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凯明+张宝中
局党委会上,当局长周弘毅提出他心目中禁毒支队长的最佳人选时,大家都面面相觑,怀疑自己的耳朵有毛病了。如果周弘毅是个爱开玩笑的人,大家会认为他是为了活跃气氛故意搞笑。但自从周弘毅从北京空降到鲲城担任公安局长以来,一向不苟言笑,看上去没一点儿幽默感。
周弘毅提出的人选是局政治部老干处处长廖怀德。廖怀德是军转干部。军转干部到地方公安机关大多是不受待见的,尤其是在刑侦部门。破案是个专业活儿,他们都是门外汉,一般都得靠边站。况且廖怀德在部队做的是技术含量较低的后勤工作,转业到公安局,在老干处也是搞后勤。当然,他这个老干处处长干得还是不错的,但他会破案吗?估计让他抓个小偷都抓不着,更别说专业性很强的禁毒了,搞不好连毒品的种类都分不清。万一把咸盐当成了海洛因,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鲲城作为沿海的一个副省级城市,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前沿。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城市的发展一日千里。时至如今,这座城市开放、大气、现代、包容、美丽,充满活力,其繁华不亚于上海,甚至香港。鲲城港是世界著名的集装箱码头,从海上远远望去,大片大片的“方盒子”连绵不绝,蔚为壮观。同时,鲲城也是一座典型的移民城市,一千多万城市常住人口中,本地居民只占十分之一,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说着南腔北调的普通话。
繁华和罪恶永远是一对孪生兄弟。在流光溢彩的背后,刑事发案率也居高不下,尤其是涉毒案件。瘾君子遍布城市的酒吧、KTV、会所、宾馆,麻古、摇头丸、K粉、冰毒、海洛因等各种传统和新型毒品在这里都有市场。因涉毒犯罪高发,近几年,鲲城得了一个“雅号”——“冰城”,即冰毒之城。就像提到“赌城”,人们都知道是澳门,提到“性都”,人们都知道是东莞一样,提到“冰城”,很多人想到的不是哈尔滨,而是鲲城。但是,因为历史和制度的原因,澳门的博彩业是合法的,东莞近几年加大了整治力度,“性都”的帽子已经摘掉,而“冰城”这顶帽子,鲲城却戴得越来越结实。
鲲城的情况让公安部的领导坐不住了,于是将周弘毅空降到鲲城,担任市公安局局长。不到半年,周弘毅又升任为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周弘毅到鲲城的主要任务就是彻底摘掉这个城市“冰城”的帽子。
4月中旬,周弘毅到鲲城上任。经过一个夏天的调研和观察,他感觉各方面情况掌握得差不多了。市局禁毒支队是禁毒的龙头,他首先要做的,是加强禁毒支队的力量。支队长这个人必须有能力,还必须是他绝对信任的人。于是在9月初,他撤了支队长杨治平的职。
杨治平身材瘦高,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喜欢皱着眉头,表情总有一种掩饰不住的落寞。自警官学院刑侦专业毕业后,他一直在鲲城市公安局工作。周弘毅上任后,他的办公室杨治平一次都没去过,因为他没找杨治平谈过一次话,杨治平也没找他汇报过一次工作。召集中层干部开会的时候倒是见过几次,每次开会,杨治平都坐在角落里,也不看周弘毅,自始至终低着头记录。不过据说,实际上他不是在记录,而是在本子上专心致志地画小孩儿头。平时在公安局里,杨治平见了周弘毅都是能躲就躲,实在躲不了,打招呼的时候表情也很僵硬。周弘毅明显地感觉到,杨治平在鲲城公安局属于那种夹着尾巴做人的人。
周弘毅对杨治平的了解,小部分源于自己的观察,大部分源于他人之口。在周弘毅看来,杨治平老实、正直,人品没问题,工作能力也不差,但是,他的工作确实没干好。他当了四年的禁毒支队长,鲲城的涉毒犯罪不但没有禁住,反而更加猖獗。他的每次行动,都是雷声大雨点小,顶多抓几个小喽啰。不过,话又说回来,倒不是他不努力,恰恰是因为他太努力了——他缉毒的决心和豪气让很多人害怕,所以每次行动都有人通风报信。周弘毅还了解到,杨治平是前任局长提拔的干部,但前任局长在任职后期身体不好,长期疗养,市局的日常工作都是由常务副局长马晋南主持。杨治平不是马晋南的人,工作自然得不到马晋南的支持,他是有劲使不上。
周弘毅不知道杨治平的工作能力到底有多强,但他相信,再强也强不过他心目中那个禁毒支队长的最佳人选,所以他决定把杨治平换掉。结果,在市局党委会上,一个反对的都没有。常务副局长马晋南甚至说,换掉杨治平,可以体现局党委禁毒的决心,向上级领导和群众表明,我们这届局党委是真心禁毒的。杨治平被“发配”到市局看守所当教导员,虽然级别没变,实权却没了。但杨治平没有一句怨言,当天就把办公室打扫得干干净净,自己开着车去看守所报到了。
换掉杨治平,党委会一致通过,在任用廖怀德的问题上,也是惊人一致,不过,是一致反对。局党委委员一共九个人,除了书记周弘毅,其他八名委员都对廖怀德担任禁毒支队长表示反对。反对的理由也很一致,那就是廖怀德不懂业务,不能胜任。其中,马晋南言辞最为激烈。他坐在周弘毅的右边,周弘毅的余光能瞥见他额头鼓胀的青筋。和其他人相比,他的情绪明显要激动得多。其实,他心里的小九九谁都明白:廖怀德不是他的人。他希望禁毒支队副支队长吴刚升任支队长的职位。
周弘毅认真听每个人的发言,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等大家都发言完毕,他用略带安徽口音的普通话一字一顿地说:“这次党委会形成的书面会议纪要,对我做出的这个决定,以及大家每个人的意见,都记录在案。如果用人失察,我不会推卸责任。”他扭头盯着角落里负责做会议记录的秘书,等秘书抬起头来,他说了两个字:“散会!”
会议是上午十一点结束的,三个小时后的下午两点,廖怀德调任禁毒支队支队长、杨治平调任看守所教导员的通知就由局政治部下达到了各单位。
最郁闷的当然是副支队长吴刚。吴刚追随马晋南多年,马晋南也曾向他许诺,将来自己当了局长,禁毒支队长这个位子一定是他吴刚的。没想到老局长退休了,马晋南却没当上局长,而新局长一点儿也不照顾马晋南的面子。
马晋南的郁闷程度也不亚于吴刚。他郁闷好几年了。马晋南是刑警出身,从侦查员到经侦大队副大队长,后来连升三级当了刑警支队长,六年前,又荣升副局长,可谓平步青云。唯独局长这个台阶,始终登不上去。他相信,以他的资历和能力,如果组织上任命他当局长,大家都不会有什么意见。他也走过不少门路,该送的送了,该拜的拜了,就等老局长退休。没想到公安部突然插了一杠子,空降了周弘毅任局长。和周弘毅相比,他自知竞争力不占优势,所以经过一个夏天的心理调节,他的心态也渐渐平和下来了。没想到,在禁毒支队长的人选上,周弘毅宁可让搞后勤的军转干部廖怀德上位,也不让有多年禁毒经验的副支队长吴刚“转正”。马晋南认为,这分明是在打压他这个常务副局长。
不过,马晋南善于逆向思维。换一个角度考虑,任命廖怀德当禁毒支队长,对自己来说也未尝不是好事。他感觉周弘毅在政治上不成熟,没把部领导的意图领会透。部领导让你来禁毒,你却用一个搞后勤的外行来当禁毒支队长,这不是自毁长城吗?因为用人失察,到时候事情搞砸了,局面不好收拾,周弘毅就得灰溜溜地走人。到那时候,局长八成就是他老马的了。
马晋南等着看周弘毅和廖怀德的笑话,他觉得这一天不会太久。
其实,如果马晋南知道廖怀德的经历,就不会这么想了。周弘毅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认识廖怀德,是廖怀德的老领导。廖怀德曾经是一名响当当的缉毒英雄,在缉毒一线的中缅边界,和缅甸北部果敢地区的大毒枭斗智斗勇,血雨腥风十几年。
果敢是个比较特殊的地方,2011年之前叫缅甸掸邦第一特区,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口都是华裔,比如大名鼎鼎的传奇人物、号称“果敢王”的彭家声就是四川人。在这里,人们说的大多是云南方言,写的是简体汉字,花的钱有缅币,但更多的是人民币,甚至电话座机都是云南的区号,手机是中国移动,就连小学和中学(没有大学)的教材也和中国内地差不多。如果一个中国旅游者来到果敢,看到和听到的都和内地相似,基本没有出国的感觉。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果敢地区崛起了一个大毒枭,名叫桑坤,据说曾是“金三角”前大毒枭坤沙的部下。桑坤也是中国裔,只是出生在缅甸。他的海洛因加工厂规模很大,隐蔽在深山密林中,每年能生产质量上乘的四号海洛因七八吨,在国际毒品市场极受欢迎。
位于中缅边境的德曲是桑坤的毒品进入中国的重要通道。廖怀德是德曲边防检查站的站长,也是名震中缅边境的缉毒英雄。桑坤的海洛因多次在这里被廖怀德查获,十几年共计四百多公斤,案值一千多万人民币。桑坤要把毒品输入中国市场,必须除掉廖怀德。
桑坤有个心腹,名字叫麻五。但麻五还有一个隐秘的身份——廖怀德的线人。大毒枭的心腹居然是缉毒英雄的线人,这似乎有些不可思议。这是因为廖怀德救过麻五的命。
几年前,桑坤的武装与“果敢王”彭家声的部队交火,麻五不小心中了埋伏,手下都被打散了,麻五身负重伤,躺在边境线附近的草丛里奄奄一息。廖怀德带人在边境线巡逻时发现了他,把他送到了一家部队医院。如果没有廖怀德出手相救,麻五铁定没命了。他是个重情义的人,为了报答廖怀德的救命之恩,愿意为廖怀德提供情报,于是就成了廖怀德的线人。只要桑坤从德曲检查站走货,他都会偷偷通知廖怀德。廖怀德根据麻五提供的情报,一查一个准。不过,桑坤通过其他的边检站往中国走货,麻五却绝不会向廖怀德透露一个字。
每次从德曲检查站走货,都让廖怀德逮个正着,这让桑坤确信,他身边肯定有内鬼。这个人到底是谁呢?他觉得每个人都像,每个人也都不像。经过一番苦思冥想,他终于想出了应对的办法——既然中国警方可以在他这里安插线人,他也可以收买中国警察,那样不但可以揪出内鬼,或许还能把廖怀德除掉。
桑坤放出风来,6月10号上午九点,他将通过德曲检查站进入中国境内,四个人,三匹马,一百公斤海洛因。麻五不知有诈,马上将信息传递给廖怀德。廖怀德迅速制订作战方案,并上报州边防支队的支队长。得到支队长的许可,廖怀德带领检查站副站长赵志远、侦查科长李海涛以及七名武警战士提前赶往毒贩的必经之路老山口埋伏下来,准备把毒贩一锅端。
可是没想到,廖怀德等人还没进入老山口,突然枪声大作。原来,德曲检查站真的出了叛徒,叛徒把廖怀德的作战方案透露给了桑坤,桑坤先于廖怀德来到这里,提前设下埋伏。廖怀德原准备伏击桑坤,结果却被桑坤伏击了。
听到枪声的一刹那,廖怀德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大喊“卧倒”,同时将一旁的副站长赵志远压在自己身体下面。赵志远安然无恙,一颗子弹却结结实实地打中了廖怀德的肩膀——要不是廖怀德,这颗子弹会要了赵志远的命。廖怀德一面组织还击,一面撤退。无奈桑坤的火力太猛,众人被压得抬不起头来。危急时刻,廖怀德把大家的冲锋枪弹夹都集中到自己这里,与桑坤的火力对抗,同时命令赵志远带领其他战士撤退。赵志远和战士们却不肯扔下廖怀德。众人边打边撤,毒贩紧追不舍,距离越来越近,廖怀德甚至听到了桑坤嚣张的喊叫声,还看见了麻五的身影……
廖怀德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里。这时他才知道,增援部队赶到时,两名战士已相继牺牲,赵志远和自己一样受了重伤,作战科长李海涛的尸体没有找到。
这次“老山口伏击战”发生在五年前的6月。廖怀德伤势较重,被送到昆明的一家部队医院,疗养一年才康复。他被大毒枭桑坤盯上了,显然不宜继续在检查站工作;另外,他已经四十一岁了,夫妻两地分居十几年,也该团聚了。组织决定安排廖怀德转业,由副站长赵志远接替廖怀德,担任德曲武警边防检查站站长。
但是,像廖怀德这样的缉毒英雄,是毒贩的眼中钉肉中刺,即使转业回地方工作,也会被毒贩惦记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遭到报复,甚至会连累家人。这样的例子不在少数。组织上为了保护廖怀德,给了他一个新身份。一是名字。他本来叫廖怀惠,这时改成了廖怀德。这个名字是他自己取的,之所以把“惠”改成“德”而不是别的,是为了纪念在德曲的工作经历;二是人事档案。在他的档案里,他是由甘肃某部的副团职后勤干部转业的,而不是云南德曲边防检查站站长。
廖怀德被安排在鲲城市公安局政治部老干处工作。他是山东人,没安排他回山东老家而是去了南方的鲲城,是因为他的妻子在鲲城海关工作。
从中缅边境的德曲来到繁华的大都市鲲城,廖怀德坐在这座十九层大楼第十二层一间朝阳的办公室里,办公桌坐东面西。工作的间隙,他总是下意识地透过窗户向西望,那是德曲的方向。他身在鲲城,心还留在德曲。他想知道那个差点儿让他丢掉性命的叛徒到底是谁,即便不考虑自己,为了失踪的侦查科长李海涛和那两名牺牲的武警战士,他也要把这个叛徒揪出来。
“老山口伏击战”后,省武警边防总队成立了调查组,要把那个给桑坤通风报信的叛徒揪出来。位于中国境内的老山口伏击点,是廖怀德根据麻五的线报确定的。知道这个部署的总共有十一个人,分别是州边防支队支队长、廖怀德、赵志远、李海涛以及七名武警战士。
支队长肯定不会是叛徒,他抓的毒贩够一个连了,要想当叛徒不会等到现在;赵志远也不会,作为副站长,他不仅要参与制订作战计划,还要参加行动。子弹不长眼,谁也不敢保证能活着回来,如果他是叛徒,完全可以找借口不去。可他不光去了,还表现得很英勇,被子弹打中腹部,险些就没命了;至于那七名武警战士,是前往老山口的路上才知道伏击点的具体位置的,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条件给桑坤通风报信。运用排除法,只剩下一个李海涛了。
当然,仅仅运用排除法还不够,还要有足够的证据——调查组从李海涛的单人宿舍里搜出了五十万元现金。李海涛参加工作时间短,工资也不高,不可能攒下这么多钱。这是其一。其二,李海涛家里很穷,在“老山口伏击战”之前不久,他的父亲又得了重病,急需要钱。他妹妹多次给他打电话,让他想办法筹措。他向廖怀德、赵志远和其他同事借了两万多元,加上他自己攒的钱,一共往妹妹的银行卡上打了两万七千元。借的钱都打了借条,给妹妹打钱的凭证也在他书桌抽屉里放着。两个证据相互印证,就可以得出这么一个结论:李海涛需要钱,于是就有人给了他五十万元。那么,是谁这么有钱,一下子给了他这么多?最大的可能是,他被桑坤收买了,成了叛徒。
为了慎重起见,调查组还专程去了李海涛的老家山东青岛。他们得知,李海涛打给妹妹两万七千元后没再打过钱。他的父亲因没钱治病,放弃了手术,不久就去世了。也就是说,李海涛虽然有五十万元,却没拿给父亲治病用。这似乎有些不合常理。但他的莫名失踪、五十万元现金、给同事打的欠条,可以说是铁证如山。
但是,廖怀德不能接受这样的结论。作为李海涛的老领导、老大哥,他觉得自己有义务查清真相,还李海涛一个清白。
麻五不一定知道叛徒是谁,但他作为桑坤最信任的手下,也许会掌握一些情况。但是,“老山口伏击战”之后,麻五再没和廖怀德联系过,打他的手机,停机了。廖怀德分析,桑坤那次运毒应该有两个目的,一是要除掉他,二是利用这个机会让身边的内鬼现形。如果麻五暴露了,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麻五已经被桑坤做掉,这种可能性不能排除。
在鲲城市公安局工作一年后,也就是“老山口伏击战”两年后的8月中旬,廖怀德利用休年假回山东老家探亲的机会,去了一趟李海涛的家。
李海涛的家在青岛市区西南方向四十多公里一个叫琅琊台的小渔村。他家很好找,最破的一家就是。这些年来,胶东半岛的农村发展得很快,这个海边的村子,多数渔民都住进了宽敞明亮的大瓦房,只有李海涛一家还住在阴暗低矮的老房子里。李海涛的母亲正在院子里给小菜园浇水,他的妹妹李晓燕正坐在葡萄架下看书。李海涛的母亲看面相不算老,大约五十二三岁,却白发苍苍,脸上满是忧戚的神情。
廖怀德自报家门,说是李海涛的老同事、老战友,但他没说自己的名字。母女二人又惊又喜,热情地招呼他进屋。墙上挂着的一个相框吸引了廖怀德的目光,里面有几张李海涛在德曲边防检查站拍的照片,有穿着军装的,有穿着裤衩背心打篮球、玩单杠的,还有几张和战友在检查站门口的合影,其中一张合影中还有廖怀德。看着那一张张照片,廖怀德的泪水禁不住流下来。
李晓燕轻声说:“听我哥说,您是廖站长。”
廖怀德一愣,没想到李晓燕的眼睛这么好使。照片是几年前的,廖怀德穿着武警制服,戴着帽子,现在他穿着休闲便装,不仔细看,不是那么容易认的。他点了点头,说“那个事”之后他就不是站长了,转业到鲲城公安局工作。
李海涛的母亲抽噎着说:“廖站长,你能不能告诉我,海涛到底是死是活?”
