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地与时光中徜徉

2015-12-28 01:23樵夫
文学港 2015年8期
关键词:村庄时光

樵夫

在大地与时光中徜徉

樵夫

虚掩的门

返身离开这个唤做岩头的古村时,我在村口那座清漾古桥上坐了下来,不是累,而是生怕一离开,一返身回到喧嚷的城市,一切对这深坳的古村的历史识见,被现实粗砺的笔墨涂抹掉了。我坐了下来,两棵巨冠的古樟荫庇着我,其实,比这更大的荫庇是来自白象山。静默地坐在桥石上,看着初秋的阳光静静地照着我面前不远的路面,已没有一点扎眼感,一切都被看得清清楚楚。清漾古桥对我回忆甚至带着审视目光重新打量这个古村,是个极佳的位置,它离村口有几丈远,距离那些高墙古邸、东街深幽的古巷,更远,但是很多东西却被看得更清晰。

上午十点,我来到这个古村,秋天的阳光已给人一种安抚感,站在村口的桥上,看着潺潺而去的岩溪水,看着呈弧形的簇新的房舍,看着洁净的村道,目光延伸到可遥望的白象山与狮子山,一切都在阳光的安抚中。秋天的阳光把一切纳入它博大的怀中,给人一种无痕的安谧与浑然感。一条路不慌不忙地走进村庄,一条路朝村外走去,停止或离开,进村或出村,都似乎很随意。

我从未有过在一个古村落,能唤起那么多的记忆和被那么浓郁的民国历史的气息氤氲。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村庄的气息,历史的、深幽的、散漫的。在村庄的口子上,在那一湾簇新的房舍前,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手执着现时的器物,脸庞上却洋溢往时的笑靥,那是岁月深处的笑靥,呈现出温煦的气质。其实,我一眼就琢磨出这气质背后曾经的繁花似锦以及今天的心宁与淡然。历史的记忆似乎远去,但仿佛还并未在我们视野中消失,唤一声它就会返身回来。那弥漫着岁月烟尘的房舍、古桥、古巷、古街、古树、古店铺……都是记忆返回的通道。

道路总是这个村庄最实在的引路人,它会把我们引向村庄的角角落落。我就是顺着它的指引,最先来到一扇虚掩的门前,这是毛邦初的故居。烟铁的门环,一支烟铁的屑子拴着,一把硕大的锁挂在铁环上,远远间不经意地望去,一定认为上了锁,近看才知道锁只是做个样子,门是虚掩的。我在宅邸前驻足凝思,这真是一个极好的意象,涵养着许多令人咀嚼回味的东西。一扇古邸的虚掩的门,一扇新宅虚掩的门,都是一种心态,它们随时对有心者敞开,进入与否都随随意意,它们觉着宅第里的时光终究是锁不住的,屋子里的生活也无需上锁。敞开,才是这个世界原本应该有的状态。在岩头村,这是一座时光并未走多远的古邸,它的主人曾任国民政府参谋本部空军司令部副总司令。一九三一年,这座邸院在这个村庄落成,落成时被称为“慰望庐”,当时,主人年仅二十七岁。一座院落一旦敞开,历史深处的细节也就敞开。宅第前后两进,东西厢楼,四面回廊,前后两进都有天井,是一座典型的中西合璧式民国建筑。我一脚踏了进去,好多东西就扑面而来。这座宅邸的主人,是个与民国空军有着密切联系的人。一九一七年,孙中山在广东成立护法军政府,并提出“航空救国”的口号,在那个中华民族面临着深重灾难的抗战时期,就是这个毛邦初与他的胞弟毛瀛初,双双驾着战鹰冲入敌机群,击落敌机,克敌制胜;还是这个毛邦初,在一九四二年七月十八日,亲自带领机组人员从成都起飞,冒着生命陨灭的风险,试航“驼峰航线”,此时的毛邦初已贵为战时空军总指挥部总指挥。毛氏兄弟的祖母去世后,民国时期国民党的所有要员都撰写像赞,称颂这位老人,而称颂是建立在她培育了两个孙子的基点上。我站在厢楼上,抚着朱红色木护栏,看着依然泛着朱红光泽的板墙和木柱,内心一下子涌进一股温热的东西。细节是最容易阐明历史的,当把蒙在细节上的尘埃,一把一把扫去时,人性深处那块璞玉也就在亮晃晃的光照里,闪闪发光。当他们兄弟驾着战机冲入空中敌机群,此时,一切外在显赫的声名与地位,都早已被他们抛下,他们仿佛只怀揣着那块璞玉。要知道,子弹射来时那是真真切切的可以摧毁肉身的子弹。

