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东
游戏
我以老乡和朋友的名义请商丽吃饭、喝咖啡,带她去看电影,去海边。我送她礼物,几万块的手表,说是做活动时商家的赠品,我留着没用,不如作个顺水人情。几万块的包包,说并不值几个钱,如果她喜欢,以后我写诗请她帮我提意见。在她的带动下,我也开始阅读诗歌,想要写一写。她知道我已婚,在了解到我送她的手表和包包价值不菲后,要还给我。她还说不要再联系她了,我的富有使她感到处于被动地位。我说,我们相处非常愉快,她能抽出时间陪我,出于感谢也应该收下我的礼物。我说得正儿八经,口气不容拒绝,她只好默然接受。我的眼神是纯净的,心里是美好的,或许身体里也在散发出一种爱的气息,她能够感受到那些。分别时她是忧郁的,微笑的脸上有了伤感。她对我说,再见吧,霍先生,我的朋友。她伸出手,意思是想握手正式告别。我握着她的手,不想松开。她说,再见吧。说完,她抽出手,转身走了。
我不甘心就那样放弃。回到家里,看着妻子余佳斜靠在沙发上看电视。我们的女儿已经在另一个房间里睡了。我在想,如果她离开我,会不会也有重新生活的可能?我决心和她谈一谈。我坐在了她的对面说,我们聊一聊吧。余佳是个模特,站起来比我都高。她起身把电视的声音放低,重新坐下来看着我说,聊什么?我说,你有没有想过和我离婚?她说,没有啊,怎么这么问起来了?我说,你仔细想一想有没有?余佳肯定地说,没有。接着又一笑,问,怎么了,你是不是外面有相好的了,想换老婆?我想了想笑着说,没有,不过我想要有了。余佳又笑着说,好啊,既然你想了,我还能阻止你?我说,你还爱我吗?余佳说,有什么爱不爱的,都这么多年了,你爱我吗?我想了想说,我是爱你的,不过不想爱了,那种爱平淡得让我难过。我想去谈场恋爱,有个新的开始。余佳望着我,可能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我说,我们离婚吧。
那天晚上,我刻意睡在另一个房间。余佳后来穿着睡衣过来,坐在床边问我,老公,你说实话,是不是外面有人了?我说,没有,真的没有。余佳说,你真的想去爱上谁,让自己再年轻一回?我点点头。余佳说,我和姐妹探讨过这个问题了。我问,你们得出什么结论了吗?余佳说,爱是会让人变得年轻,变得有激情,男人和女人结婚久了都会有那样的渴望。我说,要不我们把婚离了,试一试,都给对方一个机会?余佳从床的一头走到我身边,躺下说,是真的吗?我说,真的,我想请你给我一个机会,帮我实现这个想法。余佳开始抚摸我、吻我。那个晚上,我们彼此都有了很久不曾有过的激情和爱。似乎我们都自由了,在和一个新鲜的异性在一起。
我和余佳的关系更像是知根知底的朋友,以前有什么事儿也都是商量着来的,一般一个人有什么想法,另一个人也会同意。离婚这件事也一样。离婚也挺简单,一个人十套房子,四个商铺。车子一人一辆。我从股市中退出五百万给她,留了一千七百万。我从别墅中搬出去,别墅大约值一千五百多万。孩子由余佳带。我们约定,她若有了男朋友,孩子就由我来带。我们并没有想象中应有的难过,仿佛那是一场游戏,我们的关系也并没有真正终结。
我给商丽打了电话,约她见面。她说不想再见我了,因为她准备结婚了。我说,还是见一下吧,哪怕见最后一次。我们又见面了。她有着忧郁得让我心碎的脸色,淡淡地微笑着,一双大眼睛望着我,似乎能望到我心里去。在咖啡馆的包间坐下来,点了咖啡,我却又想喝点酒,就又点了酒。一时并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只是举杯和她碰了一下。两杯酒下去后我说,我离婚了。商丽吃了一惊说,怎么,你离婚了?我又举杯,一饮而尽,看着她的眼睛,忍不住说,我爱上了你。商丽低下头,不敢面对我的目光。我说,从自第一眼见到你,就爱上了。沉默,商丽低着头。我说,告诉我,你对我有感觉吗?商丽微微抬起头说,我和他已经在一起五年了,该有一个结果了,不是吗?我说,他爱你吗?商丽想了想,点点头。我又倒了一杯酒,独自喝了。