这个问题廖怀德无法回答,只有一声叹息。
李海涛的母亲说:“部队上说海涛是叛徒,我不但拿不到抚恤金,出门还遭白眼。我是当娘的,我的儿是什么人我知道。海涛不可能是叛徒,他从小就想当英雄……”
李海涛是什么人,廖怀德何尝不知道?李海涛大学一毕业就到德曲检查站工作,廖怀德是他的第一位上司(也是最后一位)。现在的年轻人很少有谈理想的了,可是李海涛喜欢和廖怀德谈理想。他的理想很简单也很具体,就是想当一名像廖怀德那样的缉毒英雄。大概受这种英雄情结驱使,每次行动他都勇敢地冲在最前面。“不怕牺牲”,对很多人来说只是一句口号,可对李海涛来说却是行为准则。
廖怀德询问李晓燕的情况,得知她在济南上大学,过几天开了学就是三年级了。廖怀德问她毕业后愿不愿意去鲲城工作,她很憧憬地说,鲲城是全国有名的大城市,当然愿意了。廖怀德心想,到时候一定要在鲲城给李晓燕找个好工作,但嘴上只是说帮她留意一下。
临走前,廖怀德把随身带的现金掏出来,只留了几百元路费,其余三千多元悄悄放在相框下面。他还把自己的手机号留给了李晓燕,让她有事随时和他联系。
去了一趟李海涛的家,廖怀德百分之百地确信他不是叛徒。既然如此,他就要把调查组的结论扳过来。休完年假回到鲲城,廖怀德给他的老上司周弘毅打了电话,希望总队对李海涛的事情重新调查。周弘毅没有明确表态,让他抽时间回云南一趟,面谈。
不久,廖怀德到昆明出差,顺便去边防总队见了周弘毅。关于李海涛的事情,他谈了自己的几点看法。第一,在他印象中,那次“老山口伏击战”李海涛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应该是中弹了。如果他是叛徒,就不会走在队伍最前面等着挨枪子了,桑坤的人也不会朝他开枪;第二,那次伏击战之后,李海涛再也没和家人联系过。如果他是叛徒,会得到桑坤的保护,就不会死,只要活着,就会和家人联系。他是个孝子,他的父亲当时还等钱做手术,即使他不回家,也一定会给家里打钱;第三,既然如此,肯定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这个故意栽赃陷害李海涛的人才是真正的叛徒,而且肯定还隐藏在我们的队伍中。这比李海涛是叛徒更可怕。
廖怀德建议总队对李海涛的事情重新调查,揪出真正的叛徒。周弘毅基本认可廖怀德的看法,表示将会在德曲检查站内部秘密排查。可是半年后,排查还没有任何进展,周弘毅却上调公安部禁毒局了,排查也不了了之。
从廖怀德转业到鲲城市公安局,到周弘毅空降来当局长,前后是五年的时间。这五年间,廖怀德从老干处副处长升任处长,他的妻子罗秀华也升任鲲城海关查验处处长,他的儿子廖小天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其间,他一直和李海涛的妈妈、妹妹保持联系,经常在经济上资助她们。李海涛的母亲虽然只比他大了十几岁,他却把她当成自己的母亲;李晓燕虽然只比他的儿子大了七岁,他却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李晓燕大学毕业后,他托朋友帮忙,安排她进了鲲城的名校——鲲城实验中学当老师。
这五年,廖怀德的工作、生活看起来波澜不惊、轻松惬意,可实际上,每一天对他来说都是难以忍受的煎熬。因为每天他都在想李海涛的事情,每天都想干老本行——禁毒。李海涛戴着叛徒的帽子,让他着急;鲲城戴着“冰城”的帽子,也让他着急。他虽然不参与禁毒,但对鲲城的涉毒犯罪情况大体还是了解的。可是他又能如何?主动请缨去禁毒支队?一个政工干部去缉毒,会被当成笑柄的。他现在是从甘肃某部转业回来的廖怀德,不是全国闻名的缉毒英雄廖怀惠。局里的游泳池他从来没去过,因为他怕同事看到他腹部和肩头的两处枪伤。一个搞后勤的部队干部,是没有机会挨枪子的。
廖怀德只能焦急地等待机会。让他欣喜若狂的是,他多年前的老上司周弘毅如今又成了他的上司。周弘毅对廖怀德知根知底,他空降到鲲城之后,无论是人品还是能力,最信任的也是廖怀德。在他上任的第一天,就已经决定由廖怀德担任禁毒支队长。廖怀德担任禁毒支队长有两项使命,一是禁毒,这是周弘毅交给他的任务;二是为李海涛摘掉叛徒的帽子,这是他自己交给自己的任务。当然,第二项任务他要从长计议。
廖怀德上任后的第一把火,就是给禁毒支队大换血。禁毒支队的办公室在公安局大楼的六楼,有四个业务处室:办公室、情报处、禁毒一处、禁毒二处。教导员离岗待退,已经不来上班了。加上副支队长吴刚,一共有五十多人。这五十多人,廖怀德都见过,但除了情报处副处长郝翰,基本都没打过交道。和副支队长吴刚算是比较熟悉的,开会的时候坐在一起,但没什么交情。他知道吴刚一直想当支队长,现在自己抢了他的位子,他虽然仍旧笑嘻嘻的,但心里肯定不爽。他不指望这个人帮忙,能不拆台就烧高香了。至于那几个处长,廖怀德和他们接触不多,但知道他们和毒贩子们的关系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
换掉他们要名正言顺,于是廖怀德找了个由头。上任第二天下午,廖怀德召集三个业务处长开会,决定当晚九点,由三个业务处牵头,分别检查鲲城一号会所、金银岛夜总会和夜巴黎大酒店。这是鲲城瘾君子最多的地方。可是,当晚检查下来,竟然没有发现一个吸毒的,也没搜到一克毒品。这完全在廖怀德的意料之中,他早知道有人会暗中通风报信。在行动开始前,知道消息的只有三个处长,毫无疑问,他们有问题。廖怀德将情况向周弘毅做了汇报,周弘毅果断地将三个老处长免掉,并根据廖怀德的建议,任命了三个新处长:情报处处长由郝翰担任;禁毒一处处长由政治部老干处副处长梁杰担任;禁毒二处处长由刑警支队刑侦处副处长张烁担任。
这三个处长都很年轻,按照组织原则都是不够提拔资格的,属于破格。这种力度在鲲城市公安局历史上还是头一次。任命下达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大家都惊叹廖怀德有能量,在周弘毅面前说话这么好使,也惊叹周弘毅的魄力。被换掉的三个老处长都是常务副局长马晋南的人,他们纷纷找马晋南诉苦。马晋南阴沉着脸,让他们沉住气,静观其变。
廖怀德用最短的时间,掌握了鲲城贩毒团伙的一些重要情况。鲲城的大毒枭,是一个外号叫“四叔”的人。他和缅甸的毒贩来往密切,可以直接从缅甸拿货。因为省去了中间环节,他的货质量高、价格低,久而久之,他不仅完全垄断了鲲城的毒品供应,还逐步向省城及省内其他城市延伸。至于这位“四叔”的真实身份,警方并不掌握。不过,像这样的大毒枭,经常几千万、几个亿地走账,需要一个“壳”来洗钱,所以他们的公开身份一般是企业家、大老板,为了给自己涂上保护色,甚至在政界都有一定地位,比如弄个政协委员或人大代表的头衔。几乎可以断定,这位“四叔”应该是鲲城商界举足轻重的人物。
廖怀德计划用一年的时间摸底排查、培养线人等,然后锁定“四叔”,将他绳之以法。可是,他上任还不到一个月,这位“四叔”就露头了,反倒让廖怀德措手不及。
线索来自公安部的一份等级为“特提”的机要电报。所谓“特提”,就是机要秘书必须在接到电报的第一时间向主要领导汇报。能看到这份电报的,除了局里值班的机要秘书,就是局长周弘毅。机要秘书是10月12日午夜接到这份电报的,他不敢怠慢,马上送到周弘毅的办公室。周弘毅就住在局办公楼里,他的办公室是套间,外面办公,里面是卧室。看到电报,他马上把廖怀德叫了过来。
这份“特提”机要电报的主要内容是:10月15日,将有五十公斤来自缅甸北部果敢地区的四号海洛因夹带在进口货物里,在鲲城通关进入中国境内。提供情报的是云南警方在缅甸的线人,代号“飓风”。这批海洛因的卖家是缅北的大毒枭“乌鸦”,在鲲城负责接货的是“黑桃皇后”。如果这五十公斤海洛因能顺利通关入境,10月31日,将会有一吨的海洛因通过同样方式进入鲲城,再通过鲲城中转到欧美。
这份情报很有价值,但遗憾的是信息太模糊,只提到了毒品到达鲲城港的时间,却没有提到毒品究竟夹藏在哪家公司的什么货物里。鲲城港的货物吞吐量位居亚洲前五位,平均每天进港的集装箱有三万多个。在三万多个集装箱中寻找五十公斤海洛因,无异于大海捞针。当然,卧底能获取这样的情报,已经很不容易了,肯定要冒很大的风险。缅甸北部地区的大小武装力量都是以毒养军、以军护毒,无法无天,仅仅因为怀疑你有问题,就可以要你的命,根本不需要任何证据。
周弘毅和廖怀德一致认为,境外的毒贩这是要把鲲城当成一个毒品中转站了。中国是一个贸易大国,与东南亚各国双边贸易往来频繁,“金三角”的毒品更容易从水路进入中国。如果“金三角”的毒品夹带在泰国出口的货物里进入美国,由于泰国和“金三角”的特殊关系,美国海关对泰国货物的风险评估会比较高,检查力度更大,毒品就容易被发现。而毒贩选择从中国中转,在欧美海关的风险评估就低,更容易达到目的。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金三角”的毒品都会在香港和上海进行中转。随着香港和上海加大对转运毒品的打击力度,现在,境外大毒枭又把目光转移到了鲲城。第一批五十公斤的海洛因,其作用就是投石问路。
关于缅北果敢的大毒枭“乌鸦”,周弘毅和廖怀德都是第一次听说,毕竟他们离开云南缉毒一线已经很长时间。廖怀德在德曲武警边防检查站当站长的时候,还是大毒枭桑坤最鼎盛的时期。两年前,桑坤死于内斗,在他之后崛起的,可能就是这个“乌鸦”了。至于“黑桃皇后”这个人,他们也很陌生,估计应该是本地大毒枭“四叔”的手下。
周弘毅问廖怀德有什么打算。廖怀德的思路很清晰,他的总体策略是放长线钓大鱼。首先要验证这份情报是否属实。如果属实,说明第一批五十公斤海洛因只是探路,即使查到了这批毒品也不能动,同时,要盯紧接货人“黑桃皇后”,看他去哪里、和什么人接触;下一批货是一吨海洛因,案值高达六亿元,这么大的交易量,大毒枭“四叔”可能会亲自交易,即使他不露头,也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到时候顺藤摸瓜,就有可能抓住他。只要把“四叔”抓住,境外毒贩开通鲲城这条线路的如意算盘就落空了,鲲城的毒品销售网络也能一举粉碎。当然,警方按兵不动,任这五十公斤海洛因流入国内,也是要冒风险的,如果抓不到“四叔”,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周弘毅指示廖怀德,务必尽快找到这批货,摸清“乌鸦”和“黑桃皇后”交易的路子。廖怀德觉得有必要请海关方面配合一下,又担心走漏风声,有些拿不准。周弘毅沉吟片刻,说先不要惊动海关,不然的话人多嘴杂,有可能打草惊蛇。行动要秘密进行,严格控制知情范围。最后,周弘毅把这次行动命名为“猎鸦”行动。
现在是10月13日凌晨三点。廖怀德从周弘毅办公室出来后没有回家,而是去了自己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里有一张简易的单人床。但他毫无睡意,也不打算再睡了,就斜躺在沙发上,思考着如何部署下一步行动。再过两天,那五十公斤海洛因就到鲲城港了,到底该怎么查?况且,如果没有海关方面的配合,从技术上也根本没有办法查。
廖怀德需要线索。如果有线人能够提供那批海洛因藏在哪家公司的什么货物里,事情就好办了。可是他刚刚担任禁毒支队长不到一个月,物色的线人还没进入状态,根本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打进贩毒集团的核心层,提供有价值的线索。忽然,他想起了一个人,那个人肯定能帮助他。
上午一上班,廖怀德就把新任命的三位处长郝翰、梁杰、张烁叫到自己办公室,向他们通报了机要电报的内容,安排他们对“黑桃皇后”和这批毒品进行秘密摸排。郝翰的父亲是老海关,他对海关业务比较熟悉,廖怀德安排他从海关方面入手,查询15号进入鲲城港的货物都有哪些,分析哪些货物里有可能夹带毒品;梁杰和张烁协助郝翰,从报关行、场站、仓储物流等方面入手。
就目前这种情况来说,廖怀德的部署足够周密了。为了加一道保险,他部署完任务后,开车去了看守所。不是提审犯罪嫌疑人,而是去拜访一个人,就是他夜里想起来的那个人——他的前任,现任看守所教导员杨治平。杨治平在禁毒支队经营了五年多,应该有一些眼线。廖怀德希望借助杨治平的关系网,秘密查一查那五十公斤海洛因的相关情况。另外,杨治平对鲲城的毒品市场、禁毒形势肯定有一些独到的看法,他要向杨治平讨教。
杨治平对廖怀德的造访感到有些意外。不过,虽然廖怀德顶了他的位子,但他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敌意。相反,他对廖怀德很热情,这让廖怀德对杨治平更加佩服,觉得这个人有胸怀,做人大气。杨治平办公室的窗台上和地上摆了几盆花卉和盆景,茶几上摆了一套功夫茶的茶具,书橱里的一张照片格外醒目,那是他和妻子、儿子的合影,镶在精致的木质相框里。整个办公室收拾得很温馨,看来杨治平死心塌地在这儿安营扎寨了。杨治平没用那套功夫茶具给廖怀德沏茶,而是用了一只足足能盛半升水的大茶杯。这很对廖怀德的脾气。
廖怀德坦诚地说明了来意,杨治平当即表示愿意全力支持。廖怀德早就听说,杨治平担任禁毒支队长期间,遭到了毒贩的报复,在一场车祸中,他的妻子不幸罹难,儿子丢了一条腿,而毒贩却逍遥法外。问及此事,杨治平沉默片刻,向他说起了事情的经过。
五年前,杨治平担任禁毒支队长期间,发展了一个线人“老巴”。根据老巴提供的情报,抓到一个大马仔,当场缴获了二十五公斤海洛因。人赃俱获,证据确凿,等待这个马仔的只有死刑。但是这个毒贩落网后,竟然有很多人找杨治平说情。不管是谁,杨治平一点儿面子都不给。说情不好使,很快,杨治平又接到了电话恐吓。杨治平不为所动,执意将案卷移送检察院。
可是,案件进入诉讼程序,杨治平就无法掌控了。最终,那个马仔被法院以非法持有毒品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零六个月,缓期两年执行。这意味着,这个本该枪毙的毒贩,连监狱的大门都不用进。法院认定的事实是,被告人的车上只有少量的摇头丸,并没有海洛因。法院做出判决后,检察院也没有抗诉。那么,他车上的那二十五公斤海洛因哪里去了?杨治平认为只有一种可能——被掉包了。
得知这一判决,杨治平都气笑了,真是葫芦僧判断葫芦案。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他再也笑不出来了。光天化日之下,一辆大货车逆向行驶,把他老婆的车撞了。他的老婆当场丧生,儿子虽然保住了命,却丢了一条腿……
说到这里,杨治平哽咽了。廖怀德叹了口气,不知该怎么安慰他。杨治平说:“我知道,这是毒贩给我的一个警告。我要是再查下去,他们要的恐怕就不是我儿子的腿了。可我杨治平是那种向黑恶势力低头的人吗?照我的性格,我就是拼了命,也要找出凶手。可是,我老婆临死的时候求我,为了孩子,别跟他们斗了……你说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不为自己,为了儿子,我也只能忍啊!”
随后几年,杨治平“识相”了,曾经略有起色的禁毒工作也变得乏善可陈。马晋南架空了老局长,在公安局一手遮天。吴刚虽然是副支队长,但他是马晋南的人,也把杨治平架空了,在禁毒支队说一不二。杨治平形同傀儡,只能浑浑噩噩,苟且隐忍。
廖怀德分明感觉得到杨治平体内郁积的怒火。他也知道,杨治平的杀妻之仇一定要报,多年的隐忍迟早会爆发,只需一根导火索。而自己就要做这根导火索,让杨治平爆发出能量。
至于那二十五公斤海洛因是谁掉的包,杨治平说,在禁毒支队,只有吴刚有那个条件。当然,这么大的事,他没那个胆量,背后肯定是马晋南指使的。杨治平分析,检察院那边也应该有人和马晋南演双簧,明显是故意杀人的车祸,最后却被定性为交通事故。制造那场车祸的人,是鲲城的黑帮“十六军”。
廖怀德十分惊讶。他在云南的时候就听说过“十六军”。“十六军”最早是大毒枭坤沙的武装,坤沙向政府投降后,这支武装失去了生活保障,投靠了桑坤。但在桑坤那里待遇太低,就又脱离了桑坤,从此游荡在缅北,走私、贩卖军火和毒品,也从事暗杀活动。
廖怀德没想到,“十六军”竟然渗透到了鲲城,这可是个很难缠的对手。他分析,“十六军”的出现绝不是孤立的,应该和鲲城的大毒枭“四叔”有密切的关联。在“金三角”地区,没有军队或黑帮的保护,毒品是很难运出来的,所以大毒枭往往都是大军阀或者武装团伙头目。廖怀德想,如果“四叔”和“十六军”有渊源,那么他在德曲检查站工作的那些年,应该和“四叔”有交集,起码应该知道这么个人。可是,他对这个人却完全没有印象。
杨治平说,“四叔”和马晋南的关系不一般。廖怀德知道马晋南住着价值三千万元的高档别墅,买别墅的钱肯定不是正道来的,现在得知他和“四叔”有一腿,就不感到奇怪了。杨治平告诉他,这个“四叔”,就是被马晋南扶起来的。此前,鲲城还有两个大毒枭可以和“四叔”分庭抗礼,但都被马晋南收拾了,一个判了无期,一个判了死缓。于是,鲲城的毒品市场就成了“四叔”一统天下。但这个“四叔”究竟是什么身份,杨治平当了几年禁毒支队长,一直都没有摸清。
说到这里,杨治平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情绪也变得激动起来:“作为这个城市的执法者,我们手中的权力不但没有为市民造福,反而成了黑恶势力的靠山。那些灯红酒绿的酒吧、会所、洗浴中心的背后,几乎都有黑恶势力存在。哪个场子没有毒品?我当了五年的禁毒支队长,但每次行动的时候,这些场子比老子的脸都干净——早就有人通风报信了!想想自己居然是个警察,都脸红啊!”
廖怀德真切地感受到,这是一个正直警察的痛心疾首。以前他对杨治平了解不多,只是觉得他有些颓废。通过这次谈话,他对杨治平有了新的认识:这个人一身正气,是个好警察,可堪重任。他想,如果周弘毅早点儿听到杨治平的这番话,可能就不会把他发配到看守所当教导员了。
告辞的时候,杨治平握着廖怀德的手,郑重地表示,如果需要他的帮助,尽管开口,他一定尽最大努力。他还叮嘱廖怀德一定要注意两点:一是今后的困难、阻力会很大,那是现在无法预料无法想象的,要有充分的心理准备;二是干禁毒会得罪人,有可能会遭到毒贩的报复,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家人,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两天过去了,眼看就到了10月15日,关于那五十公斤海洛因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廖怀德感觉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按照一般的程序,这批货16日就能出关。一旦出了关,再去找就更困难了。如果找不到这批货,就不能摸清“乌鸦”和“黑桃皇后”交易的路数,鲲城这条贩毒线路就算被境外的毒贩开通了,更多的毒品将源源不断地通过鲲城中转,那样一来,廖怀德这个曾经的缉毒英雄可就成狗熊了。
消息在最后一刻传来。15日下午五点多,杨治平给廖怀德打来电话,说他的线人老巴提供了一条情报,有一批从澳洲进口的奶粉,那五十公斤海洛因可能夹带在奶粉中通过海关。海洛因和奶粉的密度差不多,都是粉末状,X光机不容易识别;而且,奶粉的香味会掩盖海洛因的味道,缉毒犬也难以嗅出来。
这条情报是否准确,廖怀德无法验证,但目前这似乎是找到那五十公斤海洛因的唯一线索了。而情报处长郝翰的调查也能够和这条线索相互印证——10月15日当天,确实有一批来自澳洲的奶粉入关,进口这批奶粉的是洛天外贸公司。他与海关方面联系,得知这批奶粉刚刚通关。
按照规定,货物应该运到商检指定的食品待检库等待检疫。为避免毒贩第一时间转走毒品,廖怀德立即安排梁杰赶赴港区,对运输这批奶粉的车辆进行监控。梁杰很快就追踪到了运输车辆,但这批货并没有运到食品待检库,而是直接运到了距离鲲城港不远的创世物流公司,奶粉就卸在该公司的仓库里。梁杰带人在仓库附近守了一晚上,可自从货物运抵之后,创世物流就没有车辆进出。
为了验证这批海洛因是否在创世物流的仓库里,廖怀德安排情报处处长郝翰混进这家公司。
郝翰二十六岁,个头不高,偏胖,留着小寸头,整天乐呵呵,看上去有点儿没心没肺的。16日,郝翰去“应聘”叉车工,他开车技术好、有悟性,当场就被录用。
这家物流公司给工人的待遇太低,大都干不了几天就跳槽走人,只好随走随招。叉车工都住在公司大院的集体宿舍里,吃饭有内部小食堂。上班第一天,郝翰在院子里开着叉车跑来跑去练技术,已经有点儿模样了。他想找机会进仓库看看,可仓库大门紧锁着,一整天都没开。
第二天,机会来了。三名身穿制服的鲲城检验检疫局工作人员要对这批奶粉进行抽检,仓库大门打开了。郝翰开着叉车进了仓库。仓库是恒温库,大约三千多平方米,在存放的各类货物中,郝翰很快找到了那批奶粉。一托奶粉有二十五箱,每箱里面有六罐。检疫局工作人员抽走一罐奶粉去做检验,洛天外贸公司的两名员工和创世物流的仓管经理隋林陪着他们离开了仓库。
趁这个空当,郝翰从叉车上跳下来,从那一堆奶粉箱子中间弄出了一箱,然后把六个罐子一一打开,把手伸进去。果然,在其中一罐奶粉中,他摸出了一只密封的重约两百克的透明塑料袋,里面是白色的粉末。打开仔细闻,有淡淡的醋酸味。没错,这是海洛因的味道。他高兴得咧嘴笑了。这将是他从事缉毒工作以来接手的最大的一个案子,刚当上处长就有这样的成绩,他觉得自己命真好。郝翰拿出随身携带的一个小玻璃瓶,装了些粉末,然后把那个塑料袋重新封好,放回原处。那个小玻璃瓶他不敢放在身上,而是悄悄地塞在叉车座位下面。
郝翰打电话向廖怀德汇报,廖怀德叮嘱他尽快把样品送出来检验。郝翰知道梁杰带了几个人,就在物流公司的大门外,躲在两辆挂民用牌照的车里。把那个玻璃瓶交给梁杰并不难,但毒贩同样也在监控着这批货物,他不能轻举妄动。要把那个玻璃瓶送出去,必须找个合适的机会。
郝翰估计,等检疫报告出来,这批奶粉就会被提走。为了跟踪这批奶粉的去向,郝翰又在奶粉的木托下面安装了小型定位器。这种定位器就像汽车的GPS,无论你在哪里,都能被找到。同时,他还在仓库屋顶的隐蔽处安装了一个摄像头,本想让摄像头对准这批奶粉的位置,但考虑到货物一换地方就无法监控了,所以就选择了仓库门口这个角度。这样有个好处,就是所有进出仓库的人都能拍下来。
上班第三天,那个小玻璃瓶还藏在叉车的座位下面。他也想尽快跑出去交给梁杰,这个过程用不了五分钟,可是他总担心露出什么破绽,不敢轻举妄动。当然,他迟迟没有把小瓶送出去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已确认那就是海洛因,拿去检验是这个结果,不检验也是这个结果。他在警校学的就是禁毒专业,知道海洛因有一股淡淡的醋酸味。他没感冒,鼻子很好使,他相信自己的鼻子。
10月18日夜里,郝翰正在物流公司的简易宿舍里睡得迷迷糊糊的,被仓管经理隋林叫起来加班,说是有一批法国进口的红酒要运走。郝翰去了仓库,熟练地开着叉车,将一托托红酒装到货车上,和他一起加班的还有两个搬运工、三个货车司机。
过了十几分钟,郝翰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有情况!他极力镇静下来,停下叉车,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隋林冲他翻着白眼珠子,他假装没看见。手机上显示的是省城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郝翰松了一口气,挂断电话,又冲隋林笑笑,自言自语地说了句“这么晚了还有骚扰电话”,随后继续装车。没想到,过了没一会儿,手机又响了,还是刚才那个号码。
隋林冲郝翰板着脸说:“就你事儿多!现在没时间接电话,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赶紧干活!”说着,他指了指法国红酒旁边的那一堆澳洲进口奶粉。
刚才说是要把一批法国红酒运走,现在又要运那批奶粉,郝翰明白了:那五十公斤海洛因要转移了。
那托被标记的奶粉安了定位器,守在物流公司门口附近的梁杰肯定也会盯上这辆运奶粉的货车,不过,郝翰还是觉得应该给廖怀德报个信。可是怎么报信呢?隋林盯得很紧,不允许打电话。他在心里琢磨着,等装完货,偷偷给廖怀德打个电话或发个短信。
货装完了,郝翰和另一名司机小李将叉车停好。这时隋林走了过来,小李掏出手机,麻利地关机,然后将手机交到隋林手里。郝翰嘟哝了一句:“交手机干什么?”
隋林一脸不耐烦:“少废话,这是公司规定!”说着向他伸出手来。郝翰迟疑着掏出手机,还没来得及关上,隋林就一把抢过去,“明天上班到我办公室去领。”
回到宿舍,郝翰问小李为什么要交手机。小李说,只要是晚上出货,都要上交手机,公司就是这么规定的。郝翰原本想给廖怀德打个电话或发个短信,没想到手机被收走了。他想偷偷溜出宿舍,去大门外面给梁杰他们报个信,可隋林就住在隔壁,他怕引起怀疑。
凌晨一点多了,郝翰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担心梁杰他们没有看到拉奶粉的那三辆货车,担心市局监控室里的同事没注意到定位器的移动轨迹。载有奶粉的那三辆货车已经开出去半个小时了,按照惯例,毒贩一般会在第一时间完成交易。如果同事们没有及时跟进,以毒贩的狡猾,藏在奶粉里的那五十公斤海洛因恐怕就盯不住了。五十公斤海洛因,案值在三千万元左右,这可是鲲城历史上最大的一宗毒品交易。
那个来自省城的电话也让郝翰觉得莫名其妙。他在省城倒是有几个朋友,但一般都是用手机和他联系。而且,他们从没在深更半夜给他打过电话,连续打两遍,肯定是有急事。到底是谁呢?
10月18日午夜从省城给郝翰打电话的,是廖怀德的儿子廖小天。廖小天是南国大学一年级新生,他的宿舍里有固定电话。但那个电话号码不是他宿舍的,而是派出所的。他因为涉嫌吸毒被派出所抓起来了。
当郝翰像模像样地开着叉车往车上装法国红酒的时候,廖小天正蹲在南国大学附近的派出所候问室里。和廖小天在一起的还有个女孩儿,是他的女朋友邹静。邹静也是大一学生,不过和廖小天不是同一个大学。她一个女大学生,描眉画眼,浓妆艳抹,没有女大学生的书卷气,却有几分风尘气。他们是在学校附近的一家KTV里唱歌的时候,被派出所民警带回来的。除了他们俩,候问室里还有十几个穿着暴露的女子,都是KTV的陪酒女郎。
现在全省都在搞“百城禁毒”会战,严厉打击吸毒、贩毒违法犯罪行为,娱乐场所是重点打击对象,没想到廖小天和邹静撞到枪口上了。在那家KTV里,民警一看他们疯狂的舞姿,就确定他们百分之百吸毒了。
一个协警打开候问室的门,指着廖小天和邹静:“你们两个,去验尿。”
廖小天和邹静在KTV里确实“溜冰”了。在候问室里蹲了两个多小时,兴奋劲已经过去,廖小天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如果查出他吸毒,是要拘留的。他必须向爸爸求救。可是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马上被他否定了。爸爸?肯定不行,廖怀德同志才不会替他求情呢,该同志是传说中那种铁面无私的人。如果给他打电话,不但难逃被拘留的厄运,还会被他狠狠收拾一顿。这个爸爸,有和没有区别不大。随后,廖小天的脑子里蹦出了另外一个人——郝翰。
郝翰是廖小天多年的“大哥”。说起来,两家的渊源是很深的。郝翰的父亲是鲲城海关的中层干部,廖怀德的岳父是副关长,两家都在海关大院里住,而且住同一个楼门,来往比较密切。廖怀德和罗秀华结婚后,就住在岳父岳母家里。他在德曲检查站工作的那些年,每次回鲲城探亲,两家人都会在一起吃顿饭。那时候郝翰还小,叫廖怀德“廖叔叔”。廖小天比郝翰小七岁,从小就是郝翰的跟屁虫,叫他“郝哥”。这声哥也不是白叫的,廖小天是个淘气包,没少给郝翰添麻烦。他和别的孩子打架,受了委屈就找郝翰替他“摆平”。郝翰这个大哥一当就是许多年,从各种迹象看,这个大哥还要继续当下去。
现在,廖小天遇到了麻烦,只好给大哥打电话求救了。被带到派出所的时候,他的手机被没收了,于是试探着问那个协警:“我能打个电话吗?”
协警瞪了他一眼:“少啰嗦,打什么电话,赶紧去验尿!”