整个村落似乎都与那个叫蒋介石的人有瓜葛。就说这个“慰望庐”的主人吧,他是蒋介石原配夫人毛福梅的族孙,而岩头村就是毛福梅的娘家,也就是蒋经国的外婆家。我后来在这么个小小的村落徜徉了一天,我知道在这个古村,那几座都是虚掩着门的古宅,每一幢都散发着民国的气息,仿佛那时的时光仍然在宅邸里晃动。这个村庄夹在狮子山与白象山之间,两山之间是岩溪倏然穿过,村庄就沿岩溪两边而建,岩溪和缓地弯着,溪水或淙淙,或滔滔,它们遇到赤色或褐色岩礁时,就奔腾跳跃,击出亮晶晶的水花,然后又落入一个深潭,在潭中安静淡然地歇息。从西街来到永宁桥上,我好长时间站在桥上,凝望着岩溪的上游又转身凝望着溪的下游,看着溪水从一个深潭落下又潺湲而下,桥的另一端就是东街。东街是一条幽深的街巷,即便此刻,依然能看出它的雅致。毛思诚的故居与祖居就在东街上。物质与记忆总是深刻地关联着,法国哲学家亨利·柏格森说,物质是记忆的最后通道。其实,我一向以为物质还是灵魂的拓印本。毛思诚并非显赫人物,但他与民国历史的粘连是稠密的,就是他最后开化、启蒙了蒋介石。蒋介石十五岁时,来到毛思诚开办的私塾,这个顽劣的少年,在几个私塾那都是顽固不化,像只撤了笼罩的小驹,狂奔乱跑,父亲实在没办法,最后托人来到毛思诚这儿。这个时候毛思诚也是年仅二十九岁,但这个毛思诚不简单,年纪轻轻就为秀才,而且是廪生。这个叫蒋介石的顽少,其实在这之前一年,已经与这个村上的毛福梅结为夫妻,就是这个顽少,在毛思诚的点卤下,混沌即开。毛思诚教蒋介石温习《左传》,圈点《纲鉴》,他对这个顽少采取“以柔克刚”的训蒙策略,以规劝代训斥,毛思诚给他诵读:“临患不忘国,忠也。”“宴安鸩毒,不可怀也。”并一一给这个少年解释。仅一年光景,蒋介石学业大有长进,以致于毛思诚对蒋介石的评语为:“瑞元好书,善于仿练;专心致志,判若两人。”这个顽少从岩头村毛思诚私塾走出,才正式入奉化县城风麓学堂,开始接受新式教育。蒋介石后来成为民国时期历史风云人物时,他曾动情地说:吾辈老师中,思诚师是影响我最大的一位恩师。

青褐色街石一直在东街巷道延伸,一眼望不到头,感觉是那么悠长,过了永宁古桥右折一下往东街走,不远处,一幢三层高楼就在眼前,这就是蒋介石启蒙老师毛思诚的故居,故居紧邻的是他的祖居。祖居最先让我凝视的是它赭石垒砌的墙基,墙基之上才是烟色的砖墙,我后来才明白,毛思诚的祖父拼尽一生汗水,借山势造成这幢屋舍。这样气势的墙基也许是毛的祖父有意为之,它是一种无言的家训,有着丰盈的象征意味。我的确用手仔细地抚摩着那赭色墙基,或许是因为头天的细雨,抑或秋露,那一块块赭色基石都是光滑的湿漉漉的,似乎更泛动着时光的光泽。在那我呆了足足有一刻钟,仿佛好多复杂的情感之门被徐徐打开。

又是一扇虚掩的门,轻轻松松就走进了毛思诚的祖居。他的故居我不曾留步,那是他后来随他的那个学生显达之后来故乡兴建的,我似乎触摸不到更多的人性的余温,倒是他的祖居让我流连忘返。到处行游,给我更多感觉的是,人一显达,人性就仿佛穿上铠甲。我拾级而上,就来到这座毛思诚的祖居,前面的厅宽敞些,厅的木璧已显出岁月久远的印迹,璧上的字迹已剥落,但依稀可见那张关于毛思诚的捷报,字体笔墨厚重,让人觉着庄严与肃穆。这个村庄像许多名震江南的古村一样,同样崇尚耕读,因而,捷报总是时不时随着喧天的锣鼓声张贴光耀毛氏宗族的门楣上,让后人一眼就把它放进灵魂的泥土里去。穿过厅就来到后堂,厅与后堂之间是个长方形的巨大的天井,天井两端各放着一张青石圆桌和四把石凳,可以想象这器物背后的岁月与那份内心的闲适。几扇窗棂的基座以及木插销,极为考究,基座是精湛的木雕,可以想象毛思诚祖父拼打出来的殷实。但是,祖居的厨房以及那眼土灶,厨房陈列的朱漆斑驳的四方桌、粗陶的碗碟,还是默默地述说着岁月的更迭,命运的跌宕。毛思诚在三岁时就失去父亲,他由两个女人呵护着,一个是他的奶奶,一个是他的母亲,孤儿寡母在那个牛耕时代的艰辛是可想而知的,他的家道一下子就显得异常贫寒,碟中常有的菘韮瓜茄,腌菜咸笋,都由两个孤单女子侍弄菜畦而得,母亲偶获鱼或肉,总是留与他,自己常常背着他食噬残羹。两个孤单的女子就是用这种品德呵护着这个孩子,他端起陶碗,夹着很少能吃到的肉时,眼泪就盈满眼眶。他的母亲在晚年还侍弄着菜畦,烈日当头的正午时分,村里人总见她瘦小的身子携着一把小锄,跪而剃草。弥留之际,母亲嘱咐两件事:一是丧事从简,二是蔬畦毋废。毛思诚娶了一位好妻子,妻子蒋氏果然传承了毛家的衣钵,也是勤侍那几分菜畦,即便丈夫后来跟着他的学生显贵发达起来,仍然是无一日不下菜地。

