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男
葬礼结束,宋修枝在家里睡了整整一下午。傍晚醒来,眼神定在墙上一方金黄的余晖中,久久不想动。这张床,这所房子,这个世界,一下子都成为巨大的虚空,她感到深深的疲惫,却无所支撑。
就这么结束了吗?鲁根见真的死了吗?
原以为,她与他,只余对峙,以及法律名义下的那张纸,只有疏离和沉默,万没想到,当他的骨灰从国外运回来,她却扑上去,抱住盒子号啕大哭。她原不知道自己有真正的悲痛,还有太多的委屈,憋了太久,这一哭,就是与鲁根见真正地交流了。原来,她和他需要交流。她骂他。她捶打着骨灰盒。她哭得悲天怆地,突然就昏过去了。醒来,宋修枝发现自己是在医院里。母亲和妹妹修桃守着她。她想起那个骨灰盒了,荒诞却是真实的存在,又哀哀地哭。她不知为什么,就是想哭。修桃说:“姐,你哭什么呀,他值得你哭吗?”母亲吼道:“哭什么哭,该把他的灰扬了去!”宋修枝哭得更凶。
想起这些,她的眼睛又湿了。那方余晖暗了。她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觉得该起来做点什么。可是没有什么可做的。什么都不想做。她抓起手机,看到一下午来了十几条短信,同事的,亲戚的,无非是“与你同悲,节哀”之类的话。没什么感觉,不,是怪怪的感觉。可能连那些发信人自己也不能确定,他们安慰她的是什么,谁不知道那个死了的人已经背叛她十几年,谁知道她为什么而哭,真哭假哭?三点十四分时有个未接电话,是凯风的。他是鲁根见的哥们,葬礼他出了很多力,她的状态无法开车,是他开车来接她去的殡仪馆,中午,也是他开车送她女儿悦悦去火车站,悦悦要赶回大学准备期末考试,最后他又把她送回家,她的样子使他更加谨慎,什么也没敢说就走了。她盯着凯风的号码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按下拨号键。
“喂,你以前说过你爱我的,是吗?”
凯风说:“是,我现在还想这样说。”
“那你马上过来,马上。”
不到半小时,门铃就响了,宋修枝已经洗过澡,她穿着睡衣开了门。凯风一手拎着一袋超市买来的熟食和小菜,一手抱着一瓶红酒,她一眼就认出是“和尚的灵魂”,俄罗斯的,是他和鲁根见生意上的合作项目之一。
“把东西放下。”她扭身进了卧室。
等凯风小心地走进卧室,她已经全裸陈列在床上,像一件孤世展品。凯风一愣,眼睛看直了。宋修枝用挑衅的目光示意他,直到他迟疑着动手脱自己的衣服。
这时,她听到外面又沙沙下起了雨,这个夏天,雨真是多,动不动就洒上一阵子。之后,她什么都听不见了,她自己久旱的土地苏醒了,每一条缝隙都在贪吸着甘露,然后自己变得大汗淋漓,变得丰满饱涨,变得甜蜜而疲惫。当他们渐渐平息,天已经黑透,路灯的光亮偷照进来,屋内的一应物件虽模糊,却轮廓分明。
凯风不敢说什么。也不敢动。两个人连呼吸都控制着音频和节奏。静默难挨。终于,宋修枝问道:“菲克拉怎么样了?”
“什么?”
“你知道我说什么。”
“……我不明白你确切的意思……”
宋修枝的声音满是愤恨,“你还是要敷衍我是吧。你走,你给我走!”
于是,凯风的轮廓坐起来,影影绰绰运动着,衣服窸窸窣窣,腰带叮当一响,整个一个人形站直了,在床前默立了一会儿,走了出去。宋修枝的话追到客厅:“把你的酒带走,我不想看见它!”