廖小天和邹静只好乖乖地去验尿。很快,两张冰毒(甲基苯丙胺)检测试纸摆在了办案民警小郭面前,两张试纸上面都是一道红线。这表明,廖小天和邹静吸毒了。在法律上,这两张试纸是证明他们吸毒的有效证据。
这次“百城禁毒”会战,公安部明确规定不许下指标、派任务。尽管如此,每个派出所查处的“柔性数量”还是有一定要求的,尤其是城区派出所。小郭如果把廖小天和邹静拘留了,他们治安小组的任务就完成了。可廖小天这小子不是省油的灯,一口咬定自己吃了止痛片,并没有吸毒。止痛片里含有吗啡成分,试纸检测呈阳性,和吸食冰毒的结果是一样的。这让小郭有些恼火,他想这小子似乎对毒品了解得很透,应对民警的讯问很有经验,看起来不像是第一次吸毒。如果他咬着牙拒不承认,还真没办法拘留他。好在邹静已经承认了两人吸毒的事实,廖小天看混不过去,不再嘴硬了,一个劲儿地向小郭央求,在案件移交法制部门之前,让他给家人打个电话。
小郭是今年刚从警官大学毕业的,比廖小天大三四岁。大概因为是同龄人的缘故,廖小天的软磨硬泡让他心软了,最终答应了廖小天的请求,他倒要看看廖小天能耍什么花招。不过,小郭也不得不在心里承认,这小子对民警办案的流程倒是摸得门儿清,居然知道拘留案件需要经过法制部门的审核。
已过午夜,小郭按照廖小天提供的手机号打了过去,但电话响了两声就挂断了。过了几分钟,小郭又打了第二遍,还是挂断了。小郭问廖小天还有没有别的号码,廖小天眨巴了几下眼睛,摇了摇头,在心里把郝翰骂了一万遍,关键时刻掉链子,还算什么大哥!
第二天上午,郝翰从隋林那里领回自己的手机,马上打开看有没有专案组打来的电话。让他疑惑的是,一个未接电话也没有,甚至连个短信也没有。他在心里犯了嘀咕,难道昨晚的行动没有进行,让毒贩跑了?这个问题他现在没时间多想,昨晚那两个来自省城的电话他都没接,趁着没上班,他马上回拨过去,想问问是怎么回事。
接电话的正巧是小郭。昨晚的行动抓回来不少人,他忙活了一夜,又是验尿,又是做笔录,刚刚处理完。他打着哈欠,有气无力地接了电话。郝翰在电话里说明情况,小郭一看来电显示,想起来了,正是廖小天要求打的那个号码,于是说:“这里是大学路派出所,请问你是廖小天的父亲吗?”
郝翰第一反应就是廖小天出事了。他不想马上表明自己的身份,支吾着说:“哦,我是廖小天的……表哥。请问他出什么事了?”
“他涉嫌吸毒,我们将对他进行治安拘留。”
郝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从小到大,这小子没少给他添麻烦,现在,麻烦又来了。刚上大学一个多月,怎么吸起毒来了?以前的麻烦都是调皮捣蛋,这次的麻烦却不好收拾。你老子是缉毒警察,还是禁毒支队的头儿,你却去吸毒,这不是后院起火吗?这不是打你老子的脸吗?
郝翰估计,廖小天吸毒的事八成是事实。要是他没有吸毒,就可以理直气壮地给自己的父亲打电话了;不敢给他老子打电话,却让自己给他擦屁股,恰恰说明他做贼心虚。这事还真有些棘手。一旦廖小天被拘留,就留下了污点,远的不说,大学是别想再念下去了。万一他吸毒上瘾,那麻烦就更大了,被送去强戒也说不定。
郝翰决定保住廖小天。他知道这是徇私枉法,但廖小天毕竟是个孩子,他吸毒可能仅仅是因为好奇,应该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再说,现在廖怀德那么忙,工作压力那么大,不能因为这事让他分心。
他不知道廖小天目前到底是什么情况。一般来说,警方会在二十四小时内做出对廖小天拘留与否的决定。如果廖小天是昨晚进的派出所,那么今天一上班,关于廖小天吸毒的检验报告、讯问材料都会报到分管副所长那里,副所长审核之后报到上级法制部门,由法制部门做出是否拘留的决定。要保住廖小天,必须在副所长这一关把材料截下来。
那个派出所的副所长是郝翰的老熟人——大学里的师弟史辉。两人虽然没有特殊的交情,但上学的时候经常一起打篮球,彼此很熟。郝翰趁着去厕所的机会,找个僻静的地方给史辉打了个电话。果然,史辉很给面子。上午九点,廖小天被批评教育后释放了,和他一起释放的还有他的女朋友邹静。
廖小天吸毒的事就这样搞定了,但郝翰心里还是不踏实。廖小天是他看着长大的,这小子淘气归淘气,起码的法制观念还是有的,这个底线他应该不敢碰。郝翰觉得事情可能不会这么简单。
郝翰终于不用再干叉车工了。他刚刚把廖小天吸毒的事情搞定,正在创世物流的仓库里像模像样地开着叉车装货时,接到了专案组的电话:“鱼”已经被盯住,他的任务完成了,马上撤回来。
回到支队,郝翰把那个小玻璃瓶送到化验室。他想向廖怀德汇报一下这几天的情况,至于廖小天吸毒的事,他想先压下来,等等再说。可是廖怀德不在局里,他带领专案组的人跟踪那批奶粉去了。
昨天晚上,载有奶粉的三辆货车从创世物流开出来以后,就被梁杰等人跟上了。他们以为毒贩要交易了,没想到,三辆货车开进了位于海边的另一家物流公司的大院里,就一直停在那儿,集装箱也没卸。第二天中午十一点,其中的两辆货车卸下了集装箱,另外一辆货车则拉着集装箱离开了。定位器显示,奶粉就在这辆车上,于是梁杰等人继续跟踪这辆货车。
廖怀德本来坐在监控室里,盯着电脑屏幕上那个定位器的亮点,可是当他看到货车驶上了通往省城的高速公路,就再也坐不住了。一旦车到了省城,就不好控制了。于是他带了几个人,和梁杰的人一共三辆车,在高速上交替跟踪。
快到省城的时候,那辆货车却没下高速,在省城外环转了一圈,从另一个方向又驶回了鲲城。显然,这辆车是有意兜圈子。廖怀德分析,毒贩可能发现自己被跟踪了,不敢交易了。想想也是,三辆鲲城牌照的车一直在后面跟着,即使是交替跟踪,但在高速路上也过于明显了。那么现在,跟还是不跟?跟,可能会打草惊蛇;不跟,毒贩很快就会把货取走。这两个结果,都不是他想要的。
廖怀德正在思考如何跟踪货车的时候,接到了化验室的电话,这个电话让他决定放弃跟踪。他马上给支队办公室的内勤打电话,通知专案组所有人员,晚上九点开会。
接到开会的通知,郝翰心里很高兴,以为大鱼已经被锁定了。这次行动,他充当了先锋的角色,化装叉车工进入仓库,发现了毒品的踪迹。这是他进入禁毒支队以来办得最漂亮的案子。以前跟着杨治平,净抓些烂仔,好不容易摸到几个有价值的线索,往往都是扑个空,回过头来还整天被副支队长吴刚无缘无故地训斥。相反那些不干活,天天在办公室喝茶聊天的,反而被领导看重。杨治平当支队长的第一年也是意气风发,可是随着老婆孩子出了车祸,就偃旗息鼓了。郝翰眼睁睁看着毒品在鲲城泛滥,觉得这是一个禁毒警察的耻辱,但他无能为力。
廖怀德上任以后,一切都不同了。本来,他对廖怀德的看法也和大家差不多。尽管两家的关系不错,但转业干部的标签,总让他觉得廖怀德算不上真正的警察。每年都有不少部队的转业干部分配到公安机关,实话实说,他们的确忠诚可靠、踏实努力,可是说到破案,这些人还真比不了科班出身的警察。让廖怀德出任禁毒支队的支队长,大家都说是周弘毅局长任人唯亲。可是短短一个月,郝翰就完全改变了看法。廖怀德对毒品案件的熟悉,指挥办案的缜密,任用干部的果决,都让郝翰打心眼里佩服。难以想象,一个军转干部,还是个管后勤的军转干部,怎么会对破案这么专业。如果不是知道廖怀德的经历,谁要是跟他说廖怀德以前没干过禁毒,打死他也不信。
这次能够顺利收网,郝翰觉得自己功劳不小。他不禁暗自得意,也算是他报答廖怀德的知遇之恩吧。他想象着晚上开会的时候,等待他的会不会是热烈的掌声。不过,这些对他来说并不重要,目前他最想要的是女朋友李晓燕的认可,他希望李晓燕对他说:“你真棒,你是我的英雄!”那他的脸上就美得开了花了。想着想着,郝翰自己都乐出了声。
说起李晓燕,郝翰还得感谢廖小天。去年6月,也就是廖小天上高二的时候,学校开家长会,正巧廖怀德出差了,罗秀华有事去不了,因为郝翰和廖怀德两家关系好,就冒充廖小天的家长去了。就是这次,他认识了廖小天的班主任李晓燕。看李晓燕第一眼的时候,他眼前一黑,差点儿晕过去——他的眼睛快被李晓燕给亮瞎了。那天,李晓燕穿了件淡雅的蓝色连衣裙,长头发扎在脑后,看起来很清纯很漂亮很有活力。她有北方女孩儿婀娜健美的身材,又有江南女孩儿温柔矜持的气质,尤其打动郝翰的是她眼中的一丝淡淡的忧郁。他觉得她像电影《大话西游》里的那位紫霞仙子。
面对这位大美女,郝翰无法淡定。李晓燕问他是廖小天的什么人,他结结巴巴地说是廖小天的舅舅,还说是看着廖小天长大的。李晓燕捂着嘴笑弯了腰。郝翰不知道,李晓燕和廖怀德一家很熟,廖怀德还是李晓燕的“哥”;廖怀德家里的情况,李晓燕当然门儿清,罗秀华是独生女,根本就没有弟弟。郝翰被李晓燕笑毛了,意识到可能穿帮了,不由得涨红了脸。李晓燕打量着他,说了句“你这个人挺有意思的”。郝翰觉得这句话是善意的嘲讽,仔细“化验”一下,还是认可、鼓励的成分居多。于是他厚着脸皮要李晓燕的手机号,说廖小天的父母都太忙,以后学校有什么事可以和他联系。
此后,郝翰经常找机会接触李晓燕。比如,出去办案的时候“偶然”路过学校,就去李晓燕办公室坐一会儿,聊聊廖小天的学习情况。其实具体聊了些什么,出了李晓燕办公室的门,他就忘得一干二净。他能记得的,只有李晓燕穿了什么衣服、说话的表情和语气。接触多了,两人的关系终于有了一些进展。当然,这个进展内容并不丰富,只是确立了一种似是而非的恋爱关系。
之所以说似是而非,是因为不确定因素太多。郝翰希望自己就是《大话西游》里的那个至尊宝,咔咔咔就拔出了紫霞仙子的宝剑。他还希望自己是那个夕阳武士,可以将紫霞仙子揽在怀里。可李晓燕却总是若即若离。一年多来,他们像恋人一样约会,甚至一起去海水浴场游泳,也会像恋人一样拉着手在马路上散步。李晓燕高兴的时候,甚至会主动拥抱一下郝翰,每一次拥抱都能让郝翰回味好几天,好几天都不舍得换衣服。在外人看来,他们是百分之百的恋人,可是,每当郝翰进入恋人的角色想表达爱意的时候,李晓燕却总是退避三舍。郝翰只能认为——也愿意相信——这是女孩子的矜持。女孩儿不是那么容易追到手的,如果像一头温顺的绵羊那样轻易就被牵走,也太掉价了。尽管任重道远,但郝翰相信总有一天会把李晓燕拿下,让她成为郝夫人。
晚上九点,郝翰准时来到会议室。会议室里没有胜利的欢笑,相反每个人都低着头不说话,气氛十分压抑。郝翰很诧异,靠着梁杰坐下,悄声问他:“怎么回事?”
梁杰白了他一眼:“还不是因为你!”
“因为我?”郝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上大学的时候你就这德性,毛躁,这些年了你还没改。”
“是,”郝翰也承认,他确实比较毛躁一点儿,不如梁杰成熟稳重。“我要是再稳重点儿,宋蕊还能成你媳妇?早就被我撬到手了。”
郝翰、梁杰、宋蕊都是警校同学,毕业后,宋蕊嫁给了梁杰。郝翰经常拿这事开他们的玩笑。但今天,梁杰却没心情跟郝翰开玩笑:“你就别臭美了,你查到的那些粉末根本就不是毒品!”
原来,在高速路上,廖怀德接到化验科的电话,郝翰带回来的样品并不是海洛因,而是葡萄糖粉,经过特殊工艺熏制,外观和味道跟海洛因一样。廖怀德一听就明白了,他被“黑桃皇后”耍了。很多毒贩在分销毒品的时候,都会在零包海洛因中掺假,掺什么的都有,葡萄糖粉就是其中之一,因为葡萄糖粉的外观和海洛因接近;而据瘾君子说,掺上葡萄糖粉的海洛因口味更好。
这一化验结果让廖怀德所有的努力瞬间化为乌有。而郝翰自诩的所谓功劳,转眼都成了罪过。他要是早点儿把样品带出来,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了。郝翰脑袋上的汗瞬间下来了。他让专案组在一个错误的方向上忙活了三天。这三天,多少海洛因都被运走了。想到这儿,他靠在椅子靠背上,身子往下出溜,眼睛瞪着天花板,浑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就算这个时候李晓燕出现在会议室门口,估计他也站不起来了。廖怀德一会儿就要来主持会议,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廖怀德,真想变成空气从窗户缝里飘出去。
此时,廖怀德正在局长周弘毅的办公室里。他简要介绍了行动的经过,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至于行动失败的原因,他认为主要是过分相信情报。他猜测,云南警方的那个线人“飓风”已经暴露了,因此有人故意提供给他一个假情报;杨治平的线人老巴可能也暴露了,毒贩又故意把这个假情报透露给他。这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郝翰先入为主地认为那个情报是真的,所以在奶粉里发现塑料袋封装的白色粉末的时候,想当然地认为肯定是海洛因。但是话说回来,如今这个局面,并不是郝翰的失误导致的——他发现那些粉末的时候就已经晚了。即使他第一时间把那个小玻璃瓶送出去,第一时间化验出结果,那五十公斤海洛因也早已出关。
照此推理,如果“黑桃皇后”不是用五十公斤海洛因来探路,而是直接把一吨海洛因运进鲲城,后果将不堪设想。“黑桃皇后”之所以要探路,说明他心里没底。如今,他躲过了公安的眼睛,探路算是成功了,估计后续的那一吨海洛因会像情报里所说的,将于10月31日进关。下一步的行动,就是设法将那一吨海洛因截获。
周弘毅宽慰廖怀德说,这次行动失败,主要是因为“黑桃皇后”非常善于利用时机。目前鲲城公安局正处在人员调整之中,还没有腾出足够的精力,或者说还没有足够的战斗力来禁毒。“黑桃皇后”肯定对公安局的情况了解得很透,知根知底,而我们的队伍暂时还没有做好准备,无法和他较量。
廖怀德顺势提出,一是把今年刚入职的十五名警校新生充实到禁毒支队,二是需要刑警支队的支持。第一条,周弘毅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但在第二条上,他有些犹豫。周弘毅当然清楚,要破这样一个案子,单凭禁毒支队是不够的,刑警支队甚至全局的警力都必须全力配合。但刑警支队是马晋南的班底,支队长王宝财是马晋南的心腹。周弘毅当然可以把王宝财的支队长免掉,可问题是没有合适的人选来替代他。
廖怀德仿佛是猜到了周弘毅的想法:“我倒是有个人选……”
从周弘毅办公室出来,廖怀德在电梯里巧遇了马晋南。廖怀德没想到,这么晚了,马晋南还在局里。马晋南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廖支转业回来四五年了吧?这么多年都不知道,原来廖支还是个禁毒的行家。这次行动,祝你老廖旗开得胜啊!”
廖怀德听出了马晋南语气里的嘲讽,显然,马晋南已经知道这次行动失败了。禁毒支队里很多人都是马晋南的嫡系,他们一直迫不及待地等着看笑话,行动失败,那些人肯定在第一时间就告诉了马晋南。尽管如此,廖怀德嘴上却不松劲:“请马局长放心,我们一定不辜负您的殷切期望!”
廖怀德赶到会议室,大家都大眼瞪小眼。一开始他让支队办公室通知大家开会,是想和大家一起总结行动失败的教训,再给大家鼓鼓劲;和周弘毅一番谈话之后,他觉得已经没必要开这个会了。于是他让郝翰、梁杰、张烁三位新任处长到他办公室,其他人散会,回家休息。郝翰偷偷看了廖怀德一眼,正好廖怀德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他觉得廖怀德的目光犀利得像闪着寒光的剑,看得他心里直发毛。
到了廖怀德的办公室,郝翰的心里是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廖怀德坐在办公桌后,郝翰、梁杰、张烁三人站在办公桌前,耷拉着脑袋,就像没完成作业的孩子准备挨老师的训斥。
廖怀德不动声色:“别跟木桩子似的杵着了,都坐吧。”
梁杰和张烁在沙发上坐下来,郝翰却不敢坐,低着头嗫嚅着说:“廖支,都是我工作不到位,致使行动失败。我……”
廖怀德摆摆手:“你的确有失误,但也不全是你的错。别杵着了,你站我面前晃悠,我看着眼晕。”
郝翰这才坐到沙发上,但只坐了半个屁股,身子也挺得直直的,随时准备站起来挨训。
廖怀德要调整行动方案。摆在专案组面前的首要任务,就是想方设法确认情报是否准确。如果那五十公斤海洛因是子虚乌有,那么这个情报就完全是个幌子,毒贩的目的就是吸引警方的注意力,声东击西,毒品从其他口岸入关;如果能找到那五十公斤海洛因的下落,就能确认情报的真实性,那么接下来就要做好准备,把即将于月底运来的那一吨海洛因查获,还要扩大战果,将毒贩一网打尽。
不论情报的真假,进口那批澳洲奶粉的洛天外贸公司肯定有嫌疑。虽然奶粉里夹带的白色粉末不是海洛因而是葡萄糖粉,但把葡萄糖粉伪装成海洛因,起码说明这家公司是有意配合“黑桃皇后”做手脚。廖怀德想不明白的是,这批奶粉是从澳洲直接海运到鲲城的,当中没在别的地方停留,“黑桃皇后”要做手脚就必须在澳洲做。从澳洲到鲲城,报关、清关再加上船期,大概需要三十天左右。难道这个“黑桃皇后”在三十天以前就预料到将和鲲城警方有此一战?那个时候,廖怀德刚刚被任命为禁毒支队长,难道“黑桃皇后”是故意和廖怀德较劲?
要解开谜团,洛天外贸公司是个重要的突破口。关于这家公司,廖怀德只知道它刚刚成立半年,总经理名叫洪贺阳。他查过洪贺阳的信息,看不出什么问题,就是个寻常生意人,但洪贺阳的照片他总觉得有点儿面熟,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因此,他分配给张烁的任务,就是彻查这家公司的情况,包括它的股权构成、进口资质、半年来进口货物的种类,以及和国外哪些公司有贸易往来等,还要查查洪贺阳这个人,尤其要查清楚他以前的经历。
梁杰的任务有两个:一是去摸摸鲲城的毒品黑市,看看有没有到新货;二是去查查今天他们跟踪的那辆拉奶粉的大货车的情况,包括登记车主和司机,查清是谁指使司机围着省城绕圈。今天跟踪的时候,廖怀德曾经想过把司机控制起来,但怕打草惊蛇,只能放他走。
郝翰一直眨巴着眼睛,等待廖怀德给他分配任务。可是,廖怀德把任务分配完了,却没有他什么事儿。他惶恐地问:“廖支,我呢?我干什么?”
廖怀德瞄他一眼:“你这几天干叉车工比较辛苦,明天放你一天假。后天一早你来找我,希望那时的你能放下包袱,满血复活。”
其实廖怀德还有个任务没有分配。他要通过杨治平找到老巴,了解毒贩洪飞的情况。毒品藏在奶粉里的情报是洪飞“无意间”透露给老巴的,这个洪飞即使不是“黑桃皇后”,也一定是“黑桃皇后”身边的人。这条线索很重要,廖怀德要亲自盯住。
10月20日星期五,周弘毅突然召集局党委开会。按照惯例,局里的党委会都是周一上午召开。接到通知后,局党委委员们都很纳闷,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非得提前开会?进了会议室,会议的主题更是让大家吃了一惊:推荐刑警支队长王宝财去参加公安部举办的一个培训班,刑警支队的日常工作暂时由杨治平主持。
这个决定很突然,八名局党委委员都始料不及,就像一个多月前任命廖怀德担任禁毒支队长一样。最不能接受的是马晋南,周弘毅刚宣布决定他就开炮:“周局,这个决定我有不同意见。”
周弘毅那张脸本来就黑,这时越发铁青,他都没扭头看一眼坐在他旁边的马晋南,眼睛盯着茶杯说:“有意见保留,这次党委会不是征求意见,是命令。”
马晋南的脸涨得通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谁都知道,周弘毅的这个决定,名义上是让王宝财去北京学习,其实是免了他的职,为杨治平腾位子。禁毒和刑警是公安局两个非常重要的部门,几年来一直都是马晋南的班底,现在都被周弘毅夺走了。
一个小时后,任命通知就下达到局属各部门。杨治平到看守所当教导员一个月,屁股还没坐热,又得卷起铺盖走人。不过,两次职务调整,他的心情大不一样。接到任命的当天,杨治平就从看守所到刑警支队上班了。他看守所的办公室里,花盆里的那些花长势正旺,他一盆都没带回来,也不去管了。
这天夜里,鲲城市公安局再次收到公安部的“特提”绝密电报。电报称,云南警方在缅甸的卧底“飓风”传回线报,那一吨海洛因已经由果敢运出,将于10月31日由鲲城港入关,通关方式与上次相同。值班的机要秘书接到电报的时候是晚上十点多,马上报告给了周弘毅。三十分钟后,廖怀德赶到了周弘毅的办公室。
看了这份电报,廖怀德的第一反应是毒贩“探路”成功了,那五十公斤海洛因运进来了。可是接下来,他又不敢肯定了,因为上次那个情报的真实性还没有确认。他昨天晚上刚刚布置梁杰和张烁去调查,目前还没有反馈。如果那个“飓风”暴露了,这次的情报也有可能是假的。
可是周弘毅说,公安部的领导对情报的真实性似乎并不质疑。为此,近日将派遣禁毒局资深专家罗翊枫来鲲城督导“猎鸦”行动。今天,公安部和海关总署已经联合发文,共同打击毒品走私。周弘毅和鲲城海关关长王维沟通过了,王维同样也收到了海关总署关于“乌鸦”走私毒品的密码电报。鲲城公安和海关将协同作战。
第一个情报的真实性还没有确认,又来了第二个情报,而且公安部领导还即将前来督导,这让周弘毅和廖怀德都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就像被戴上了紧箍咒一样。等罗翊枫来了,大张旗鼓地调查,如果最后发现情报是假的,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10月20号这天,根据廖怀德的安排,郝翰本来可以休息,可他不但没休息,还干了一件大事:在省城抓了一个毒贩,继而获知了那五十公斤海洛因的下落。
廖小天吸毒的事,郝翰一直放心不下,他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这事他既然管了,就要管到底。于是决定趁休息去趟省城,找他的师弟、大学路派出所副所长史辉了解了解情况,然后再找廖小天好好谈谈,让他悬崖勒马。他还打算从省城回来后,晚上请李晓燕吃顿饭。一个多月没见她了,有时候在微信里和她聊几句,感觉她的语气有些生硬,和他不够亲热。以前聊天的时候,她爱使用各种各样的表情符号——龇牙、偷笑、敲打之类,看到这些表情符号,他能想象出她和他聊天时快乐的样子。这段时间她不用表情符号了,他就觉得她和他聊天的时候面无表情,让他心里有些惶恐。
中午,郝翰赶到省城,和史辉约定在他们的母校警官学院门口的一家饭店见面。和史辉一起来的还有郭超,小郭也是警官学院毕业的,算是郝翰的师弟。
郝翰急于了解廖小天吸毒的情况。小郭说,廖小天对毒品很在行,竟然知道吃了止痛片后尿检也能呈阳性。郝翰说:“这不奇怪,他的父亲就是我们禁毒支队的支队长,而且他跟我住一个大院,我也给他上过毒品课。”
史辉说:“师哥,跟你说实话吧,我们今天晚上有个行动,就是针对廖小天的。”
“什么?”郝翰一听这话,预感到廖小天的问题很严重。这小子到省城上大学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怎么就闯了这么大的祸?
