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娃
我家院子的东南角连着一块无人打理的荒地,荒地里的野草常常不听指挥,一不小心就越了界。它们野心勃勃,一心想要拉上院子,与它们一起落草为寇。祖母一早看出了它们的不良居心,时不时地对它们敲打一番。
那块荒地杂草丛生,野花乱溅,车前草、婆婆针、苦莴苣、艾蒿、灰灰菜、野山药、野黄连,随手可得。每天都有不知名的小花藏在草丛中飞快地开,飞快地谢,常有云朵和蝴蝶在此小驻,清风拂过时,摆动的草叶发出的细碎声音,像小溪的汩汩流水声,时而清脆,时而低沉。草丛里有数不清的蚂蚱、知了、蛐蛐、天牛……这块草地是我和堂哥的乐园。我们在这里一待就是大半天,只为了采几朵花,捉一只蛐蛐……
一个阳光普照的上午,堂哥拿了把快要生锈的小镰刀去割荒地里的杂草,几只蟾蜍冷不丁地暴露在阳光下,受惊般蹦跳着走开了,几只蚂蚱惊慌失措地展开一双青绿色的翅膀,呼啦啦飞走了,一群麻雀站在电线杠上吵吵嚷嚷地咒骂着堂哥。堂哥的小脸涨得通红,杂草的汁液把他的手染成了青绿色。堂哥无情地将被割断的杂草扔在身后。那些草,不一会儿就蔫了。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好看的小花被堂哥毁灭,不懂堂哥到底要做什么。
堂哥割完草后拖来几个树桩,信誓旦旦地要做一个梅花桩,供他以后练习武功。我兴奋极了,之前的郁闷也一扫而光。可我们两个兴致勃勃地忙了半天,却连一个梅花桩也没做好。晚问,三伯从地里回来,堂哥殷勤地给三伯装上一锅旱烟,点着火,爬到三伯身上,扭麻花般求三伯给他做个梅花桩。三伯眯着眼,吸口烟,靠在椅背上吐了口长长的叹息般的烟圈。堂哥被熏得咳嗽了两声。
三伯终于在一个阴沉沉的下午做好了梅花桩,十二个木桩排成两列,像两队严阵以待的侍卫在守护着什么。
我和堂哥兴奋地在梅花桩上小走。一不小心从梅花桩上掉下来摔了个满嘴泥,我趴在地上哇哇大哭,就是不肯起来。堂哥过来扶我,我也不理他。三妈闻声而来,把我抱进屋里,给我洗脸,这才发现我那略有松动的大门牙已被摔掉了。三伯从堂屋经过,看着我的嘴,故意逗我说:“呀,大门牙掉了,说话漏风,以后说不清楚话,嫁不出去了。吃的饭也会从这里漏掉,一粒米也进不了肚子,好可怜呀。”说完,兀自干瘪地哭了两声。三伯哭得干巴巴的,一听就是假哭,可我想着以后嫁不出去,要做一个老姑娘了就伤心极了,又担心饭真的会漏掉,只觉得自己是个可怜的倒霉蛋。我伏在三妈肩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三妈顺手抄了把笤帚,朝三伯跟前扔去,口里嚷着:“刚好一点儿,又来,快走快走。”
三伯灰溜溜地走了。三妈哼着好听的儿歌,有节奏地拍打着我的背。不一会儿,我的眼前就模糊了起来,只觉得眼皮上压着千斤顶,重得很,累得睁不开眼。
从此,堂哥每日饭前都要在梅花桩上练会儿功,先是扎马步,蹲一会儿下来喘口气,再上去蹲。三妈叫他吃饭,总是叫不应,得拿着削好的树条去请,他才不情不愿地下来。堂哥有时也喊我一起扎马步,那时我正担心自己以后嫁不出去,说什么也不愿跟着堂哥练功。堂哥边扎马步边向我描绘美丽蓝图:“咱以后武功练成了,就打遍天下无敌手了,谁敢打你,我伸出一根手指头就把他掐死。”“哥,那我妈打我咋办呢?”堂哥看看我,不说话,那样子颇有几分惆怅。
堂哥见我不能和他一起走梅花桩,格外寂寞,时不时从梅花桩上下来碰我一下。我心情好时就不理他,心情不好时就去和他打一架。兄妹俩常常鼻青脸肿,浑身是泥。堂哥天天缠着怀孕的三妈要一个弟弟,好陪他走梅花桩。几个月后,三妈终于分娩了,是个妹妹。堂哥很失望,我却很高兴。可小堂妹出生不到三个月就夭折了。堂哥似乎一下子懂事了很多。
然而堂哥照旧是每天都要练武的,只是比以往安静了许多。每天早早起床,将沙袋绑在脚上,抱着院子晨跑。据说很多人这样练习,后来就练得一身好轻功了。有段时间,我也兴致勃勃地参加,每日早起,跑步,练拳,扎马步。父亲一度扬言要送我去少林寺习武。热情劲过后,我是怎么也不肯起那么早了,每天早上早早地醒了,躺在热乎乎的被窝里,看土坯墙因干枯而自然裂开形成的壁画,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呀,我常常在墙上发现仙女、侠客、小兔子……我实在不理解堂哥为何每天早上都那么早起床,听着堂哥发出像武侠片里打斗时发出的“哼哈”声,眼皮越来越重。
