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佳玮
日本,大概到室町及至江户年间,和纸的做法才算成了形。
职人们会说:和纸这玩意儿,天时地利人和,才能成功。天时,需要天气寒冷,如此才能靠清冷的气候抑制菌类生成,清澈冰冷的流水则是制和纸所必需,兼且有利于营造纸的脆感。
制和纸,最常用的纤维来源,是楮树。楮树枝被煮过后,剥下树皮来,晒干;树皮再用碱液煮过,如此能去除树枝上的淀粉、油脂与鞣质,变得清澈了,再将只余下纤维的树皮放在清澈寒冷的流水中,洗去碱液。树枝的纤维经历过多次剥取洗涤之后,便变得清瘦纤薄。可以选择漂白:将纤维放到有水蒸汽处,放久了,自然白净些。也有贵人喜欢自然甚至有波浪纹的,有古意,便不漂白。
匠人赤手空拳,将杂质从纤维中挑拣干净后,便可以将楮树皮搁在石头上敲打了,直至成为纸浆。将纸浆舀在一个平面上,抖动,使之展开成平整纤维。这时,可以用一种增稠剂来处理一下,通常用黄蜀葵根制作,不增稠的和纸成品薄些,适合写字作画当书页;增稠的和纸成品厚一些,硬扎结实,甚至可以拿来当盘子端菜。
和纸的分类,最有名的三种:雁皮纸、三桠纸与楮纸。雁皮纸古代也叫斐纸,表面光滑明亮,适合用来制作书籍,翻来很是顺手。浮世绘画家会拿来作画。三桠纸则有象牙色,喜欢的人认为有古意,这类纸表面纤细,适合书道。楮纸的质感接近于布匹,入水不会变软,用途极广。日本的折纸文化、花道甚至型染,都会用到此物。
为什么说日本是纸做的呢?
传统日本,很爱用纸制作各类家具:做障子—便是我们常见的纸拉门,格外轻便,拿来包裹礼品也手感厚润;制作屏风更是素雅易装饰,还透光呢!至于托盘、剪纸,不一而足。
茶会,可以到处都是纸:用纸做障子装扮茶室,墙上挂上纸挂轴以提醒当日茶会主题,用纸做屏风并略微描绘风物来体现季节——简单说吧,一整个茶会,都是最简单的陶土与纸。
你去到京都祗园门口,朝四条大桥方向走,有著名和果子店俵屋吉富,其出品配料上,也无非老老实实的“樱渍”、“黑糖”、“抹茶”,并无什么奇技淫巧。为了免得你“拂了一身还满”,春日去,便有绿枝薇菜衬底的纸趁手;夏日去,除了和果子多用葛粉来显透明清凉,也会多加水纹的纸。匣子精美,一张浮世绘风的京都地图作为内包装,和风俨然。
实际上,和纸式的日本印象给人印象深到这般地步:你来到巴黎香榭丽舍大道,有名的亚洲创意菜馆子“可小姐”,凭空一排尽是京都鸭川茶屋风格的红纸伞,每桌一盏和纸灯,盛菜时的碗碟都会垫和纸,来时刻提醒你“我们这是纯粹日本味道”——至少视觉上,的确如此。
日本的审美,便是这样下来的。川端康成和三岛由纪夫都用纸做过比喻:和纸,仿佛细雪,仿佛女人腹部光滑的肌肤。由纸构成的障子走廊,影影绰绰的庭院,用来盛载天妇罗的纸盘,用来收纳怀刀、擦拭协差的纸巾,用来印制浮世绘的绘纸。甚至,细微到烘焙茶,你需要用上好的楮纸来盛载番茶,在火上旋转烘焙,待茶变色,再泡出醇甜之味。
这些都是和纸的不同角色,是不那么纯白、未必很光滑,但柔韧多变、透光又质朴、也许还带着植物自然花纹的和纸。老京都食谱里,有这么道菜:生鲜鲷鱼撒盐,以和纸包裹,待和纸上泛湿现出鱼身颜色,解开吃。此时鲷鱼表面水分吸走,坚韧咸鲜还带纸的甜味,内里丰润,味道极好—清雅素白、味道淡远,就是这个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