“我们盯廖小天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史辉说,“‘百城禁毒会战以来,我们的一个特情就盯上了他。上次你就是不打电话,我也会放了他。”
史辉告诉郝翰,从目前掌握的情况看,廖小天还没有贩毒,但吸毒绝对不止一次了。据特情提供的线索,今天晚上,廖小天将去找一个外号叫“二皮”的毒贩买毒品。这个二皮控制的场子比较多,而且很狡猾,每次交易的地点都不一样,应该不是普通的烂仔,有可能是个大马仔。今晚警方会派人跟踪廖小天,顺藤摸瓜,找到向他兜售毒品的二皮。
廖小天第一次被发现吸毒是一个月前。当时,歌厅里有烂仔主动向他兜售摇头丸。后来连续几次,都是不同的烂仔。警方抓了其中一个,一问才知道,廖小天被盯上了,有人想让他染上毒瘾。警方监听了廖小天的电话,果然发现二皮的上线毒贩主动联系他,不但让他吸毒,还引诱他贩毒,拉他下水。直到前几天郝翰给史辉打电话,他们才知道廖小天是廖怀德的儿子。他们分析,肯定是有人想报复廖怀德,从他的儿子下手。他们原本打算把廖小天当诱饵,放长线钓大鱼,抓到二皮和他背后的大毒贩。但考虑到廖小天是个大学生,又是廖怀德的孩子,才决定提前收网,免得他迈出贩毒的一步。至于能不能抓到二皮,就看今晚了。
史辉对廖小天的保护,让郝翰很感动。目前廖小天只是买了毒品自己吸食,属于违法;如果时间长了,他买了毒品再卖给别人,就是贩毒了,那样的话,谁也保不了他。郝翰感到奇怪的是,难道真的有人要搞廖怀德?廖怀德刚刚当上禁毒支队长才一个来月,甚至连个像样的毒贩都没抓过,就有人报复?下手这么早,有点儿不合常理。
史辉分析,毒贩拉廖小天下水,就是冲着廖怀德来的。他问郝翰,鲲城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大的行动。郝翰心想,史辉这家伙脑子挺聪明,但“猎鸦”行动是机密,他不能说。于是他说,没有什么大的行动,都是小打小闹。史辉说他们派出所警力有限,没有足够的力量保护廖小天,希望今晚的行动郝翰能参加。郝翰惦记着廖小天的安全,当然愿意,遗憾的是不能请李晓燕吃饭了,不知道又得等多久才有机会。
晚上,郝翰跟着史辉,开车来到廖小天就读的南国大学校门口,把车停在路边。八点一刻,一辆省城牌照的灰色奔驰从学校里开了出来,开车的正是廖小天,副驾驶座上还坐着一个女孩儿。这是廖小天的车吗?郝翰有些吃惊。史辉说,他们在交警那儿查过了,这辆车的登记车主就是廖小天,是一个月之前,也就是刚开学的时候买的。
郝翰了解廖小天家的情况,从经济条件上说,根本买不起这样的车。而且,这根本就不是钱的事儿。廖怀德和罗秀华两口子不会这么惯孩子的。郝翰估计,廖怀德根本不知道廖小天在省城居然开着奔驰招摇过市。
灰色奔驰上了一条主干道,廖小天没有注意到后面有两辆车一直跟着他。奔驰在一个广场边的停车场停下来,那个女孩儿和他一起下了车,正是他的女朋友邹静。郝翰和史辉远远地在车里盯着他。廖小天下了车,和邹静说了几句话,然后向附近的一个公交站走去。邹静坐进驾驶室,把车开走了。看这情形,应该是邹静来送廖小天的。
廖小天找二皮买毒品,却不直接开着车去,而是乘坐公交车,看来他有一定的反侦查意识,怕暴露自己。当然,也有可能是二皮安排的,怕自己被牵出来。史辉马上安排另一辆车上的两名便衣民警下车,跟廖小天上公交车。他和郝翰等人继续开着车跟踪。
廖小天坐了公交又坐地铁,坐了地铁又坐出租,转悠了大半个城市,晚上十点多,廖小天乘坐的出租车终于停在城市北部一个偏僻的小区门口。从出租车里下来,廖小天拿出手机,一边打电话一边东张西望。史辉打算安排几名便衣民警跟着廖小天进小区,郝翰制止了他。以郝翰的经验,廖小天应该是给二皮打电话。而此刻二皮多半在这个小区的某一个制高点,观察小区门口的情况。这个时候民警贸然出现,尾随廖小天,二皮马上就会警觉。
郝翰透过车窗观察着这个小区的环境。有三栋楼可以看到小区的门口,二皮应该就在这三栋楼中的某一栋里。像二皮这样的毒贩,不会把自己的家作为交易地点,所以,郝翰估计二皮并不住在这里,交易之后他会马上离开。
根据郝翰的建议,史辉安排民警进入小区外一座待拆的旧式居民楼,上楼顶观察小区里的情况。很快,他们发现,其中一栋楼的楼道里有个人影,而廖小天也正是进了那栋楼。郝翰判断,交易完成后,二皮一定会先于廖小天离开这里,只要堵住楼门,两个人都跑不了。
果然,几分钟后,二皮就从楼道里出来了,埋伏在花坛附近的民警迅速将他控制住,在他身上搜到了一包海洛因和一包冰毒,人赃俱获。又过了一会儿,廖小天也出来了,抓捕民警知道他是廖怀德的儿子,对他下手比较轻。可廖小天哪见过这阵势,大概以为遇到了抢劫的,大声呼救。民警亮明身份,他更害怕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民警从廖小天身上搜到了一小包海洛因,拿给郝翰看。郝翰心里那个恨,真想给廖小天几个耳刮子。
廖小天被铐上手铐,塞进汽车的后排座,两名民警一左一右把他夹在中间。他上了车还在哭,浑身颤抖不止,可是,当他看清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是郝翰,不由得破涕为笑:“郝哥,怎么是你?快给我打开手铐!”
郝翰狠狠瞪了他一眼:“手铐先戴着,等回去再说!你小子上大学了,也长本事了!”
廖小天看出郝翰是真的怒了,就不再吱声。
回到大学路派出所,二皮如实供述了今晚向廖小天兜售毒品的犯罪事实,但否认有人指使他主动接近廖小天。民警在二皮的住处搜到六十克海洛因、一百多克冰毒、五百多颗摇头丸,还有现金七十多万元。当然,二皮的落脚点应该不止这一处,他持有的毒品也绝对不止这些。从缴获毒品的数量来看,二皮的确不是普通的小马仔,他在贩毒集团里的地位应该不会太低。
《刑法》第347条规定,走私、贩卖、运输、制造毒品,无论数量多少,都应当追究刑事责任。走私、贩卖鸦片一千克、海洛因或者甲基苯丙胺五十克以上,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无期徒刑直至死刑。不算其他毒品,从二皮的住处搜到的海洛因就有六十克,够枪毙一回了。像二皮这样的毒贩,一般都知道《刑法》中关于贩毒量刑的标准,当然也知道如果有重大立功表现,可以从轻处罚。而供出自己的上线和下线,就属于“有重大立功表现”的情形,可是他的上下线是谁,他却守口如瓶。
在派出所另一间讯问室里,小郭和一名民警正在审廖小天,郝翰在一边旁听。据廖小天供述,他只是购买过毒品,但从没贩过毒。说是买毒品,其实是二皮主动向他兜售毒品。这和二皮的供述是一致的,郝翰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
讯问结束,小郭和另一名民警先离开,只留下郝翰和廖小天。廖小天冲郝翰可怜巴巴地说:“郝哥,你得救我,我只能指望你了。”
郝翰冷着脸说:“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第一,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吸毒的?”
“一个月之前吧。一入校就军训,军训结束,累得要死,想放松一下,就去歌厅唱歌。在歌厅里,有人给我摇头丸。”
郝翰瞪起眼睛:“你不知道摇头丸是毒品吗?要说别人不知道我还信,你能不知道?你这是主动吸毒!第二个问题,你一共吸了几回?”
廖小天眨巴着眼睛想了想:“五六回吧。”
刚开学一个多月就吸食毒品五六回,次数不算少,郝翰有些恼火:“你不知道毒品的危害吗?你老子是禁毒支队长,你却在这儿吸毒。你想过后果没有,知不知道这会给你老子带来多大的负面影响?”
廖小天低下头,嗫嚅着说:“我只是好奇而已,现在知道错了,我改还不行吗?求求你郝哥,千万别跟我老爸说,不然他会打死我。”
郝翰依旧板着脸:“第三个问题,你知道这次从二皮那儿买的是什么吗?”
“海洛因啊。这个问题你还问我,你不会连海洛因都不认识吧?”
廖小天玩世不恭的语气让郝翰气不打一处来,他一拍桌子:“知道还敢买,胆肥了是吧?”
廖小天根本就不怕郝翰,使劲闭着嘴,但还是笑出来了:“哥呀,我就是想尝试一下。冰毒、麻古、摇头丸我都试过了,没劲。我就想知道海洛因吸完了是什么感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很有毅力的,不会上瘾。”
“放屁!”郝翰爆了粗口,“你这是作死你知道吗?第五个问题——”
廖小天打断他:“应该是第四个问题吧,哥?”
郝翰皱了皱眉头:“好好好,第四个问题,你的奔驰车哪儿来的?”
廖小天神色坦然:“我一个叔叔送给我的。冒昧地问一句,这和本案有关系吗?”
“你叔叔?山东老家的叔叔吗?”郝翰知道廖怀德有个弟弟,在山东老家做点儿小生意,好像也赚不了多少钱。即使他有钱,廖怀德也不会同意自己的弟弟给廖小天买奔驰。
“不是我亲叔叔,是老爸的一个老战友,姓赵,我叫他赵叔叔。”廖小天的神情突然紧张起来,“哥,求你了,这事也千万别跟我老爸说。不然的话,老爸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郝翰心里琢磨,廖怀德这个姓赵的战友真大方,看来两人关系不一般。不过他不明白,送廖小天一辆奔驰车可不是小事,不像送个手机或电脑,为什么要瞒着廖怀德呢?
省城警方这次行动缴获的海洛因,经过检验,确定是四号海洛因,来自果敢。这一检验结果意味着,公安部“特提”绝密电报中所说的那五十公斤海洛因是存在的,而且经鲲城港通关,进入了省城;同时也说明云南警方在缅甸的卧底“飓风”没有暴露,既然如此,10月31日的第二批货,也就是那一吨海洛因将运抵鲲城港的消息也应该是准确的。
郝翰没想到,因为廖小天吸毒,竟然牵出了这样一条重要线索。狠狠训了廖小天一顿,看着他上了出租车离开派出所,又谢过师弟史辉,他给廖怀德打了电话,汇报了抓获二皮并缴获毒品的情况,但没提廖小天的事情,他决定暂时替廖小天保密。他想好了,如果廖怀德问他为什么跑到省城来,他就说大学同学结婚,他来参加婚礼。可是,廖怀德并没问。郝翰松了口气,至少不用跟领导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省城警方对二皮这条线索格外重视,准备继续深挖,可是第二天,这个“桃子”就眼睁睁地被鲲城警方摘去了。周弘毅认为,这个案子和鲲城警方正在开展的“猎鸦”行动关联度大,从大局考虑,应该由鲲城警方接手。但人家忙活半天,好不容易出了点儿成绩,你却从人家手里抢过来,怎么都有点儿说不过去。周弘毅只得把情况汇报给了公安部禁毒局。经禁毒局协调,“猎鸦”行动专案组接管了二皮的案子。
10月21日,梁杰带两名民警赶到省城,和郝翰一起将二皮押解回鲲城。从二皮住处缴获的毒品也带回来了。廖怀德不放心,又安排化验室重新检验了一遍,和省城警方的检验结果一致。
据二皮交代,他是五天前从他的上线那里拿到这批海洛因的。廖怀德推算了一下,在他们盯着创世物流仓库的时候,毒贩已经将那五十公斤海洛因运进了省城。而鲲城市面上,禁毒支队的眼线并没有发现这批毒品。也就是说,这批先期到达的毒品并没有在鲲城销售。
“黑桃皇后”祭出了第一招,廖怀德上当了,警方的行动也已经打草惊蛇。现在,“黑桃皇后”面临两个选择,一是改变路线,从别的港口夹带毒品入境;二是铤而走险,继续由鲲城港入境。廖怀德几乎可以肯定,“黑桃皇后”会以同样的方式继续从鲲城走货。他在云南和毒贩打过十几年的交道,知道他们千辛万苦开出的路线,一般不会只用一次。
“黑桃皇后”是通过哪家公司,将毒品夹带在什么货物里通关的,这是专案组必须尽快搞清楚的问题。可以肯定的是,这家公司一定和海关关系不错,可是,和海关关系好的公司太多了。要找到这家外贸公司,需要海关的大力配合。
公安和海关的联合调查组成立了。鲲城海关从缉私、通关、稽查、查验等业务部门抽调了十名政治过硬、业务能力突出的工作人员,协助鲲城警方进行秘密调查。联合调查组由周弘毅局长、王维关长两人任组长,公安方面由廖怀德具体负责,海关方面由缉私局刑侦处处长王冉格协助廖怀德。廖怀德和王冉格也算是老熟人了,一来都是警察,毕竟缉私警也隶属于公安序列;二来廖怀德的妻子是海关查验处处长,和王冉格同属中层干部,关系不错;三来他们都住在海关大院里,平时经常打照面。廖怀德和王冉格年龄相仿,个性都不事张扬,沟通配合应该没有什么障碍。
廖怀德将专案组分成三个组,分别开展工作:第一组由张烁会同海关调查组,对这一个月来的进口货物进行研判,找出夹带毒品的公司,并对近期进口的货物加大查验力度,尤其是对将于10月31日进口的货物进行重点查验;第二组由两名民警对洛天外贸公司、创世物流公司及其负责人洪贺阳、隋林进行秘密监控,同时,利用耳目、特情,对鲲城市面的毒品进行布线,看看有没有新的毒品出现;第三组的郝翰和梁杰要加大对二皮的讯问力度。这个人掌握的情况很多,是这个案子的突破口。
和大部分同龄的民警相比,郝翰和梁杰的讯问技巧还是很强的。从性质上说,讯问是沟通的艺术,目的是让嫌疑人招供。从手段上说,讯问又是心理战和攻心术,让嫌疑人从心理上崩溃。当然,这是相对于一般心理素质的人来说的。如果遇到心理素质极强的嫌疑人,再强的讯问技巧也会像拳头砸在棉花上,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还有的嫌疑人,心理素质不一定有多强,但一根筋装聋作哑,不管你说什么,都当没听见。二皮就是这样。
郝翰和梁杰一个扮红脸,一个扮白脸,道理讲得明明白白:如果把上线交代出来,就是“有重大立功表现”,可以减刑;如果拒不交代,有可能是无期徒刑甚至死刑。二皮不断地咂巴嘴、舔嘴唇、咽唾沫,一会儿看看郝翰,一会儿看看梁杰,白多黑少的眼珠子滴溜滴溜转,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郝翰和梁杰说得口干舌燥,可是不管说什么,都是嘴上抹石灰——白说。
对二皮的讯问迟迟没有结果,廖怀德也很着急。他分析,二皮肯定知道交代与不交代分别要承担什么样的法律后果。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现在,他情愿被判处死刑也不交代,这说明他一旦交代了,要承担的后果——不仅仅是法律后果——比死都要严重。那么,还有什么后果比死更严重呢?很有可能他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廖怀德让郝翰查查他的家庭情况。
户籍资料显示,二皮有个儿子,今年四岁。二皮的户籍所在地在省城,他也生活在省城,可他的妻子和儿子却住在鲲城。这有些解释不通。郝翰觉得,这里面可能大有文章。
果然,当郝翰将二皮老婆孩子的照片放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刹那间泣不成声。他终于开口说话了。他说,他并不是不想交代自己的上线,而是老婆孩子都被上线控制了,如果他供出了上线,老婆孩子的命就保不住了。
郝翰趁热打铁:“只要你配合我们,抓住你的上线,你的老婆孩子也就脱离了他的控制,不就安全了吗?你要是不配合我们,被判了死刑,你的老婆孩子谁来照顾?”
二皮沉思许久,抬起头,抹掉眼泪,有些疑惑地问:“你们这次行动是动真格的吗?”
“废话!不动真格的,难道还和你藏猫猫?我们的哪次行动不是动真格的……”说这话的时候,郝翰一开始嗓门很大,后来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他觉得没底气。他在禁毒支队这几年,除了这次“猎鸦”行动,哪次是动真格的?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虚张声势,做做样子。难怪二皮有顾虑。要是在以往,他这边招供了,毒贩那边马上就会知道消息。
二皮时而抬头望望天花板,时而低头叹口气,显然,他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他信不过警察,也许在他眼里,警察的承诺分文不值。郝翰心里掠过一丝悲哀。
过了一会儿,二皮终于下了决心:“我要见你们的领导……”
很快,廖怀德来到讯问室。他报上了自己的职务和名字,语重心长地对二皮说:“你不要有顾虑,我们打击贩毒的决心是坚定的。希望你主动配合我们,揪出幕后主谋,我们会保护你和你家人的安全。这是你立功的机会,希望你不要错过。”
廖怀德长了一张“好人”脸,即便是和他初次见面,通常也会很快产生信任感。听了廖怀德的话,二皮如释重负般长长地松了口气,脸上居然露出了笑容:“好,我说,我相信领导的话。”
据二皮供述,他的上线名叫洪飞,是鲲城的大毒贩,几乎控制着鲲城的全部货源,还控制了省城的大部分货源。此人大概三十五岁左右,不是本地人,说普通话,但有很重的云南口音,皮肤白净,长得很帅气,右眼下面有一颗痦子。
全国的户籍系统里,叫“洪飞”的大约有四百多个,照片、性别、年龄、籍贯、家庭住址等各种信息一应俱全。梁杰操作电脑,一个一个让二皮辨认。可是,所有的资料都看了一遍,并没有二皮认识的那个洪飞。也就是说,“洪飞”是那个毒贩的假名字,他一定还有另外一个身份,用于从事公开活动。
二皮有洪飞的一个手机号,没货了他就给洪飞打电话,洪飞会约定一个地点,让他来鲲城取货。郝翰问他知不知道“四叔”是谁,二皮摇头。又问知不知道“黑桃皇后”是谁,二皮依旧摇头。这也正常,贩毒团伙出于安全考虑,上线和下线一般都是单线联系。
郝翰向廖怀德汇报的时候,杨治平也在,两人正坐在茶几旁吃盒饭。听说二皮的上线居然是洪飞,杨治平皱起了眉头。洪飞就是五年前他抓的那个毒贩,一个星期前洛天公司从澳洲进口奶粉的消息,也是这个洪飞透露给他的线人老巴的。现在,二皮的案子牵扯到了洪飞,杨治平立刻提醒廖怀德,洪飞是大毒枭“四叔”的手下,找到洪飞,“四叔”现形的日子就不远了。但是,洪飞这个人很危险,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家人,小心洪飞的报复。
怎样才能找到洪飞呢?廖怀德原打算通过老巴来锁定洪飞,可是老巴联系不上了。杨治平说,上次联系以后,老巴的手机就一直关机,很有可能遭遇了不测。
找洪飞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通过马晋南的社会关系来锁定他。“四叔”和马晋南关系密切,洪飞又是“四叔”的人,他很可能和马晋南也有联系。把那些和马晋南关系密切的人统统列入调查范围,洪飞就有可能现形。当然,用这个办法同样也有可能找到“四叔”。
杨治平走后,廖怀德去了周弘毅的办公室,请他考虑对马晋南进行调查。周弘毅沉吟着说,在没有找到马晋南与毒贩勾结的证据之前,不能轻举妄动。马晋南在鲲城势力很大,不但勾结黑帮,警方内部也有不少死党,动他就等于动了一大群人。这个群体的能量是很大的,要提防他们反扑,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把自己搭进去。打蛇打七寸,要动他就要切中要害,让他永远翻不了身。
周弘毅向廖怀德透露说,其实他已经安排杨治平对马晋南进行秘密调查了。这样,廖怀德明里查洪飞,杨治平暗里查马晋南,明暗两条线同时行动,查漏补缺,胜算更大一些。为了掩护廖怀德和杨治平的行动,周弘毅将签署命令,以“平安鲲城”的名义,在全市范围内开展为期一个月的交通整治、扫黄打非、特殊场所整治等行动。因为周弘毅新官上任,搞几次大行动也在情理之中。这样,各警种都忙起来了,禁毒支队和刑警支队的行动就不那么显眼了。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廖怀德发现郝翰正在门口等他。廖怀德问是不是二皮又交代什么了。郝翰说没有。廖怀德点点头:“今天没什么事了,回家休息吧。”
郝翰嘴上说着“这就走”,身子却没动地方。
廖怀德问:“还有什么事吗?”
郝翰这才嗫嚅着问:“廖支有没有一个姓赵的战友?”
廖怀德一愣:“有啊,以前和我一个部队的,怎么了?”