我长久地凝视着那厨房里的一切物什,莫名的伤感奔涌而来,真的觉得好些东西仿佛没有一点声响就离我们而去。在毛氏祖居,说实话,我原本有些黯然神伤的灵魂又豁亮了起来,我感觉到人性美的炭火仿佛咝咝正旺,内心的清冷被温热起来。我对这个古村依然完好地保存这座毛氏祖居,心存感激。其实,一幢房屋的建筑形态美,至多唤起我们内心一种优美的情怀,而屋子里散发着的幽明的人性的美,却会让我们灵魂震撼,那些东西是我们内心深处长久呼唤的。

后堂的东首就是毛思诚开办的私塾,十来张书桌仍在那,烛台、洋油灯、笔架、蘸了墨的毛笔,仍在那陈述着一百多年前这里发生的一切,蒋介石坐过的那张书桌在私塾的后排,油漆已斑驳,甚至也蒙上了一些岁月飞起的尘埃。我想,倘若不配上犀利的目光,仅凭几把扫帚恐怕是抹不开那些历史的尘垢的。

沿着东街往前,过一座古桥大兴桥就又到了西街。西街街面开阔许多,毛氏宗祠和毛福梅故居都在西街。过桥,穿过一些巷道就来到毛福梅故居,它的大门也一样是虚掩着的,都没有落锁。两扇木门,朴素的,没有任何雕饰,跨过门槛,见到灰白的砖墙,仿佛一道屏风,左折一下才进入她的旧宅,仿佛一个女人素简的心才真正敞开。旧居是座五马墙头的晚清建筑,三合院式两层楼房,正屋三开间两弄,中为厅堂,右侧大房即为毛福梅居所。考究的橙红色的千工床,依然能显示出毛家的富庶,依然在叙述着远去岁月中父亲对女儿的庇护与厚爱,但恐怕毛福梅自己也不曾想到,虽然远嫁,却最终将一个女人的一生深锁在这间房。一九一○年,蒋经国出生后,一个母亲却依旧在娘家留与的房子里,与孩儿逗乐,母亲强颜欢笑,孩童时的儿子却嘎嘎大笑。也许这个儿子太懂事了,每当看到父母吵嚷,母亲庇护他来到这间房屋时,他用笑声来驱散母亲心头的郁悒与离愁。一切不得而知。

天井的照壁,墙高,灰白,夏天的雨水滋润了天井地坪上的草、树和几株月季花,树叶翠绿,花朵鲜艳,芳草萋萋,让人直觉得少有的鲜活与气数。好多旅人站在鹅卵石铺就的地坪上,凝视着眼前那株开得脆艳的花。那凝视中一定带着对这个深房幽闭一个女人一生的怜惜、同情,甚至于尊敬的复杂情感。

从那些古宅中走出,拐过清亮而幽静的小巷,现时的生活就在宽阔的西街流淌。街巷洁净,村上的人都显得悠闲自在,尽管也是上了年纪的人居多,但他们都给我一种幸福感,那份从容淡定,那份不恐惧生也不恐惧死的情态,让我心生愉悦。在别的村庄,这是让我很少体味到的那份生活的惬意。站在岩溪岸边,看着淙淙流去的溪水,看着东街与西街完好的古街、古巷,看着巨冠伸向岩溪的碧绿的栲树,望着远处狮子山黛绿的山峰,我就觉得这是一个福地。

幽深的东街上,那些弥漫着民国生活气息的米行、中药铺、贳店、木作店、南货店、咸货店、钱庄、肉铺、打铁铺、理发店,好多店铺都是二层木结构楼房,那泛动着岁月深处的色泽,仿佛都一一在陈述着旧时的时光,陈述着旧时的生活。我喜欢在这样的街巷逗留,踱来踱去,遥想当年,这是怎样让人陶醉的时光,在这么一个山坳深处,竟有一个如此安妥身体与灵魂的地方,在这个村庄,身体享受着足不出村就有的物质世界,灵魂在这个灵秀的山村,享受着惬意、闲适、自由自在,如缠绕着山间的岚与雾。

在岩溪廊,我遇到一位九十七岁高龄的老奶奶,她穿着靛蓝色对襟衫和蓝白色自织棉布裤,静静地坐在竹椅上,望着淙淙的岩溪水,她长久地望着,一动不动,把自己坐成了旧日的时光,只有听到对面祥丰南货店铺里那欢愉的打牌声,老人才转动身子,仿佛回到现实。老人叫王金凤,由一个叫箭岭的山村嫁入岩头村。三个儿子都在城里工作,其中一个远在湖南,两个女儿一个在溪口一个在村上,老人告诉我,店铺里四个玩牌中的那个靠近店铺门楣的即是她的女儿。老人一脸宁静的笑,腰板笔挺。我离开这个村庄时,她站在那儿一直朝我挥手,直到一个转弯处。

