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
全面抗战初期国民政府的军政机构改组
汪 朝 光
摘要:全面抗战爆发之初,为应对军事上的不利形势和党政军最高领导机关向大后方转移等各种战时特殊状态,在蒋介石主导下,中国国民党在党政军决策体制及其架构方面作出了一系列调整和改组。通过设立国防最高会议、扩大改组军事委员会以及南京失守后的政军机构改组,不仅有助于稳定国民党的战时领导层,巩固国民党的执政地位,而且有利于贯彻国民党的抗战决策,并使国民党领导层尽可能做到一致对外。
关键词:抗战初期;国民党;国民政府;机构改组
中图分类号:K2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15)11-0128-07
收稿日期:2015-08-11
作者简介:汪朝光,男,上海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上海200444)。
1937年7月7日,面对日军的肆意挑衅,驻守在卢沟桥的中国守军奋起抵抗,全面抗战爆发。这是国民党在南京建立国民政府、当政10年之后所遇到的最大挑战,不仅事关国民党和国民政府的统治地位,而且事关国家的危亡。当此时刻,如何处理战争状态下的诸般急迫事务,决策战时的军事、政治、外交、经济、社会等因应之举,是国民党及国民政府必须解决的重大问题。为此,由国民党及其领袖蒋介石主导,对国民政府的军政机构进行了一系列重大改组,以适应战争初期的紧急状况。有关全面抗战初期国民政府军政机构的改组,在诸多抗战通史著作中虽然不乏一般性叙述,但专门研究似不多见,本文即以此为讨论之中心,作初步梳理和分析,以就教于抗战史的研究者。
一、设立国防最高会议
1937年8月11日,国民党中央政治委员会召开第五十一次会议,议决取消“国防会议”和“国防委员会”,代之以“国防最高会议”。根据《国防最高会议组织条例》的规定,其组成和职能为:国防最高会议为全国国防最高决定机关,对国民党中央政治委员会负责。以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为主席,中央政治委员会主席为副主席。会议成员有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常务委员会委员、秘书长,组织、宣传、民众训练等部部长,中央监察委员会常务委员会委员,中央政治委员会秘书长;国民政府五院正副院长;国民政府行政院秘书长,内政、外交、财政、交通、铁道、实业、教育等部部长;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常务委员会委员,参谋总长,军政、海军等部部长,训练总监部总监,军事参议院院长;全国经济委员会常务委员;主席得在委员中指定常务委员会委员9人;其他各关系人员在必要时由主席通知列席。国防最高会议的职权为:决定国防方针、国防经费、国家总动员及其他与国防有关的重要事项。作战期间,关于党政军一切事项,国防最高会议主席可以不按平时程序便宜行事。国防最高会议设秘书处,秘书长由主席指定。国防最高会议设国防参议会,由主席指定或聘任若干人充任。①