郝翰松了口气:“没事,我只是随便问问。”
廖怀德打量着郝翰,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一点儿小事,一点儿小事。我回家了廖支,你也休息吧。”说着,郝翰转身走了。
廖怀德的那个老战友叫赵志鹏,是鲲城一家大酒店的总经理,最近和李晓燕走得很近。廖怀德知道郝翰一直在追李晓燕,他以为郝翰这么问,是想打听情敌的情况。赵志鹏和郝翰都是他的好兄弟,他不知道该向着谁。赵志鹏当然不错,可是郝翰这小伙子也不错,两人各有各的优势。当然,如果李晓燕是他的亲妹妹,他会建议她和郝翰多交往。至于原因,他也说不太清楚,可能因为郝翰是他看着长大的,李晓燕嫁给郝翰,他心里踏实。
郝翰其实并不知道李晓燕和赵志鹏的关系。凭直觉,他总觉得廖小天的那辆车有问题,担心廖小天贩毒,用毒资买了那辆车,于是来找廖怀德核实一下有没有一位姓赵的战友。如果廖怀德说没有,他就会把廖小天的事情都告诉他。结果,廖怀德真有一个姓赵的战友,他悬着的心也就放下来了。
由于边防部队的缉毒警身份特殊,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转业后的安置情况是保密的,战友间一般也不再联系。廖怀德转业到鲲城市公安局以后,除了省总队和州支队的领导,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战友,在中缅边界的德曲相聚、相守,拥有短则几年、长则十几年的共同战斗和生活的经历,之后天各一方,相忘于江湖。相忘其实是不可能的,但音信皆无,只有回忆和思念。他们就像大海中的岛屿,永远在各自的经度和纬度,只能遥遥相对,却无法彼此靠近,今生再也没有任何交集。
廖怀德做梦都想不到,他会在鲲城见到他的老战友赵志鹏。
那是一个多月前,廖怀德担任禁毒支队长还不到一个星期。那天下午,廖怀德向周弘毅汇报工作回来,看到自己的办公室里有一位特殊的客人。此人身材魁梧,一身名牌西装,穿起来很有型,显得成熟干练,一副成功人士的派头。他背着手,笔直地站在廖怀德的书橱前,端详着摆在书橱里的两张照片,一张是廖怀德一家三口的合影,另一张是廖怀德穿着病号服躺在病床上,和一个穿军装的年轻人紧紧握手。
照片上那个穿军装的年轻人就是赵志鹏。那是五年前的“老山口伏击战”之后,赵志鹏伤愈出院,去看望还在病床上的廖怀德。当时廖怀德即将转业,两个同生共死的兄弟不知道今生是否还有机会再见,禁不住流下了眼泪。
廖怀德一眼就认出了赵志鹏,赵志鹏也回过身来,他们同时惊喜地大叫:“志鹏!”“老站长!”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分别多年,他们的话多得说不完。很快就到下班时间了,廖怀德说:“我知道有个好地方。刚开的饭店,地道的云南特色,还有缅甸的野味。你一定想不到,我都能吃出咱边检站食堂的味道。今晚我尽地主之谊,不醉不归。”
说着,廖怀德背上背包就往外走。背包里有一万元现金,那是廖小天的学费。再过两天,廖小天就要去省城念大学了,这些钱是特意为他准备的。除了这一万元,廖怀德几乎身无分文。
廖怀德说的那家饭店叫“云南印象大酒店”,位于鲲城最繁华的地段,装修豪华,口味纯正,但是价格也不含糊。这家饭店开业刚刚一个多月,就已经誉满鲲城,不提前预订根本没有房间。廖怀德也只去过一次,还是几个月前他和罗秀华因为岳父要动手术,请鲲城大学附属医院的医生吃饭。那儿的菜品在鲲城很稀罕,但对廖怀德来说就太普通了,十几年前,他在云南就吃那些东西。
那天晚上一共四个人,却吃了好几千,让廖怀德心疼了一个月。这差不多是他一个月的工资了。但饭是必须要请的。如今,两种饭必须请,一是请医生吃饭,二是请老师吃饭。这不是全盘否定医生和教师,不过医院和学校的潜规则越来越多,也是不争的事实。廖怀德长期在军营,对社会上这些陋习明显不适应,也感到不可思议。这种宴请全是虚情假意,说的是套话、假话,一点儿真诚和信任都没有,请的人和被请的人都累。但被请的人如果不去吃,就觉得亏了;请客的人如果不请,就坏了规矩。
廖怀德的岳父是因肝癌去世的,发现的时候已是晚期。为了给老爷子治病,廖怀德和罗秀华带着他去北上广看了一圈,但都没有见效。虽然老爷子是在“等死”,但廖怀德夫妇仍希望他身体上少受一点儿罪,于是通过熟人陆续请鲲城大学附属医院以及北京的几位专家来会诊,折腾了大半年,今年8月,老爷子还是走了。这一番折腾,两口子的积蓄都花得差不多了。
岳父去世前,廖怀德从来没为钱发过愁。岳父岳母都是老海关,罗秀华大学毕业后也进了海关。海关的工资福利都不错,罗秀华的收入相当于廖怀德的两倍。罗秀华从小家庭条件优越,又是独生女,养成了花钱大手大脚的习惯,讲究穿戴,家里几千上万元一件的衣服多的是。廖怀德的工资除了要照顾山东老家的父母,还要兼顾李海涛的母亲和妹妹,所以他对家庭财政收入的贡献几乎是零。当然,罗秀华也不指望他的那点儿钱。但是,老爷子的去世,不光把家当折腾没了,还带走了每月一万多元的退休金,那可曾经是廖小天的“提款机”。
手头突然拮据了,罗秀华一时无法适应这个落差,有时候就埋怨廖怀德从来不想着为这个家挣点儿钱。也有人劝过廖怀德,工作是公家的,家庭是自己的,千万不要为了公家,误了家庭。以前在德曲的时候,他作为边检站的站长,想捞钱简直太容易了。他每年截获的海洛因市值上亿,稍微动点儿手脚,就能捞个几百万。还有一些毒贩希望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者托人说情要他放一马,开出的筹码动辄也是上百万。但他从来没动心过。那个时候不会,现在也不会。否则,不但对不起自己的职业和良心,更对不起那些为缉毒献出生命的战友。
不过,廖怀德虽然穷,但该花钱的时候从不小气。今天见到赵志鹏,他更不能小气。他们可是过命的兄弟、同生共死的战友,所以他一定要请老伙计去云南印象大酒店吃饭,至于廖小天的学费,过两天再想办法。
很幸运,廖怀德订到了云南印象大酒店最后一个包间。
酒菜上桌,全是云南的土菜。赵志鹏感慨地说:“站长,我感觉又回到了十五年前,咱俩在食堂吃饭。那时候我刚到检查站,你是副站长。你问我,小伙子,伙食怎么样?我说不好吃,跟大学食堂差不多。你说,发挥你的想象,把食堂的菜吃出酒店的味儿。可现在呢,我们在大酒店吃饭,却在回味检查站食堂的味儿。”
“是啊,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廖怀德也感慨着,打开云南米酒,把两个人的杯子倒满,然后举起酒杯,“这杯酒为战友之情。”
两人一饮而尽。廖怀德倒满第二杯:“这杯为了重逢。感谢老天爷,给我们兄弟再见的机会。”
喝干之后,廖怀德倒满第三杯:“这么多年了,咱兄弟俩也没有机会坐在一起,我也没有机会说,感谢你在老山口舍命相救。”
赵志鹏的头摇得像拨浪鼓:“这话应该是我说。要不是站长把我压在身下,那天死的就是我赵志鹏了。”
酒过三巡,两人都有些醉意。赵志鹏问廖怀德转业后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廖怀德就简单说了说。赵志鹏有些不解:“嗨,缉毒的苦你还没吃够吗?老干处的日子多清闲多惬意啊,为什么又要回到禁毒支队遭这个罪?”
廖怀德微微一笑:“看来我这辈子跟缉毒分不开了。我原以为转业后不会再和缉毒扯上任何关系了,可是,一个人的出现改变了我的命运。这个人你绝对想不到。”
“谁这么厉害,能改变你的命运?”
“周弘毅现在是我的直接领导,鲲城市公安局局长。”
赵志鹏惊喜地说:“真是太好了,没想到老领导也在鲲城。改天一定登门拜访,好好叙叙旧。”
廖怀德问赵志鹏是什么时候转业的,赵志鹏说是两年前,属于“自主择业”。他转业后也换了身份,名字改成了“曲恩”,连姓都改了。改姓“曲”,是为了纪念在德曲的工作,名叫“恩”,是为了感谢组织的培育之恩。转业后,他先在老家待了一段时间,去年底来到鲲城,投奔一个老乡,做点儿小生意。
廖怀德又问赵志鹏的家庭情况。赵志鹏说他还没结婚。廖怀德记得,赵志鹏到德曲边检站工作不久,有人给他介绍过女朋友,是德曲县某事业单位的会计。但两人只见过一面就没下文了。廖怀德作为老大哥,多次劝赵志鹏工作生活两不误,“莫遣佳期更后期”,但直到他转业,也没见赵志鹏有什么动静。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单身。赵志鹏解释说,转业之前,因为在潜意识里总觉得不一定哪天就会死,不想因此把人家给耽误了,所以不愿成家。转业后生活安定了,又不想凑合,经人介绍见过几个,都不“来电”。就这样,青春蹉跎,转眼就“奔四”了。
聊着聊着,两人的话题又聊到了德曲,说起了“老山口伏击战”,也说到了李海涛。廖怀德问赵志鹏对李海涛“叛徒”的认定怎么看。赵志鹏说,他觉得组织的调查是认真负责的,认定是有依据的。他个人不愿意相信李海涛是叛徒,但证据都在那里摆着,不信也得信。
廖怀德叹了口气,说起了这些年经常做的一个梦:他看见李海涛从悬崖下面爬上来,浑身都是血,拉着廖怀德的腿不让他走,说,站长,我是冤枉的。这个梦折磨了他五年,每次从梦里醒来,他都是大汗淋漓。
廖怀德让赵志鹏仔细回忆回忆当时的情景,李海涛到底是牺牲了,还是失踪了?赵志鹏沉吟着说,他当时没看清楚,但是,他好像看到李海涛中弹倒下了。
廖怀德脱口而出:“你为什么不早说?总队调查的时候为什么不说?”
廖怀德一直相信李海涛是牺牲了,不是叛变了,但当时他并没有亲眼看见李海涛中弹,所以无法提供证词。而赵志鹏看见了,就可以证明李海涛不是叛徒,否则桑坤的人就不会向他开枪了。
赵志鹏说,当时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战斗又激烈,他也不敢肯定李海涛是不是中弹倒下了。他也觉得总队的调查结论不够严谨,可是战斗结束后,单单李海涛的尸体不见了,这又怎么解释呢?如果李海涛没问题,那就是队伍内部另外有人勾结桑坤,陷害李海涛,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叛徒。
廖怀德说,这么多年,他一直没有放弃对这件事的调查,他作为李海涛的老领导和老大哥,有责任有义务还李海涛一个清白。赵志鹏很感动,把酒杯倒满:“我当时是副站长,我也愿意为李海涛的事情尽一份力,今后如果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吩咐。”
之后两个人一阵感慨,你一杯我一杯,廖怀德眼前渐渐朦胧。第二天早晨廖怀德醒来的时候,打开包一看,那一万元钱还在。这才意识到昨晚喝高了,忘了买单。自己请客,倒让客人买单,真是糗大了。
廖怀德跟罗秀华说了邀请老战友赵志鹏到家里吃晚饭的事情。罗秀华倒是不怕做饭,她的厨艺还是很不错的。这天下午处里正好没什么重要的事,她提前一小时下了班,去市场买菜。赵志鹏救过廖怀德的命,是贵客,不能怠慢,她要好好露一手。另外,儿子廖小天考上了省城的南国大学,马上就要开学了,也算给儿子庆贺一下。自从老爷子去世,家里很久没有过什么喜庆的事了,老太太一直觉得冷清,正好借这个机会热闹热闹。罗秀华给李晓燕打了电话,让她下班后过来帮忙。
李晓燕这学期不做班主任,不那么忙,下了班就早早过来了,和罗秀华一起在厨房里忙活。老太太则搬个马扎,坐在厨房门口和她们聊天。老太太已经慢慢从悲痛中走出来了,这其中,李晓燕起了很大的作用。
去年,罗秀华偶然得知廖怀德在资助李晓燕,一开始还有意见,以为这个老实人也学坏了,在外面养了个小三儿。后来有一次她去学校开家长会,第一次见到李晓燕,当时就改变了看法。李晓燕像邻家小妹一样清纯可爱,她见了也很喜欢,从此经常请她来家里吃饭。李晓燕很懂事,每次来都不空着手,还帮着做饭、陪老太太聊天。她乖巧伶俐,能说会道,只要她一来,老太太就眉开眼笑。几天不见她,老太太就想得慌,不停地念叨,让罗秀华请她来。老爷子去世后,老太太郁郁寡欢,罗秀华就提议老太太认李晓燕当干女儿。老太太失去了一位亲人,又多了一位亲人,慢慢脸上也有了笑模样。李晓燕和两个年轻女同事在学校附近合租了一套房子,虽然锅碗瓢盆什么都不缺,却没有家的气氛,所以她也很愿意来廖怀德家。和老太太在一起,她能感受到一种母爱。她的妈妈远在山东老家,一个人生活,很孤单,她也只能利用寒暑假回去陪几天。她很想把妈妈接到鲲城来,和她一起住,可是妈妈不愿意,说要等她的哥哥李海涛,怕儿子回家见不到妈……
下午下班后,廖怀德开车赶到一家商场门口,把提着大包小包礼品的赵志鹏接回家。他住的这套房子还是岳父生前的福利分房。岳父是从副关长的位子上退休的,房子比较大,三室两厅,老太太一间,罗秀华和廖怀德一间,廖小天自己一间。有时候,李晓燕来陪老太太,天晚了不愿回去,就和老太太住一间。
廖怀德的岳父生前对红木家具情有独钟,置办了几样小叶紫檀、大红酸枝的沙发、桌椅什么的。老爷子去世后,家里经济拮据,那些红木家具都卖掉了。赵志鹏看了看屋里的陈设,知道廖怀德的日子并不宽裕。
“秀华,老赵来了。”廖怀德一边招呼赵志鹏随便坐,一边喊在厨房里忙活的罗秀华。
罗秀华围着围裙从厨房里出来,脸上笑盈盈的,但当她看到赵志鹏的时候,一下子愣了:“这不是……”
廖怀德介绍说:“这就是我经常跟你提起的赵志鹏,我的好战友、好兄弟。”
罗秀华没接廖怀德的茬儿:“这不是曲总吗?”
廖怀德诧异:“什么曲总直总?”
罗秀华笑着说:“就是新开的那家云南印象大酒店的老板曲总。我在那家酒店吃过几次饭,和曲总见过几次,也算是老熟人了。”
廖怀德看着赵志鹏,感觉有些不可思议。昨晚吃饭的酒店竟然是赵志鹏开的,难怪没有结账。继而,他想起来了,赵志鹏说过,他转业后换了个身份,名字改成了“曲恩”。昨晚喝多了,把这茬儿给忘了。
赵志鹏不好意思地说:“站长,都是我的错,没来得及向你汇报。云南印象是我和老乡合开的。虽然现在我不在云南了,但云南情结很重,小店就起了这么个名子。”
罗秀华笑着说:“您别谦虚了,云南印象应该是鲲城最好的餐饮酒店了。只是没想到,曲总竟然是我们家老廖的战友。”
说话间,老太太、李晓燕和廖小天都出来了,赵志鹏一一打了招呼。赵志鹏知道廖怀德家里有个老岳母,还特意买了适合老年人的礼物——一条羊毛围巾、一条蚕丝被。老太太接过礼物,上下打量着赵志鹏,眉开眼笑的。廖小天也很有礼貌地和赵志鹏打招呼。赵志鹏得知廖小天考上大学了,说过几天一定送件礼物祝贺一下。
李晓燕的出现让赵志鹏眼前一亮,虽然她出场的造型并不优雅。她围着一件“哆啦A梦”围裙,左手拿着洗好的海蜇头,右手提着明晃晃的菜刀。她要做一道她家乡青岛的名菜——菜心拌蜇头,因为厨房案板上摆得满满的,海蜇头和菜刀就没放下。赵志鹏看她的时候,眼神有点儿发直,站在那儿像一截木桩,两手不停地搓来搓去。
廖怀德赶紧介绍说:“小天的高中老师,老太太的干女儿,李晓燕。”
他并没说这是李海涛的妹妹。这几年来他很少在李晓燕面前提起李海涛,毕竟李海涛还戴着叛徒的帽子。他也不希望别人知道她是李海涛的妹妹,包括罗秀华。
赵志鹏马上礼貌地伸出手:“李老师,你好!”
李晓燕右手举了举菜刀,调皮地说:“对不起,我没法和你握手。”
赵志鹏被弄了个大红脸。一家人都哈哈大笑。
家里来了客人,老太太最高兴。等赵志鹏坐下来,她坐在他身边问这问那。得知赵志鹏还是单身,老太太拍了一下巴掌:“哎呀,这可不行,耽误你妈妈抱孙子啦!”
晚餐的气氛很愉快。老太太对赵志鹏印象很好,趁他上洗手间,她对李晓燕说:“闺女,这小伙子不错,年龄是大了点儿,但年龄大知道疼人。”
老太太这句话弄得李晓燕脸颊绯红。其实,李晓燕看见赵志鹏的第一眼,就对他产生了好感。赵志鹏英武帅气,举止得体,很有成熟男人的魅力。而且,她觉得这个男人身上有哥哥李海涛的影子。
罗秀华观察两人的表情,马上就意识到他们彼此有好感。她知道郝翰正在追李晓燕。她是看着郝翰在海关大院里长大的,觉得这小伙子不错,但赵志鹏是个钻石王老五,李晓燕嫁给他不吃亏。更何况,据她所知,云南印象大酒店的大股东是鲲城市赫赫有名的大企业威禾集团,董事长何俊威是著名企业家,如果再和何俊威这么个大财神攀上关系,那今后儿子小天毕业后的工作就不愁了。于是,她也在一旁帮腔,劝李晓燕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廖怀德觉得老太太和罗秀华有些多管闲事。同时有些担心郝翰,这小子这下遇到竞争对手了,而且横看竖看,他跟赵志鹏都没有可比性。他内心里还是希望郝翰能和李晓燕走到一起,但作为赵志鹏的老战友,这样的话却不能说。
廖怀德说不出口的话,倒让儿子说出来了。赵志鹏进洗手间的工夫,廖小天看看姥姥,再看看妈妈,有些鄙夷地说:“你们两个有点儿不厚道,你们想过没有,郝哥怎么办?”
这话一出口,李晓燕的脸更红了。这时赵志鹏从洗手间出来了,他只看到李晓燕一副娇羞的模样,却不知道刚才大家都说了什么。
尽管被外孙指责不厚道,老太太还是对赵志鹏表现出了巨大的热情。得知赵志鹏开了家大酒店,就询问酒店的经营情况。赵志鹏说,酒店是他和几个云南老乡一起开的,大股东是威禾集团。威禾集团的老总何俊威和他都是云南丽江人,何俊威和他的父亲还是老相识。这些年,何俊威在鲲城发展不错,所以,他转业后就来鲲城投奔了何俊威。虽然他没有酒店管理的经验,但何俊威看中他在云南的人脉,就拉他做了个小股东,还让他担任总经理。
廖怀德去酒店吃过两次饭了,里面有很多缅甸野味,比如野生穿山甲、蟒蛇、马鹿等。在缅甸吃野生动物是合法的,但在中国,很多野生动物都是禁止狩猎的,更别说食用了。云南印象大酒店主打的就是野味,因为稀缺,所以价格高。廖怀德心里也明白,那些所谓“缅甸野味”并非来自缅甸,而是来自云南,是赵志鹏靠云南的人脉弄来的。但那是森林公安的职责范围,他这个缉毒警管不了,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话说回来,不少有名的酒店都靠野生动物吸引顾客,大家都心知肚明。一些执法者私下里也没少吃,他们怎么能理直气壮地去执法?
吃过饭,赵志鹏又坐了一会儿,起身告辞。李晓燕已帮罗秀华收拾好了碗筷,也要回家。赵志鹏便提出顺道送李晓燕回去。路上,赵志鹏讲了很多中缅边境那一带的风土人情和趣闻轶事。李晓燕很感兴趣,因为她哥哥曾经在那片土地上生活过。想起哥哥,她心里有点儿难过。但她极力掩饰,不让赵志鹏看出来。她不想让赵志鹏知道自己有个“叛徒”哥哥。
回到住处,她的两个舍友玲玲和红红正在客厅里看相亲节目,看见她都大呼小叫,异口同声地说她恋爱了。被说中了心事,但她嘴里抢白,难道恋爱了还写在脸上?玲玲和红红说,不信你自己照照镜子。她去了卫生间,发现镜子里的自己脸色绯红,眼神有些迷离。再摸摸自己的脸,滚烫滚烫的。洗完澡,她没去客厅和两个舍友一起看电视,而是回了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天花板发呆。尽管和赵志鹏是初次见面,她却有了一种招架不住想要投降的感觉。
接着,她又想起了郝翰,把两个人做了一番比较。郝翰追她追得很辛苦,她有些感动,但只有感动,却没有心动,她总觉得和他在一起不“来电”。想象一下,如果赵志鹏把她拥在怀里,她刹那间能化成水;而和郝翰相拥,她会觉得像抱了个布狗熊。郝翰就像一个邻家大哥哥,可以一起吃饭,可以打打闹闹,可以玩得很嗨,但也仅此而已。
由于和廖家的共同关系,赵志鹏和李晓燕见面的机会很多。一天晚上,两人相约在云南印象大酒店吃饭,因为喝了红酒,李晓燕有点儿晕晕乎乎的。饭后,赵志鹏邀请她去他的办公室坐一会儿。她很想看看他的办公室什么样,就跟着他上了八楼。赵志鹏的办公室和卧室是连着的,等李晓燕参观完了他的办公室,他顺势打开了卧室的门。接下来,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也是这个晚上,刚刚被破格提拔为禁毒支队情报处处长的郝翰一遍遍地给李晓燕打电话,他想告诉李晓燕自己当处长了,想让她知道自己很优秀,想在第一时间和她分享他的喜悦。可李晓燕的手机一直没人接……
关于毒贩洪飞,依旧没查到什么线索。廖怀德去局档案室里查阅五年前洪飞贩毒案的卷宗,却没找到。其实说没找到并不准确,是根本就没有。他很诧异,这类卷宗的保存期限一般是六十年,怎么会没有了呢?
10月22日,距离那一吨海洛因运抵鲲城的日子——10月31日——还有九天。廖怀德不想再等了,他要想办法“钓”出这个洪飞,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廖怀德让二皮给洪飞打电话,说要取货。二皮被抓的消息一直控制在小范围内,洪飞应该不会这么快就听到风声。
二皮的心理素质还不错,虽然被警方控制了,说话却从容镇定,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要多少货?”洪飞没有丝毫的怀疑。他知道二皮不敢耍花招,二皮的老婆孩子还在他手里控制着。
“飞哥,上批货成色好,卖得很快。省城这边的客户群比较大,需求量也大,这次我想多要点儿,一千克,有吗?”
“这么多?”
“是啊,省得我来回跑了。”
“好,你等我电话吧。”洪飞挂了电话。
整整一个上午,二皮都没接到洪飞的电话。专案组的人都很着急,不知道洪飞玩什么花招,难道是二皮要货太多,洪飞警觉了?下午三点,二皮的手机终于响了。洪飞和二皮约定,晚上八点在云南印象大酒店对面的银驼酒吧交易。专案组这才放下心来,看来,洪飞对二皮并没有怀疑。
洪飞很会选地方,银驼酒吧地处闹市,周边商铺林立,车水马龙,交通拥挤,即使被警察盯上,也很容易逃脱。二皮接到洪飞的电话后,廖怀德带着郝翰等人去踩了点,制订了周密的抓捕方案,主要路口都安排了支援警力,为了机动灵活,还安排了几辆摩托车待命。
这次抓捕行动由廖怀德带队。禁毒支队警力不够,他需要杨治平的支持。听说要抓洪飞,杨治平比廖怀德还兴奋,马上部署了刑警支队十名可靠的刑警,算上他自己,一共十一个。为了配合廖怀德和杨治平,同时不引起公安局内部某些人的警觉,周弘毅还特意安排治安支队会同市区各分局开展治安清查行动。一旦洪飞逃跑,遍布在市区的治安清查民警可以进行堵截。天罗地网已经布置妥当,洪飞插翅难逃。
在去酒吧之前,郝翰提前给二皮做了思想工作,告诉他戴罪立功的机会来了。二皮表示一定好好配合警方的行动。他自己也很清楚,这是孤注一掷,如果行动失败,洪飞肯定会恼羞成怒,向他的老婆孩子下黑手。所以现在,他比谁都想抓住洪飞。
根据部署,梁杰带三名便衣民警提前进入银驼酒吧,分别坐在四个角落里。郝翰和二皮一起进入酒吧,坐在邻近的两张桌子边。等洪飞出现,二皮辨认无误,郝翰和梁杰立刻动手。另外,张烁带领几名便衣民警守在酒吧门口,以防洪飞逃出来。
晚上八点,所有人员到位。二皮坐在靠窗的座位上,郝翰和他的距离不足三米。透过酒吧的窗户,能看见马路对面的云南印象大酒店。毕竟是大买卖,生意比银驼酒吧好多了,大门口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
此时,廖怀德和杨治平坐在云南印象大酒店三楼咖啡厅包间的窗前,通过望远镜观察着郝翰和二皮。两处的直线距离大概三四十米,从望远镜里,廖怀德甚至能看清郝翰和二皮的表情,郝翰很淡定,二皮很镇静。这不是廖怀德第一次指挥行动,十几年前在德曲边检站,这样的行动几乎每个星期都有。杨治平不知道廖怀德以前的经历,这个抓捕行动,从里到外,如果算上清查的民警,一共是四道防线,部署得如此周密,连他这个老刑警都自叹弗如。
酒吧里的顾客渐渐多起来,非常嘈杂。一千克海洛因,洪飞给二皮的批发价是五万元,他要求把这五万元装在一个牛皮纸袋里,放在桌子的一角。这些钱是郝翰向局里申请的经费,可不能真买了毒品。按照约定,洪飞走到二皮身边,二皮要站起身。换句话说,只要二皮从座位上站起来,就表明来人是洪飞。
八点整,约定的交易时间到了,却没有人出现在二皮身边。郝翰心里嘀咕,难道是被洪飞识破了吗?这时候,他下意识地向窗外看了一眼,只一眼,他就再也无法淡定了。他看见李晓燕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挽着那个男人的胳膊,头微微靠在男人的肩膀上,两人有说有笑,走进了云南印象大酒店。这几天,郝翰一直想约李晓燕吃顿饭,但因为忙于“猎鸦”行动,总是没时间。看见眼前这一幕,他知道那顿饭的钱铁定要省下来了。
刹那间,郝翰的心碎成了渣渣。他浑身无力,嗓子发干,灵魂仿佛离开了他的身体,他坐在那里,只剩下一个没有意识、没有思维、没有情感的躯壳。
这时候,有一名男子接近二皮,二皮站起来了。可是,郝翰的眼睛还木然地望着窗外。在酒店三楼包房里的廖怀德看到这个情景,禁不住对着耳麦大喊:“02!02!”