我从清漾桥上起身。

一个村庄渐行渐远又渐行渐近。

与旧时光凝视

站在嵊州华堂平溪江的这座桥上时,已经西下的阳光把我的影子拉得比我长,阳光静谧地把它安妥在我的眼前。平溪江是宽阔的,两边都是石砌的驳岸,溪水潺湲,两座桥、高耸而突兀的碉楼、成片的白墙黛瓦烟青马头的房舍错落有致,这一切在远山的映衬下仿若一帧绝美的山水画,而溪的东侧则是现代建筑,我已经明白,这条平溪江天然地把新旧时光轻巧地拨了开来。我开始眺望着这个被称作华堂古村的村庄,久久地伫立在桥上,没有任何喧嚷打扰,只是偶尔有一辆汽车从这座桥上通过,进古村或者出古村,像一枚石子划过时光的水面。我喜欢这样的感觉。

吃过午饭我还慵懒地休息了一会儿,仲春的阳光柔媚地落在窗前,我觉得应该出去走走,不要辜负如此韶华,那时,就是嵊州这个书圣王羲之后裔聚居地华堂村吸引了我,我决定去走走。坦率地说,对于行走我一直是怀抱着一种率性随意的态度,就像林语堂先生所说,真正的行走是不设什么目的,说走就走的。但一个村庄,要吸引我走下去,在时光里流连忘返,那就是另一回事。

我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平溪路走,不远处就是一座碉楼,碉楼高出村庄许多,它的顶端是一个六角翘檐的亭,亭子构造显示出轻盈的美,而它的底层是由烟青的砖眠砌而成。在这个村庄的另一端与平溪路平行的路上则建有前更楼和后更楼,前更楼建在村庄的前街的尽头,后更楼建在后街的尽头,这个起始于南宋基本建成于明代的王氏后裔的最大聚居地,就是以这四条“井”字结构的街巷,安妥每一个王氏子孙,而碉楼与前后更楼守护着这个家园,守护着书圣的后代子嗣们的素简的日子与他们可能有的梦想。他们仅仅是一个书圣的后裔,他们或许自知没有什么大树可庇荫这个家族,绝不可能如孔子的后世子嗣,因为历代帝王的高抬,尽享荣华,过着贵胄般的日子。何况,王氏子嗣聚居华堂,本来就是始祖王羲之的抉择,这位本性率真而又雅致、倜傥的一代书圣,在永和九年到绍兴兰亭,邀一帮文人雅士在那个惠风和畅的日子,曲水流觞,最后写下千古流传的《兰亭集序》。或许是这一次钟灵毓秀的江南之行的心灵感应,他在两年后就称病辞官弃郡来到嵊州金庭观华堂,筑室隐居,在这沐浴清风六年,卒后就简葬于此。一个有着良好家风的家族,始祖生命虽消失于泥尘,但精神却一定会如卧猊山的清风吹拂着家族万世。这个始祖留下了什么呢?那就是他的闲雅、从容与率性。这可是了不得的真正遗产,比之满钵金银不知要好多少倍。钱财会奢尽,雕梁会朽烂,唯精神永存。时光的刀镰,嚯嚯地挥动着时,别说十代二十代,有的一二代,就纷纷被割刈得面目全非,哪里还能品到一点始祖的心灵气息。而南宋末,王羲之第三十三世孙王迈伐木平土,始广建华堂,大家安于耕读,闲时将心灵气息凝墨于纸上,于笔墨中再次体味始祖书圣王羲之的劲逸、清雅而又柔韧的书风,再次感觉始祖那闲雅又从容的生命气质。时光将他们带到明代时,华堂村已是很具规模了,为嵊州最大的村落。仿佛一滴墨点落在宣纸上,时光将它漫渗,这个村庄的前街、后街以及前更楼、后更楼,或许就是在时光静穆的浸渗下,慢慢轴展。

从平溪路徜徉到了碉楼,过碉楼的穹门就到了后街,后街往东是一座古桥,古桥横陈在宽阔的平溪江上,在那个久远的时光深处,或许就是这座桥将华堂王氏子孙自己恬淡的梦境与外界联系起来。伫立在街口,我长久地凝望着这条后街,街巷幽深,街巷两旁是清一色的青砖灰瓦烟黑色马头墙及白色墙,房舍错落有致,一条异常洁净的鹅卵石铺就的路,一眼望不见头,眼前所见街口两侧的是理发铺和一个小酒馆,理发铺子一把陈旧的椅子,一条围襟随随意意地搭在椅背上,铺子没有什么装饰,一面镜子也是随意地钉在旧木板上,它对面的小饭馆也是古旧的房子,酒馆里有几张暗紫色桌子,只有两个客人在这里慢悠悠地蒸煮着享受着自己的时光,我在门口徜徉张望时,也没有吆喝声,一条大黄狗趴在门槛边,懒洋洋地看着我,不吠叫也不走。倒是酒家主人时不时会与对面剃头匠搭着腔,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半句搭过接住后,下半句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前街与后街,紧邻平溪江的一截,都是商业街巷。