我心里难过,有点不知所措。我是认真的,恰恰因为认真,不想强求什么。商丽是不怎么能喝酒,几杯酒下去,脸红得厉害。商丽说,我对你也有那种爱的感觉,可我们不是一个阶层,我也不想高攀,那会让我不自在。你看整个城市全都是楼,新的旧的,正在建的,不知有多少房子,也不知那些房子都是属于谁。当然,有一些房子是属于你,像你这样有钱人的。有时我会想,得嫁个有房子的男人吧?问题是我遇到了一个普通的人,几年了,我们的收入加在一起也买不起一套房子。不过我也想了,还是在出租房里,像大多数人那样去生活比较自在。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生活,请你以后别想着我了,外面有大把比我漂亮,比我有才华,梦想着嫁给你这种男人的女孩。你甚至没有必要离婚,一样可以享受她们的青春和爱情,甚至让她们为你生儿育女。我喝了杯酒说,你说得对,可我真的爱上了你。你真的了解爱是什么吗?为了爱,我可以失去所有的财产。商丽笑了,她说,只能是“甚至”罢了,在这个物质世界里,你怎么可能放弃获得的财产?我说,我是说真的,我把我的房子、车子、股票全部给你男朋友,如果他答应放弃你,我真的可以把我的财产给他。商丽不相信。我说,不信就试一试。
第二天晚上,商丽和她的男朋友黄松下班后一起来见我。我们在咖啡店里坐下来。黄松中等个头,头发盖住了前额,长脸,大眼睛,双眼皮,脸有些忧郁。黄松那时听过商丽的介绍,也想看看我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提出那样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条件。他有点揣着、装着,冷着脸看我,眼睛里对我充满了蔑视,大有一副话不投机就会挥拳相向的架势。我对他笑了一下,倒酒,然后举杯说,幸会,我们聚在一起是个缘分。接下来,我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黄松没有举杯,我先把酒干了。商丽喝了一小口。我说,黄先生,这并不是开玩笑,我真的是这么想的,我爱上了商丽。我名下有十套房子,按现在价值大约值三千万,我还有四个商铺,大约值二千万,股票上还有一千七百多万,再加上我的车,一百万,共计六千八百万,如果你愿意这些都将归你。黄松冷笑了一声说,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我说,你爱商丽吗?黄松说,我爱不爱她关你屁事?我说,我爱她,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我都不会放弃。你可以换一个结婚的对象,有了那些钱,你又长得那么帅,相信会有很多女孩子来追你。你认真想一想,不动心吗?黄松笑了,说,我他妈的确动心,但我要那些钱做什么?那并不是我的,自己赚的钱那才叫钱。我看你人长得还人模狗样,怎么就想到这个点子?他说着站起身来,对商丽说,我们走。商丽说,你先坐下,听我说。黄松坐下来。商丽说,黄松,的确,我们相爱过,不过我的想法现在变了,我不想嫁给你了。黄松看着商丽,一时不知说什么。商丽说,我喜欢霍先生,他为我离了婚,也愿意为我放弃所有财产,我想嫁给他。我没想到商丽会那么说,心里挺高兴的。黄松看着商丽,眼睛里似乎在喷着火,他说,你他妈在另一个男人面前竟然对我这么说话,这是你的真心话吗?你存心的气我是不是?商丽说,是真心话,你如果同意,你可以得到霍先生的所有财产,如果你不同意,我也不会再和你继续下去了。我给黄松倒了酒,举起杯敬他,看着他的反应。我的心里跳得厉害,期待着他答应,又怕他答应。如果他答应了,我得如约把财产给他,那我将变得一无所有。如果他不答应,我有可能会失去商丽。