现代战争关涉到政治、经济、外交、文教、社会等全方位的行动,是国家动员力和执行力的最高表现。从全面抗战爆发前的实际状况看,中国在这方面的表现确实不及日本,甚至作为支持战争的最基本的基础条件之一的现代兵役制度都迟迟未能建立,兵源补充主要靠“拉壮丁”的方式解决。因缺乏现代兵役制度,即便中国拥有充足的人力资源也不能充分地转化为部队兵员。②全面抗战爆发后,中国军队在最初的几次实战较量中兵员即有较大损耗,尤其是在淞沪会战中,中国动员了现役部队的将近三分之一,最后又损失了其中的三分之一,“部队整补”成为急迫的任务,而这又非军政部下辖之兵役机构独家所能解决。③由此而论,国防最高会议的设置确有其必要性,其本意是将当时党政军各方面的负责官员集合于国防最高会议中,发挥综合性统筹领导决策功能,以国防事务作为基本出发点,旁及其他与国防有关的各项事务,统一议事并决策实行,成为“战时政策最高指导与最后决定的机关”④。
依《国防最高会议组织条例》的规定,国防最高会议对国民党中央政治委员会负责,在理论上仍非国防“最高”决策机构,其决议案需要“报告”或“备案”于国民党中央政治委员会。就实际而言,国民党中央政治委员会的组成成员众多(最多时超过200人),机构庞大臃肿,大而无当,决策效率可想而知。正如时任国民党中央政治委员会主席的汪精卫所言:“行政处理、军事处理,若取决于中央政治会议,将不胜其烦了。”⑤为此,1937年11月26日,在首都南京处境危急、国民政府决定迁都重庆之际,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常务委员会第59次会议决定,中央政治委员会暂停开会,由国防最高会议代行其职权。鉴于国防最高会议的组织依然比较庞大,成员仍然偏多(40—50人),在战时召集全体会议仍然不易,故又以其常务委员9人为核心决策机构,处理日常事务。
战时决策的关键在于集中统一和合理有效,这也是国民党设立国防最高会议的初衷。然而,国防最高会议所决定的仍多为各项具体而琐碎的事务,未能真正实现“最高”层面的决策功能。其原因有三:一是因为这时军情非常紧急,政治中心由南京而武汉而重庆,蒋介石往往不能照常主持会议而由副主席代理,以致不能发挥其法定职权。二是因为国防最高会议是由党政军各机关的首长集合组成,各方面对于一件事情往往不能取得一致观点,会议便渐渐演变成调和关系的场所,其决策作用因没有蒋介石的拍板而大打折扣。三是因为国防最高会议接收了中央政治委员会的职权,大大小小的追加预算案等琐碎的例案便拥挤到其议程上,反而失却了讨论军政大计的时间。以致国防最高会议“大部分的时间却不得不用之于例案之上,而不能将它隆重的职权充分的发挥。”⑥
二、扩大改组军事委员会
1937年8月11日,国民党中央政治委员会决定设陆海空军大元帅,组织陆海空军大本营,直隶国民政府;推蒋介石为大元帅,国民政府主席林森依据约法提议,将主席原有的大元帅职权移交给蒋介石。⑦8月20日发布的《国军战争指导方案》明确规定:大元帅受全体国民与全党同志之付托,统帅海陆空军,及指导全民。同时提出:“为求我中华民族之永久生存,及国家主权之领土完整,对于侵犯我主权领土,与企图毁灭我民族生存之敌国倭寇,决以武力解决之。”大本营的组织系统为,参谋总长指挥各部,辅助大元帅策划全局;副参谋总长襄助参谋总长指挥幕僚,执行各项任务。大本营设以下各部:第一部(部长黄绍竑),执掌军令,即各战区及海空军作战指令;第二部(部长张群),执掌政略,内求社会内部之安定,外谋国际舆论之同情;第三部(部长孔祥熙),执掌财政,安定金融,整理税务,紧缩支出,筹发公债,募集外债;第四部(部长吴鼎昌),执掌经济,扩张产业,广辟资源;第五部(部长陈公博),执掌宣传,永保精神动员之团结巩固,并昭告国际;第六部(部长陈立夫),执掌训练,组织及训练民众,使人人皆有为国牺牲之决心与技能;此外还有后方勤务部(部长俞飞鹏)和管理部(部长朱绍良)。“各应本主旨,适切运用,紧密连(联)系,俾获最后之胜利,为共同一致最高之原则。”⑧
