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瓮子
一个时代留下的生活痕迹,总难以抹去,因为它毕竟是那个时期的某种生活深烙在人们心灵上的一个印记。说痕迹的当儿,我自然想起了土瓮子。
土瓮子,一个泥土味十足的名字,它显然属于乡村,但不属于现在,而仅仅属于过去。晚我一辈的人,头脑里压根儿就没有这个概念,即使我的同辈人甚至我的长辈,贸然提起,恐怕也只能迟钝地从记忆中翻出一些印象了。说实在的,这也难怪哩,因为土瓮子作为旧时生活的产物,在日新月异的农村生活中早已绝迹了。然而它却深深地存活在我的记忆中……
我的童年曾经历过新中国农村最艰苦的一段生活。我曾用这段生活经历教育过自己不知俭朴的儿子,不料遭到了“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的抵御,便无话可说,知道那段生活仅仅属于自己,属于那个时代的童年,以及那个掏不尽欲望的土瓮子。
五六十年代的农村,我们那一带,几乎家家都有土瓮子。土瓮子是与缸具有同等作用的器皿,主要用于盛放粮食。土瓮子有不及缸的短处,但也有优于缸的长处,最突出的一点就是能自家制造,不必破费。秋天,天高气爽,丽日朗照,便是“泥”土瓮子的好时候。删齐黄亮亮尚散发着清香味儿的稻草,蘸上从河里罱来的油墨似的淤泥,抹成一束束瓣儿似的泥芋儿,先做一个圆底,再顺了一个圆形,一束束围上去,渐围渐大,然后再收拢,使中上部隆成一个肚子,形成瓮子状。围好后,再在内外抹上一层泥,使内部平滑,外部光洁美观大方。因为操作过程离不开“泥”,所以叫“泥”土瓮子。泥好后,晒上几个太阳,等呈出灰白色,便可抬回家使用了。土瓮子上口小,再做上土盖子一盖,防鼠效果十分理想。泥土瓮子大都是妇女的活,女人心细,慢工出细作。我奶奶就是位泥土瓮子好手,奶奶与土瓮子同于70年代作古。
儿童时代的我,能将乐趣寄予土瓮子之中,实在是那个特殊年份的特殊赏赐。三年自然灾害,已使家家濒临“一米度三光”的窘境,锅都揭不开了,哪还谈得上粮食的储存?没有粮食的积蓄,土瓮子似乎失去了应有的作用。然而,人对物的利用能力是无限的,即使在处境非常窘迫的情况下,也决不放弃对家中一切物件的统治权和使用权,没有了粮食,父亲便用土瓮子盛放稻稳子。稻稳子是干瘪的稻谷和草屑,当时不能食用,是因为还没有足够粉碎它的机械。农家之所以储藏它也许正是一种生存希望的寄托,这种心理就好比到田野里转一趟,抓了一把土回来,感觉总比空着手的好,心里有些踏实。
我父亲是个工于心计的农民,他用稻稳子充实家中的土瓮子,自然是做了最坏的打算。这是成人后的我才悟出的道理,而当时,充满稚气的我是根本不去考虑生计问题的,而正是那种未成熟的儿童心态,才使我有了土瓮子那份永远掏不尽,值得回味的生活乐趣。
这份生活乐趣对我幸福着的儿子来说,也许不值一提,或者说这根本不能称之为乐趣。这不仅在于他不知道土瓮子为何物,更重要的是在他欢乐的日历中,我的这种童年乐趣压根儿就挂不上号。
说起来其实很简单,土瓮子对我的诱力,竟是一种最低级的欲望,在它的身上获得一时的满足而已。那岁月,日子已艰苦到这样的程度:一块糖,一口米饭,一只毛桃,甚至一粒蚕豆的享用,都成了一种难能的享受。物质的匮乏,已使我的欲望达到了近似于白开水的状态。那时做梦压根儿也不会追求巧克力,追求“大圈大”,追求日益时尚的保健食品。那时,我的咽喉只能为从本地泥土中刨出的萝卜、山芋之类的食物而蠕动。这样说来也就很明白了,我的父母亲将入冬后收获的胡萝卜埋藏在土瓮子的稻稳子中,于是,我的欲望和乐趣也纳入其中。
儿时的我总是玩不竭的,一旦竭了,回到家,所奔的第一个目标就是土瓮子。伸手从干燥的稻稳子中摸出一只肉红色的胡萝卜,用衣角卷起来搓一搓,咬上一口,脆脆地嚼起来,甜甜的味觉自不用说,那饥腹欲填的满足感,更是妙不可言。冬天,土瓮子似乎是盈实的,享受也是从容的,全然不知父母艰难生活中所体现的那种舐犊之情,更不解恍然飘浮于父母那张日见菜色的脸上的笑容。到了三春头上,碗中已不见米粒,土瓮中的胡萝卜也所存无几,而我却囿于儿童天性——稚气和欲望,几回回为了花半天时间在土瓮子中翻摸出一只软软的如同钢笔般大小的胡萝卜,而欢欣不已。如今想来,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啊!
