奶牛后面,咩咩叫着走回家去。而阿尔姗娜,则挣脱掉我的手,摇摇晃晃地去捕捉蝴蝶和蜻蜓,或者跟了奶牛排队回家。

阿尔姗娜跟朗塔更是亲密无间,她学了查斯娜的样子,去抓朗塔长长的毛发,还一脚跨过朗塔,坐在它的身上。只要不是太疼,朗塔就任由两个小姑娘抓挠它,丝毫不会动怒。倒是有时候它跟着我和阿尔姗娜一起散步,忽然间兴奋了,就从远处飞奔过来,将两个爪子一下子搭在我的肩膀上,表达它的亲密,直把抱着阿尔姗娜的我,吓一大跳。一家人都忙,常常忘了喂朗塔饭吃,它从不吼叫着提醒我们,照例瘪着肚子跟我们出去遛弯。只不过遇到大狗朝我们狂吠,它很没出息地躲到了我们屁股后面,好留一点力气,继续跟我们在草原上散步。即便这样,路上遇到别人家狗吃剩下的骨头,它也很清高地从不碰触一下。尽管,它天天跟着我们吃素,好长时间都没有啃上骨头了。

镇上一向没太多娱乐活动,因为没有路灯,黑灯瞎火的,晚上哪儿也去不了,所以当一个南方的马戏团,开车绕镇上用大喇叭喊了一圈后,昔日安静的小镇,草一样,忽然间冒出来很多人。马戏团明显是一个家族草班子,有一对男女站在门口,借会耍金箍棒的小猴子,给人拍即时可出的照片。那小猴子穿了一身孙悟空的衣服,举着小棍子,像模像样地在男人肩膀上耍弄着,人群里有看着好奇的,都抱着那猴拍10元一张的照片。耍猴男人的老婆,是大肚子的女人,看样子还有两个月就要生了。镇上的女人们便议论说,如果生在车上可怎么办呢?男人们便插话说:生就生了呗,没看马戏团里另外三对夫妇的孩子,都已经可以帮忙扎帐篷了嘛!

震天响的音乐几乎引来了镇上所有爱看热闹的人,在马戏团的人忙着扎起巨大帐篷的时候,对面的小卖铺也跟着沾了光,大家都纷纷在开场前去买吃的喝的。布里亚特蒙古族男人照例一人两瓶啤酒喝着,有那么几个,已经有些醉意,在我抱着阿尔姗娜进帐篷后,扑通一声,坐在我的旁边,差点将我给挤下椅子去。台上笼子里正有一只可怜的黑熊,在震撼的音乐中,焦灼地转来转去,让我总是担着一颗心,它会不会突然间来一声怒吼,而后冲出来,先将囚禁了它的马戏团的三对夫妇,给咬伤了?

门票十元一张,只是进去后,为了吸引更多的人来观看,马戏团的人做足了等待的功课。等得直让我有些不耐烦了,抱着阿尔姗娜走出了帐篷,逗引一只大狗玩。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大而昏黄的月亮,挂在天上,阿尔姗娜抬头,一眼就看到了这路灯一样抚慰着整个草原的月亮。她大约第一次注意到这样清晰美好的月亮,啊啊叫着,让我去看。我们两个人,就这样站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在凉意沁人的夜色中,看了好长一会儿月亮。直到阿妈过来找我们,看已经开场的马戏团演出。

如我所猜,家庭式作坊的马戏团,在城市里完全找不到演出的场地,才会千里迢迢地开着大卡车,到这偏僻的草原小镇上来挣钱。这里牧民的好奇心,完全可以保证这一晚上的收入。尽管,他们的演出内容,实在简单,没有多少艺术含量,只是训小狗、爬杆等简单杂耍游戏。阿尔姗娜已经有些困倦,我抱着她,看了一两个节目,便走了出去。

站在商店门口等贺什格图的摩托车来接的时候,几个喝醉酒的年轻男人,正在很凶地打架。店老板是个长相威武的男人,见他们在门口打架,影响生意,有些不耐烦,出来三拳两脚,就将其中一个给打倒在地。另外两个大约也酒醒了,拉起被打倒的那一个,嚷嚷着要去别的地方再打。我看了有些担心,问开摩托的贺什格图,以后这些人,还会不会来店里买东西?他笑笑:明天起来,他们就忘了,照样约着一起到店里买酒喝,布里亚特蒙古族男人们缺了酒,是会觉得活着很没意思的。

