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导搞腐败，下属怎么办？

文_本刊记者 李天锐

领导搞腐败，下属怎么办？

文_本刊记者 李天锐

反腐专家毛昭晖为下属举报上级腐败支招：“巡视组入驻的新闻中，都会介绍巡视对象、巡视重点等，不妨围绕这些内容有针对性地准备反映材料，提升成功率；还有，现在巡视组了解情况下沉一级，下属可在巡视组单独约谈时反映问题，避免打草惊蛇。”

“拒绝为上级做假账，贵州一镇公务员吞71枚硬币自杀！”今年5月下旬，一条新闻在网上炸开了锅。据报道，死者余恩赏生前称，副镇长蒋某涉嫌挪用公款，他因拒绝为蒋“顶包”，遭受了巨大压力。民情沸腾中，当地纪委介入，查实该镇城建办账目混乱，蒋副镇长也因涉嫌经济违纪落马。

上级搞腐败，下属考量各不相同。是为“进了领导的小圈子”而窃喜，还是“同流不合污”，或是挺身而出，坚持原则？更有网友发问：“面对领导腐败，有没有既遵循原则，又讲究策略的办法将其拿下？如余恩赏般‘以身揭腐’精神可嘉，但代价实在太大！”

有人进入领导贪腐朋友圈后很兴奋，“终于打进了老大的圈子。”

有人讳莫如深，有人暗自窃喜

“得知上级在搞腐败后，下级的心情很复杂，这种心情，受关系远近、自身是否参与腐败、对反腐形势的判断等因素影响，是动态的。不过一些人评判的标准是，是否有利于扩大自己的利益。”中国人民大学反腐败与廉政政策研究中心主任毛昭辉告诉廉政瞭望记者。

不妨按与领导关系“由‘疏’到‘亲’”的顺序，梳理下级的各种反应。由于贪官腐败日益隐蔽化，其核心圈子以外的人通常知之甚少。

“震惊！”这是2013年12月，江西省人大常委会原副主任陈安众落马后，多名下属表达的观点。“他是有能力、有文凭、有水平的。”“他是个重情重义的朋友。”“作为市委书记，他没有什么架子。”但正是这个“低调官员”，私下受贿204次。

一些常与领导接触的干部还告诉记者，他们也听说个别领导与老板打得火热、搞权钱交易的传闻，但口说无凭。大家的原则是，只要我不牵扯进去，就不会多管闲事。偶尔听到有人谈起，他们也会马上示意打住。

其实，对领导的“非常规”动作，一些明眼人都心中有数。如原江苏省委常委、南京市委书记杨卫泽在任期间，就有当地纪检系统干部表示，杨出事是“迟早的事”。

还有一听领导搞腐败就“窃喜”的。一个典型例子是，江苏淮安市环保局的钱枫，向时任局长张汝华行贿10余万元，从普通职工跃升为环评中心主任。听闻该消息，10多名要求“进步”的职工，都拿着钱向张汝华“汇报思想”。

当与领导关系亲密的下属发现其涉嫌贪腐，或领导搞腐败“不避亲”，下属的心情更显微妙。有人十分紧张，抱怨领导将其引入深渊，但仍心存侥幸。有人却很兴奋，“终于打进了老大的圈子，有事也不瞒我了”，甚至当上领导贪腐的“高参”。更多的人似乎不敢有太多想法，唯领导之命是从，“将来即使出问题，也是从犯嘛。”

向巡视组反映也有“技巧”

事实上，当下属得知上级搞腐败，或自身即将陷入腐败深渊时，最正确的做法是，向组织检举揭发。不过，现实中，他们要考虑的还有很多。四川省直机关党校教授魏敏生告诉廉政瞭望记者，如果下属因此与领导决裂，至少面临三个难题。

首先是身份的天然弱势。不少基层干部告诉记者，一些领导搞腐败会设法“栽赃”，要求下属在可查证的单据上签字、作假，无所不用其极。一旦事发，身在权力链最底端、毫无招架之力的下属“秒变”被抛弃者，领导即使不能金蝉脱壳，也可减轻罪责。

有的下属干脆成了上级的“影子”。2005年，国家民委民族大世界商场原总经理杜茂基退休后，推荐了与其一起搞腐败的刘骏接替自己，以便继续捞钱。刘骏被查后叹道:“我如一个木偶被人推向前台，拼死表演，前途却非常渺茫。”

广东省原地质局局长欧阳志鸿获知有人向巡视组举报自己，执意将其免职。

在一些干部看来，领导在信息、资源等方面处于绝对优势，自己检举一旦被领导知晓，打击报复或将成为常态。一名基层干部称，过去的信访举报材料，一级批转一级，最后落到被举报者手里不稀奇，自身安全与举报成效未卜，成为多数人裹足不前的原因。

广东省地质局一名处长在去年初省委巡视组进驻期间举报局长欧阳志鸿的问题，竟被欧阳志鸿知晓。他迫不及待召开党组会，要强行将举报人免职，后因巡视组介入才未能奏效，欧阳最终落马。至于举报的消息为何泄露，官方并未披露。