据时任行政院政务处处长的何廉回忆:“在战争的非常时期,究竟应采取什么样的政府形式,存在着一些思想混乱。8月初,形成了要组织一个军事政府以指挥作战的势头。军方人士认为,因为需要个大元帅或总司令之类的人来指挥作战,就该有个大本营或总司令部来作为战时政府。”⑨虽然成立大本营是战争时期不少国家的通行做法,但国民党成立大本营及由蒋介石出任大元帅的决定,当时并未对外公布。⑩蒋介石考虑到中日并未正式宣战,对外公开宣布设立大本营有诸多不便,而由他任委员长的军事委员会代行大本营的职权。9月1日,蒋介石在国防最高会议上所作的报告称:“经仔细研究后,觉如此组织,过重形式,现时仍以在表面上避免战争之名为宜。因之决定将中央原议暂搁置,只就军事委员会酌量改组,而将以上所拟设置各部纳入该会。”蒋介石的决策经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和中央政治委员会决议通过。9月17日,国民政府主席和五院院长联名发出训令:“由军事委员会行使陆海空军最高统帅权,并授权委员长对于党政统一指挥。”针对战争初期党政军事务繁多,政出多门的现象,10月29日,国民政府主席和五院院长再次联名发出训令:“各主管机关为适应战事之各种特别设施,令行各省市地方党政机关办理者,统应先送军事委员会委员长核定施行。盖值此抗战期中,必须步调整齐,始足以免除分歧,而迅赴事功。第查近月以来党政方面各主管机关,多以勇于负责,不免各自为谋,往往同属一事,而主办之机关与推行之办法,竟至层见叠出。在各省地方政府必感政出多门,莫知适从,在中央方面形成法令繁歧,自乱步骤,而结果任何举办机关,徒费人力财力之周章,不能获预期之实效,殊有急速矫正切实改善之必要。”
军事委员会改组扩充后,根据其编制,除了通过参谋总长指挥全国各战区,并统领参谋本部(参谋总长程潜)、军政部(部长何应钦)、训练总监部(总监唐生智)、海军部(部长陈绍宽)、军事参议院(院长陈调元)、军法执行总部(总监唐生智)等军事机构之外,还设立第一部(军令部,部长黄绍竑)、第二部(政略部,部长熊式辉)、第三部(国防工业部,并领导资源委员会,部长翁文灏)、第四部(国民经济部,联系工矿调整委员会、农产调整委员会、贸易调整委员会,部长吴鼎昌)、第五部(国际宣传部,部长陈公博)、第六部(训练组织部,并领导调查统计局,部长陈立夫)、管理部(部长朱绍良)、后方勤务部(部长俞飞鹏)、航空委员会(并领导防空处,主任委员周至柔)、禁烟总会(总监蒋介石)、办公厅(主任徐永昌)、秘书厅(秘书长张群)、侍从室等机构,成为综合军事、政治、经济、宣教、社会等功能的综合性领导机构。军事委员会扩大改组之后,其职权远远超出了军事范畴,包括了与军事密切相关的政治、经济和社会动员功能。所以时人认为:“政权在军委会及其中各部。”11月16日,国防最高会议又决定,除国民党中央政治委员会停止开会外,另将国民党组织部、训练部与军事委员会第六部合并,宣传部与军事委员会第五部合并,划归军事委员会领导,以此“在军事时期统归指挥,以收步骤齐一之效,其事甚便”。如此一来,“军事委员会的权限,由纯粹的军事机关,扩充及于政治经济各方面,实现了政治与军事的合一。”“一切战时司法权的行使与物质上的统制,亦由行政部门移转于军事委员会。”“中央党部的工作系统,也纳入军事委员会之下,又实现了党务与军事的合一。”“军事委员会已从平时单纯的军事指挥机构,变成与战时的内阁或大本营相似了。”然而,庞大臃肿、功能复杂的军事委员会在某种程度上又妨碍了决策的及时有效执行,故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便又进行了新一轮的改组。