一路上我们像坐在小船上一样,在高低不平的泥路上,一边闲聊着,一边上下颠簸。阿尔姗娜却喜欢摩托车这样的交通工具,很熟练地站在后座上,紧紧抓着贺什格图的衣领,机敏地看着隐没在夜色中的点点灯光和大片草原。时不时地会为路边一群站立的大马,或者卧倒休息的一群牛,而惊呼喊叫。她如此迷恋摩托车这一草原上最普通的交通工具,以至于到了家,还不肯下来,非要贺什格图载着她坐在前面,在院子里再突突突地跑上一圈,才肯罢休。

每隔几天,就有从海拉尔开来的大卡车,载着一车厢的蔬菜瓜果,围着小镇一圈圈地转着,一边转一边还会跟马戏团的一样,用大喇叭喊着“卖菜卖菜”。他们卖的菜,当然都避开人家园子里有的,专门卖些诸如西瓜啊桃子啊黄杏啊蒜黄啊胡萝卜啊之类的稀罕物,所以我每次听见了,就抱起阿尔姗娜飞跑出去,拦截那辆卡车。有次一边跑一边喊,那高音大喇叭单顾着朝前赶,愣是没听见我的喊叫,于是害我跟个运动健儿一样,抱着阿尔姗娜,顶着大太阳,在完全没有阴凉的颠簸的土路上,整整跑了六里路!直到终于有一个骑摩托车的陌生牧民,看我辛苦,载上我,飞奔着拦住了那卡车。

我问那卖菜师傅明天还来不?来了记得沿伊敏河边走上一圈,开慢点,喇叭喊得声音大一点,否则没我买菜,他们就亏大了。卖菜师傅哈哈大笑,拍拍车厢上的行李道:今天晚上就在这里过夜了,明天卖完了才走呢。

我正兴奋地挑拣着水果和蔬菜,凤霞也飞奔而来。只是摩托车被贺什格图给骑走了,凤霞只能背着五六十斤的瓜果蔬菜,徒步回家。我问凤霞累不累,她一昂头道:再来五六十斤,也没有问题!没看我生完查斯娜,比以前胖了接近20斤吗?这么多肉,还能让它们白白长身上,一点用处也没有?

两个人一心想着回家可以好好做一顿新鲜菜吃,于是虽然一个抱着20斤的娃,一个背着60斤的菜,却都健步如飞起来。倒是阿尔姗娜,被大太阳晒得蔫蔫的,揉着眼睛,努力地让自己配合聊得欢天喜地的我们。可是最后,她还是烦了这样没有尽头似的走啊走,小嘴巴一边不停地喊着“妈妈”,一边朝我做着想要吃奶的“吧吧”的动作,直把我和凤霞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凤霞邻居家的一头奶牛,陷到泥淖里去了,邻居男人找来自己的弟弟毕西格日图帮忙。毕西格日图力气大,也很卖力。就在奶牛被这大力士拼命拽着走出泥泞的那一刻,毕西格日图因为太过用力,红布条子做的裤腰带忽然间松开,肥大的裤子瞬间滑落至脚踝。于是,毕西格日图给小镇的新闻史上,增添了浓重的一笔,因为,没有老婆且生活邋遢的他,着急出门,只记得提了裤子,却忘记穿内裤了……

这一笑话被小镇上的人们传了无数次,大概连海拉尔住着的人,也全都知道了毕西格日图不穿内裤的糗事。他的母亲着急坏了,担心儿子会打一辈子光棍。只是人人都知道,毕西格日图娶不上媳妇,跟他母亲有着重要的关系。因为他接连领回来好几个女朋友,都被挑三拣四的母亲给否了。直到凤霞和我先后生了宝宝,阿妈出门领着阿尔姗娜和查斯娜,在镇上骄傲地溜达,恰好让毕西格日图的母亲看到,她羡慕得发出一连串的叹息。阿妈则毫不客气地批评她说:谁让你挑儿媳妇跟自己找对象似的,一挑就是好几年,你以为你家毕西格日图是王爷啊?!下次学学我,看准了哪个姑娘,天天给人家去送好饭吃,好坏先骗到手再说嘛!毕西格日图的母亲听了,又是一声叹息,大概她也知道,自己是没阿妈那样大的本事,“勾引”人家姑娘主动上门的,所以,她只能着急地天天催促毕西格日图,赶紧找个媳妇回家过安生日子。

但年轻的女人们,开始向往外面的世界,于是镇上的离婚率因此升高,而像毕西格日图这样家境还算富裕的光棍也不少。镇上一个叫巴图的男人,已经离婚四次了。每个女人来了都留下一个孩子,便女狐一样,住上一两年,就消失掉了。以至于巴图混到快奔五了,除了一堆孩子,家里什么也没有。还有叫那日苏的男人,快五十岁的老婆某天忽然就跟着一个四十岁的男人跑了。他们的儿子已经有了孩子,原本当了奶奶的女人,依然不回头,既不去帮忙看孩子,也不后悔自己的决定,就这样跟着外面的男人在海拉尔天天辛苦地打工,对于过去牛羊成群的安稳生活,完全不再怀念。甚至因为男人那日苏不肯离婚,连离婚证也可以不要,就这样隐居在城市里,过着从不对任何人提及幸福与否的生活。

