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家
第九次冲锋被击溃下来的时候,他悲愤得像一头因重创而恐怖、因恐怖而咆哮的困兽,禁不住仰天号叫了一声。这是悲鸣,粗壮的悲鸣,似雄狮的怒吼,歇斯底里,撕心裂肺,荡出了不祥的回声。回声在紧张欲爆的空气中扩张、蔓延,瞬间越过山峰,传得很远很远。
这是一个有风有阳光的日子,充满诗情画意。但是,突然的、暴躁的枪声很快打破了往日的宁静和美妙。而当宁静从稀稀落落的枪声中再度回来时,山坡上已经充满了浓烈的烧焦味和淡淡的血腥气……是战争打扰了它!
战争今天在这里登陆。这个可憎可恶的消息正是由他发布的。他奉命要在天黑前拿下山头。时间紧迫啊,任务紧迫啊。他在八点钟组织了第一次冲锋,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一次又一次冲上去,一次又一次被打下来。
现在,绛红的太阳跌落在山的另一边,四射着朝霞一样的金色光芒,但照耀的已全然不是同一个山坡。这是一个卧满尸体、烈焰升腾的山坡,远看,像开满了杜鹃,又像布满了红旗,既悲惨,又壮丽。山坡上犹如惨遭浩劫一般破败不堪,熊熊烈火在燃烧,浓浓硝烟在升腾。他看一眼还在继续跌落的太阳,心想,太阳走得真快啊。可是,我还没有拿下山头啊,太阳,你慢点走。就这么一会儿,他觉得太阳又跌落了一寸,也许是两寸。
山坡下,士兵们又一次整队集合。他要组织第十次冲锋。
队伍终于横出来了。他立在队伍面前,有一种悲壮的感觉在心底油然而生。站在他面前的,不是那支他熟识的雄赳赳气昂昂的队伍,而是四十几个衣衫不整的伤兵和哀兵。是的,是伤兵和哀兵,他们咄咄逼人的神情,带着锐气,也透着寒气。可是他似乎只能把它当作寒气了。寒气逼人!他的心猛然收紧。他一下子觉得,自己的处境是多么陌生和可怕啊。
“同志们……”他觉得自己的声音也是很陌生的,又哑又黏,像喉咙里堵满了稠血,“敌人还在山上,我们还冲不冲锋?”
“冲!”
“冲!!”
“冲!!!”
他觉得听到了四百个人的喊声。
满山坡都是一个喊声!好像山坡上的尸体也在喊。
太阳继续西沉。他抬头看看落日,又回头看看队伍,知道自己现在只能做最后一次努力了。再也输不起了,他想。他真想跪倒在山坡上,祈祷烈士之英灵助佑他一举成功。
是最后的一举了!他想。
第十次冲锋开始了。士兵们猫着腰,吼叫着,全然不顾四伏的杀机,疯狂地直往山顶扑去。裸露的山坡上,顿时如同长出了一片蠕动的树林。
枪声紧密。呼啸的子弹如同雨点一般落下来,中弹的士兵一个个倒在了大地的怀抱里。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都用尽气力睁开眼睛,睁得大大的。他们要亲眼看着自己的战友冲上山去。
他冲在队伍的前面,时而匍匐,时而跃进,那挥舞手枪的样子,就像在指挥千军万马。可士兵们却一个个在和他告别。他们再也看不见他挥动的手、他的召唤、他的指挥。他们趴在山坡上,一动不动,很安静的样子,温煦的阳光正在为他们做最后一次沐浴。
突然,他一下子跪倒在距离堑壕十几米远的山坡上,热乎乎的血瞬间从几个黑暗的窟窿里喷涌而出。子弹钻进他大腿了!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可大腿像被山压着。
“我冲不上去了!”他悲愤地吼叫着。
马上,他看见几个战士飞快地越过了他。这叫他振奋,他拉开嗓门大喊:“冲!给我冲!往上冲!”
他把自己的希望、命运、生死、山头,以及一切的一切,全拜托给他们了。
不一会儿,所有没有被击倒的战士都越过他,冲到了堑壕外沿。他们跪倒在地,虎视眈眈,似乎在伺机做最后一次跨越。
他急了。他知道趁热打铁的道理——烧红的铁冷不起。冲锋就是铁匠打铁,需要一锤敲到底!他大叫:“上去!冲上去!”
终于,一个熟识的身影突然领先跃进了堑壕。很快,第二个也跟着上去了。三、四、五……他激动了,又一次挣扎着想站起来。可两条腿简直像被灼热的焦土熔化了,他站不起来。
短兵相接,你死我活!厮杀声刺耳又揪心。他似乎看见了山顶上敌我肉搏的激烈与残忍。他大喊:“杀!给我杀!”
他当然知道,胜败在此一搏。
渐渐地,厮杀声开始冷落了下来,而这时,一声突然的枪响,像是打出了一个句号。从此,山顶如同死光了人,再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知道,胜负已经摊牌。
谁胜了?谁负了?他激动得要死,也害怕得要死。此时此刻,他就是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徒,十分热切地盼望着喜讯的降临。他希望山顶上马上跃出一张他熟悉的脸,或者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是的,捷报应该是他的。他已经经不起打击了。他努力尽了,也损失尽了,接下来应该让他收获和交代了。他要收获的是近在眼前的这个山头。他必须抱着这个山头去做交代,向对他发布命令的人交代,也是向自己的身份和名誉交代。为了得到山头,他付出的代价无法衡量。山头是他无情的情人。现在,山头沉默着。沉默的山头压在了他的心尖上,他觉得喘不过气来,眼前一片死黑。
时间会粉碎所有的沉默。终于,山顶上突然颤颤巍巍地树起了一面旗帜。那是一面破得失去了原貌的旗帜,但他几乎不用看,只是用鼻子嗅了一下,就觉得脑浆飞溅——那是敌人的旗帜!