全面抗战初期党政军中枢领导机构的改组,固然有因应战争紧急状态的需要,而其在实践中最大的受益者当为蒋介石。因新成立的国防最高会议由蒋介石担任主席,在法理上使其握有战时最高国防权力。国防最高会议“组织方法最特异之点,是它的主席地位的特殊崇高”;主席可以便宜行事,甚至可以指定常务委员。国防最高会议主席由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兼任,又为陆海空军大元帅,行使最高统帅权,“在行使党政军指挥权的时候,实已多了几种法律上的根据。”更为吊诡的是,国民党中央政治委员会主席汪精卫,只是国防最高会议的副主席,其地位在国防最高会议主席蒋介石之下。因此,根据国民党和国防最高会议的决策机制,就会出现蒋介石需要就其决策报告汪精卫,而汪精卫又需要听命于蒋介石这样的逻辑悖论,这也正是汪精卫颇为耿耿于怀之处。这种状况正是国民党统治时期政治运作的真实写照。国民党名义上实行以党治国,实际上是人治大于法治,军力高于党力。蒋介石以其对中央军权的高度掌控及其密布的人际关系网络,得以控制国民党统治的核心中枢,从而以个人凌驾于党政之上。蒋介石发动全国抗战,大大提高了他的内外地位,这是蒋主观作为的结果;而战争形成的内外环境,又大大加强了蒋介石的领袖地位,这是客观时势使然。
三、南京失守后的政军机构改组
在1937年12月南京失守前后,其他战场的中国军队也屡遭挫折。平汉线日军在11月初进至豫北安阳,南窥中原;津浦线日军于12月27日侵占济南,威胁徐淮。抗战局势因此变得更加严峻而急迫。此时,蒋介石认为长期抗战“最恶”的结果可能是各省军阀割据,国内分崩离析;共产党乘机“捣乱”,夺取民众与政权;散兵游勇,到处抢劫,民不聊生;人民厌战,共产党“煽动”,民心背弃;政客反动离间,各处伪政权纷起;各国与日本妥协,瓜分中国;日本与苏联以中国为战场,陷之于“西班牙水深火热地位”;财政竭蹶,经济枯竭,社会纷乱。不过,他更希望争取的还是“次恶”乃至“不恶”的结果。蒋介石久历戎行,几起几落。西安事变后,他得到包括国民党内反对派和地方实力派在内的全国各方的拥戴。全面抗战开始后,包括中国共产党在内的全国舆论民意都表示支持他的抗战决策,更增添了他坚持抗战的底气。何况作为国民党的领袖,蒋介石每以国父传人自居,自忖有对党国的责任感,而在日军猛进、气焰嚣张之际,订城下之盟的后果,是可以想见的。蒋认为“此时如果言和则无异灭亡,不仅外侮难堪,而且内乱益甚”。因此,即便是南京最终失守,也没有动摇他坚持抗战的决心。
在蒋介石考虑“南京失陷后政局变迁之影响与预测”时,他作出了“三年苦斗”的设想:南京万一被陷,则对内部、对共产党、对国民应有鲜明态度之表示,决定抗战到底,义无反顾;此次抗战即使全国被敌占领,只可视为革命第二期一时之失败,而不能视为国家被敌征服,更不能视为灭亡也;不可失去国民党的革命性,更不可忘却国民党革命责任,只要三民主义不灭,则国家虽亡犹存,只要革命精神不死,则战事虽败亦胜;宁为战败而亡,不为降敌求存,战败则可转败为胜,降敌则虽存必亡,而且永无复兴自拔之时矣;敌以共产主义为第一对象,希冀利用本党和本人为其作刽子手,使我国自相残杀,成为第二个西班牙,此乃最为残暴之悲境,应切戒而力避之。更值得注意的是,蒋介石还向中国共产党明确表明其“抗战到底,义无反顾”的态度,而且明确表示不接受日方诱惑,将“切戒而力避”国内的“自相残杀”。这种态度与全面抗战初期中国共产党对国民政府和蒋介石抗战的积极支持恰为呼应,从而促成了第二次国共合作统一战线的建立。