我凝望了许久,甚至于长时间凝视着我能看见的一切,我明白自己心灵上已湿漉漉的,一切伪装与坚硬的东西被眼前这如水的旧时光浸润,剃头匠、推剪、陈旧理发椅、小酒馆、光滑洁净的鹅卵石路、烟黑马头墙、随意说话的人际气质……我嗅到了一种久违了的气息,那是旧时光的味道,有着永恒的生命美感。

徜徉在后街的街口,轻叩着光洁的鹅卵石,我已经感觉自己踏入了旧时光的河床,或者说把旧时光从华堂村那一切旧物件上牵了出来。那个剃头匠王师傅告诉我,朝街巷深处走几步,左折就到了神庙与古戏台。

古戏台与神庙就在前街与后街的中间,这里一定是这个村庄最繁华热闹的地方。古戏台已尽显岁月的痕迹,台柱油漆斑驳,瓦垄间已杂乱地长着草,但两只翘角轻盈地扬向蓝天,藻井上方的亭上装饰着两条龙,台柱牛腿的雕饰还是少见的考究。戏台对面就是神庙,它是宽阔而肃穆的,五马头墙让人感觉到它当年的气势。神庙的上方悬挂着三幅横匾,一幅已无法辨认,另两幅分别写着:山高水长,人杰物华。我立在那,望着古戏台,俯看着神庙与戏台间宽阔的青石路面,在那个旧有的时光深处,不知这个王氏家族当年的鼓点是何等的优雅与从容,一个没有底气,一个内心不强大的氏族,是如何也不敢把“人杰物华”高高地悬挂于自己的神庙之上的。是心灵自我砥砺,还是后世对前贤的赞誉?都不得而知。

我想时光本身一定会告诉我这个答案,我想这个古村深处的细节一定会告诉我这个答案。

朝东踱去,王氏大祠堂就在那儿。祠堂的意义是显而易见的,就是后辈对始祖王羲之的恭敬,同时也让这个枝繁叶茂的王氏家族有一个祭祀始祖的庄重、肃穆而又清雅的场所。一个家族繁衍得那么茂盛,以至于华堂已无法接纳如细水长流般汩汩而来的后世子孙时,他们环绕着华堂在方圆百十多里都另外择地而栖,此时,每年一次的王氏家族在这个祠堂的祭祀就显得格外重要,每一次庄重的祭典,就是这个王氏家族的又一次灵魂之钟鼓的击响。那一声悠长的鼓声,一定悠长地在王氏子嗣心灵的天穹回荡。

仲春的阳光本来就不炙热,何况已是多云的午后,我看到两口规规矩矩的河塘在这个宗祠的门前,半塘河水清清盈盈,五朵还未盛开的荷伏贴在水面,一条石块路穿越两口河塘然后逶迤轻盈地朝村庄的深处走去,路基并没有砌岸,一些花草在河塘上自然伸展着,这茵茵一绿把个规矩的河塘点缀得雅致起来。

王氏宗祠的大门被徐徐打开,立在门口,仿佛有一种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在许多村庄行走,我见过许许多多的宗祠,但极少有王氏宗祠的味道。这座建于明代的宗祠,格调与它给人的趣味全然不同我曾见过的,它的规模是宏大的,宗祠坐西朝东,共三进,依次是牌坊、一座三孔石桥、两层飞檐孝子殿、七开间硬山顶后进,然而后进即正殿却并不是罕见的高耸与深邃,正殿只是供放了始祖及王氏先贤的牌位,宗祠是王氏后裔祖宗之祠,它的兴建是为三十六世王琼及其石氏夫人。一段凄美的时光,从历史厚重的册页中透过来。元末明初,时局混乱,王琼父亲在村上武装村民防止兵匪骚扰,没想到被人诬告到县府,说王琼父亲有意谋反。县府随即将王琼父亲捉拿并准备打入南京大牢。王琼每天去县里请求,父亲年事已高,是否可以由他代为坐牢。知县被王琼所打动,同意了王琼请求。王琼本身体弱多病,带着枷锁,被押到南京后没多久就病死,时年二十五岁。留下年轻貌美的妻子和一个只有三四个月大的小孩。王氏家族后人为他申冤,经过调查,县府确认王琼父亲无意谋反,为他洗冤。后人为了纪念这对孝子节妇,修建了大祠堂。王氏宗祠在结构上就是独特的,它是把门楼与牌坊合二为一,孝子殿建筑雕刻精细,造型轻盈舒展。殿内设神龛,供奉着为父而死的孝子王琼和拒不改嫁的节妇石氏,环绕孝子殿的是一池“凹”形清水,古朴的石桥跨在池水上,水池两厢各是赭色厢楼,孝子殿的屋顶灰瓦翘檐,顶上依旧如古戏台藻井顶一样,是两条情态轻盈飞翔的龙。水与池,总是会把人带向清雅与柔和的情趣中去,而那尖细飞檐,同样是轻松而灵动的。

站在那小小的桥上,抚摸着被岁月磨蚀的石栏与石柱,直觉得抚摸着时光本身。我仿佛触摸到了那个书圣跳动的脉搏,在严谨肃然的宗祠文化中,王氏后裔们植入了轻盈淡雅的元素,就像始祖王羲之那横空出世的一派行书。