门只轻轻一响,宋修枝却抖了一下,刚才似乎放空了的内心,又有什么东西爬进去了。是个小动物,啃噬着她。在菲克拉暴露之前,凯风每次回国替鲁根见捎东西,都强调他和鲁根见在国外像和尚,那时候,她已经相信菲克拉的存在,只是不知道她的名字,她问凯风是不是有这回事,凯风说:“嫂子,你别多心,没有的事。”当人人都知道菲克拉的存在,她再也没问过凯风一个字。当人人都知道菲克拉的存在,凯风开始向她示爱。那时,凯风的老婆在小城市场卖皮夹克,有天凯风从国外回来,发现老婆卷款跟人跑了,一年后,他在国外的一个中国市场看到了她和她的姘头,他带她回到国内小城离了婚。那以后,他每次来看宋修枝,都给她带一瓶“和尚的灵魂”。她冷漠以对。他说:“你何必苦自己呢。”
这一次,凯风定也不打算说实话了。去他的。也许是哥们之间的袒护,也许他不想带给她新的烦恼。但她不领这个情。无论怎样,男人没个好东西。顿时,她有些后悔叫凯风来这一遭,自己到底什么目的嘛。她的眼泪又涌出来了,奇怪,自己怎么又哭了呢?鲁根见死了,她是怀念他,还是觉得自己的抵抗失衡了?他就这么突然死了,她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失败了。好没意思。
楼下有孩子们疯闹的尖叫,不远处的小广场上,一个业余民乐队在演奏《敖包相会》,乐声飘进她的黑暗里,她没被打动,慢慢竟又睡着了,忘记了外面那个混蛋世界。
这地方紧靠中俄边境,是陆路口岸,山脉迢递相连,草丛中,一段铁丝网,一块白石界桩,或一条防火带,就是分界线了。早年,两边的卫兵甚至能互相换吃的,那边甩个大列巴过来,这边扔两张大煎饼过去。上世纪50年代到90年代初,不足万人的小镇,历经了友好的热烈,冷战的不安与阴郁,解冻复苏的艰难与初暖。可是,炊烟绕袅,居民的生活稳而不变。除了货运火车,每天有一列客运火车往返内地,稀稀落落的旅客下来,默默地走。上班的人吃的是供应粮,工资里还有边境补贴一项。种地的人歉收了,国家会拨来返销粮。没有人多富,也没有人多穷。
只是,过于寂寞了。弹丸之地,谁家死一只鸡,能被谈论整整一上午,一户人家的儿子被另一户人家的儿子杀了,人们谈论了很多年。
这二十年,又过于喧嚣了。国内旅客列车又加开了一列,往返俄罗斯的客运列车也开通了,建起气派的国门,通往俄罗斯滨海边区的公路就打国门穿过,货车和旅游大巴往来络绎。小镇固定人口五六万了,流动人口一度也有十万,高楼林立森密,颇有港澳那种狭小、紧凑而繁华的意味。高楼里,有通宵的灯影,有欢笑,有泪哭,不像早年,天一黑就是黑蒙蒙一片,只有夏日的蛙鸣,以及冬夜里的风号。楼里多少男人女人空在那里,他们的另一半去了对面,海参崴、乌苏里,或者纳霍德卡,办公司,开餐馆,要么摆摊床卖中国货。这些地方都不远,除去漫长的过关时间,路上汽车跑起来也就一两个或两三个小时,最远的海参崴也就五六个小时。那也是异国他乡啊,何况又有办护照的不易,过关安检的拥挤与繁琐。出外难,法律和风俗隔了一道国境线,便模糊起来,时间一久,不管家里是否有老婆,是否有丈夫,那些人男女相互搭起了伴儿,一起做生意,一起过日子。
小镇的人,经历太多了。
很多人的遭遇在小镇流传。某某带了一百万去那边,没几天被抛尸海边,或者,某某挣了几百万,却在赌场又成了穷光蛋。没多久,又有新的故事盖上来。某某的货在那边被抢了,某某在那边的住处,半夜里闯进俄罗斯黑社会的人。
宋修枝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也成了故事中的人,并且一再地被亲戚朋友和同事谈论,而且是持续地谈论。
她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丈夫鲁根见在纳霍德卡做生意,跟一个俄罗斯女子同居了。
这种事情并不多见。“搭伴儿”仅限于中国人之间,他这种情况不属于“搭伴儿”。可能是男人的一种小小的梦想吧。中国男人对外国女人多少都有点想法,但机会不多,因为外国女人少有对中国男人有想法的。这些年来,镇上也只有两个男人,成功娶回俄罗斯姑娘,一个是做翻译的,一个是做经理的。鲁根见的情况又不同,他家里有老婆,同居的却是个年轻姑娘,他要娶她,得先跟宋修枝离婚。
当然,没那么快走到这一步。这也是男人做这种事的规律,先偷偷做下再说,离婚的话说不出口,不离婚两边跑,应付起来会很麻烦,可是男人喜欢这种冒险与隐秘的刺激。
宋修枝到底是知道了。她信,因为她感觉到了,想到了。鲁根见本来可以安生地上班,可他看到别人疯狂“倒包”,钱多得来不及数,便执意辞职,加入“倒包”大军,往那边倒腾运动服和旅游鞋,挣下第一桶金,又转去做别的生意。头几年他还经常回来,每次都会带一瓶俄罗斯红酒,两人对饮,半甜,他说:“我在那边都成和尚了。”她说:“难道我在这边不是尼姑吗?”偏偏那红酒的俄文名字叫“和尚的灵魂”,后来鲁根见也跟朋友凯风合伙往回倒腾这种红酒卖,因为它被黄色麻袋片包裹着,所以小镇的人都叫它“麻袋片儿”。宋修枝宁愿叫它“和尚的灵魂”,好好的红酒叫成“麻袋片儿”,俗了,虽然叫成“和尚的灵魂”也让人费解。后来,跟事物发展的规律一样,鲁根见回来得少了,回来并不是因为想念老婆,而是生意上的事必须处理。他照样会带一瓶红酒,却待不上一天两天,又走了。红酒还剩大半瓶,她夜里独自慢慢饮,有点涩。
妹妹修桃实在看不过眼。“姐,你就叫姐夫在外面野吗?钱挣多少是多,差不多就叫他回来做点事吧。”
做姐姐的没吭声。
“姐你知道吗?我姐夫……”
“别多嘴!”