他下意识地向窗外看了一眼,只一眼,他就再也无法淡定了
“02”是这次抓捕行动中郝翰的呼号。郝翰打了个激灵,这才恢复了意识。他急忙扭过头,二皮已经站起来了,正焦急地看着他;桌子一角那个装着五万元钱的牛皮纸袋不见了,代之以一个花花绿绿的纸质手提袋。显然,交易已经完成。
郝翰知道误事了,真想狠狠扇自己几个耳光。但现在他没时间扇自己,他得找洪飞。他从座位上站起来,瞪大眼睛打量着二皮附近的人。他看见有两个人从二皮身边走过去,其中一个身材比较魁梧,戴一顶灰色的棒球帽;另一个身材矮小,干瘦干瘦的,很像个瘾君子。郝翰估计此人就是洪飞,于是将目光锁定在这个瘦小男子身上。可是,二皮却一个劲儿地朝那个戴棒球帽的男子努嘴,那个男子已经快走到酒吧门口了。
郝翰还没弄明白二皮是什么意思,二皮忽然向那个戴棒球帽的男子冲了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大叫了一声“飞哥”。郝翰这下才明白过来,通过耳麦发出指令,梁杰和三名便衣民警迅速向那名男子靠拢。
但是,二皮的举动也让洪飞明白了目前的局势。他甩开二皮的手,猛地一脚将他踹倒,转身就往门外跑。梁杰等人堵在酒吧门口,准备将他制伏。忽然,他从怀里掏出一把手枪,对着天花板“砰砰”就是两枪。酒吧里顿时一片混乱,人们大呼小叫,争着往外跑。梁杰和三名便衣民警被人群冲散,洪飞也不见了踪影。
郝翰看见的那个和李晓燕在一起的男人是赵志鹏。
枪声响起来的时候,李晓燕正挎着赵志鹏的胳膊,走进云南印象大酒店的一楼大厅。别人听到枪响会慌不择路,赵志鹏却停下脚步。侦查员出身的他甚至能听出那是“九二式”手枪的射击声。他转过身,透过酒店的玻璃向外望,看见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穿过车流如梭的大街,钻进了一条狭窄的小巷。几个身穿便装的男子——一看就是警察——在后面紧追,但街上的车流阻挡了他们的脚步。
李晓燕抓着赵志鹏的胳膊催他上楼,赵志鹏却望着外面,站着不动。片刻后,他对李晓燕说:“鲲城怎么这么乱。你先上楼,在包间里等我。我去车里拿点儿东西,去去就来。”
李晓燕嘟起嘴,有些撒娇地说:“那你快点儿,这么乱,我害怕。”
“放心,我又不是去抓贼,只是去趟地下车库,马上就来。”
马路对面,郝翰朝着洪飞逃跑的方向狂奔,但心里还惦记着二皮,得有人看着他,不能让他也跑了。他通过对讲机呼叫梁杰:“03,03,派人看着二皮!”
梁杰那边马上回话:“02,02,二皮已经跟着嫌疑人逃跑了。”
郝翰脑袋嗡的一声,不由得放慢了脚步。本打算用二皮“钓”洪飞,可是现在,洪飞没“钓”到,二皮也跑了。这都是自己刚才走神导致的,回去怎么向廖支队交代?难道还要重复以前的节奏,立一大功,再闯一大祸?
郝翰没有时间多想自己的是非功过。他边往前跑,脑子里边琢磨,二皮如果想逃跑,往哪儿跑不行,为什么偏偏跟着洪飞,不是找死吗?琢磨了几秒钟,他明白了,二皮这是想拖住洪飞,不让他跑掉。为了老婆孩子,也得和洪飞拼了。
洪飞和二皮的身影消失在一条小巷口,郝翰也跟了进去。小巷里是个夜市,两边都是卖服装、小吃以及各种日用品的摊位。附近这样的小巷不止一个,郝翰跑进小巷大约二十米,才意识到这个问题,于是又折回巷子口,看了一眼路牌:铜锣巷。他一边继续追赶,一边通过对讲机向廖怀德汇报:“01,01,目标进入铜锣巷!”
梁杰和那三名便衣民警正在附近的巷子里搜索,听到郝翰的呼叫,立即向他的方向靠拢。
这时,廖怀德和杨治平已经下到一楼,经过大厅的时候,廖怀德看见李晓燕在那儿站着,好像在等人。李晓燕叫了一声“哥”。他来不及理会,和杨治平径直跑出酒店大门,直奔铜锣巷的方向。对讲机里传来梁杰的呼叫,他正在招呼附近候命的警力向铜锣巷集结,务必捉住洪飞。
看来洪飞对鲲城非常熟悉,他选择的路线,让警方追起来很费劲,不要说汽车,摩托车都没法开。附近的小巷纵横交错,如果对这一带不熟悉,进去之后就像进了迷宫,别说找人,就是自己转出去也得费一番工夫。好在廖怀德已部署警力把这一片给围住了,洪飞一定跑不出去。但洪飞有枪,廖怀德最担心的是洪飞自杀,或者负隅顽抗,迫使警方不得不将其击毙。要是这样,目前最有价值的一条线索就又断了。
郝翰还在铜锣巷里追赶洪飞。说是追赶,其实是乱窜,因为他已失去了目标。洪飞的个头较高,郝翰一开始隐隐约约还能看见,可是洪飞在巷子里绕来绕去的,加上巷子里人来人往,不一会儿工夫就没影了。至于二皮,因为个头小,郝翰就一直没看见,他只能猜测二皮跟在洪飞身后。虽然看不见他们,但郝翰知道他们跑不出去,所以他在巷子里左冲右突,希望能碰见他们。过了一会儿,没碰见洪飞和二皮,却碰见了梁杰和那三个便衣民警。
忽然,他们听见“砰砰”两声枪响。郝翰暗叫一声不好,辨别了一下方向,急忙和梁杰等人一起朝枪响的地方跑过去。正跑着,又是两声枪响,几秒钟后,又传来一声。
跑到一个胡同口,郝翰看到地上躺着两个人。一个穿警服的男子站在一旁,手里晃着手电筒。借助手电的光线,郝翰看清躺在地上的居然是二皮和洪飞,身下都是一摊血。二皮瞪着眼睛,嘴唇翕动着,右手紧紧扯住洪飞的上衣。他中了两枪,分别在胳膊和小腹,从中弹的位置看,应该不是洪飞开的枪。洪飞胸部中了两枪,头部中了一枪,当场死亡;头部的伤口在眉心位置,周围皮肤被火药烧得焦黑,很明显是近距离补枪。
自从看见李晓燕和那个男人在一起,郝翰的脑子就一直短路。尽管如此,他也能意识到眼前的情况有些不对劲。今晚参加抓捕行动的同事全都是便衣,这个人怎么穿着警服?洪飞胸口挨的两枪足以致命,为什么还要在脑袋上补枪?再仔细打量那位同事,竟是他的前任、前禁毒支队情报处处长、现治安支队三处处长牛勇。面对郝翰疑惑的目光,牛勇没解释什么,嘴角却微微上挑,露出带有挑衅意味的微笑。
廖怀德和杨治平赶了过来。廖怀德俯身查看了二皮的伤情,二皮伤势很重,但不至于丧命。救护车赶到,上车的时候,二皮抓住郝翰的手,气若游丝:“他……他不是洪飞……我老婆孩子……”话没说完就昏迷了过去。
二皮的声音很小,但郝翰听清楚了,被牛勇三枪打死的那个人不是洪飞。不是洪飞,又会是谁呢?杨治平蹲下来,借助警用手电的光亮仔细辨认。虽然死者面部血肉模糊,杨治平还是认出,他居然是自己的线人老巴。老巴潜伏在洪飞身边很多年,杨治平至少三年没联系过他了,没想到上个月联系了一次,就让老巴暴露了。洪飞肯定早就发现老巴是公安的线人,这次交易,老巴当了洪飞的替死鬼。
那么,二皮是认识洪飞的,为什么在酒吧里没认出来?这个问题只能这么推测:老巴的身材和洪飞有些相似,又戴着棒球帽,帽檐挡住了脸,不易辨认,而且银驼酒吧里光线比较暗,二皮心里又紧张。这几个因素,导致二皮误以为老巴是洪飞。中枪倒下后,他才看清这个人不是洪飞。昏迷前那句没说完的话,是恳求郝翰保护他的老婆孩子——这本来是他答应帮助警方“钓”出洪飞的前提。
郝翰后悔莫及的时候,李晓燕正站在云南印象大酒店的一楼大厅里,看见廖怀德急匆匆地跑出去,心里有些紧张。偏偏这个时候,赵志鹏要去车里拿东西。等了一会儿赵志鹏,不见他上来,她就先上楼进了包间。不一会儿,服务员把菜上来了。那些菜都是赵志鹏点的,做得很精致,也都是李晓燕爱吃的。不过都是正宗的鲁菜,没有一样云南菜。因为她哥哥是在云南失踪的,她从不吃云南菜。赵志鹏只知道她不喜欢云南菜,却不知道其中的原因。
没多久,赵志鹏进来了。李晓燕告诉他,刚才在一楼大厅里看见廖哥了,应该是追那个坏蛋去了,那个坏蛋有枪,她有点儿担心。赵志鹏安慰她:“你廖哥在云南是经过枪林弹雨的人,几个小蟊贼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李晓燕还是不放心,想给廖怀德打个电话。赵志鹏说:“电话先不要打,这个时候你廖哥肯定忙着呢。”
赵志鹏自从进了门,两手一直背在身后。这时,他像变戏法似的,捧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说这是送给李晓燕的礼物。李晓燕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竟然是一只玫瑰色的LV坤包。这款坤包她在一家大商场见过,定价是五万多。她脸上露出了惊喜的表情,但随即又摇了摇头。赵志鹏问:“喜欢吗?”
李晓燕接受了这份礼物,心里又甜蜜又惶恐。甜蜜的是,这个男人肯为她花钱,说明心里有她,在意她;惶恐的是,她从小生活清贫,从没拥有过这样的奢侈品,这么贵的东西对她来说可能是一种负担。
郝翰死的心都有了。他深爱的女孩儿投入了别人的怀抱,他无论如何都难以接受。比失恋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在银驼酒吧里,因为他的走神导致老巴被杀。老巴跟洪飞混了这么多年,肯定掌握了很多警方不知道的情况,老巴的死对警方来说是一个重大损失。而且,二皮也被打成重伤。昏迷前,二皮恳求郝翰保护他的老婆孩子,郝翰责无旁贷。可是,郝翰不知道二皮的老婆孩子住在哪里,只知道他的儿子在大苹果幼儿园。他打算明天一早去那家幼儿园门口等候母子俩,把他们接到安全的地方。
洪飞知道二皮出卖了他,肯定会对二皮的老婆孩子下毒手。明天不知道会不会遇到麻烦,郝翰思忖着明天见到二皮的老婆,应该怎么解释,然后把母子俩安顿在哪里。这么想着,倒是转移了注意力,暂时淡忘了失恋的痛苦。他看了看床头的手机,已经是凌晨三点,他打了个哈欠,把手机闹钟定在早晨六点。
行动失败了。最不可思议的是,牛勇把老巴给打死了。廖怀德找牛勇询问当时的情形,希望得到解释。牛勇说,当天晚上,市局治安支队按照周局长的指示开展清查活动。他带人在云南印象大酒店附近清查,听到枪声,他担心歹徒会伤害无辜群众,所以不顾个人安危,只身前来抓捕。在一条小巷里他与歹徒遭遇,歹徒开枪拒捕,他果断开枪将其击毙。他一口咬定自己是连开了三枪,并没有补枪。
可是廖怀德了解到,根据统一安排,牛勇当晚的清查范围并不在云南印象大酒店一带,而是在三公里以外的某大型社区。在那个地方,牛勇是听不到枪声的,即使他长着顺风耳,听到了枪声,也不可能那么快就赶过来。退一万步说,云南印象大酒店一带有枪声,和他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他只需在自己的辖区待着,用不着跑过来多管闲事。显然,他是提前跑过来的。
牛勇是副局长马晋南的嫡系,他这么做肯定是受了马晋南的指使。可是,这么秘密的抓捕行动,马晋南怎么会知道?不仅知道有这么个行动,还知道具体地点,能让牛勇和老巴“遭遇”。也许,洪飞接到二皮要买一千克海洛因的电话后,马上告诉了马晋南。洪飞怀疑老巴是警方的线人,和马晋南商量后,决定让老巴作为自己的替身前去交易。交易顺利固然好,如果是警方的圈套,正好可以借助警方的力量除掉老巴。
廖怀德向周弘毅汇报时,说了自己的判断。马晋南这个人太危险了,有他搅局,接下来不知道还会出什么幺蛾子。“猎鸦”行动要取得成功,必须尽快把这个绊脚石搬掉。周弘毅已经部署杨治平暗中调查马晋南,现在又有了一个突破口,那就是拿牛勇开刀,最终把马晋南牵出来。
可是第二天,牛勇突然向局政治部递交了辞呈,相关的手续都没办,办公室也没收拾,就离开鲲城去外地了。不用说,这又是马晋南一手策划的。马晋南可能意识到,周弘毅会安排人调查牛勇,干脆趁调查还没开始,赶快让牛勇辞职,这样才不会连累到自己。这一招叫“丢卒保车”。马晋南真是个老狐狸,但周弘毅也绝不是一个窝囊的猎手。两人都较着一股劲,他们的矛盾也从这一事件开始渐趋明朗化了。
幼儿园是八点开园,郝翰不到七点就来了,坐在门口的石凳上等二皮的老婆孩子。不少家长陆续来送孩子,幼儿园的老师站在门口迎接。郝翰没见过那母子俩,但从网上查到了二皮老婆的照片,模样还记得。二皮的老婆是南方人,身材瘦小,眼睛凹凹的,皮肤有点儿黑,算不上丑,但也不算漂亮。郝翰正在人群中寻找,忽然,他听到不远处“砰”的一声闷响,然后是刺耳的刹车声。听这动静,肯定是出了车祸。
郝翰预感到不妙,赶紧向事发地点跑过去。果然是一场车祸,现场围了很多人。他拨开人群挤进去,看到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妇女被一辆大货车撞倒,血肉模糊。不远处,一个四岁左右的男孩儿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也浑身是血。母子一同遇难的惨景,让围观的人们唏嘘不已。
那女子正是二皮的老婆。郝翰的心沉了下去,大脑一片空白。他不知道,等二皮醒来以后,该不该告诉二皮这个消息,又该怎么告诉他。因为自己一时的走神,不仅导致昨晚的抓捕行动失败,而且二皮的老婆孩子还遭到洪飞的报复。自己是间接杀死二皮老婆孩子的凶手,想到这里,他两腿发软,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狠狠地揪着自己的头发。
看到110警车赶到现场,郝翰失魂落魄地来到市局,直接去了廖怀德的办公室。他把刚才二皮的老婆孩子遭遇车祸的事说了,忽然一屁股坐在沙发里,捂着脸像个孩子似的哭起来。廖怀德铁青着脸,极力压抑着愤怒:“真是无法无天,狂妄至极!”
郝翰从茶几上的面巾纸盒里抽了一张纸,擦了擦眼睛:“我敢肯定,昨天晚上那个真洪飞一定就躲在银驼酒吧里,监视老巴和二皮交易。”
郝翰的这个判断和廖怀德的直觉是一样的。廖怀德不得不承认,这小子具有一名出色侦查员的禀赋,直觉非常敏锐,是块当刑警的好材料。但不够成熟,做事总是毛毛糙糙。上次在创世物流把奶粉里的葡萄糖粉当成了海洛因,这一次,洪飞的线索是他摸出来的,但诱捕洪飞的时候,在极其关键的时刻却又掉链子。廖怀德对他真是又爱又恨。
廖怀德记得在云南印象大酒店遇到李晓燕的事,就问郝翰:“抓捕洪飞的时候走神,是不是看见李晓燕了?”
郝翰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是……”
廖怀德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喜欢李晓燕,但感情的事不能勉强。最近确实比较忙,等过了这段时间,你和李晓燕好好谈谈,多接触接触,但是不要把感情的事带到工作中来。”
郝翰点了点头。看李晓燕和赵志鹏那么亲热,他知道自己没什么戏了,和李晓燕也没什么好谈的了。昨天晚上——确切地说是今天凌晨两点多,他在微信里给李晓燕留言,问他们的关系是不是结束了。李晓燕早晨才给他回复,说他们只能做兄妹,她会真心为他祝福。
回到办公室,郝翰安排民警调取了银驼酒吧周边的监控录像,坐在电脑前仔细查看。仅仅用了一个多小时,就有了收获。
银驼酒吧斜对面的监控录像显示,在洪飞的替身老巴和二皮逃出酒吧后大约七八分钟,有一个人从酒吧里走出来,穿过马路,向对面的云南印象大酒店走去。这个人的身材和老巴很接近,步伐稳健从容,不像其他人那样慌乱。他从酒吧出来的时候戴着棒球帽,走了几步,摘掉棒球帽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里。因为路灯光线较暗,监控摄像头的像素也较低,他的面部看不清楚。郝翰没见过洪飞,网上也没有此人的照片,但凭直觉,他判断这就是洪飞。
通过视频追踪,郝翰发现洪飞去了云南印象大酒店的地下停车场。地下停车场一般灯光较亮,而且都有监控,应该可以找到洪飞的踪迹。郝翰立即安排民警调取了地下停车场的监控录像。果然,他在录像上发现了洪飞,遗憾的是,正当洪飞进入监控录像画面的时候,他的脸被一个人挡住了,挡得严严实实。那是个身材魁梧的男子,和洪飞相向而行,擦肩而过。
那个男子出现的时间和地点太巧了,早一秒钟或晚一秒钟,都不会把洪飞挡住。世上还有这样的事?郝翰的第一感觉是,这个人把洪飞挡住,肯定是有意的。再仔细看,那个男子的身影有些眼熟。忽然,他想起来,这不就是昨天晚上李晓燕挽着的那个男人吗?
于是,他又让民警去调取云南印象大酒店一楼大厅的监控录像,一看,果然是同一个人。监控录像里,李晓燕依偎在这个男人的身边,一脸的柔情蜜意。郝翰只看了一眼,就浑身颤抖,嗓子发干,手心出汗,心里像锥子扎一样疼痛。一起看监控录像的民警小吴脱口而出:“这不是嫂夫人吗?”
郝翰的手机里存着李晓燕的两张照片,有空就看两眼。只在手机里看不过瘾,他又洗出来一张,压了膜,放在钱包里,还经常在同事面前显摆。小吴眼尖,看录像的时候一眼就认出了李晓燕。
郝翰的脸色很难看,指着监控录像里的那个男子:“赶快把这人的身份查清楚,请他来公安局喝茶!”
赵志鹏得知郝翰传讯他的理由,有点儿哭笑不得。仅仅因为他无意中挡住了嫌疑人的脸?这是个多么奇葩的借口。但是,每个公民都有义务配合警方破案,他只好乖乖地来到公安局。不过,他没去讯问室,而是大摇大摆地进了廖怀德的办公室。
郝翰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头闯进廖怀德的办公室。廖怀德不在,那位曲总正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里。郝翰进来了,曲总也不看他,边喝茶边气定神闲地看报纸。郝翰在曲总对面的沙发里坐下来,手指头“砰砰”地敲着茶几,怒气冲冲地问:“哎,你就是曲恩吗?”
赵志鹏曾经担任过边检站的站长,大小也是个副团级。现在,面前这个年轻人居然像审犯罪嫌疑人一样和他说话,态度极不友好。他很纳闷,这毛头小伙子哪来那么大的敌意,不像是廖站带出来的兵啊。而且,这小子也是没脑子,怎么不想想,我要是和你们支队长不铁,能坐在他办公室里喝茶吗?赵志鹏忍住笑,抬起眼睛从报纸上看了郝翰一眼,没理他的茬儿,又低头看报。
郝翰气得真想从这个傲慢的家伙手里一把夺过报纸,摔在他脸上。事实上,他已经站起来了,袖子撸得老高,只是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动手。因为气愤,他的脸涨得通红。这时候,廖怀德推门进来了,看了看郝翰的表情,也被逗笑了。他在办公桌后坐下来,打量着郝翰说:“你吃枪药了?”
“廖支,这个人在云南印象大酒店的地下停车场见过洪飞。”郝翰在沙发里坐下来。听廖怀德的语气,好像并不是站在他一边的,心里有点儿发虚,声音也弱下去不少,但还是忍不住补充一句,“说不定他和洪飞是同伙。”
赵志鹏放下报纸,忍不住哈哈大笑:“小伙子,你给我扣的这个帽子有点儿大啦。”
廖怀德瞪了郝翰一眼:“不要瞎说,知道他是谁吗?”
“云南印象大酒店的总经理曲嗯呗。”郝翰撇了撇嘴,“不就是个钱串子吗,有什么了不起!”
廖怀德皱了皱眉:“你小子什么时候才能让我放心?给你介绍一下,你面前的这位,是鼎鼎大名的缉毒英雄,德曲武警边防检查站原站长赵志鹏。现在,他是云南印象大酒店的总经理,化名叫曲恩。”
郝翰惊讶得咧着嘴,再也合不上了。赵志鹏这个名字他是听说过的,公安内部的刊物曾经登载过赵志鹏缉毒的事迹,但他怎么也没法把面前这个人和传说中的缉毒英雄联系起来。两相比较,他悲哀地发现,自己简直一点儿竞争力都没有。眼前这个家伙,不但成熟、英气、多金,是典型的钻石王老五,而且居然还是个大名鼎鼎的缉毒英雄。
“老站长,缉毒英雄可不敢当,你才是我们的偶像。”赵志鹏摆了摆手,站起身来,向郝翰伸出手,彬彬有礼地说,“幸会,幸会!”
郝翰不好意思地伸出手和赵志鹏握了握。他觉得赵志鹏的手比他的手有劲。
廖怀德问郝翰:“你把我们的大英雄请来,有什么事?”
郝翰涨红了脸,不知道说什么好。得知赵志鹏是个缉毒英雄,他觉得赵志鹏在地下停车场挡住洪飞应该是偶然。其实,他请赵志鹏来喝茶,多多少少还是因为李晓燕的缘故,想和这个情敌面对面盘盘道。当然,这个原因是说不出口的。现在廖怀德问起来,他犹豫了一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U盘,插在廖怀德的电脑上,播放了那段跟踪洪飞的视频。
视频是小吴做的,主要内容有三部分:洪飞走出银驼酒吧,进入云南印象大酒店地下停车场;在地下停车场,赵志鹏和洪飞相向而行,二人走近时,赵志鹏挡住了洪飞的脸;在云南印象大酒店一楼大厅,李晓燕挽着赵志鹏的胳膊,头微微靠着赵志鹏的肩膀,一脸柔情蜜意。
廖怀德认真地看完了视频。视频中,唯一能看清楚洪飞面部的那一瞬间,恰好被赵志鹏挡住了,廖怀德也觉得很遗憾。而赵志鹏和李晓燕那么亲密,则让他感到有些意外。两人认识才一个多月,进展也太快了。他并不反对李晓燕和赵志鹏交往,只是这个节奏,让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看了这段视频,廖怀德明白郝翰为什么把赵志鹏请过来了。他问郝翰:“就因为这段视频,你就请赵总过来喝茶?你的视频追踪法应用得不错呀,只看到赵总的一个背影,就能查到赵总。”他顿了顿,和赵志鹏相视一笑,又问,“那你能不能根据洪飞的背影,给我找到洪飞?”
郝翰无语。
廖怀德拔出U盘递给郝翰:“马上去查当天进出地下停车场的所有车辆,洪飞一定在里面!”
郝翰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个错误。洪飞去地下停车场,说明他一定是开车来的。既然如此,排查那些车,就有可能锁定他。这么简单的事情,他竟然忽略了。他冲赵志鹏尴尬地笑笑,逃也似的离开了廖怀德的办公室。
自从看见李晓燕和赵志鹏在一起的那一幕,郝翰发现自己弱智了很多,老是犯迷糊。现在,离开廖怀德办公室的时候,让他犯迷糊的事情又多了一件。刚才他听赵志鹏叫廖怀德“老站长”,这是怎么回事?他早就怀疑廖怀德以前干过缉毒,难道他也在边防检查站当过站长?可局里人都知道,廖怀德转业前是甘肃某部的副团级军官。是自己听错了吗?难道自己不光弱智,耳朵也不好使了?
郝翰离开后,赵志鹏笑呵呵地说:“老站长回地方这几年,办案水平大有长进啊。”
“耳濡目染,傻子也学会了。”廖怀德脑子里突然浮现出赵志鹏和李晓燕在一起的那个画面,“知道这小子为什么这个熊样吗?”
赵志鹏摇摇头:“不知道。”
廖怀德感慨地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赵志鹏警觉起来:“因为李晓燕?”