当然,蒋介石的抗日态度并不能够完全代表国民党决策层的态度。南京失守前后,国民党决策层中滋生蔓延着一种对日妥协的思潮,“皆以为军事失败非速求和不可,几乎众口一词”。一直对抗日联共疑虑重重的汪精卫向蒋介石提出,可以考虑由第三者出面调和,结果遭到蒋介石的斥责。时值德国驻华大使陶德曼在中日之间调停,蒋介石也曾希冀能达到某种可以接受的结果。当蒋得知日方的最终条件是日满华共同防共、经济合作,设立非武装地区并成立特殊组织,中国赔款,他反而感觉松了口气,“见此余心为之大慰,以其条件与方式苛刻至此,我国无从考虑,亦无从接受,决置之不理,而我内部亦不致纠纷矣。”12月27日,国防最高会议讨论和战问题时“多主议和”。监察院院长于右任等人因批评蒋介石“优柔而非英明”,而被蒋讥讽为是“亡国元老”“糊涂评论”“投石下井”。次日,蒋介石和汪精卫、孔祥熙、张群会商时局,“坦白告以国民党革命精神与三民主义,只有为中国求自由与平等,而不能降服于敌,设立各种不堪忍受之条件,以增加我国家与民族永远之束缚。若果不幸全归失败,则革命失败不足为奇耻,只要我国民政府不落黑字于敌手,则敌所凭籍(借),我国随时可以有上复主权之机也。乃即决定不理敌之条件”。12月20日,国民政府发表宣言,郑重声明:“在日本军队占领之北平或其他地方发现任何伪政治组织,皆为日本侵犯中国主权及领土行政完整之暴行,其一切行为,对内对外,当然无效。”然在公开声明之外,据徐永昌的观察,国民党内许多人认为:“今日中国真到最后危险时期,除日人自动悔祸不前,或某一国参加作战外,我国家决无苟全之望,全国对抗战心口如一,第八路军的人第一,李德邻(李宗仁)部的人次之,其余类多口是心非。”由于蒋介石的决策时常受阻于党内外各色人等,南京失守前后他决定改组领导机构,建立和完善相关制度;召集各省主席和最高将领会议,贯彻继续抗战的决策;强化政府、健全组织,打破苟且与依赖之现状。为此,1938年年初,蒋介石对政军领导机构再次作出了较大程度的调整和改组。
在强化政府、健全组织方面,蒋介石首先改组了政府机构。行政院是国民政府的政务处理中枢机构。1935年12月,蒋介石出任行政院院长。及至全面抗战开始后,蒋身兼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和国防最高会议主席,各项军政事务日渐繁多,尤其是战时的紧急军务需要及时处理,势难兼顾,蒋有意将处理日常行政事务的行政院院长职务让出,他选择的接任人是时任行政院副院长的孔祥熙,同时将行政院的若干部门裁撤、归并、改组,以提高行政效率,适应战时需要。1938年1月1日,行政院改组,孔祥熙任院长,张群任副院长,陈立夫任教育部部长,张嘉璈任交通部部长(原铁道部和全国经济委员会的公路部门撤销,并入交通部),翁文灏任经济部部长(由实业部改组而成,原建设委员会、全国经济委员会的水利部门、军事委员会三部和四部撤销,并入经济部,资源委员会亦由经济部掌理),裁撤海军部(海军事务由海军总司令部管理)。国民党中有人认为,“此次改组之主要意义在谋行政机关之合理化,蒋先生专任军事,孔之周游欧美,于经济帮助颇有所获,故畀以行政院长”。但蒋介石的这个决定颇为国民党内外所不满,因为孔祥熙在全面抗战开始后主和,由他接任院长,使“外间颇疑政府倾向于妥协”,而孔本人也不避讳其“出任行政院院长,实非所愿,对大局似甚悲观”。而且,每逢政府开会讨论抗战事项,“会场中少不免又涉及伤兵、难民、交通、后方秩序诸问题。这几乎是每有会议必定提到的,并且照例有许多令人伤心叹息的报告。报告完了,必然以‘中国哪得不亡’、‘中国不亡是无天理’等等愤慨语做结束。今日说这种话最多的是孔副院长,其次是何应钦部长。说这话的人,仿佛自己不负一些责任。人人都这样说,到底亡国的责任要谁去负呢?”然对蒋介石而言,此举为“和战二派之调剂与运用,表里互用”,毕竟蒋也不能完全忽视国民党内的主和倾向,何况孔较他人(如口碑较好的宋子文)为听话,对蒋更可谓言听计从,所以他从来都是蒋“夹袋”中的首选人物,此番以孔接任行政院长,可以确保蒋的意旨被贯彻执行。