“谁不知道啊,有人都看到了……”
“叫你别说了!”
宋修枝心里发抖。哪有人眼看着钱不去抓的,何况鲁根见钱挣得容易,不会罢手回来的。她跟鲁根见可是小学和初中的同学,算得上青梅竹马,结婚也没多少年,孩子还小,怎么说也不是出这种事的时候啊。钱像蘸了蜜糖的刀子,割裂了小镇上一切人的关系,每个家庭都插上了一把刀,伤的是谁就不一定了。单位里一位叫陆莹的女同事,丈夫最早做边贸,挣了上千万的资产,却跟女儿的同学恋得火热,而且又勾上那女孩的母亲,母女通吃,陆莹只好离婚,家产只得了百万。看上去好好的家庭,说完就完了。以前是看别人的热闹,怎么就轮到自己了呢。宋修枝头一次明白,一切感情中,夫妻感情是最脆弱,也是最捉摸不定的,一旦弄破了,也最残酷。
鲁根见再回来,若无其事,仍带了“和尚的灵魂”。宋修枝也若无其事,打定主意装傻,不问,不过多喝了一杯,最后露出一句:“和尚的灵魂到底在哪里?”丈夫愣住,夫妻互相盯着对方的眼睛,最后心虚的一方败下来,但一个不问,另一个也没说。气氛含混。窗外,红的绿的灯火,熟透的果子一般,滴着欲望。这一晚,他们各睡各的被窝,很久都能听到对方的呼吸。第二天,鲁根见一早就闷头走了。男人总要去那边继续生意,人不在家,有孩子陪着,忙着,日子总可以对付下去。
其实,这不叫对付,就是一种幻想。鲁根见有什么好,抽烟喝酒打麻将,都在行,个头不高,人也不帅,那毛子姑娘看他有钱吧。那边的姑娘大胆、开放、热烈,随便跟他玩玩而已,他也是图个新鲜和刺激吧。他定会有玩腻的一天,老婆孩子才是根。
也是一种抵抗。她绝不给他进一步推动事态向前的机会,绝不向外国女人让步。年龄、生活习惯、民族风俗,等等的差异,早晚要让他们生出枝蔓,生烦生厌,直至分崩离析。因此鲁根见再回来,宋修枝仍是什么也不问,一味地让女儿悦悦陪爸爸,她在厨房里忙着煲汤炒菜做饭,然后一家三口在餐桌上,倒也乐融融的,亲情浓厚。鲁根见却没有带“和尚的灵魂”回来。
鲁根见回来得更少了。
宋修枝明白,鲁根见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还能自然地摆着丈夫的架子回来,一切都按旧日的程序走,亲热、喝酒、吃饭、上床,陪孩子玩儿,一起去看望老人,是演戏也不是演戏。知道她心里的明白后,就是演戏了,便没法儿自然了。而她呢,别的事都可照做,床上的事,万般不想。她不想,他不缺。她没有明示或暗示,他不敢尽义务。若不是怕悦悦看出来,他们中肯定有个会去睡沙发。他们不得不睡在一张床上,但是各把一边,就是完成睡眠任务而已。
日子这样软中带梗地对峙着。
有一阵子,宋修枝又听到一阵雨声,她眼皮沉重,模糊觉得眼前已是一片灰白。她不想弄清时间,时间现在对她无所谓。等她不想再躺下去,外面已是一个明晃晃的早晨,天比秋天还蓝。而她的世界,悲哀,灰暗。真是岂有此理。生活处处这样不搭调。她在床下发现了凯风落下的打火机,她想起自己昨晚对他发泄得酣畅淋漓,今天该做点什么了。她要把这个家彻底清理一下,把鲁根见所有的东西都清除掉。