第三个难题是，由于不少下属并非处于腐败圈核心，举报的取证也存在难度，难以“一击即中”。

尽管下属的“救赎”看上去很难，但面对腐败，任何人都无法熟视无睹。魏敏生认为，在与贪腐领导的抗争中，只要相信组织、坚持原则、讲究技巧，仍可“四两拨千斤”。

采访中，不少专家和干部提到，下属首先要避免参与到腐败之中，着眼长远，不为做一时的“红人”而背弃原则，对领导的非法要求，可采取“软顶”的办法，如通过“提出告诫和合理质疑”、“拖延不办”、“请病假表明态度”等委婉拒绝，对接下来领导可能的排挤，要有思想准备，耐得住寂寞，坐得冷板凳。还可以申请调岗、甚至辞职等实现自我保护。

被称为“郴州官场良心”的湖南郴州公安局原局长孙湘隆就是如此。他不仅在当年市委书记李大伦等人一手遮天时秉持操守，还与他们进行了斗争，如拒绝李大伦放掉罪犯的要求，不同意违规提拔纪委书记曾锦春在警界的亲戚等。2003年，被整得差点丧命的孙湘隆递交了辞职报告，调到省公安厅。3年后，李大伦落马。

在保全自身的同时，对了解到的领导贪腐情况，党员更有义务向组织报告。各种方式中，向上级巡视组、督导组等反映，成为多数受访者的选择。如早在十八大前，中央考察组到国家发改委，能源局的干部就向中央反映了刘铁男的问题。

向上级巡视组反映问题还有技巧。毛昭辉等专家介绍说：“巡视组入驻后，都会介绍巡视目的、对象和重点等，并在新闻稿中刊出。可围绕巡视重点有针对性地准备反映材料，提升成功率；还有，现在巡视组了解情况普遍下沉一级，相关人员可在巡视组单独约谈时反映问题，避免打草惊蛇。”

以上这些“坚持原则”、“能屈能伸”的策略，在河北省纪委原书记刘善祥身上得到了充分体现。他查案牵出了时任省委书记程维高的秘书，被安排病休。蛰伏5年后，中央“三讲”巡视组到河北，刘善祥在老干部座谈会上揭发了程维高的问题，后受到时任中央纪委副书记刘丽英专门约见。程维高则因违纪被降级、开除党籍。

“坚持原则”、“能屈能伸”的策略，在河北省纪委原书记刘善祥身上得到了充分体现。

“以上率下”重塑政治生态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那些身陷腐败利益格局的下属，也并非没有“自赎”渠道。

毛昭辉认为，如果下属参与腐败系受上级胁迫，他们早日抽身，或投案后主动配合调查，纪检机关和司法领域都可相应从轻处罚。他还建议，建立这类下属自我救赎机制，如正式引入“污点证人”等，厘清责任、提高办案效率。

在前述国家民委民族大世界商场原总经理杜茂基一案中，杜被抓前很紧张，威胁刘骏等人“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但刘骏等人一被调查就交代了私分公款的犯罪事实。最后结果是，杜被判处死缓，其余几名同案犯则因构成自首、重大立功等被轻判，其中一人获缓刑。

多名专家告诉廉政瞭望记者，一般而言，上下一齐腐败，根子还是在手握重权、起决定作用的上级，在单位一把手及领导班子。由此看来，正确看待和处理好上下级关系，就成了避免一同滑向深渊的基础。

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多次警告：“党内决不能搞封建依附那一套”，“有的案件一查就是一串人，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形成了事实上的人身依附关系”，“党内上下关系、人际关系、工作氛围都要突出团结和谐、纯洁健康、弘扬正气，不允许搞团团伙伙、帮帮派派，不允许搞利益集团、进行利益交换。”这些告诫，为纯洁上下级关系指明了方向。

在毛昭辉看来，纯洁上下级关系，不妨先改善权力结构。“一方面改进现行决策体系，避免一个人说了算；另一方面，强化对领导班子尤其是一把手的问责，倒逼其正确履职。”

与此同时，上级搞腐败时下级的微妙心理，也引起了专家关注。“他们忧心的是救赎的成本和效果，这意味着纪检监察机关乃至整个党政机关都需要提升公信力。”

毛昭辉举例说，香港廉政公署收到的举报中，实名举报占七八成，它的经验值得借鉴。据报道，在廉政公署，设有专门资料室来存放举报人信息，任何人未经允许不得进入。如果举报人的处境存在危险，廉政公署还会派专人保护。

魏敏生则认为，要改变这种尴尬局面，需要整个政治生态的良性好转。而十八大以来惩治贪腐、解决群众身边的腐败，反“四风”等，正是朝着这个方向在努力，成效也开始显现。

“真到了政治生态全面改善那一天，‘领导搞腐败，下级怎么办’这个话题就不需要讨论了。”魏敏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