山坡上,静静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心窝里的一阵刺痛痛醒,像一把尖刀插在他心上。他醒来,再次看见山顶上敌人的旗帜,在风中哗哗地响。他觉得自己的心在哗哗地流血,血流成河啊。
山坡,是那样静。
还有人吗?他喃喃自语。他渴望出现奇迹。他回头扫视山坡:山坡上,只有一具具静卧的尸体,横七竖八,形形色色,数不胜数。但是,对着无数尸体,他还是忍不住吼叫起来:“谁还能冲锋?还有人吗?”
只有山谷的回音:“谁还能冲锋……还有人吗……”
完了,他想,没有人为我冲锋了,我的人死光了,我失败了。绝望的钟声就这样在他千疮百孔的心中敲响。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一阵阵战栗,彻骨的寒冷,冷得头发都结了冰,冷得整个山坡都像变成了一座冰山。
太阳已经消失在山岭的另一边,但晚霞的光辉像点燃了山岭。他笑了——烧吧,把我烧死,把这座山都烧光,烧成灰,烧成平地吧!他埋头呜呜大哭起来。哭声似一块块巨石自山顶急奔而下的滚动声,震天动地,震耳欲聋。可是没有泪水,泪水早已化成血汗流干了!
一阵风吹过,他打了一个寒战,同时也清醒了。恍若一场梦醒来,他接着又看见了辉煌的落日和满山坡的尸体,还有那面迎风招摇的旗帜。旗帜这时真的如一个不识趣的丑恶女人,在迎风招摇!他看着,觉得非常非常恶心、难过,要呕吐,好像被它彻底侮辱又伤害了似的。
难道我这样趴着等人来把我抬下去,或者拖上去?他想。
“不,我不想作为一个伤兵被人抬回去,也不能作为一个俘虏被他们拖上去。”他自言自语道,“我要爬上去,我没死,我应该爬上去,爬上去与敌人决一死战。”
这个念头使他发冷的心再度热烈起来,勇气在战栗中滋生。他又一次感到了血的涌动和心绪的骚动。这时候,他忘掉了自己的不幸和痛苦。他决心要爬上去了。
他一拱一拱地爬起来了,夕阳的光辉照耀着他,像照耀着一片熠熠发光的金属。他的双腿如一截枯木,流干了血,爆开了皮肉,然而,他没有一点松懈;他的双手像两把铁铲,要将山坡铲为平地;他丑陋的身躯如同一条断尾的蚯蚓,只是不息地、顽强不屈地蠕动在焦土和血泥之中,直逼山顶,直逼那面狰狞的旗帜。一人前进,如万马奔腾、千军齐发,势不可当。他像一头暴怒的、歇斯底里的狮子!
终于,十几米的距离被一个伤残但强硬的生命吃掉了。现在,堑壕已在眼前。
他的心如战鼓一般被紧密地擂响。
接下去,他只要再努力一下就上山顶了。此时此刻,他需要的是拿生命做最后一搏的勇气和毅力。但是,他又看到了那面狰狞可怖的旗帜。旗帜似一个威风的巨人傲然挺立,孤独中透露出一股杀气。它是山顶不灭的象征,它是对方胜利的铁证。看着它,他的冲动和勇气顿时损失了大半。他想:你一个没腿的伤兵爬上去又能怎样?让对方再次享受屠杀的快感?这样一想,他泄气了,像一个气球突然裂开了口子似的,一下子没了劲。他再次感到彻骨的冰水从他头顶倾倒下来。他的心凉透了。他对自己说:“我被打垮了。我不是打不败的。”他看看大腿,好像看见子弹在他的骨头里。他想,子弹干吗不穿透我的心?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又是风起。山野的风把孤立的旗帜吹得猎猎作响,好像在浅吟低唱,又好像在讲述一个关于战争和战俘的故事。他听着,觉得无比刺耳,又揪心地疼。他说,它在嘲笑我,它在叙述我的耻辱。
突然,他举起手枪,对着旗帜大骂。
可枪眼却不由自主地对准了自己——他在潜意识里也许更恨透了自己。
他再次听到自己说:与其上去让他们屠杀,让他们享受屠杀的快感,我宁可自杀……他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依据。
于是,枪口拉得更近。
于是,枪口顶在了太阳穴上,右边的太阳穴。
此时此刻,他是杀手,也是被杀者。可杀人的手和被杀的手却没有颤抖,心也没有狂跳。他不怕死。是的,他是不害怕死的,他害怕的是失败和失败以后的一切。也许所有军人都有这个特质,害怕的不是死,而是活——看不到敬礼地活着。
晚霞如血,光辉抹在他身上,他感到了光辉的压力。其实,作为军人,最重要的是看关键时候是不是有那种大无畏的、不怕死的、宁死不屈的精神和风度,他想。既然败局已定,那么还有什么可留恋的?想到枪响之后,自己辞别的不仅仅是这伤残的生命,而且是更多可恶的屈辱、悲痛、愤怒,和解脱——彻底的解脱,永远的解脱,他满意地微笑了。
于是,他开始下达此生的最后一道命令:开枪!
枪声直冲云霄。他感觉到脑浆随着子弹飞出了脑门,同时他模模糊糊地想,枪声也许会传得很远很远。
一个小时后,增援部队赶到,不费一枪一弹便冲上山顶。当他们冲上山顶后,发现阵地上除了遍地的尸首还是遍地的尸首,唯一的活物是一个奄奄一息的伤兵,他双手紧紧拥抱着旗杆,连松手的力气都没了。
原来山头是空的!
这一点,他还不知道。
(张晓玛摘自世界知识出版社《军事》一书,宋德禄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