有一年,我和堂哥在后山上发现一座只剩下两面石墙的小破房子。我们一度以为那座破败的房子是一个武林前辈遗留下来的,也许那个前辈还是个十分厉害的大侠。我们约定这件事是我们的秘密,谁也不能告诉。我和堂哥对这个猜想深信不疑,并因我们拥有的这个秘密而保持着长时间的兴奋。我们时常带着自己的武器溜到山上去。“说不定我们会遇到那个武林高手,他见我们如此诚心,又这么有天赋,一定会传授我们几招的。”堂哥信誓旦旦地说。
堂哥拿着自制的木剑,比划了两招自创的武功招式,那样子颇有几分威仪,像一个小侠客。我没有木剑,顺手拿起一把镰刀,跟在堂哥后面,奋力朝山上爬去。我们自然是无缘遇到武林前辈的,把那间破屋里翻了个底朝天,翻出半本书来。那本书没有封面,书页潮湿,书中有几张人物画,可画上的人物样貌不详,服饰简单,因此我和堂哥断定这本书绝不是美术书。画上的人时而腾空而起,时而俯身低首,时而张手踢腿,做着些奇奇怪怪的动作。我们判断:“这一定是一本武功秘籍。”
我们为了这本“武功秘籍”的归属问题狠狠地打了一架,最后决定一起练武。我们要独霸江湖,做两个一等一的大侠,可这本“武功秘籍”由谁保管呢?继续放在小房子里肯定是不行的,那就只能带回家去。藏在哪呢?我和堂哥都怕对方偷练“秘籍”上的武功,先自己一步成为高手。我们决定打一架,谁赢了就交给谁保管。结果当然是堂哥赢了。可当我看见堂哥猫着腰,准备把秘籍带进他家房子里藏起来时,我又反悔了。堂哥缠不过我,只得又和我重新商议。
最后我们决定把“秘籍”埋在地里,每天练功时把“秘籍”挖出来。为了防止蚯蚓这个坏东西偷看“秘籍”,我特地回家偷了我妈两块花布和一个酸菜坛子。为此,还挨了我妈一顿揍,但我很有大侠气节,守口如瓶,我妈至今仍不知道那两块花布和酸菜坛子到底去了什么地方。“秘籍”被我们用花布包得严严实实,放在酸菜坛子里,埋在院子东南角的荒地里。我们一度紧张兮兮,十分害怕这本“秘籍”会引来武林高手对我们的追杀。我们曾私下商量过应对之策,结果是兄妹俩跪在堂屋,对着毛主席画像郑重起誓:要誓死守卫“秘籍”,决不能让它落入敌人手中。具体发下的誓言我已记不太清了,大意如此吧。
从此,我和堂哥每日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一有个风吹草动就拿起武器四处巡逻。好几天过去了,也没有人寻来。我们决定早早地将大功练成,这样就不怕追杀了。
每天练功时我就和堂哥悄悄地把酸菜坛子挖出来,练完功再埋进地里。几天后,“秘籍”上竟有一股子酸菜味。我们日日照着书上的图画认真地练习,一心想要练成两个武林高手,就连行走江湖的名号都想好了,叫“万峪双雄。”万峪是我们村所在的那个乡镇的名字。至于个人的名号嘛,我们决定仍用祖父取的,堂哥就叫“黄鳝大侠”,我叫“蚂蟥仙子”。堂哥很淘气,时常调皮捣蛋,挨揍时跑得飞快,怎么也抓不住他,因此祖父给堂哥取名“黄鳝”,取滑不溜秋之意。我爱黏人,时常黏着大人要抱,因此祖父给我取名“蚂蟥”。
“武功秘籍”上所画的招式颇为简单,不到半个月就已练得差不多了。我和堂哥天天在村子里叫嚣,希望来俩小毛贼让我们“万峪双雄”小试身手,然而村子里此时并没有同龄的孩子,我们这两个大侠只能互殴试试身手。
姑婆婆的两个外孙终于要来了。我和堂哥商量好,只要他们一来,就给他们来个下马威,让他们尝尝我们“万峪双雄”的厉害。那天下午,小栎和小飞兄弟俩跑来找我们玩。我和堂哥寻了个由头把他们带到后山脚下,然而“武功秘籍”上的招式完全不管用,我和堂哥被他们兄弟俩打得落花流水。堂哥一怒之下,把“武功秘籍”狠狠地骂了一顿,并把它撕毁。从此,“武功秘籍”沦为了“黄鳝大侠”的手纸。