不过,主战或主和或可被理解为政见不同,然对孔祥熙当政更为不利的是,他在国民党内被认为施政庸碌无为,口碑一直不佳,其为人又比较高调而不避嫌疑,加以家财万贯,公私不分,颇为人厌。据行政院参事陈克文所记:“现时骂孔者多矣,外间对军则骂何(应钦),对党则骂陈(立夫),对政则骂孔。其实应负责者不止彼三人也。昨见伯勉,谓有人传,孔以一切公文交未满十六岁之女儿处理,言下愤极,谓尚未有开苞资格的臭丫头居然处理国事,我们尚何必再做此官耶?外间虽有此传说,但信否未知也。伯勉又言,最近孔以向美订购飞机之权授其子令侃,所得均速率最劣之旧机,每小时不过二百八十哩以下,航空界大愤,但终无法补救云云。孔常于会中叹云,‘如此中国安得不亡’,自己所做不满人意之事多矣,不知亦念及此言否。”陈克文在这段日记中写下的不过是听到孔祥熙将公务交女儿处理的传闻,信否则存疑。可是几天之后,就在孔祥熙就任行政院长后召开的第一次院会中,“其女公子忽入会场陈事。孔指谓出席诸官长云,此我女儿,常为国家服务,翻译电报,代阅公文,未取国家一文报酬,外间竟有许多闲言,真是气人。散会后,众竞以不要钱的女儿为题,传播新闻。不知孔作此语时,亦想及其女儿身上罗绮与口中肥甘,果从何来也。国家设官授职,各有专司,孔氏又何以必须尚未成年之儿女过问公务耶。”这类在其他高级政务官唯恐避之不及的传闻,居然由孔祥熙自己亲口证实,实在是令人哭笑不得,难怪陈克文也感叹不已。不知这是孔出于私心的自大自恋,且以为有蒋之强力支持而无所谓;还是孔当真认为这是出于公心的为国服务,以致对外界之批评真心反感。但无论如何,以孔祥熙的如此认识和如此做派,给国民党和蒋介石带来的负面影响远远大于正面影响。虽然以蒋当时在国民党内的独裁地位,孔的下属和同僚即便有如此强烈的不满,无非是私下发发牢骚而已,并不能改变蒋的决定,但也埋下了不到两年后行政院即再度改组、孔祥熙不得不退任副院长的伏笔。
在整顿中央机构、改变制度方面,蒋介石再度调整了军事委员会的架构及其职能。1938年1月10日,国防最高会议召开常务委员会,决定改组军事委员会,根据其后公布的《修正军事委员会组织大纲》:“国民政府为战时统辖全国军民作战便利起见,特设军事委员会,直隶国民政府,并授权委员长,执行国民政府组织法第三条所规定之职权。”“委员长统率全国之陆海空军,并指挥全民,负国防之全责。”蒋介石任军事委员会委员长,阎锡山、冯玉祥、李宗仁、程潜、陈绍宽等任副委员长,1928年国民党完成第二次北伐、统一全国时的军事四巨头蒋、冯、阎、李再度会聚在军事委员会(当年年底又增补李济深和宋哲元为副委员长);军事委员会下设办公厅(主任贺耀组)、侍从室(钱大钧、陈布雷、陈果夫分任第一、二、三室主任)、参事室(主任王世杰)、调查统计局(即“军统”,局长贺耀组),通过参谋总长(总长何应钦、副总长白崇禧)指挥军政部(部长何应钦)、军令部(部长徐永昌)、军训部(部长白崇禧)、政治部(部长陈诚)、后方勤务部(部长俞飞鹏)、军法执行总监部(总监唐生智)、航空委员会(主任委员周至柔)、铨叙厅(厅长林蔚)、军事参议院(院长陈调元),并直接指挥各战区和陆海空军。经过这次改组,军事委员会过去的庞大机构有所减少和归并,功能较前有所收缩,原先合署办公的国民党中央宣传部、组织部、民众训练部等回归党务系统,经济社会方面的职权或撤销(第三、四部)或划归行政院有关部门统辖(资源委员会和农产、工矿调整委员会改隶经济部,贸易调整委员会改隶财政部,禁烟总会改隶内政部),军事委员会的功能以军事指挥为中心,集中在军政、军令、军训三大部,并新成立政治部(由第六部改组,并合并第二部及第五部而成),这一组织架构大体贯穿了抗战的全过程。