相比起光棍和离婚一族,像凤霞老舅这样被两个女人拼命争抢的男人,倒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镇上的人们已经不再提及佐拉曾经的后妈萨日娜了,好像她的来去,都是草原上的一阵风,风过之后,生活又恢复如初。凤霞的舅妈将我曾经给萨日娜和佐拉拍摄的照片,全部收了起来。而房间里的布置,也都恢复至她曾经跟凤霞老舅离婚之前的模样。这个秋天,凤霞老舅靠凤霞父亲担保,买了一辆打草车,很卖力地联系打草挣钱的活计,因为佐拉,这个家在老舅出狱后,重新成为一个让外人艳羡的幸福安静的三口之家。而萨日娜,则完全成了人们记忆中的过客。

接连几个黄昏,我都会抱着阿尔姗娜去附近的乌日娜家,看她家两百多头羊,从草原上归来,集体进圈的壮观景象。她家的院子和房间陈设都很简单,因为两个儿子都在外地,又未成家,所以,除了羊的咩咩声,和牧羊犬的警惕吼叫,这个家每天都安安静静的。但事实上,乌日娜的个人生活,一点都不安静,甚至还可以称得上惊心动魄。她的丈夫是个黑脸却爱喝酒的男人,醉酒后就胡言乱语,直到某一天,得罪了自己的老丈人,两个人厮打在一起,混乱中,乌日娜的丈夫拿菜刀砍伤了老丈人,自此两家再不来往。而夹在中间的乌日娜,这一劫尚未度过,儿子又在外地打工时,跟人打架,又是混乱中砍伤了对方。为了能让儿子免受牢狱之苦,乌日娜四处筹钱,又几乎将所有羊都卖光了,才凑够了对方索要的几十万赔偿,并让其撤了诉。两个儿子都在外地打工,只过年时回家探望,他们大约不知道,此后的乌日娜,就一直活在拆东墙补西墙的窘迫生活中。甚至我在去镇上理发的时候,还亲眼看见她朝理发店的女人,借一百块钱。只是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她有如此跌宕起伏的人生,也不知道她在镇上人的口碑里,因为总是借钱维生,而变得很差。大家都躲着她,在路上见了,会快步走开。可是又同情她,因此借了钱,也就当做给了她,并不指望她能还上。

只是我依然觉得,有两百多头羊的乌日娜,早晚会有一天,结束这种四处借钱的生活,和阿妈一样荣升为幸福的奶奶,并获得镇上人的认可与尊重。尽管,除了我,没有多少人会认为乌日娜能够突然扭转自己黯淡的人生航向。

再有一个星期,我们就要离开草原,回到呼和浩特去了。二叔二婶和老叔老婶都纷纷请我们过去吃饭,算是提前送行。二叔的身体像一个散了零件的机器,一年不如一年;几乎走到哪儿,他都要随身带着针药,常常是吃一把药下去,再自己注射一支药水。大儿子巴特已经与马兰在通辽买房结婚,不常回家。从外地辞职回到海拉尔的小儿子东东,则将工作换来换去,始终都没有稳定下来。老叔家的鹏鹏已经大学毕业,只是专科毕业的他,在呼和浩特一直没有找到安稳的工作,只能跟着同学暂时在一家饭馆里打工,以至于老叔老婶提起来就叹气说,上了十几年学,结果却去饭店当了服务员。他们不知道,或者明明知道却不愿意承认的是,专科毕业在而今的城市里,是跟没有学历相差无几的。所以像鹏鹏这样毕业即失业的90后们,在每个城市里都一抓一大把。而能像鹏鹏这样,放低姿态,去从事蒙古族一向不愿去做的服务业,已经是一种进步了。

今晚没有月亮,却有满天的繁星。我站在湿漉漉的庭院草丛里,抬头,很轻易地就辨认出了北斗七星、北极星、织女星与牛郎星。我就这样在夜色中,仰头看那浩渺的星空,许久。日间一切的烦恼琐碎,此刻都被这寂静的夜空洗涤。我在这个尘世,犹如初生的婴儿,洁净,单纯,美好。

而这片草原,也恰如这浩荡无边的星空,过去、现在和未来,都以千百年来从未有过改变的宽容与宽厚,抚慰并清洁着所有在其上努力生活着的人们。

(责任编辑 杨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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