堂哥的梅花桩练了一年多时,三妈声称外出打工,从此下落不明。堂哥练功的时间越来越少。幼小的他开始自己学着生火、做饭、洗衣、做家务事和农活。我记得,堂哥生火做饭时不时被熏得眼泪直流,但总是倔强地咬着嘴唇。堂哥做好饭后就去练武。天很快黑了下来,他一个人孤独地坐在门槛上等三伯,灰一块儿白一块儿的脸像个小花猫。月亮出来了,院子被照得亮汪汪的,门槛上那个孤独的身影蜷缩在无尽的黑暗里,几声犬吠后,三伯扛着补鞋机回来了。农闲时,三伯帮人补鞋挣些外快。
一年后,堂哥随着三伯南下,去了襄阳,并在那里安家落户,早早地结束了他的童年。我家也在两年后搬离旧址。期间,堂哥回来过几次。他已不再练功,我仍旧做着武侠梦,那时,小学六年级的我正发动全班同学一起创作一本叫《鸳鸯蓝华剑》的小说。我极力邀请他拜读我那部尚未完成的书稿,也许是故事太过拙劣幼稚,不一会儿,他便呵欠连天。我们都在慢慢成长,只是他早已告别幼时的江湖,以肉眼看不到的速度在他乡快速长大。我试图挽留那个江湖,但只是徒劳。我们的交流除了一些普通的对话外,再也无法深入。
后来,三伯病倒,无力供他读书。学习成绩名列前茅的堂哥初中未读完就已辍学在家,照顾病父。三伯身体略好后,堂哥便收拾好行囊,拜了一个厨子为师。从此,起早摸黑,受尽种种欺辱和不公平待遇。勤学苦练的他,几年后再次回来,已能将我赶下灶台,用几种简单的菜蔬做出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来招待客人,还含笑说:“都是妹妹做的,我只是给她打下手。”
多年后,三妈带着六岁的女儿寻了回来。一度在小镇上闹得沸沸扬扬的失踪事件的女主角再次回到风暴中心,有好事者津津有味地打捞起曾被遗忘的记忆,事情在此时终于真相大白,三妈的下落不明是策划已久的事件。彼时,八岁的堂哥早已告别童年,告别江湖,独自走过种种不可估测的悬崖,成为一个帅气的小伙子。这十年时间里,他的母亲缺席了无数次他生命中极为重要的时刻。三妈声泪俱下地述说着种种思念与不易。堂哥不愿原谅她,只是强装冷漠含着泪唤她名字“王平”,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风轻云淡。他与三妈的交流像两个陌生人在寒暄。
三妈带着妹妹与三伯重新生活在一起。三个受伤的人,因时间遗留下的伤痕太深,无力抚平,种种无法磨合的因素在岁月里现出原形。半年后,堂哥平静地对大吵中的父母说:“你们还是离婚吧。”于是,重享了半年母爱的堂哥再次失去了母亲。后来,听说三妈靠卖菜度日。堂哥那可以撒娇、哭泣的美好童年,在三妈远走他乡下落不明时,就已画上句号。
我最近一次见到堂哥是在三年前。他准备买房结婚,钱不够,来向我父亲借钱。我向他提及幼时的糗事,提及那两排梅花桩和“武功秘籍”,他尴尬地摸摸鼻子,极力回想,但最终以“不记得”结束了这次谈话。我提出回老房子看看,他欣然应允,只是时间紧迫,一天后,还未去看便又匆匆辞去。
我们各自带着彼此未知的命运走向时间的洪流。
后来,我和母亲一起上山,从那间破败的小房子前经过,出声询问,才知道这个所谓的武林前辈遗留下的房子其实只是父亲年轻时在此酿酒留下的小酒坊,而那本“武功秘籍”大抵是《健康与体育》之类的书吧,我们练习的武功招式居然是上学后每天要做的广播体操。
而此时,堂哥已为人父,我也开始准备组建自己的家庭。我们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中,很少联系。
去岁冬天,我回去给祖父上坟。曾经的房子因无人居住已渐显老态,三伯家的房子早已倒塌,院子里的荒草肆无忌惮地疯长,东南角的那块荒地里的杂草面黄肌瘦,黄色的茅草和艾蒿凌乱地匍匐着。梅花桩和酸菜坛子,怎么也寻不到了,像不曾有过一般,没有一点存在过的痕迹,童年的那个江湖一下子模糊起来,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醒来,枕上清凉,窗外月寒露重,梦里的人事俱非,让人不由得怀疑它的真实性。
一阵风吹过,草丛里发出萧瑟的细碎的响声,像风的声音。几株干枯的艾蒿在风声里晃了晃身子,转瞬又归于平静。不知何时,荒地里长了两株梧桐,几片枯黄的树叶零星地挂在树上,风吹过,就和黄昏一起摇摇晃晃地落了下来。
责任编辑:刘英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