黄松没有喝酒,望着商丽说,你是希望我答应呢,还是不希望?商丽想了想说,这是一场游戏,我们三个人参与其中,每个人都有选择,每个人都不必征求别人的看法。黄松火了,他说,是谁他妈硬把我拉进这个游戏当中?凭什么呢?要玩你们玩去,老子不陪了。黄松把酒杯摔到地上,离开了。我望着商丽,商丽看了我一眼,要起身去追,我把她拉住了。我说,给他一段考虑的时间,也给你一段考虑的时间,我等答案。商丽说,你难道真的可以为了我把所有财产都给别人?我难道真的那么有价值?我说,可以,你和爱情无价。商丽笑了一下说,你把所有财产给了别人,等于你又一无所有,你以为我还会跟着你?我说,我希望你能。商丽喝了一口酒说,我是该结婚了,并不是想要结婚了。和任何一个人结婚,建立家庭都是人生的悖论。我们正聊着呢,黄松给商丽打来电话,让她回家。商丽看了我一眼,我想了想说,你先回去吧。
我没想到商丽回到家被黄松打了。
商丽摔门离开,黄松没有去追,想起来去追时,商丽已经不见踪影。
商丽大学毕业后来到深圳,在物欲横流的都市里生活了八年。她和黄松相识相恋,也有了六年时间。两个人都在公司里上班,收入不高不低,将就生活没有问题,若说要买房子车子,过上理想的生活比较困难。八年来房价一直在升,原来的每平方米六七千块,后来长到每平方米三四万块。他们的收入的增长,远远比不上楼价的增长,比不上物价的上涨。她同来深圳的同学,有家庭条件好的,几年前就首付了房子,几千块一平方米,后来房价翻了四五倍,把房子卖出去,一百平方米的房子可以净赚二百万。二百万相当于她不吃不喝工作上二十年。与黄松相处的那些年,如果他有房子,说不定他们早就结婚了。有一套房子,起码是两个人幸福生活的保障。黄松家在小镇,家庭条件不好,每年还需要向家里打钱,想想这些现实,商丽理解,可会有莫名的怨愤。另一方面她爱诗歌,有着对自由和爱情,对激情和变化的渴望,虽说与黄松感情还过得去,可两个人相互束缚,有感情却谈不上是爱情了,更别说激情。我的出现使她有了变化的可能。她想变,可也怕变化。在她看来,有钱人并不见得那么可靠。黄松那一耳光,把商丽打到我的身边。在我的住处,我们喝酒,喝了很多。酒精使人变得更加真实,更加赤裸。商丽哭着、笑着,说着、唱着,似乎完全放下了平时必须装着的自我,敞开了。黄松一次次给商丽打电话,不接。黄松又一条条给她发短信,也不回。黄松在短信中给商丽道歉,求她回来,问她在什么地方,想见到她当面给她道歉。一直不见接电话,不见回复,夜又深了,他又威胁她,说她如果和我在一起,他会杀了我们,杀了我们,他也不想活了。最后一条短信,他说要自杀了。我怕真会出事,就让商丽给他回短信。商丽已经喝多了,回不了短信。我就代她回复了一条,我对他说,放手吧,给别人自由,给自己自由。黄松又回复短信说,只要你想好了,我会放手。你在什么地方,我担心你。我又回复说,不用担心,早点休息,明天见面再说。那天晚上,我抱着商丽睡,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不想在她不清醒时和她在一起。不管怎么说,我还算得上是个正人君子。
第二天十点多钟,商丽醒了,查看手机,知道我代她回复了短信,就说,可他有抑郁症,有时他一个人会愉愉地哭。我说,为什么呢?商丽说,不一定有理由。我不说话,商丽不想回去,想起黄松的那一耳光,有些伤心,同时又感到他在爱着自己,也有些难过。我说,一个人活在这个世上总要有取舍,该放下的就放下。商丽看着我的眼睛问我,你真的就那么爱我吗?我点点头说,是的。商丽说,你爱我,为什么不吻我?我说,昨天晚上,我吻过了。商丽吃惊地看着我说,吻我什么地方?我说,头发,还有手。商丽说,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生?我笑了笑说,没有。商丽说,我让你吻我。我问,为什么?