“这小子很喜欢李晓燕,你是他的情敌。不过我要感谢他把你请过来,这不,咱哥儿俩又见面了。”
赵志鹏哈哈大笑:“我说呢,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像审犯人似的。”
廖怀德向周弘毅汇报了二皮的老婆孩子遇害的事,还提到五年前杨治平的妻子孩子遭遇的那场车祸。这两起所谓的“交通事故”,情节如出一辙。
周弘毅打电话把杨治平也叫了过来。杨治平刚从现场回来。这起“交通事故”,从职责范围上说应该由交警来处理,但显然不是普通的交通事故。经过与交警支队协调,杨治平已安排刑警介入调查,肇事的大货车司机也控制起来了。至于这起事故的幕后黑手,杨治平一口咬定是黑帮“十六军”,而“十六军”在鲲城的老大应该是洪飞。
另外,杨治平秘密调查马晋南和牛勇,也有了一些眉目。掌握的情况主要有两个:一是,牛勇辞职后说是去了外地,那是骗人的幌子,其实他没去外地,而是去了威禾集团下属的一家公司担任总经理;二是,据说马晋南和威禾集团的老总何俊威来往密切,关系不一般。不过,关于这一点,目前还没掌握实质性的证据,将继续跟进调查。
杨治平提到了威禾集团老总何俊威。据廖怀德所知,这个人是赵志鹏的云南老乡,也是赵志鹏的合伙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马晋南关系不一般的老总八成不是什么好货色。赵志鹏和何俊威这样的人搅在一起,廖怀德真替他捏一把汗。
从接到公安部的第二份“特提”电报到现在已经过去三天了。八天以后,那一吨海洛因就会报关进港。而到目前为止,专案组的进展太慢了,仅仅确定了一个嫌疑人洪飞,可洪飞的具体身份、和“黑桃皇后”是什么关系以及他在贩毒组织里是什么角色等等,都还没搞清楚。时间紧迫,如果不能尽快抓到洪飞,“猎鸦”行动前景堪忧。
谈到下一步的部署,周弘毅特别提醒廖怀德要注意海关。毒贩摆明了就是要利用海关的监管漏洞夹带毒品入境,如果海关没有漏洞,毒品就进不来。其实这也是廖怀德最担心的,他甚至怀疑鲲城海关有内鬼,与毒贩沆瀣一气,大搞钱权交易。
这次联合行动,海关方面压力也很大。要让他们从三万个集装箱、百万甚至千万吨货物里查出伪装得极其隐蔽的一吨海洛因,无异于大海捞针。虽然海关对所有进出口企业都有风险评估,并根据风险系数,在通关、稽查等环节对货物进行抽检,每年也都能查获大量的走私货物,但不可否认,依然有大量的走私货物是查不出来的。
由于制度不够健全,海关目前存在的这种监管上的漏洞,几乎是无法弥补的。一方面,海关检验人员只要主观上没有放纵走私的故意,即使夹带毒品的货物被放行了,他们也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另一方面,即使货物被布控了,在实际查验的时候做点儿手脚也很容易。等货物放行了,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也就无法追究工作人员的法律责任。
在这方面是有先例的。廖怀德记得,去年就发生了海关查验处两个年轻关员放纵走私的案子。一家出口企业走私木炭到国外,而国家明文规定,木炭是禁止出口的。出口企业挂羊头卖狗肉,伪报出口单,买通关员,顺利通过了查验。如果这批货顺利装船出口,事情就不会败露。可是偏偏船期出了问题,这一票木炭“甩船”了。所谓“甩船”,就是货还没装上,船却走了。那些木炭存放在港口,结果被无意中查到了。两个年轻关员因此被逮捕。据查,这两个关员前后作案十余次,每次都从木炭出口企业那里得到三万元的好处费。他们为什么敢铤而走险?因为他们知道,这种事被查到的几率非常低,只要货物装船离港就万事大吉了。
海关历来就是被很多利益集团腐蚀的重点。比如厦门远华特大走私案,走私货物总值五百多亿元人民币,偷逃税额三百亿元人民币,涉案人员六百多人,其中近三百人被追究刑事责任。堡垒总是从内部被攻破的,只要海关内部有人勾结毒贩,不管是有意还是被利用,那一吨海洛因追查起来就难于上青天。
作为一名指挥官,如果不能掌控全局,成功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而海关方面的事情,正是廖怀德无法掌控的,他需要依靠海关同仁的力量。至于海关能否配合,能配合到什么程度,他心里没有底。他很想向妻子取取经,毕竟她是查验处的处长,这么多年工作在一线,应该了解情况。但“猎鸦”行动是机密,他又不能直接和妻子谈论这些事情。
离开周弘毅的办公室前,廖怀德提起赵志鹏,说赵志鹏现在也在鲲城,很想找机会和老领导叙叙旧。周弘毅很惊喜,也很意外,问赵志鹏是什么时候来鲲城的。廖怀德简要说了说赵志鹏目前的情况。那家云南印象大酒店,周弘毅也听说过,前几年,那栋楼一直建建停停,停停建建,后来成了烂尾楼,直到去年年底,威禾集团才接手。这么说,赵志鹏应该早就来鲲城了。
据廖怀德所知,云南印象大酒店是去年年底开始装修的。如果酒店开始装修的时候他就来了鲲城,那么他在鲲城最少也十一个月了。赵志鹏来鲲城这么久,一直没和他们联系,周弘毅觉得有点儿奇怪:“这臭小子,他可能不知道你在这里,但应该知道我在这里,也不来看我。”
廖怀德急忙说:“他可能也不知道老领导在这儿,还是我跟他说的。他好几次说要邀请你去他的酒店做客,只是这段时间一直比较紧张,所以……”
周弘毅高兴地说:“我还真想见见他,这样吧,今天晚上咱俩就去他的酒店看看。”
周弘毅在边防部队期间,廖怀德和赵志鹏都曾经是他手下的得力干将。廖怀德转业之后,赵志鹏接任边检站站长,还是周弘毅力挺的。周弘毅调到公安部禁毒局后,听说赵志鹏和新领导关系闹得很僵,再后来就自主择业了。赵志鹏有那么多年职业生涯的积累,前途还是不错的,自主择业有点儿可惜。比如他的前任廖怀德,工作和职位就安排得不错。不管怎么说,一个副省级城市公安局的支队长总比一个酒店经理说起来好听一些。周弘毅和廖怀德都觉得赵志鹏的自主择业有点儿不可思议。
下午下班后,周弘毅和廖怀德一起去了云南印象大酒店。周弘毅是去叙旧,廖怀德却想利用这次机会向赵志鹏了解一些“乌鸦”的情况。
两人被引到赵志鹏的私人包间。见到老领导,赵志鹏非常兴奋,立正敬了一个军礼,然后是一个大大的拥抱。落座之后,赵志鹏对没有登门拜访老领导深表歉意,他让服务员倒了三杯茅台,自罚三杯。周弘毅呵呵笑着对廖怀德说:“小赵没有变,还是当年那样子。是块好材料,就是浑身是刺儿。”
“是,敢打敢拼,就是脾气犟。”廖怀德也笑着说,“老领导在的时候,他不敢放肆。老领导一走,就不服管了,大好前程让自己糟蹋了。”
提起往事,赵志鹏一肚子委屈:“某些领导的作风跟老领导差远了,太官僚,听不得批评,不允许有反对的声音,实在干得憋屈。”
赵志鹏说,周弘毅离开之后,检查站的工作业绩确实不如以前了。几个重要线人失去了联系,可能是被桑坤识破了,所以信息源少了。以前培养的线人大都是针对桑坤的,桑坤死后,必须培养新的线人。这是个广种薄收的事情,新线人发挥作用怎么也得一年半载。德曲的边防线比较长,检查站警力有限,如果没有线索,单靠蹲守很难查获毒品。毒贩过境的时候,夹带毒品的方式也多种多样,防不胜防。尽管工作仍像以前那样努力,甚至比以前更努力,但由于这些客观情况,入境的毒品却比以前多了。可是,新领导不问青红皂白,指责他工作懈怠。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一气之下提出了转业。
周弘毅问:“转业是怎么安置的?”
赵志鹏一副苦不堪言的表情。转业的时候,他本想回老家丽江,可组织上却安排他到一个很偏远的少数民族州,理由是避免毒贩的报复。去那个地方也行,他可以忍,但他希望继续干警察。没想到,组织上安排他担任州气象局副局长。他对气象一点儿都不感兴趣,一气之下就自主择业了,来到鲲城投奔了老乡。
推杯换盏,已是一瓶白酒下肚。三人还是有些酒量的,都没有醉意。廖怀德很想知道“乌鸦”是个什么样的人,就问赵志鹏和“乌鸦”打过交道没有。赵志鹏说他没见过“乌鸦”,也没打过交道,但听说过一些情况。这个“乌鸦”本来是桑坤的手下,却和“十六军”联合起来,共同与桑坤对抗,终于把桑坤做掉了。后来,“乌鸦”的势力越来越大,“十六军”也听命于他,成了他豢养的私人武装。
廖怀德听杨治平说过“十六军”的情况。“十六军”居然是“乌鸦”的私人武装,而洪飞是鲲城“十六军”的老大,顺着这个思路一捋,“乌鸦”和洪飞应该是一条线上的,起码是利益共同体。既然如此,他们选择鲲城作为海洛因的中转口岸,就不是一时兴起,对于31日即将到港的那一吨海洛因,他们已做了充分的准备。
这个推断,让廖怀德陡然感到了更大的压力。
10月24日,公安部派出的督导组来了,组长是禁毒局资深专家罗翊枫。
罗翊枫一行来鲲城之前,周弘毅和他通过电话,请他把指挥部设在省城,以免打草惊蛇。否则,公安部派来的禁毒专家在鲲城出现,傻子都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黑桃皇后”等鲲城的毒贩一旦知道自己被盯上了,指不定又出什么幺蛾子。
廖怀德觉得,督导组在身边,就像戴上了一道紧箍咒,手脚都不那么麻利了,凡事都得请示汇报,而他们并不了解鲲城的实际情况。谁都明白,最终破案还得依靠鲲城警方。但是,公安部既然派了督导组,就不能不表现出应有的重视,于是,这天上午,周弘毅和廖怀德专程赶到省城,向督导组汇报“猎鸦”行动的进展。
罗翊枫五十六岁,白白胖胖的,保养得很好,笑起来像弥勒佛。周弘毅来鲲城之前也在公安部禁毒局,两个人平级,现在,他是鲲城市政法委书记、公安局长,行政级别是高配正厅级,比罗翊枫还高了半级。两人年龄相仿,经历相仿,在部里一起共事的时候关系不错,彼此以“老罗”、“老周”相称。罗翊枫一再强调,有老周压阵,他根本就没必要来。他来了也算不上指导破案,只是为了凸显“猎鸦”行动的重要性并转达部领导的指示。
众人一起在罗翊枫入住的酒店吃了午饭。席间,罗翊枫谈起了线人“飓风”的情况。
“飓风”是缅甸人,一开始在彭家声身边卧底,后来投靠了桑坤。他第一次送出的和中国有关的情报,就是五年前“老山口伏击战”那次。情报传到州边防支队的时候,廖怀德已经和桑坤交上火了。即便如此,这个情报也是有价值的,幸亏州支队及时派出救援部队,否则,廖怀德能不能活着回来都很难说。
但是,“飓风”送出这个情报之后,受到了桑坤的怀疑。之后一年多的时间里,云南警方一直无法联系上他,怀疑“飓风”已经遭了桑坤的毒手。可是没想到,“飓风”于一年前突然现身,这回,他蛰伏在“乌鸦”的身边,继续为云南警方提供情报。
一开始,云南警方不知道这个“飓风”和以前那个“飓风”是不是同一个人,对他和他提供的情报不太放心。但是经过验证,情报都是真的。“飓风”也向云南警方坦承,之前的“飓风”确实已经牺牲,他是“飓风”的朋友,愿意接替“飓风”,继续为云南警方效力。后来的这个“飓风”也是个毒贩,他为云南警方提供情报是有条件的,那就是赦免他贩毒的罪行。云南警方经过权衡,部分地答应了他的条件,即只要他是为了在贩毒组织中生存下去被动贩毒,可以考虑不追究,但如果主动参与贩毒,则不在此列。
半个多月前,“飓风”又送出情报称,中国境内毒贩“黑桃皇后”勾结缅甸的“乌鸦”,试图利用中国海关的监管漏洞,将毒品夹带在货物中带进中国,然后转运欧美。情报里没有进一步的详细信息,可能是“飓风”不掌握。毒品究竟夹带在什么货物里进口,由哪家公司进口,像这样的机密,估计只有“乌鸦”和“黑桃皇后”两人清楚。在这种交易中,“黑桃皇后”负责接货、出关,只需将毒品运送到欧美毒贩指定的地点即可,欧美毒贩会自己想办法将毒品运走。他的角色相当于二传手。
在鲲城警方还在设法印证第一个情报的真实性的时候,“飓风”又送出了第二个情报:一吨毒品已经离开缅甸,准备进入中国。罗翊枫说,云南警方信任“飓风”,相信他的情报是真实的。部领导指示,这个案子一定要破,而且要破得漂亮。但是,罗翊枫又提出,“猎鸦”行动不能大张旗鼓地进行,这一方面是考虑“飓风”的安全,另一方面,如果惊动了毒贩,他们就不再从鲲城走货,转而选择其他口岸,那么,我方之前做的那些工作就白费劲了,依旧难以挖出隐藏在鲲城的大毒枭。无论如何,八天后运抵鲲城港的那一吨海洛因必须查获。
接着,罗翊枫询问行动的进展情况。听了周弘毅和廖怀德的汇报,罗翊枫沉思片刻,然后口气淡淡地问廖怀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担任禁毒支队长的,之前在什么岗位。廖怀德不亢不卑,如实回答。听说廖怀德是从政治部老干处调过来的,罗翊枫的眉毛微微皱了皱,自言自语地说:“搞政工的?”言外之意谁都明白。
周弘毅不动声色:“老罗刚才问小廖担任禁毒支队长之前干什么,没问他更早以前干什么。我替小廖汇报一下,更早以前,他是德曲边检站的站长。那时候他不叫廖怀德,叫廖怀惠,老兄应该知道这个名字吧?威震中缅边境的缉毒英雄廖怀惠,这个案子如果连小廖都破不了,全中国就没有人能破了。”
罗翊枫打量着廖怀德,脸上渐渐露出笑容:“廖怀惠,这个名字我当然知道。全国干缉毒的,谁不知道?没想到,我们的大英雄竟然蛰伏在鲲城,看来我是有眼不识泰山了。哈哈哈,小廖别介意,老周你也别介意。”
罗翊枫的脸色好看起来,周弘毅却有一肚子的委屈,借今天这个机会,他要在部领导面前倒一倒:“老罗,你知道鲲城的缉毒环境是个什么状况吗?你知道鲲城公安内部是个什么状况吗?小廖他没有一个线人可用,他可以信任的几个人掰着指头都能数过来。他的专案组,大部分是近几年刚毕业的大学生。鲲城警方内部,不少人与毒贩勾结,与黑社会勾结,大搞权钱交易,还有的在公安内部搞小圈子、小群体。是我们公安队伍的混乱,给了毒贩可乘之机。他们选择鲲城作为毒品交易的中转站,就是看中了鲲城警方的战斗力不行。这边作战部署还没有下达到一线,那边毒贩就已经知道你要干什么了。而且,就目前来看,毒贩渗透的绝对不止公安队伍,海关也是重灾区。如果没有打通海关的关系,毒贩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在进口货物中夹带毒品吗?”
罗翊枫沉吟着问:“禁毒支队的班子配备怎么样?”
廖怀德如实把副支队长吴刚和几位处长的情况简单介绍了一番。周弘毅和廖怀德注意到,罗翊枫听到吴刚这个名字的时候,神情很专注。按照常理,以罗翊枫的地位,是不会关心禁毒支队班子配备情况的,与其说他关心班子的情况,不如说他关心的是副支队长吴刚。他为什么关心吴刚?周弘毅和廖怀德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肯定是马晋南在背后说什么了,比如廖怀德是政工干部出身,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副支队长吴刚熟悉缉毒工作,应该重用,等等。可以肯定,罗翊枫来鲲城之前,和马晋南通过气。至于他们谁联系的谁,就不好说了。这个马晋南手眼通天,什么人都结交,能抱上罗翊枫的大腿,一点儿都不奇怪。
周弘毅本来希望“猎鸦”行动越秘密越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尤其是要防着马晋南。现在看来,马晋南已经知道罗翊枫来到省城,肯定也知道廖怀德他们正在开展的行动,“猎鸦”行动无法继续保密了。有马晋南这样的内鬼,“猎鸦”行动能有几成胜算,廖怀德实在不敢乐观。
正如廖怀德所料,警方的“猎鸦”行动,“黑桃皇后”已经掌握了。可以这么说,警方每有大的动作,“黑桃皇后”都知道。“黑桃皇后”非常自信,应对警方的行动游刃有余,唯一让他感到不安的,是远在千里之外潜伏在“乌鸦”身边的那个卧底。这个人是一颗定时炸弹,如果“乌鸦”无法排除他,他们今后会处处被动。“黑桃皇后”在第一时间将这个消息通知“乌鸦”,很快,“乌鸦”传回消息,说卧底已经除掉了。“黑桃皇后”这才打消了顾虑。
自从两年前桑坤被杀、“乌鸦”崛起,“黑桃皇后”便通过中间人和“乌鸦”建立了联系,之后,“乌鸦”通过“黑桃皇后”将毒品源源不断地运到中国。今年,为了发欧美的财,他们又一拍即合,准备开通鲲城港这个中转站。“黑桃皇后”利用他在鲲城的关系网,用几个月的时间,终于打通了各个关节。没想到的是,周弘毅突然空降到鲲城担任公安局长,不久又任命廖怀德为禁毒支队长。这些意外让他措手不及。不过,他对鲲城警方非常了解,知道短时间内根本形不成战斗力。事实上,廖怀德当上禁毒支队长之后,拳脚真的很难施展,可以说是举步维艰。
尽管如此,“黑桃皇后”仍希望稳妥一些,毕竟小心驶得万年船。所以,第一批那五十公斤海洛因他只想用来探路,不想卖掉。可是,“四叔”竟然自作主张卖掉了。虽然没在鲲城本地卖,而是卖到了省城,但因为郝翰的误打误撞,还是让鲲城警方给盯住了。虽然目前还没露出什么破绽,但难保以后不生出什么枝节来。
在位于橡树湾海边别墅区的一栋单体两层别墅里,“黑桃皇后”和“四叔”坐在客厅沙发上,每人端着一杯红酒。“黑桃皇后”面有愠色,他对“四叔”把第一批五十公斤海洛因卖出去很不满意,也因22号晚上洪飞差点儿暴露咬牙切齿。要不是马晋南派牛勇杀了老巴,洪飞就彻底暴露了。此外,洪飞制造“交通事故”,撞死了二皮的老婆孩子,也让“黑桃皇后”十分震怒。关键时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果警方揪着这个案子不放,势必会暴露洪飞“十六军”的背景,牵出缅甸的“乌鸦”。他会因此失去“乌鸦”的信任,今后生意就没法做了。洪飞对二皮的老婆孩子下手,为一己之私置整个组织的利益于不顾,“四叔”也觉得洪飞在这件事上做得有些过分了。
在“黑桃皇后”的整个计划中,洪飞是个关键人物。他是一颗烟幕弹,可以暴露,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关键时刻,“黑桃皇后”会把他放出去,可以让警方鞋窠里长草——慌(荒)脚,好一阵子晕头转向。
“黑桃皇后”埋怨:“我早说过,不要因小失大。这条线开通了,我们会有更多的货,一定要沉住气。现在好了,警方注意到这批货了。”
“四叔”慢条斯理地说:“这个你大可放心,公安里面有咱们自己的人。我在鲲城纵横几十年,毫发无损,靠的就是谨慎。虽然我以前的朋友都调出了禁毒支队,但通风报信还是没问题的。”
“黑桃皇后”极力压抑着愤怒,但明显缺少耐心了:“四叔,你太大意了!我们还是小心一些为好。如果第一批货露出破绽,我们好不容易趟出来的路就又堵死了,所有努力都白费。”
“你的意思我明白。我把第一批货出手,也是经过慎重考虑的。最近货源紧张,我们又正在开辟省城的市场,如果货供不上,就会失去竞争力。四川的张麻子、贵州的宋刀子都对省城虎视眈眈,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块肥肉落到他们嘴里。我也是不得已才动了这批货。放心,我们的计划这么周密,警方不会轻易找到破绽的。况且再过一个星期,那一吨货就到了。这么短的时间,廖怀德就是再多十个脑袋,也对付不了咱们。”
“黑桃皇后”的语气缓和了一些:“警方已经查到洪飞头上了,这段时间他不能待在鲲城,出去躲躲吧。只要警方抓不住他,就找不到咱们头上。”
“好,我马上安排。”
“还有,”“黑桃皇后”得意地笑了笑,“一定要让廖小天染上毒瘾。我们得给廖怀德制造点儿麻烦,牵制他的精力,让他自顾不暇。”
在省城向公安部专家汇报了工作,下午,廖怀德和周弘毅回到鲲城。一进办公室,廖怀德就打电话给梁杰,让他把诱捕洪飞的行动中缴获的那一千克海洛因和包装用的封口塑料袋送过来。经化验,这一千克海洛因和之前在二皮住处缴获的海洛因一样,都是高纯度的四号海洛因。梁杰把海洛因和封口塑料袋小心翼翼地装在物证袋里,一股脑儿地全都拿到廖怀德这儿。
廖怀德小心翼翼地打开袋口,深深地闻了闻,然后闭上眼睛。一般的海洛因都有一股醋酸味,这袋没有。他取出少许,用手指捻了捻,感觉非常细腻,是四号海洛因的特征。高纯的四号海洛因是一种白色、无味、透明的粉末,价格也比较贵,一克在黑市已经卖到六百元以上。
如果廖怀德没有记错,这种纯度的四号海洛因只有桑坤的工厂能生产,其他毒贩生产的或多或少都会有浅黄色、粉红色、沙色或棕色的粗糙粉末,甚至还有颗粒,这是工艺上的差别。好比茶叶,同一个茶园里采摘的同一种绿茶,因为炒制手法、火候等加工工艺不同,冲泡后色泽、口感、品相等会有细微的差别。海洛因也一样,一般人区分不出来,但廖怀德多次缴获桑坤的海洛因,对此印象深刻。
看到面前这包海洛因,他几乎可以肯定出自桑坤的工厂。桑坤几年前死于内斗,据赵志鹏提供的信息,是“乌鸦”接管了桑坤的制毒工厂。廖怀德和桑坤打交道多年,从没有听说过“乌鸦”这个人。自从“老山口伏击战”受伤之后,他和麻五就失去了联系,不然,倒是可以向麻五了解一下“乌鸦”的底细。
梁杰一直站在办公桌前,盯着廖怀德的一举一动,这时忍不住问:“廖支,有线索吗?”