此次军事委员会的改组,除了强调其统领军事的功能之外,最重要的是新建政治部,负责军队的政治训练、国民的军事训练及战地服务和民众组织宣传,并且将国民党中央组织、宣传、民众训练部的有关职能交“由政治部行之,中央不过决定方针而已,各地党部亦归政治部指挥监督”。结果又引来国民党党务系统尤其是曾经长期主管党务系统的陈果夫、陈立夫兄弟的不满,认为“陈诚军人也,如何能统辖党部之人员”,“不欲归制于政治部也。虽然此项办法系国防最高会议之决议,如严格执行,则整个的党将无所事事之。盖所谓办党者,今限制党部只能作经常之工作,一切有关战时之民众训练、宣传等均由政治部负责执行矣,则党之为党具何意义。”此时正值抗战军事的紧急时刻,军方因担负主要作战任务,黄埔系声势大张,加以“年来党务集(陈)立夫之身,以致有若干纠纷”。1938年1月1日行政院改组时,蒋介石安排曾长期主管党务工作的陈立夫担任教育部部长,即被国民党内有人解读为,这是要“立夫明白承认党办失败,卸去党的职务,专心致力于教育”。但是陈立夫并不甘心就此对党务工作完全放手,急谋改变这个决定,并且提出或者修改决定,或者通过设联席会议等方式,限制政治部的权力。唯在国民党中央开会讨论时,汪精卫“报告曾以此案征求蒋先生意,彼意关于民众组织训练与宣传应由政治部负责”。政治部部长陈诚为国民党内新晋之少壮派领袖,此时正得蒋之信任,风头颇盛,他强硬表示,“若干办党人员声名狼藉,非集中训练,统一意志,非不能努力工作,免去摩擦”。国民党中央组织部长张厉生也靠向陈诚,“以为本党至此,已不能尽党的责任,应明白承认以往之失败,应谋改弦更张之道。”陈立夫“则颇以为苦,虽少争辩,亦无结果”,最后仍“照蒋先生意思通过。是日立夫未出席,显示彼对此案之不悦”。
蒋介石决定设立政治部的另外一个意图是,适当容纳中共和体制外的各色人士于其中,这样既可表示国民党包容各党派共同抗日的精神,又可杜绝中共力量在抗战背景下伸张进入核心权力机构的可能。中共领导人周恩来和蒋介石的反对派邓演达的好友黄琪翔出任政治部副部长,著名的“左翼”文化人郭沫若出任政治部第三厅厅长,便可体现蒋的意图,当然,蒋也同时安插了国民党复兴社系统的中坚人物贺衷寒和康泽出任政治部第一、二厅厅长,以此作为权力的平衡和牵制。对于周恩来的任职,在全面抗战初期国共合作比较顺畅的背景下,国民党内倒还不至于反对,但对于郭沫若的任职,国民党内则颇有反对声,陈立夫等党方干将均不赞同。当时陈诚正欲大显身手,希望利用郭沫若的名望和宣传鼓动力,对陈立夫等之反对甚不以为然,认为“此事关系本甚重要,本党政策之所系也”。而以王子壮的观察,此事“盖渊源于蒋先生之态度。党外人,尤其近来之共产党人高唱民主之口号,其意无非欲参加若干人与政府各方。此事中央虽不可必采,但近来蒋先生之态度逐渐向此方向进行毫无疑义。如此次政治部改组以郭加入之,盖亦为表示容纳各方之意耳。”“在蒋先生之意,均欲使其共同工作,化为本党之人员,非只容纳各派也。”王子壮同时认为:“此事如为策略的,本无不可,但又恐至喧宾夺主。不过此事之关键,全系于本党自身有无办法,自己能有作法,得全国之拥护,即容纳各方亦无问题,反之若如现在之一筹莫展,纵无敌对亦将腐灭,此至严重之问题。”