她先是踩上沙发,伸手扯下当年的结婚照,摔碎玻璃,将照片一撕两片,可随即,她就坐在沙发上,望着当年的自己走神儿了。这些年,她其实经常这样走神儿。你说有多么爱鲁根见,也难说。高中的时候,他们分开了,一个在铁路中学,另一个在市直中学,再没有联系。之后,宋修枝去省城大学上了俄语班,谈过一场徒劳的恋爱,毕业回来在市直中学当了俄语教师。有次宋修枝跟学校里几个老师去饭店,为一个调离的同事饯行,竟然碰到了鲁根见,他们几个哥们儿在喝酒。普普通通的鲁根见,高中毕业后,什么都没考上,家里在火车站给他找了份工作,尚未婚娶。自此两人又接上了头。宋修枝最终嫁给鲁根见,大半是看重他工作的稳定,而她自己也是平凡的女人。镇上的老辈人说:铁路是铁饭碗,银行是银饭碗,海关是金饭碗。好歹他们端的是铁饭碗呢。又是打小就熟悉的伙伴,知根知底。日子就实实在在过起来,过成了一棵树,根连根,感情渗入一个有机的系统。这也是小镇女人过日子的特点,太实,太投入,犹如一个猛子扎下去,一时半会儿浮不上来。
事情出来后,修桃劝她去一趟纳霍德卡。“不去。”她一直保持着决然的态度。去做什么呢?看看那个俄罗斯小女人什么样?像泼妇那样去跟她打一架?宋修枝觉得,她即使什么也不做,只要出现在那里,就降低了自己。她不想见到那个女人,也不想让那女人见到她,更不想看到那里的中国人,小镇的熟人,那种复杂的眼神儿,一想就觉得脸皮被活脱惨烈地揭掉了。她要保持一种东西,许是冷静,不,准确地说,是优雅。冷战时期,俄方来的货物,都得在小镇火车站换装,那里有他们的工作人员,有男有女。他们闲时,会到街面上来走动,但不能越过“外国人止步”的牌子。宋修枝牢牢记得,俄罗斯女人的裙子,优雅地摆动,春寒秋冻时,也露着白壮的小腿,步伐从容,哪怕是冬季,小镇女人的腿全裹着厚棉裤,笨重地走,俄罗斯女人皮靴上的裙摆,照样荡得稳健而妖娆。鲁根见出国做生意后,有一次宋修枝跟了去,路过几个俄边境小镇,最终到达海参崴。她奇怪,他们没有土木建设,街上静静的,过马路那才叫舒服,汽车耐心地停在那里,司机摆着手让你过。卖东西的地方,哪怕三两个人,也要排着队。饭店、商店里,公交车上,人们只窃窃私语,有人会怒着脸制止中国人无节制的大声喧哗。戈尔巴侨夫让这个国家乱过,但这一切没有改变。宋修枝回来,跟那些没出去过的同事多次慨叹。当修桃劝她为这女人走一趟时,她又想起这一切,也暗想,有这样一个底子,那个女人也不会少了这些标志吧?她不能输给她。一切交给时间。时间是解决问题最好的工具。
只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问题是这样解决的。
她打开衣柜,只要是鲁根见的衣服,她就一件件甩出来,管它新的旧的,薄的厚的。有一件羊毛衫还没拆封,那是有一年春节的时候她为他买的,但是他只来象征性地坐了一会儿,她没有拿出来。
没一会儿,地上已是一片狼藉,鸭绒衣、皮衣、成套的西服、休闲夹克、牛仔裤、秋衣秋裤,内裤、袜子、棉手套、棉帽、旅游帽……都呈现着男性的粗糙与邋遢。淡淡的霉味熏得她鼻子发痒,嗓子发紧。于是,她踩着这些降为垃圾的东西,去客厅的饮水机前接了一杯水,咕噜咕噜喝下。
这时,门铃声大作,刺得她烦躁,铁下心不理会。看到茶几下边的横隔板上有一只鲁根见的白瓷茶杯,她奔过去一把抓起摔在地上。瓷片飞溅。外面的人在喊:“姐,是我呀!”她只好去开门。第一道是木门,有一个阶段,门把手坏了,还是鲁根见回来修好的。那次他想说什么来着,她没给他机会。他给她和孩子带回那边的酸奶、奶酪、香肠,也把家里坏掉的地方修好了,比如卫生间关不严实的水龙头,时亮时灭的灯,悦悦作业桌拉不动的抽屉。他是亲人。很多的筋脉联系着,切不断的。孩子也需要亲爹。她配合着做该做的事情,就是不跟他交流眼神,不让他的话说出口。她不确定他会说出什么,反正不会是跟那个女人拉倒了。那种意思不用说,他会做得不一样,她感觉得到。于是,他又像兄弟,而不是像一个丈夫那样离开了。