她说,我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爱我,我想知道我会不会真的爱上你。我说,还是换个时间吧!商丽问,为什么?我就是要你现在吻我。我看着她那张忧郁的脸,红红的唇,怎么说呢,是想吻她了,早就想吻她了。她既然下了命令,我得有所行动。我拥抱了她,小小的单薄的身体在我怀里,我抱了很久,渐渐感到彼此的体温在上升,然后我低下头开始吻她。怎么说呢,那是真正的吻。像是有温和的火焰相互吞吐,像是并不强烈的光芒相互照射,像是我们身体里所有的香与甜彼此交换着味道,所有的光与影相互交错。美妙,从来没有体验过那么美妙的吻。商丽也一样,她清楚了,我们是真正相爱的,彼此离不开对方。
黄松的事情需要解决,我开车带着商丽去了,在他们租住的楼下等着。商丽见到了黄松,她决定要与他分手。商丽收拾东西,主要是一些衣物和书。黄松站在她的旁边,向她道歉,请求她原谅。商丽停下来对他说,我想过了,我们并没有那么相爱,分手吧,以后各走各的路。我决定要和你分手了。黄松说,昨天晚上我想了,你说得对,我们早就并不那么相爱了,我同意你的说法。你们不是说要做游戏吗?现在我想通了,你让他把财产交给我吧,我可以无耻一点,接受他的赠与。商丽说,游戏结束了,因为你那一个耳光,游戏结束了。黄松说,你给我他的电话,我来跟他谈。商丽说,你没有资格,我有理由也有权利不再爱你,和你分手。黄松说,你必须把他的手机给我,因为你当初把我带去见他,他开出了条件。商丽想了想说,你难道真的想让我看不起你吗?黄松说,你看得起看不起还重要吗?商丽说,好,我把他的手机号给你,你爱怎么样怎么样。
黄松打了我的手机,说可以放弃商丽,要求我兑现承诺。我说,现在条件变了,我只会考虑给你一套房子,你打了她。黄松大声说,你信不信我他妈的会把你们弄死?我说,你最好考虑清楚再说话,不然那一套房子也没有了。如果是当面,我们两个人可能会打起来,可是在电话里,黄松有火也只能压着。他缓和了口气说,一半,至少你把你的一半财产给我,不然我真的要给你好瞧,是你抢走了我的女朋友,你必须付出代价。我说,你如果真的爱她,将来也可以把她从我身边抢走。如果她真的爱你,她也会考虑跟你走。如果你还想要得到一套房子,什么话都不要再说了,我的话说到这儿,不会再更改,你想着办。黄松说,我想好了,一半财产是我的底线,不然我宁可什么都不要,即便是我和她分手,我绝不会让她和你在一起。我说,我给你十分钟时间考虑,你如果还没有想通的话,你就按你的想法去办,我绝不拦着。说完,我挂了电话。黄松生气把手机摔到地上,然后看着商丽。商丽那时已经收拾好了行李。黄松说,他是个没有信用的男人,你跟着他会有你后悔的那一天。商丽说,那是我的事。黄松说,我不会让你们在一起的,不信就走着瞧。商丽说,那是你的事,你爱怎么样怎么样。黄松说,你信不信我会把他给弄死?商丽说,你就那么没脑子吗?你离了我就活不成了吗?黄松的手在空中挥了一下说,问题是你们他妈的给我开出了条件,让我走进你们的圈套。商丽说,是,问题是你愿意钻进来,你他妈还打了我。黄松苦笑了一声说,我他妈愿意钻进来,你们凭什么给我出这道题?是,我是打了你,你不下贱我能打你吗?你他妈就是个贱货,是你逼老子动手的。商丽不说话。黄松捡回地上的手机说,你去对他说,至少分给我他一半的财产,否则鱼死网破。商丽说,我什么都不会对他说。黄松的情绪和想法变化很快,后来彻底败下阵来,他像是想通了似的,坐在沙发上说,你滚吧,滚,就他妈当我们从来没有认识过。商丽提着包就要下楼。黄松像是表演一般在说,商丽,我昏了头,我向你道歉。你走吧,我祝你幸福。接着,黄松呜呜地哭了。商丽停下了脚步,放下行李,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以后照顾好自己吧,我走了,以后把我忘记也好,记得也好,我们都不要在意了。我有我的路,你也得继续走你的路。我知道你人并不坏,请你珍重。商丽提着包下楼,对我说,他什么都不要了。我挺好奇他的转变。商丽说,他本来就不坏,是我们太坏了,给他出了题目,让他去选择。我想了想说,还是给他一套房子吧,毕竟是我从他身边把你抢来了。商丽说,随你,不过我并没有答应和你结婚。我说,我知道。商丽说,你何必一定要多事儿呢?我说,我觉得对他有愧疚。商丽又说,随你。