四、余论
1938年1月16日,日本近卫文麿内阁挟日军攻占南京之势发表声明称:“日本政府于南京陷落后,对于中国国民政府与以反省其态度之机会。而至今日,国民政府依然不了解日本之真意,策动抗战,对于东亚全局和平毫无顾虑。因此日本政府今后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望真能与日本提携之新政府成立与发展,而拟与此新政府调整两国国交,并协力建设新中国。”此番声明使国民政府和蒋介石再无妥协交涉的退路,并且无异于对国民政府及蒋介石的公开“蔑视”与“羞辱”,使得国民政府内部除了汪精卫派的少数人后来忱于日本的“声威”与“诱惑”之外,都和蒋介石站到了坚持抵抗的同一立场。蒋介石在得知日本“近卫声明”发表后,决定“拒绝倭寇媾和之条件,使主和者断念,稳定内部”,并认为日本声明“宣布不与国民政府作交涉对手而未明言否认二字,此乃敌人无法之法,但有一笑而已”。1月18日,国民政府发表声明作为回应,谴责“日本不顾一切,调遣大批陆海空军,攻击中国之领土,屠杀中国之人民”,“中国若干城市,尚在日军非法占领之中。人民之生命财产,皆被其任意摧残,解除武装之兵士,非战斗之人民,甚至无辜之老弱妇孺,皆被其任意残杀,至产业之毁掠,文化之隳坏,更难殚述”;重申“中国迫不得已,起而自卫,抵抗侵略,抵抗暴力”,宣示“中国政府于任何情形之下,必竭全力以维持中国领土主权与行政之完整,任何恢复和平办法,如不以此原则为基础,决非中国所能忍受。同时在日军占领区域内,如有任何非法组织,僭窃政权者,不论对内对外,当绝对无效”。
日本“近卫声明”的发表,确乎暴露出日本武人和军部的狂妄,但令日本没能想到的是,其强横和霸道,反而促成了中国内部面对外侮时空前一致的团结抗战。正如当时中国舆论所揭示的:“军阀日本要不战而胜中国,中国政府及国民则以武力捍卫其国家。军阀日本要以较小的军力使中国屈膝,中国政府及国民则全面抗战。军阀日本希望国民政府接受它的亡国条件,中国政府及国民则誓不屈服。这样军阀日本,一不能不战,二不能小战,三不能中途缀(辍)战,于是‘图穷而匕首现(见)’,公开宣言否认代表全中国四万万五千万人民公意、捍卫五千年民族生存的国民政府,而毫无廉耻的与它所手造的汉奸组织讲‘提携’。”因此,中国舆论认为:“这样军阀日本替中国对世界说明了两件事:第一,中国决不投降于强暴的日本;第二,国民政府便代表这种意识抗战到底。在这两种意义之下,在中国方面,因此斩绝一切妥协幻想,坚定意志,继续抗战下去。”由中国舆论所反映出的这样坚定的抗战意识,基本代表了当时中国官民上下比较一致的想法,也确乎超出了近代以来日本的中国经验和中国想象。因此,中国一方是新环境中的对外抗战,日本一方是旧意识下的“以战逼降”,双方遵循的“关系路径”大大脱离了近代以来中国对外关系的传统范式,而这又是民国成立以来尤其是五四运动和国民革命以来,中国内部官民共谋互动、连续不断的新兴民族主义成长的必然结果。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的抗日战争反映的是“旧”日本与“新”中国的对抗,其进展与结局已经由不得日本单方面的压迫所能决定,“强”日本和“弱”中国之间发生的这场战争的持久格局于此已得到比较充分地显现。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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