从宗祠出来沿着一条清幽的鹅卵石巷道朝西边走去,一些日常的生活场景在一座座古朴典雅的江南庭院缓缓展现。这个村庄巷陌交错,从哪儿都能顺畅地找到自己的居所。我徜徉进了一条巷子,站在巷口,看着清静而幽深的街巷,房舍烟灰的墙、光洁的鹅卵石道、两只硕大的水缸、墙体上我还能辨认的石制的下水道,这一切让我再次嗅到闲雅而淡泊的生活气息。庭院的门都是半掩着的,好些地方我随意地进出。

我仿佛听到轻柔的击水声,拐过一个弯,我就踱到了前街上,一条九曲水圳流就如正濯洗的蓝花布舒展在眼前。不远处,我看见一位老奶奶正在淘米,她站在一块搁在水圳的石板上,老人神态安详,眉清目秀,她已经八十七岁高龄,她说她叫陈在花。我和她说着话,仿佛与一个邻居奶奶叨唠着柴米油盐,叨唠着旧时光里的一切往事。斜对面是一幢气势内敛的老宅听训堂,这是清朝中期建起来的屋舍,迄今已有三百多年了,王云初从里面走了出来,他显示出几分羞涩的笑,只是替我翻译了一下老奶奶的话。他是出于解围的目的,却不贸然闯入。他的性情、笑容都是温润、平和的,像这个仲春时分在光滑鹅卵石巷道上窜来窜去的风。其实,刚才在巷道上,用锄头扛着一只土箕缓缓地走着的就是老王,我赶上去与他拉着,他说他叫王云初五十三岁,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二十五岁,大学毕业在宁波工作,他告诉我,现在华堂村的人一面照顾自己田地里的活,一面在附近厂里干,他就在工厂干活。我说,华堂干净,真美。他告诉我,村里花了一些钱,维修了古碉楼、牌坊、王氏宗祠、古戏台,修补了村里的卵石路。他说话语调平和,他给我一种幸福的感觉。

我随着王云初走进听训堂,这是一座木结构二层楼的三合院,它的正门朝南开着,正对着前街,听训堂的木柱、雕艺精湛的牛腿、窗花,都在陈述着昔日的辉煌,一把硕大的铜锁挂在门环上,钥匙随意地插在锁孔里,一截被岁月褪色了的红带在钥匙上飘着。我站在天井鹅卵石地上,痴痴地凝视着眼前这一切,我再次感觉着旧时光的气息,这气息温暖着我。我嗅到了一种炊烟,炊烟浸浴着柴草与泥土的芳香。我被感动得不知所措,在天井清幽的鹅卵石踱着,转着,仰望着天井上那一方高远悠然的蓝天。在自己的居所,嗅着炊烟,无拘无束地仰望着那一方自己可以仰望着的蓝天,那是件多么令人愉悦的事。

前街很悠长,从听训堂出来,我依然望不到尽头。我已经忘却了时间,我朝街巷深处踱去,九曲水圳的流水潺潺流过一座又一座庭院的门口,好些老奶奶安详宁静地坐在家门口,她们拉着家常,有的一边择着菜蔬。我喜欢黄昏下这样的场景,它会让我感知着心灵的愉悦,体味着生的幸福。

徜徉到街的尽头,建于明代的更楼就在我的眼前,我折向后街的尽头,另一座更楼依旧静静呆在那。但鼓已经没有了。

华灯已上。已是七点了,我在一家小饭馆点了一些时令菜:鞭笋、香椿炒蛋和一盘溪坑鱼。更楼的鼓声终究没有敲响,其实,华堂已无须更夫击鼓了,这个繁衍茂盛的王氏家族,他们心中亘古不变地搁置着一把鼓,那鼓声无声地叩击在心头,那就是始祖王羲之固有的魏晋风度:闲雅、从容与率性。

与时光一起慢慢行走,没有什么比这更加有价值。

施家岙的清丽婉转

到达这个村庄时,是一座简约而清亮的青石牌楼最早告诉了我这个村庄的名字:施家岙。我知道,这个心仪的村庄到了。从嵊州然后途经甘霖镇,没多久便到了这个村庄。一条花草青翠树木葱郁的堤堰把我引到这座牌楼的底下,仲春的阳光又是妩媚地照拂着自然万物,远处剡溪潺湲,泛着宁静的波光,花树中有飞鸟轻盈地飞翔,还有一声两声脆鸣远远传来,不燥不腻,一切恰到好处,显示出春天的气息。在大自然中行游,我对每一个村落都会投去欣赏与认同的目光,我想每一个村落的祖先都有着令人敬仰的故事,只是有好多故事被沉滞在时光的泥沙中。施家岙却不一样,它是因为一个充盈着江南气质的越剧而已闻名近百年,从时光的岩浆中突起。