土瓮子作为生活的痕迹,它将永存于我的脑海中,我珍惜这段生活记忆,但并不希望它得现于当今农村生活。道理很简单:曾经历过苦难生活的人们,谁不愿自己下一代的生活多一些欢乐和幸福,少一些灾难和悲哀。不忘过去,就是为了创造幸福美满的未来!
节瘊儿
节瘊儿是一用物,家乡人这么叫法,至于是不是这么写,心里确实还没个准儿。我顾名思义,又查了邑人张丙钊所著《兴化方言志》,才选择了这个写法。瘊为蒸煮之意,如瘊山芋、瘊角老菱等。“节瘊”自然是节省蒸煮火力的意思,倒吻合了节瘊儿这一物品的实际用途哩。再说,兴化方言性质在江淮方言和吴语之间,成分比较复杂,语音差异性大,城乡各地对用物的称呼也不尽一致;因此,要选一个准确的来表达概念是很难的。好在不作考证研究,也就择其音,会其意,姑且写为节瘊儿吧。
节瘊儿十分粗糙,制作颇简单,只用熟土做成坯,搁窑里一烧就成了。其色为青黑色,与屋瓦别无二致;形状哩,像时下常见的酱菜瓶子,一个凸出肚子的圆柱体,外加一个形同耳朵的把子。40向上年岁的农村人都见过,可能都熟悉,因为早先村里小店里有得卖,大一点的日杂商店更是个叠个地陈列一块,摆出西瓜摊样的阵容。而时下再也见不到了,有时要买个煎中药的罐子还要跑遍全城哩。可见,一个时代自有一个时代的用物。
节瘊儿还有一个别称叫猪食罐子。60年代,还是大集体那会儿,村里大多数人家都养几头猪,农民精打细算,养了猪,队里还给饲料粮;况且喂养成本不大,利用家里的泔头泔脑,再轧点稻糠,寻点野草喂喂,不急不躁,喂上一年,长个百二十斤,卖上七八十元钱,一年油盐酱醋开销也就有了着落。那时经济养猪,冬天里,猪子要吃热食,舍不得开灶热锅,就把糠呀草的和上泔水放在节瘊儿里,然后置在刚烧完饭的锅膛里,用火灰将其炖熟或炖热。节瘊儿原先是用来炖水的,后来转用于炖猪食,所以就有了猪食罐子的别称。自古以来,人对物的利用总十分精细。物尽其用,在生活困难年代,更显确切的含义。人的生存本能不仅使这个词的内涵得到了丰富,而且使其外延也大大地拓展了。
以上文字算是一段铺垫吧,现在打住,扣题说话。其实,节瘊儿与我并无多大的过节,因为那个年代,我才十来岁,生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家计什么的无须我操心,养猪也不要我揽手,猪食什么的自然与我相离甚远。多少年来,它之所以深烙在我脑海中,委实是物尽其用的一个偶然。
记得那年冬天,一场暴风雪后,生产队里的一条老牛冻死了。尽管队长黑着脸,丧家了似的,但社员们还是挺开心的,因为大伙儿可以开一次斋解一顿馋了。要知道,那段日子过得多苦,别说一年吃不上顿把肉,就是油滴子也是成几天、十几天的看不见,人的肠子刮得如纸一般薄哩。这老牛也瘦,剔去骨头,大劳力又碰了回头,余下的分给下户,也是见多分少了。后来又分吊起来了,少了两份,偏偏我家又抽了个了号,便落了空。最后队长仲裁,4只牛脚蹄子抵数,归了两家。父母不乐意,显然是吃了亏的。队长说贴些烧草吧,拿回去慢慢地烧。拿回来了,洗干净,放上一锅水,架了树根劈成的柴火,煮了一天一夜,才有些松软。再烧又心疼柴火,父亲就用刀将其削成块,然后盛在节瘊儿里,搁在锅膛里慢慢地炖起来。于是,那悠长悠长的香味便弥漫出来,诱得我赖在灶门口不肯走。在品尝了一块比一块好嚼的牛筋后,父亲终于如释重负地说炖好了,伸手将炖黑了的节瘊儿端出来,倒出乳胶一样的汁液,混合着一些白白的筋块。那筋块绵软柔滑,不肥不腻,宛如咬嚼牛皮糖一样;喝其汁,面冻面冻的,润和爽口,滋味悠长,余香不绝,感觉乃天下第一美味也。我一连享用了几天,害得那些只吃了一顿牛肉的小伙伴不停地烦劳咽喉,对我如此口福羡慕不已。
时代连翻了几页,到了90年代,改革开放,农村富裕了,人们的生活大为改善,肉已成了家常菜,就连烹调讲究的“九蹄香”也成了平常菜。然而,在我的感觉中,无论怎么样的佳肴,味道似乎都不能与节瘊儿炖牛脚蹄子相媲美。在我的人生体验中,那是一次真正的美的享受。