第二天,我还是把黄松约了出来,要送给他一套房子。他一脸淡漠的表情,不想要。我说了理由,诚心诚意地说对不起他,一定要让他接受。我希望他以后找女孩结婚,不必再为房子的事儿发愁。黄松看着我说,我不能接受你的房子,为什么要接受?我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你追求商丽时一定请她吃过饭,给她买过东西,就当成是你为我投资了。我的房子是很多年前买的,当时也没那么贵,那也是我投资的东西,就当我替你投资了。话说出去,就觉得自己说错了。果然,黄松冷笑了一声说,我当初为她付出是心甘情愿的,你他妈凭什么说我替你投资?我说,对不起,我说错了。不过,你在电话里为什么又要分我一半的财产呢?黄松不耐烦地说,我他妈昏了头,不行吗?我想离开了,便说,如果你愿意接受的话,你真的可以得到一套房子,你不想要吗?黄松一下站起来说,你他妈烦不烦啊,为什么要拿那些物质引诱我?我说,请坐下来,我给你道歉,对不起,请坐下来。黄松仍然站着,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像是变了个主意,带着笑意说,如果你愿意,你就照当初的说法,把所有财产给我,我倒是很想看看你们一无所有,将来会不会还他妈的相爱。我问,真的?黄松说,是真的。我想了想,又有点不高兴地说,可以,让商丽再打回你一耳光,你觉得怎么样?黄松坐了下来,笑着说,可以啊,你他妈的也可以打我一耳光,人都他妈的变得无耻了,有什么不可以的?我看着他的眼睛说,我给你,你会好意思接受吗?黄松也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他妈真无耻,老子我还没有无耻到那个地步,你滚吧,滚,不要让我再看见你。问题是,我是个有钱人,有身份的人,怎么能那样就离开呢?不过,我真后悔自己没有那样离开。有钱可以使人无形中变得盲目,甚至愚蠢,我正是那样。我是想走了,可不能那么就走,我从身上拿出一张卡,那是我为商丽同意和我在一起准备的,我决定先把那张卡给黄松,那些钱可以让他买上一套房子了。我说,这里面有三百万,你拿去吧。黄松看了一眼卡,没说话。我说,密码是商丽的生日。黄松苦笑了一声说,看来你是有诚意,早准备好了,我却之不恭啊,好,老子接受了。
我和商丽同居了,第一次行鱼水之欢,那种有爱的感觉真是妙不可言。两颗心,借助于彼此的肉身得到了升华。问题是黄松收下了我的钱,辞职了,七十万首付了一套二手房的首期,买了一些家具,之后又用五十万买了一辆车,而且每一次花钱都要向商丽汇报。商丽并不想听他的汇报。黄松对她说,霍先生人好,大方,硬是要给我钱,我不接受,他就没完没了。我当时就想了,行啊,这不义之财是因为你才得到的,所以我每花一分都得告诉你。你爱听也好,不爱听也好,我都得给你说一说。做人要知恩图报,要饮水思源啊。你不想听,我告诉你,人在这个世界上哪儿都能按着自己的意志活着呢?商丽就听着,他买房子、买家具、买车,听着没什么,可后来他用那些钱乱找女人,每一次给人家多少钱,就连如何在一起鬼混的也如实汇报。商丽受不了,善意地劝过他了,也求过他,希望他不要自甘堕落。得知他变成那种样子,我心里也不太好受。我给商丽出主意,想着办法劝慰他,希望他变得正常一些。我甚至再次约他见面,给他道过歉,可没用。再见面时,黄松几乎变了一个人,他理了光头,人变瘦了,眼神空洞,带着嘲弄一切,不屑于一切的神情。我是个好人,白认为不坏,这是真的,当时我真的挺想拥抱他,给予他一些我的力量,想获得他的谅解,但是我不能那样去做。他的眼神拉开了与我的距离,我们无法成为朋友。商丽也与他单独见过面,聊过,回来跟我说起过他。商丽说,他变得完全让她感到陌生了,他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他了。商丽为他担心,对他又无能为力。