现在,终于与这个村庄照面了。

这是一个很美的村庄,差不多是三面环山,山不高也不突兀,只是南边与西南向稍微高点,山势和缓,有着江南温婉灵秀的气质,村子的北边就是一片开阔地,剡溪就流经这儿,剡溪上有轻舟泛波,甚至有竹篙在轻点,那是令人神往的尘世生活,充满着魏晋禅意,村巷干净得一尘不染,仿佛一个丽人,每天都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村庄的热闹处,几棵巨大的樟树下一爿小店,村里人正神态安详地聊天,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或许与日子有关,或许无关。阳光落在他们身上,他们的笑靥落在阳光里。

散落在大自然怀抱中的村落,不是谁都可以让我心仪,甚至魂牵梦萦。但施家岙是。我在村口伫立良久,凝望着这个村庄能够凝望到的一切。我在这里凝立片刻时,这个村庄在这里却已是千年。它有着美丽的容颜,更有着深邃的内蕴,仿佛一个历经沧桑而又内秀的丽人,让人心生敬意。因为一种文化或者说因为一个剧种,而让一个村庄盛名,这在茫茫中国似乎不多见。

我在村庄自由散漫地行走时,清丽婉转的越剧在村庄低徊,轻盈的,典雅的,清丽的。这个村庄有着丰富的历史文化遗迹,施氏宗祠、中国女子越剧博物馆、古戏台、祖师庙,都烙着深厚的文化印记。还有一些古建筑在这个村庄述说着曾经的岁月与风花雪月的情怀。古与今,历史与现代和谐地融合,让人感受到一种舒畅与惬意。

当一个村庄的历史与这个世界的风云交集时,这个村庄就有着一种让心灵震撼的深邃,它已经不纯粹是自然界的宠儿,它更是上帝的。在上午的阳光还柔媚时,我踱到了施氏宗祠,它没有像许多氏族宗祠那样直呼姓氏,而是在祠堂门口上方挂着横匾:良臣公祠。这个词让人凝思。在施家岙村,这个施氏宗祠是最让人驻足的,这个村庄的历史似乎都在这儿可以一页一页翻读。这个宗祠又可称作绳武堂,它伫立在这个村庄的中央已有两百年的时光,属于物质的门厅、古戏台、厢房,曾被时光的重锤砸倒过,曾被时光的蚁齿啃啮过,但一种精神却从未倒掉。现在看那古戏台,依然神态悠然,翘角飞檐,藻井典雅而华丽。古戏台两边就是厢房,对面就是大堂,三进宽阔的大堂,中间气势恢宏处高挂着匾额:绳武堂。

站在天井,算是仰视着绳武堂。对那些浸透着历史时光的一切物事,我常常怀着仰视或者凝视的姿态,不敢有一点不恭或游嬉的目光。我也常常觉悟到凝视给自己带来的心灵的温暖,在凝视中,我与物事各自深入对方。绳武堂,在凝视中它述说着自己。那是一千多年前,一支由男女老少组成的迁徙队,来到嵊州一个叫芝岩的地方停下了,领队的竖握扁担,把扁担支在地上,泥土泛着野草的芳香,他看着这个绿树成荫的地方,大手一挥,让大家卸下一路颠簸而带来的疲惫与满脸复杂的表情,他们开始在这垦荒种地。不久,施氏族人就过着比之早先屈居湖北荆门那个小山坳更好的日子。是力量、远方、恒心将施氏带进历史更宽阔更浩瀚的天空。若干年后,当这个芝岩又难以接纳这个庞大的施氏族人时,他们又凭借着力量、远方、恒心的施氏品格,在一个叫“后尚田”的地方,垦荒种地。在距今近六百年时,由施氏三个族人带着又一拨后人来到这儿安营扎寨,那时,他们把这个能避风又迎阳的地方叫做“施家岙”。又在时光的河流中流淌几百年后,在清嘉庆年间,施家人鼎力建造自己的宗祠,他们把它称之为绳武堂。想必这个施氏族人一定秉承耕读传家古训的,他们翻看《诗经》,读到《大雅·下武》中“昭兹来许,绳其祖武”,即停止诵读,掩卷,抬头,凝望远方。昭兹来许,绳其祖武:诏示那后进的,继承他祖先的德行。施氏要的就是这种情怀。大堂就名为“绳武堂”。他们把施氏子嗣要继承的品格融进这个大堂名字中,明白地告诉后世子孙要遵循施氏祖先的轨迹,承继祖先的德行。我立在天井中央,长久地凝视这三个笔力遒劲的大字,在施氏祖先的人生轨迹和德行中,我觉悟到这样几个词:力量、远方、恒心与专注。这是一个有内驱力量的氏族,有着远方的梦想,在这条迢迢梦想的艰途中,他们凭着恒心与专注,抵达梦想的彼岸。

就是在这个绳武堂,就是眼前这座规制宏大的古戏台,它把这个村庄带进了更远的天空,就是这儿使这个村庄恒定为一种文化符号。中国的女子越剧就发祥于这里,就是从这个古戏台,将清丽婉妙的越剧唱进文化永恒的历史。站在已铺着红地毯,藻井下方优雅地悬着红绸的古戏台上,视野果然开阔而通透,绳武堂尽收眼底,一块写着“尚艺道尊”匾牌悬于大堂梁上。