瓦钵子
入冬,单位上发福利,一人一只蓄热式取暖器。拿回家,儿子见了新鲜,立马插上插头,蓄了5分钟,便见暖起来,学习时焐手,睡觉时焐脚,好生喜欢。
没几天,儿子过了新鲜劲,对取暖器再也不感兴趣了,我也觉得,这玩意儿虽然挺科学挺现代的,但毕竟用途单一,没啥生活情趣,这使我油然想起童年的瓦钵子,觉得有意思的多。于是,便向儿子讲起瓦钵子的故事。
爸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农村没有电,就是煤油灯也点不起,晚上黑洞洞的,捉迷藏最好,但胆子小不敢。冬天爸爸只穿黑棉袄头子,脚上套蒲鞋,虽用布条嵌了边,可嫩皮嫩肉的脚脖子还是磨破了,冻成了冻疮。那时的冬天好像特别冷,下场雪,太阳一晒化阳,屋檐口结的冻冻丁,不瞎说有三四尺长。天死冷死冷,小孩子也懒得外出玩耍,憋在家里抹清水鼻头。太阳移了西,身上就空虚虚地打哆嗦。
爸爸那时也上学,天天赖被窝不肯起床,怕冷呀!你爷你奶煮好早饭第一件事就是着炉子,家乡话叫“择炉子”,把棉裤棉袄烘暖些。刚才提到的炉子,是一种古老的取暖器,用铜做成,叫铜炉子。铜传热快,不易溶化,自然是做炉子的好材料。可铜值钱,困难时期哪用得起铜炉子,就用一种瓦钵子代替。瓦钵子就像家里长花用的花盆子,着上火灰,也能取暖,效果显然不如铜炉子,但毕竟比没有好。
着炉子就是在瓦钵子内垫上稻糠之类的东西,然后将锅膛里的火灰掏一些布在上面。火灰与稻糠相触,就会蔓延,一点一点地渗下去,只要火灰不绝,整个炉子就暖暖的,甚至很烫很烫,用来烘手烘脚,雨天烘鞋子什么的,挺不错的.这着炉子也有讲究,着不好,灰盖浅了,稻糠之类的露出来,就会生烟呛人;灰盖深了,又容易熄灭。着炉子,你老奶奶最有经验,着得匀匀的,早上着的,日里拨几次,到了晚上还是暖暖的哩。
当时家里有个铜炉子,但要给老爷爷老奶奶的,老人最怕冷。有时,我争铜炉子,你爷就说,小孩子屁股上三把火,是不怕冷的。你爷虽这样说,但还是舍不得我挨冻,就用瓦钵子代炉子。瓦钵子当炉子,着好了,只能搁在那里,不好拎来拎去,极不方便,有回不小心,脚一歪,瓦钵子就碰破了。好在不贵,角把钱一只,几只鸡蛋的事。
瓦钵子给我带来的乐趣就是烧东西吃,蚕豆一粒一粒地按在火灰上,排队似的,三五十粒豆子,后边才按好,前面的就发出脆脆的响声,立即一个接一个地翻,不翻烧糊了,吃起来就坏了香味。那时东西极少,你爷你奶收了蚕豆,总偷偷地藏起来,留着过年。不过,扁豆、豇豆、黄豆之类的倒有些,那是你爷你奶秋收时留心田头岸边,摘一些攒积起来的。你奶说,家里有个馋猫子哩。那个时候,哪像现在,什么吃的都没有!
烧东西,不仅在于吃得香,而且在于有趣。蚕豆熟时,啪的一声,脆脆的,腾起一股灰。那麻花哩,玉米粒搁下不多时,嘣的一声,一个起爆,便接二连三地响起来,瓦钵里腾起一阵烟浪,等你看清时,里边已是一层白,像变了戏法似的。烧花生最好吃,但很少有。以前上人家拜年总说:“拜年拜年,花生和钱,豆子不要,往你家桌上一倒。”可见花生是绝好的。我只烧过两次,每次五条,是你老奶奶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来的。第一次,烧虾等不得熟,就吃了,没有吃出香味来;第二次,你老奶奶指导监督,等壳子两边烧出了浅黄,让我咽够了口水,才让剥了吃。你老奶奶说,烧好的花生冷一下,才脆才香。那五条花生,12粒米子,我吃了一晚,那香味悠长悠长。
故事讲完了,儿子似乎还不满足,问:“那瓦钵子还在吗?”大概他也想体验那段生活了。我只想告诉儿子,生活是不可重复的,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童年趣事,关键在于感受和感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