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旭烽
历史上著名的张载有两位,一位是公元11世纪北宋的河南人张载,就是那个立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民,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大哲学家;另一位就是公元3世纪西晋的河北诗人,字孟阳,所以后人也称他张孟阳。张孟阳在西晋时也算是个著名文人,他家三兄弟在文坛上都厉害,张载与其弟张协、张亢,时称“三张”。不过此“三张”与宋时的“三苏”还是不在一个文学层次上,所以如果没有张载的那首《登成都白菟楼诗》,茶人们对他也未必留下多少深刻的印象。即便今日,这首诗在茶界广泛传扬使用,但张载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依旧还不免有些云里雾里,在此借诗把写诗的人说道一番。
张载其人,具体的生卒年份,真是查不清,大概就是西晋中晚期的人吧。父亲张收,当过蜀郡太守,家中兄弟几个都有文才,可见从小也受过良好的教育。史书记载,说张载这个人是“性格闲雅,博学多闻”,这八个字便把一个文质彬彬然后君子的形象衬托出来了。
要论出身,在重门第的两晋,他也应该算是个贵族。贵族一般都是要在朝廷任职的,所以他也曾出任佐著作郎、著作郎、记室督、中书侍郎等职。在男人特别讲究容貌的两晋,张载是一点也不讨好的。他和左思一样,都以貌丑名扬天下,左思好歹还留下个“洛阳纸贵”,张载就惨了,他留下的是“投石满载”。传说因为张载貌丑,外出时顽童常以石头掷之,明代蒙书《幼学琼林》专门记载了这样一段,叫做“投石满载,张孟阳丑态堪憎”。这当然是夸张之说。但至少他和同时代也以茶入诗的美男子杜育不一样,他不是什么“小鲜肉”,是文坛实力派,要绝对货真价实地靠本事安身立命。左思那时写了作品,首先拿去给张载看,看来不但他们审美趣味相同,而且也算是同病相怜呢。不过张载还是很懂得保护自己,西晋末年世乱,他托病告归,倒是安安静静地在家中告别了人世,比那个死于非命的美男子杜育的命运好多了。
张载实际上是写过不少好诗赋的,比如他的《七哀诗》就着实不错,“秋风吐商气”写秋风扫林,满目凄凉的景色;“肃肃高桐枝,翩翩栖孤禽。仰听离鸿鸣,俯闻蜻蛚吟”;这些寓情于景的风格,孤独苦闷的抒怀,颇有魏晋风骨。
张载和那个为卖茶粥蜀姥打抱不平的傅咸关系不错,他还写诗送过他。傅咸的父亲傅玄也喜欢张载,张载的《蒙汜赋》一问世,就受到傅玄的推崇,此文也成了张载的成名之作。但真正让他名声大震的,还是他的《剑阁铭》一诗。西晋太康初年,张载去蜀郡探望为官的父亲,途中经过了地势险峻的川、陕要塞剑阁,写下了这首著名诗篇,那“一人荷戟,万夫趑趄,形胜之地,非亲勿居”的名句从此千古留传,当年晋武帝还派人镌之于石。
不过,对我们茶人而言,还是那首《登成都白菟楼》排第一。此处成都就不用诠释了,白菟得专门解释一下。不少人以为白菟就是白兔,白菟楼也就是白兔楼,其实这是两码事。菟是一年生草本植物,也是老虎的别称。成都的白菟楼,又称“张仪楼”、“百尺楼”,位于成都西南角,为秦时张仪所建,至唐时犹存。后人也称宣明门楼,就在今成都市汪家拐街与文庙西街之间。
那年张载从洛阳出发,来了一次壮行,行程五千余里,来到成都。古代的文人从来就有行万里路,破万卷书的传统,何况张载又有一位当官的爹,条件方便,自己努力,这官二代把此地的日月山川摸了个遍,才写出了《登成都白菟楼》。这首诗可不短,32句,全诗摘录如下:
重城结曲阿,飞宇起层楼。累栋出云表,蛲檗临太墟。
高轩启朱扉,回望畅八隅。西瞻岷山岭,嵯峨似荆巫。
蹲鸱蔽地生,原隰殖嘉蔬。虽遇尧汤世,民食恒有余。
郁郁少城中,岌岌百族居。街术纷绮错,高甍夹长衢。
借问扬子舍,想见长卿庐。程卓累千金,骄侈拟王侯。
门有连骑客,翠带腰吴钩。鼎食随时进,百和妙且殊。
披林采秋橘,临江钓春鱼。黑子过龙醢,果馔逾蟹婿。
芳茶冠六清,溢味播九区。人生苟安乐,兹土聊可娱。
看下来发现,真正写到茶的就那么两句:芳茶冠六清,溢味播九区,《茶经》里引用了后面的16句。可这两句不放在大格局中,你就读不出西晋时茶的历史地位和整体风貌。诗人站在城楼上,先歌唱了城楼的雄伟壮丽,接着描写物产的丰富,然后是街道的繁华似美,接着是人才辈出;商业兴旺;土特产茂丰。巴蜀之茶的香味排在六清之首。六清《周礼》中,就是供天子饮用的六种饮料,分别是水、浆、醴、凉、医、酏。水即饮用水;浆是有醋味的酒;醴是甜酒;凉是薄酒;医是醴和酏混合的饮料;酏是薄粥。现在张载喝的茶可是超过了给天子喝的,他那不可言说的妙味芳香四溢,一直传遍了九区,也就是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九州,也就是全天下。
的确,西晋时的蜀茶,已经闻名遐迩,开始通过陆路和水运销往各口岸、内地及边远地区。张载将茶与秋橘,春鱼,龙醢,蟹婿等山珍海味放在一起,而且别的风物只用一句描述,茶却用了两句来歌唱,可见地位之不一般。
这首诗里提到的某些人,也是和茶事有关的。就说这四句吧:借问扬子舍,想见长卿庐。程卓累千金,骄侈拟王侯。此处的扬子即扬雄,字子云,西汉蜀郡成都(今四川成都郫县)人,西汉文学者、哲学家、语言学家,正是他在《方言》中记录下了关于茶的内容,他的子云亭也成了千古诗文的对象。再说那长卿庐,不正是西汉的风流才子司马相如吗?辞赋家司马相如字长卿,正是他在《凡将篇》中将茶纳入了药的行列,陆羽才将他写入了《茶经》。至于说到那程卓累千金,貌似和茶没什么关系,其实也是有的。程卓中的那个卓,不正是卓王孙吗?卓王孙不正是卓文君的爹吗?卓文君不正是和司马相如私奔的美人吗?都说他们沽酒当垆,但他们难道不品茶听琴了吗?
记得前几年我们请陈文华先生来我所在的浙江农林大学茶文化学院讲座,他专门给我们分析了“芳茶冠六清,溢味播九区”这两句诗。解析了茶在这里被冠以了芳,那是在嗅觉上的第一次感官审美的认可;说到冠六清,则是一种地位上的高度肯定,那是一种高于帝王之饮的评价;至于说到溢味,当然涉及到了味觉,这妙不可言之味播散到了全中国。不正是象征着茶文化的广泛传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