修桃提着两个餐盒。“你还没吃饭吧,我给你带来点吃的。”
宋修枝一扭头,又在客厅里继续寻找鲁根见的东西,动作生硬。半盒香烟,一个打火机,一个旧手机,一打他专用的牙签,衣帽挂上还有他的一个休闲背包,统统扔在地上。“一会儿你走的时候,帮我把这些都扔到垃圾箱去。”她一边说着,又冲到卧室去,找出一沓平日留存的大号塑料袋,将地上的东西往里胡乱塞。
修桃将餐盒放进厨房,站在卧室门口看着姐姐。然后,她走进来,将那个没拆封的羊毛衫拿起。“这个我要了,孩子他爸能穿。”
宋修枝头也不抬。“拿走,想要什么就拿走,不想要的都扔掉!”
“你身上的枷锁是不是也该扔掉了?”
宋修枝心头一震,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接着塑料袋又哗哗响起来。她知道,修桃一直不愿意看着她苦熬。“姐,你何苦呢,也找个人过吧,这也公平。”说这话时,是几年前的一个星期天,姐妹俩在宋修枝的厨房包饺子。“我是那样随便的人吗?”当时,宋修枝眼皮也没抬一下。“什么叫随便,这叫自由。现在这样过日子的人多了。”宋修枝当然也听到很多例子,从前的邻居老梁家,二儿子在那边开了个中餐馆,跟哈尔滨去的一个女人“搭伴儿”了,老婆在镇上只好也找了个男人过日子,那男人也像丈夫那样,去她的娘家走动,还帮忙照看生病的老人。还有个老熟人,是老婆在那边出摊床,跟延吉来的一个朝鲜族男人搭了伙,他在家里这边,三天两头换女人。类似的事多了去。从前的亲切的房子,都变作不认识的高楼广厦,从前的邻居、朋友、熟人,早都四散了,你看不到他们的人、他们的生活,但总能听到他们的故事。“我不想那样。”宋修枝说。“因为你是老师?老师就该守活寡?”
“跟这没关系。”有时宋修枝也想,可能有一点关系,教师这职业像警察,受到许多制约,多少也影响了她的行为,但这不是主要的,不管身上贴着什么样的职业标签,都是人嘛。宋修枝是想坚守一种东西。社会上的那些乱象令人无措,就该随波逐流?有些基本的东西应该守住。“死心眼儿!”那天修桃接了一个电话,没等饺子煮熟就走了。宋修枝把饺子煮溻到锅里了,心情就像跑出了馅儿糟烂了的饺子皮,一种特殊的疲惫,使她扔下勺子,啜泣了。
此刻,她打了个喷嚏,急忙奔到洗手间,擤出一把鼻涕,开了水龙头,洗起了脸,眼泪都在手掌里。修桃又站在洗手间门口。“该自由了,你早就该自由!”
“麻烦你把那些东西帮我扔出去!”她盯着洗面盆说完这句话,开始清理鲁根见的剃须刀、牙缸牙刷、男式洗面奶和护肤霜,一件件噼噼啪啪扔进垃圾筒。修桃默默地把地上的碎片扫了。最后,随着一声门响,屋里静得人心慌。宋修枝突然觉得,这半天的行为举动消耗了太多的心力,几乎要虚脱,她从洗衣间飘着步子出来,躺倒在沙发上,让自己融进死寂。
若不是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宋修枝会真的以为自己变成了沙发的一部分,她挣扎着坐起,感觉是从沙发内部挣脱出来的。
凯风的声音在说:“喂,晚上去马克西姆餐厅聊聊吧。”
“我不想出门。”她的声音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