廖怀德摇了摇头,继续翻来覆去地观察这袋海洛因。忽然,他发现封口塑料袋上有一些细小的粉末,量很少,色泽发暗,看起来像木材的粉末。廖怀德紧皱的眉头舒展开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他吩咐梁杰,马上去化验一下这些粉末,看看是什么木材上的。梁杰“哦”了一声,瞪大了眼睛,仿佛一下子醍醐灌顶。
那五十公斤海洛因是夹带在进口货物中入境的,而包装袋上有木材粉末,说明极有可能是把某种木材掏空,将海洛因装入其中。如果知道夹带在什么木材里,再通过海关查找进口这批木材的公司,距离找到毒贩就更近了一步。
洪飞的身份终于被郝翰查出来了。
按照廖怀德的指示,郝翰对诱捕洪飞那天晚上进出云南印象大酒店地下停车场的车辆进行了排查。洪飞进入地下停车场后,不可能住在里面,肯定还要出来。既然出来,几个出口的监控录像里肯定就有他的踪迹。而且,他是开车来的,只要对案发时间段——当晚八点前后进入和离开地下停车场的车辆进行比对,就能找到线索。女车主可以排除,因为洪飞是男的。三十岁以下和四十岁以上的车主也可以排除,因为据二皮说,洪飞的年龄在三十五岁左右。这些车主中,谁符合这个年龄段和性别特征,谁就有嫌疑。洪飞的毒贩身份虽然隐蔽,但他肯定有个公开、合法的身份,用于从事正常的社会活动,这个身份在公安机关的户籍系统里肯定是有登记的。
郝翰调取了监控录像,静静地坐在办公室里,一辆车一辆车地仔细查看。虽然心里依旧很难受,但已不再影响手头的工作。他失恋后智商有所下降,脑子老是蒙圈,但手头的工作不需要高智商,需要的是细心和耐心。通过对进出车辆逐一比对,他锁定了七辆嫌疑车辆。查询这七辆车的车主信息,其中一辆黑色奥迪车的车主叫洪贺阳。“洪贺阳”这三个字让他脑瓜子“嗡”了一声,同时在心里说了句:“就是你了。”
洪贺阳是洛天外贸公司的总经理,而洛天外贸公司就是进口澳洲奶粉的那家公司。由此推断,洪贺阳应该就是洪飞的公开身份。
郝翰把洪贺阳和另外六辆嫌疑车辆的车主照片都打印出来,准备去医院找二皮辨认。二皮经过抢救,已经醒过来了。他还真是命大,中了两枪都没死。这也说明郝翰运气好,二皮要是挂了,他可能这辈子都不敢确认哪个是洪飞。可是,郝翰准备去医院的时候,又犹豫了。二皮曾请求他保护自己的老婆孩子,可他没有做到,如果二皮问起来,他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二皮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他也不希望二皮这么早就知道这个噩耗。于是,他让张烁带着那些照片去了医院。
二皮一眼就认出了洪飞。果然,就是洪贺阳。
洪飞的身份得以确认,“猎鸦”行动终于取得了实质性进展,下一步找到“黑桃皇后”以及“四叔”,也具有了可操作意义上而不仅仅是理论上的可能,这对主导“猎鸦”行动的廖怀德来说,不啻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关于洪贺阳的个人信息,公安机关的户籍系统仅有简单的记录,现年三十五岁,汉族,鲲城本地人,仅此而已。这些信息的登记时间是五年前,再以前的经历一个字也没有。他因贩毒被杨治平抓捕也是五年前,这意味着,这个身份是他那次贩毒被抓后重新换的。洪飞能披上洪贺阳的皮,自然有公安机关内部的人提供便利。
确定洪贺阳就是洪飞,廖怀德立即安排郝翰前往工商、海关、商检等相关部门,对洪飞担任总经理的洛天外贸公司进行调查,同时安排梁杰带人对其实施抓捕。
洪飞不在住所里,公司里也不见他的踪影,据公司副总说,洪总出差去内蒙古了。廖怀德指示梁杰追踪洪飞平时使用的那辆奥迪车的轨迹,务必把他抓回来。
与此同时,那一千克海洛因封口塑料袋上的粉末,经检验确认是柚木的粉末。柚木主要产自泰国、缅甸等地,而洛天外贸公司是一家主要从事进口贸易的企业,与泰国、缅甸等东南亚国家有不少贸易往来。会不会是洛天外贸公司从缅甸进口柚木的时候,把柚木的木干掏空,将海洛因藏在木头里蒙混过关?
经与海关协调,查出最近确实有一家公司从缅甸进口了一批柚木,但不是洛天外贸公司,而是龙翔国际贸易有限公司,这家公司的总经理也是洪贺阳。
洪飞既销售毒品,又进口毒品,在鲲城也属于大毒枭的级别了。他会不会就是那个神秘的“黑桃皇后”呢?廖怀德分析,应该不是。因为“黑桃皇后”在鲲城出现也就是半年左右的时间,而龙翔外贸公司五年前就成立了,时间不吻合。反倒是洛天外贸公司刚刚成立不过半年,和“黑桃皇后”出现的时间相吻合,很有可能是“黑桃皇后”授意洪飞成立的,目的是迷惑警方。洪飞在五年前因非法持有毒品罪被判刑一年半,缓期两年执行。根据法律规定,即使他注册公司,也不能担任法定代表人。所以,这两个公司应该跟洪飞没有任何关系,他这个总经理不过是顶个名头而已。真正的老板,应该是“四叔”。如此看来,“四叔”应该是一个有产业的人,而且产业很大——他要把巨额毒资洗白,必须有大产业。
“黑桃皇后”利用洛天外贸公司迷惑警方,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主动暴露这家公司,目的是声东击西,转移警方视线,为真正用来进口一吨海洛因的那家公司打掩护。龙翔外贸公司也是个幌子,先期通过进口柚木夹带那五十公斤海洛因,玩的也是暗度陈仓的把戏,意在让警方认为后续的那一吨海洛因也是从这家公司进口。而真正进口那一吨海洛因的,是这两家公司背后的母公司。
这个“黑桃皇后”初来乍到就有如此手段,果真不凡。而且,用一个假情报,不但钓出了潜藏在“乌鸦”身边的线人,还把警方调动得团团转,为他从容进口毒品赢得了时间。但是,“黑桃皇后”可能没有料到,那个线人没有被“乌鸦”找到,而是再次传递出了情报。
廖怀德承认,这一个回合,他输给了“黑桃皇后”。但第二个回合,他必须赢。洛天和龙翔与它们背后的母公司不会没有交集,查到这家幕后的公司,至少能让“四叔”现形。廖怀德决定将计就计,他要派人大张旗鼓地调查洛天和龙翔两家公司,这样,“黑桃皇后”才会放心大胆地通过那家母公司进口那一吨海洛因。
洪贺阳的资料就摆在廖怀德的办公桌上。廖怀德仔细端详洪飞的照片,越看越觉得眼熟,尤其是他右眼下面那颗痦子。这种感觉不是第一次,几天前郝翰在物流公司卧底的时候,警方查过洪贺阳的资料,当时廖怀德看到洪贺阳的照片,就觉得似曾相识。
忽然,他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傣族女孩儿,那个女孩儿右眼下面也有一颗痦子,非但没有影响她的美丽,反而使她增添了几分妩媚。那个女孩儿离开他、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二十多年了,如果现在还活着,也应该有四十来岁了。她的名字叫洪丹。
二十一年前,廖怀德二十四岁,刚刚从公安大学毕业,在德曲边检站工作了一年。5月下旬的一天,边检站得到情报,一名昆明的毒贩携带十公斤海洛因到了德曲县城,准备和买家交易。情报中还包括这名毒贩的照片,他最明显的特征是,右眼角到腮帮子有一道长约四厘米的刀疤。站长交给廖怀德一个任务,弄清这名毒贩的毒品藏在哪里、何时交易,但不要惊动了毒贩。廖怀德仔细看了毒贩的照片,记住了他的长相。
这天下午,廖怀德一个人从边检站搭乘一辆破旧的吉普车,来到三十多公里外的德曲县城。县城坐落在一个山沟里,方圆不超过三公里,像模像样的大街只有两条,青砖青瓦的民房高高低低,治疗性病、妇科病、皮肤病的小广告贴得到处都是,自行车、摩托车、三轮车横冲直撞。黄昏时分,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多,身穿鲜艳的少数民族服装的人随处可见。卖化妆品的,卖香烟的,卖芒果的,大大小小的摊点在影影绰绰的光影里活跃起来,一些商贩手里拿着日本双狮手表、中国打火机、法国化妆品、瑞士军刀等小商品,在人群中兜售。
那时候,德曲县城像模像样的饭店只有一家,叫边城大饭店,在汽车站对面。说是大饭店,其实只有三层楼。路边的小饭馆和卖食品的摊点倒是不少,但不卫生。廖怀德判断,刀疤脸毒贩应该是有钱人,肯定不会在路边的那些小饭馆和摊点吃饭。于是,他早早地坐在汽车站旁边的一棵棕榈树下的石头上,盯着对面饭店门口进进出出的人。不时有路人行色匆匆地从他身边经过。
“仔,要手表吗?”一个女孩儿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听起来还有些羞涩。
“仔”在傣语里是哥哥的意思。廖怀德早就听说过,车站这一带,经常有些兜售小商品的女子,实际上,她们卖的不是假货就是赃物。他眼睛盯着饭店门口,头也不回,嘴里应付着:“什么手表?”
“劳力士,世界名牌。”女孩儿说着,撸起袖子,白皙的手臂上戴着七八块手表。
廖怀德一个人在陌生的环境里有些无聊,现在有人和他说话,至少不那么闷了,就想和女孩儿随便扯几句:“这表多少钱?”
“您要是有心要,便宜卖给你,这款劳力士,两千块钱。”
廖怀德砍价:“太贵了,一千怎么样?”
女孩儿说:“好,成交。”
本来想开个玩笑,没想到被绕进去了。廖怀德扭头打量了一眼身后的女孩儿。她站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模样看不太清楚,但身材很好,穿着红色的傣族长裙,高挑挺拔,皮肤也很白。德曲这个地方的女人个头一般都不高,皮肤也不白,这个女孩儿在当地算是出类拔萃的了。
廖怀德说:“我身上没带这么多钱。”
“那你什么时候带上钱过来,我在这儿等你。”
看样子,女孩儿是急着出手,廖怀德估计那手表说不准真是赃物。他东一句西一句地敷衍着,最后两人说好,晚上九点,廖怀德带着钱过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揽下了这桩生意,女孩儿袅袅婷婷地走了。廖怀德觉得周围的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沁人心脾的清香,好像是某种香皂的气味。他继续盯着边城大饭店门口,心想今晚要不是有任务,他会把那女孩儿带到当地派出所去。
过了十几分钟,刀疤脸剔着牙从饭店里走出来。廖怀德悄悄地跟了上去。刀疤脸去了电影院斜对面的旅馆,招呼服务员开了房间。廖怀德假装住店,查了一下旅客登记本。县城的旅馆不多,大部分旅客都是和陌生人住一个房间,只有一位旅客一个人包了一间房,房号是202。廖怀德估计这个人应该就是刀疤脸。
廖怀德想确认那十公斤毒品在不在202房间里,可是,刀疤脸很警觉,以什么理由进入他的房间呢?忽然,他想到了那个女孩儿。
在约定时间,廖怀德来到了汽车站旁边那棵棕榈树下,女孩儿已经在等他了。借助路灯的光亮,他仔细打量着她。她脸上涂着厚厚的粉,嘴上擦着鲜艳的口红,妆化得很俗气,但大眼睛水灵灵的,双眼皮,右眼下面还有颗痦子,平添了几分妩媚。
“钱放在旅馆里,跟我来。”廖怀德说。
女孩儿却站着不动。廖怀德懂她的意思,说:“就对面那家旅馆,你不用跟我进去,门口等着就行。”怕女孩儿不相信,他掏出一张百元钞票,“这算定金,如果我进了旅馆不出来,你拿着这钱就走,也不吃亏。”
女孩儿犹豫片刻,却不接钱,说:“大哥我信你。”
“拿着吧。”廖怀德硬把钱塞给她。她接钱的时候,手有些颤抖,也有些凉。之后两人并肩往旅馆方向走去。走在灯光昏暗的巷道里,廖怀德呼吸着女孩儿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香气,心想这个女孩儿连一点儿经验也没有。他叹了口气。女孩儿听到他的叹息,扭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很清澈。
到了旅馆门口,廖怀德突然停下了脚步,对女孩儿说:“我是警察,我要你帮我办一件事。你要是不答应我,我就把你送到派出所。如果你答应我,就当今天的事没发生过。不过,以后别让我碰见你再干这样的事,否则我还会把你送到派出所。”
女孩儿吓得瞪大了眼睛,一把抓住了廖怀德的胳膊:“我愿意帮你……你不要把我送到派出所,我不是坏人……”
廖怀德让女孩儿冒充商贩,去刀疤脸房间里兜售小商品,伺机侦查一下。交代清楚后他又叮嘱女孩儿:“你记住,我会保护你的。他要是对你不怀好意,你就喊,我马上去救你。”
女孩儿点点头,低声说:“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你不像一般人。其实,我问你要不要手表的时候,紧张得要命。”
廖怀德问:“那你为什么还等我?”
“因为……我需要钱。”
廖怀德身上一共带了二百三十元钱,刚才已给了女孩儿一百元,他又从兜里掏出一百元递给她说:“先拿着,以后别干这个了,挣这钱不光彩。”
女孩儿没有接钱,反而把之前那一百元也拿出来:“这钱我不能要。你是警察……”
廖怀德没接钱:“这一百是你付出劳动应得的报酬,是光明正大的钱。”
女孩儿笑了,露出了雪白的牙齿,两颗小虎牙很惹人喜爱。
廖怀德又从兜里拿出五个高档打火机交给女孩儿,让她去刀疤脸的房间里兜售。女孩儿进了旅馆,廖怀德在楼下盯着202房间的窗户。202的灯已经熄了,看来刀疤脸睡了。过了大约五分钟,灯亮了。廖怀德知道,那女孩儿进了刀疤脸的房间。这时,他忽然有些后悔,觉得不该让这个女孩儿去冒险,可是为了完成任务,他又没有更好的办法。
过了十几分钟,女孩儿还没下楼,廖怀德心里更着急了。他仔细听那个房间的动静,只要女孩儿一叫,他马上就冲上去。可是女孩儿没有叫,又过了大约五分钟,居然蹦蹦跳跳地从楼上下来了。廖怀德这才松了一口气。
女孩儿脸红扑扑的,得意地描述刚才的经过。她上去敲了敲门,刀疤脸把门拉开一条缝,警惕地向外看。见是个漂亮姑娘,什么也不问,就打开门请她进去了。她说她有几样东西,不知他愿不愿意买。可是刀疤脸对她兜售的东西不感兴趣,而是色迷迷地在她身上上下打量,然后一下子把她抱住。她马上说,这里一会儿有警察查夜,明天她可以早些过来。听到“警察”两个字,刀疤脸颤抖了一下,一把推开了她。一番讨价还价,刀疤脸让她明天上午十点之前过来,说可以给她三百块钱。
廖怀德问那女孩儿在刀疤脸房间里都发现了什么。女孩儿说,床头柜上有一个帆布包,趁刀疤脸上卫生间的时候,她悄悄打开看了看,里面有两件换洗衣服,还有一张火车票,是明天中午十二点半从德曲到昆明的。床底下有个黑色的大皮包,藏得很靠里,但她还是看见了。
廖怀德猜测,刀疤脸携带的毒品应该就在床底下那个黑色皮包里,他和买家交易的时间应该是明天中午之前。这样一来,该掌握的情况都掌握了,廖怀德的任务完成了。
女孩儿问廖怀德:“你要抓他吗?”
廖怀德说:“是。”
女孩儿有些紧张:“你不要一个人去。他很壮实,你打不过他。如果你非要去,我帮你。”
廖怀德觉得这个女孩儿很可爱,也有些感动:“我会去抓他的,不过不是现在。放心,他逃不了。”
第二天上午,根据廖怀德掌握的情报,边检站派人在旅馆房间里将刀疤脸和接头人都抓住了,当场缴获十公斤海洛因。这次抓捕,是廖怀德参加工作以来办得最漂亮的一个案子,还因此受到了州支队领导的表扬。
可是他心里明白,这一切多亏了那个向他兜售手表的女孩儿。
事后,廖怀德有点儿想念那个女孩儿。他觉得她漂亮、可爱、嗓音好听,她身上还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体香,让他着迷。他反复回味和她在一起的情景,耳边是那一个多小时里她说过的每一句话,眼前是那一个多小时里她的每一个眼神、表情和动作。之前他还没有过这样的体验。在他二十四岁的生命里,他觉得那一个多小时对他来说是那么意味深长,那么让他留恋。可是他也知道,那女孩儿靠兜售赃物为生,说不定还是个小偷。于是,他只有把精力都放在工作上,强迫自己忘记她。
可是,还没等廖怀德忘掉,那女孩儿却走进了他的生活。
一个多星期后的一天中午,廖怀德换防刚回到宿舍,听到哨兵叫他:“廖干事,有人找。”
走出宿舍,面前竟然是那个女孩儿。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揉眼睛仔细看,没错,就是她。她身穿傣族的蓝底黄花长裙,背着背篓,长长的头发盘在脑后,脸上不施粉黛,口红都没抹,出水芙蓉般清丽,和那天晚上的形象简直有天壤之别。她冲廖怀德“咯咯”地笑,露出一口整洁的白牙。
廖怀德愣愣怔怔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女孩儿歪着头打量着他说:“我昨天从这里经过,看见你了。你穿军装好帅哦,不像那天晚上那样可怕。”
廖怀德问女孩儿这次来有什么事。女孩儿说没什么事,她今天路过这里,只是想告诉他,她不干“那活儿”了。还说,那天晚上是第一次,就碰到他了。女孩儿的大眼珠黑黑的,像一泓深潭,看起来很单纯。廖怀德相信她说的是实话。女孩儿告诉廖怀德,她叫洪丹,现在在县城一家小型外贸公司打工。公司是做水果生意的,她帮老板从缅甸运水果。说着,她伸手从背篓里拿出一个芒果递给廖怀德:“你吃,很甜的。”
廖怀德犹豫着接还是不接,这时,站长从食堂吃完饭出来,恰好看见了,大声问:“小廖,这姑娘是谁呀?”
廖怀德赶紧接过芒果,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朋友。”
洪丹伸手从背篓里又拿出一个芒果,送到站长面前:“你吃,很甜的。”
她的真诚让人难以拒绝,站长接过了芒果:“还没吃饭吧?小廖,还不请你朋友去食堂吃饭。”站长说着进了宿舍,经过廖怀德身边时,轻轻捶了一下他的胸口,悄声说,“你小子艳福不浅啊。”
廖怀德请洪丹去食堂吃饭,洪丹也不客气。平时,除了偶尔来探亲的官兵家属,在边检站是见不到女人的。这次,正在食堂吃饭的四十多号官兵,居然看见了一个貌若天仙的傣族妹子,他们眼睛都直了,吃饭的嘴也都停住了,纷纷向廖怀德投来羡慕的目光。廖怀德一开始有些不好意思,大步走在洪丹前面,红着脸,谁都不敢看。洪丹却落落大方,一点儿都不扭捏,冲每一个人微笑,还上前抓住了廖怀德的胳膊,和他并排走,仿佛她是廖怀德的女朋友。
这天下午,洪丹想回德曲县城,可是因为下雨,道路湿滑,没有拦到去县城的车,只好在边检站借宿。好在边检站的宿舍比较宽裕,经站长同意,廖怀德给她收拾了一个单间。天近傍晚的时候,雨停了,天边挂着炫丽的彩虹。彩虹刚刚消散,皎洁的月亮又升起来了。
晚饭后,廖怀德和洪丹沿着国境线附近的小路散步。洪丹告诉廖怀德,她家在大山深处的一个寨子里。她的父母去年在山体滑坡中去世了,她和弟弟相依为命。弟弟十四岁了,正在上初中。她本来在昆明读大学,父母离世后她不得不辍学,挣钱供弟弟读书。一个柔弱的女孩儿,居然承受了这么多苦难,让廖怀德十分心疼。
两人边走边欣赏夏夜的景色。山坡上,大片大片的甘蔗花像白云一样,沟谷里是密密麻麻的竹林、野芭蕉丛、野樱桃林。那些野樱桃开着白色或淡黄的花,如霞似锦,令人陶醉。阿卢鸟在不远处的树林里有节奏地鸣叫:“阿卢,阿卢——”那鸣叫声有些忧伤。另外一种鸟的回应听起来像狗叫:“汪汪,汪汪——”
洪丹给他讲起当地的一个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对兄弟,哥哥阿卢在深山里走失了,善良的弟弟就终日带着一条狗在深山里寻找哥哥。一年又一年过去,弟弟始终没有找到哥哥阿卢的下落。弟弟和狗死后变成了鸟,依然在深山里苦苦地寻找。
这个故事让廖怀德想起了山东老家的弟弟。弟弟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在县农机厂当工人。他们兄弟二人感情很深。他上大学以后,每次回老家探亲,都是弟弟到火车站接送,他上车的时候,弟弟的眼圈总是红红的……
夜色越来越浓,月光越来越亮。因为刚下过雨,山间的水汽蒸腾起来,月光下的千山万壑仿佛笼罩在轻纱之中。一群群乌鸦聒噪着飞向暮色深处,不远处的山寨里灯火点点,传来缓慢而有节奏的芒锣声和青年男女欢快热烈的歌声。在每一支歌的末尾,都要重复几遍“佳玲佳玲赛”,有很强的抒情意味。
洪丹就这样成了廖怀德的恋人。轮休的时候,他经常穿着便装,去县城那家小型外贸公司找她,两人一起去小饭馆吃顿饭,聊聊天。洪丹每次路过边检站,也都和廖怀德见个面,有时候天晚了,还住在那里。两人虽然没有同居,但在角色定位上俨然是未婚夫妻。廖怀德还给山东老家的父亲写信,谈了想和洪丹结婚的想法,并把她的照片寄回了家。他的父母认为洪丹不是“正式工”,有些配不上他。但老两口又觉得,洪丹看上去脾气很好,长相也好,这样的媳妇也不好找。总之,不干涉他的婚姻自由,还是他自己拿主意。
因为工作需要,洪丹经常去缅甸,慢慢知道了很多和贩毒有关的事情。廖怀德就发展她当了自己的线人。她处处留心,为廖怀德提供了很多情报。廖怀德通过她的情报截获了很多毒品。
半年多以后的一天,廖怀德去县城办事,顺便去找洪丹,洪丹却不见了。那家公司的老板叫何伟,三十岁左右,个子不高,皮肤有点儿黑,眼睛有点儿凹,说话的时候眼睛眨巴得很快,看起来很精明。老板说,五天前洪丹去缅甸进货,至今没有回来。正常情况下,她最多三天就能回来。廖怀德担心洪丹遭遇了什么不测,赶紧到派出所报案。
几天后的中午,一个英俊、羞涩、瘦削的傣族少年,穿着破旧的黑色人造革夹克衫,背着背篓,搭乘一辆拖拉机来边检站找廖怀德。廖怀德一看他的长相,就知道他是洪丹的弟弟,不但模样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连右眼下面的痦子都和姐姐一样。少年哭着央求廖怀德一定要帮他找到姐姐,让廖怀德的心都碎了。
廖怀德通过各种渠道打听洪丹的消息,一无所获。他的恋人就这样消失了,再也不曾露面。那时缅北的地方武装闹得正凶,他猜测,洪丹说不定是遇害了。他悲痛欲绝,一连几个月都失魂落魄。
第二年“五一”假期,廖怀德去成都参加一位要好的大学舍友的婚礼。舍友的新婚妻子有个好姐们儿也来了,就是在鲲城海关工作的罗秀华,席间,大家得知廖怀德和罗秀华都是单身,就极力撮合他们。廖怀德失去了洪丹,而罗秀华在鲲城也刚刚结束了一段情感,二人都伤痕累累、身心疲惫,都渴望心灵的慰藉。于是,他们经常互通电话,居然越来越有感觉,不久就确定了恋爱关系。罗秀华的父母对他们的事情不是很赞成,一是两地分居,二是缉毒警自己危险不说,还可能连累家人。但罗秀华已打定主意,父母也就不再说什么。这年的国庆假期,二人举行了婚礼。第二年,他们的儿子廖小天出生了。
有了家庭,情感有了寄托,但廖怀德不曾忘记洪丹。和洪丹在一起的半年多时光,成了他最刻骨铭心的回忆。在边检站的时候,他经常沿着那个月夜他和洪丹一起散步时走过的路线,一个人静静地走一走,在洪丹站过的地方站一站,仿佛眼前是洪丹姣好的面庞,耳边是洪丹娇羞的“仔——仔——”的呼唤。
他经常沿着那个月夜他和洪丹一起散步时走过的路线,一个人静静地走一走,在洪丹站过的地方站一站,仿佛眼前是洪丹姣好的面庞,耳边是洪丹娇羞的“仔——仔——”的呼唤
几年之后,廖怀德偶然得知,洪丹打工的那家外贸公司的老板何伟是个毒贩,已经畏罪潜逃。关于洪丹的突然失踪,廖怀德也曾这样猜测:洪丹发现何伟在贩毒,想去告诉他,却被何伟察觉了,于是惨遭灭口。
转眼二十一年过去了。如今,看着洪飞的照片,廖怀德努力回忆着那个到边检站找他,求他一定找到自己姐姐的英俊少年。照片上的洪飞比那个少年胖了很多,身体壮了很多,但五官仍能看出当年的轮廓。洪丹也许是被毒贩子害死的,如果多年以后她的弟弟竟然成了一个大毒枭,真是造化弄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