一个在上海打拼的施家岙人,在一九二三年农历五月初八的一天,在这个村庄及附近的村庄贴出了一张告白,一张小小的白告仿佛一叶飞舟在平静得无一点涟漪的世间激起两排巨浪,这张告白发出了与乡村世俗不谐的声音:举办小歌班女子科班。招收十至十五岁的小姑娘入科,凡入班学艺者,衣食住行概由老板负责,三年满师后每人发金戒指一只、旗袍一件、皮鞋一双,并给薪俸一百大洋,若有不放心者,允许家长来戏班帮工照料自己儿女。如愿入科为徒者,到施家岙村王金水家报名。这年,这个叫王金水的人正是盛年,四十四岁。他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这时的王金水已离开施家岙村在大都市上海闯荡多年,这个读过几年私塾的人在这个村庄算是有文化的人,他的目光早已越过剡溪。他在上海结识了一些辛亥志士,在上海开剧馆,并与道合者从事升平歌舞台的业务。他聪悟到一种文化趋势,在剧院及游艺演出场,女子甚至年轻女子演戏越来越流行。他打定主意,决定把家乡由男生演出的小歌班改造成由女孩演。王金水是个见过世面的。但他的面子在这些乡间被驳了一回。咒骂声、谴责声,像夏天燠热的燥风在这乡村狂刮。王金水并没有泄气,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招聘海报贴出几天后,王金水家的踏门声始终没有响起,他的家是寂寥的,但他还是聆听到自己心灵的淙淙泉声。人们还是在骂他缺德,昧心赚钱却把小姑娘往火炕里推。王金水没有动摇,他的目光比之久居这个山村的人高远、敞亮得多,他晓得无论如何,这是改变乡间女孩命运的一条通道,否则,那些如乡间朴素小花的姑娘仍旧摆脱不了做童养媳或包身工的凄苦命运。王金水动员自己的女儿王桂芬及内侄女施银花报名入女子科班。他这一招果然有用。乡间人有着朴素的智慧,他们会用“将心比心”这个定律去识别别人的行动及其背后的动机。不到二十天,有近五十人带着自家姑娘叩开王金水的大门。这次,小歌班女子科班择优聘录了二十二人。若干年后,这群女孩中的施银花、赵瑞花和屠杏花,成为一代名伶,“三花”在上海开得璀璨夺目。入科班时,施银花最大,但也才十三岁,赵瑞花十一岁,屠杏花最小才十岁。看着那二十二双稚羞的眼睛,王金水知道自己的责任。他请来最好的老师与琴师,在施家岙一个友人空出的房间里教这些孩子。稚气的孩子,把婉约清秀典雅的声音唱成这个村庄的一道风景,偶尔路过的一些路人常常驻足侧耳细听。苦练几个月后,这个叫王金水的施家岙人,把这群孩子带到上海,辗辗转转,艰辛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是一九二四年的一月,腊月尚未过去,寒冷依然侵袭着上海,檐下的冰凌柱依然垂挂下来。他们来到上海三大戏剧舞台之一的升平歌舞台,在这个总是奢华的地方挂出了“绍兴文戏文武女班”的牌子,这是女子越剧第一次在这个大都市亮相。这群朴素而清稚的女孩,虽然给上海这个灯红酒绿的世界带去一缕清新脱俗之风,但终因技艺还欠圆熟而黯然离开。他们相信总有一天,这个舞台会接纳这群女孩。王金水带着这支女子戏班回到了故乡。这时的施家岙人对这群闯过大上海的女孩投去了欣赏与羡慕的目光。吱嘎一声,绳武堂终于打开那扇沉重的大门,古戏台终于向这群女孩敞开了胸怀。温婉的曲调,清丽的或深沉的唱腔,抒发着人世的情感,古戏台仿佛重生一般。女子越剧戏班的清丽婉转的声音,终于从这个三面环山的山岙飞扬出去,在上海的戏剧舞台上,余音绕梁。

从绳武堂出来时,正午的阳光正静静地落在我面前。科技有时还是会加剧灵魂的震颤。我百度了一下“越剧”:它发源于浙江嵊州,发祥于上海,是中国第二大剧种,仅次于国粹京剧。

已经闻到菜肴的香味,实在的生活提醒我从历史时光隧道中走出。我在这个村子里踱着,此时,我在思考、审察这个村庄的现时或当下。我听到了轻巧的机杼声,一个敞开大门的屋子里,我看到一个妇女正用小巧的机器加工扬声器上的一个配件,她专注于手上的物件,我走进去她都浑然不觉。她叫金万绿,四十五岁,她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在四川宜宾学院读应用心理学,已是大二的学生,小女儿读小学五年级,她守着桌上那台轻巧的机器,八九个小时可挣到五六十块钱。她说她老公在附近打工。这个村子里的人主要靠花木和打工挣钱。

其实,这个村庄有好些匠人,他们挥动着钢钎与刻刀,打磨着青石,他们把力量、梦想、专注与恒心都寄寓着青石上,琢雕着精致的石窗、石狮、石柱、石桌、石凳,这些作品烙上施家岙的印记走出村庄。

快要走过那牌楼时,我回头再望了一眼这个村庄,我想,力量、梦想、专注与恒心,这个施氏的品性将会使施家岙走得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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