一年半之后。大约是在半年前的一个晚上吧,黄松最后一次给商丽发了条短信说,他要死了,没有力量再活下去了,也不想再活了。他祝福我们。商丽收到短信后立马打他的电话,他关机了。我和商丽赶到他的住处,门锁着。商丽的心里七上八下,预感到可能真的出事了。找工具撬开了门,我们看到黄松,他躺在浴盆里,血与水混合在一起,猩红刺目。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难过得皱起了眉头。商丽身子一软晕倒了,醒来后脸色铁青,像块冰。黄松是切腕自杀。我叫来了警察,通知了黄松的家人。黄松六十多岁的头发白了一半的瘦削的父亲,和他肥胖的脸上有了许多皱纹的母亲来了。他们并不太清楚儿子死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商丽曾经是儿子的女朋友,两个人分手了。儿子给他们说交了新的女朋友。黄松自杀之前,把车卖掉了,把余下的钱打给了他们,大约还余下了五十多万。房子还有贷款,会被银行收回去。火化后,黄松的父母抱着骨灰盒坐火车离开了深圳。不久,商丽也离开了我,不告而别。我现在也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黄松他为什么要自暴自弃,自甘堕落?商丽既然和我真心相爱为什么又要不辞而别,难道我错了吗?我的前妻那时已经交了一个男朋友,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人很善良,很懂礼貌,也挺喜欢我的女儿。余佳说我,你呀,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去寻找什么爱情,这怪谁呢?我说,这不是也成全了你吗,你现在不是过得挺好的吗?她说,收收心,踏实找个女人结婚吧。
送花
我的一位朋友,名字就不说了,他大小还是位名人。
有一次在一起喝茶,他给我讲了十年前的他。那时他二十六七岁,还没有过一场真正的恋爱。漂亮的女子是诱惑,会使他联想到爱情,产生欲望。他为此感到美好,也为此感到忧郁。有时他会在下班后步行十多公里路,走回住处,为的是能在路上看到那些漂亮优雅的女人。空洞而又充满爱欲的内心,需要陌生的女子来丰富和美好。他写诗,职业是杂志的美术编辑。工资不高,租住的是地下室。地下室在多雨季节里阴暗潮湿,女人仿佛是他的阳光。在无窗的地下室里他幻想于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子,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并为陌生的她们写下一行行真诚优美的诗句。那时他常有莫名微笑,对想象中的女子笑。有时也会嘲笑自己,一个他嘲笑另一个他。通常他放松四肢躺在床上,呈个“大”字。他望着天花板上昏黄的电灯,灯干巴巴地亮着,就那么亮着,没有生气,单调乏味。那就是他的青春时光吗?他感到烦闷,为此要走出去。尽管可能是晚上十二点了,他还是要走出去。去看天上的星,夜色中的风景。
夜晚的天地间有着感受中的沉静,尽管是在繁华喧嚣的北京,即便是深夜,仔细倾听,仍会有各种声响。他呼吸夜色,迈动着猫一样轻巧的步履,希望能遇到和他一样孤寂的女子。遇到了,他也不会上前搭话,只任凭她从身边走过。对方走过,他会有莫名的后悔。他想,如果有勇气搭讪又会怎样呢?他觉得不需要说话,任何话语都会破坏想象、感觉,使他从想象的世界浮出水面,呈现给现实。他觉得夜晚中的女人像鱼在深沉的大海里悠游。他也是一尾鱼,游过女人,那种淡淡的、隐隐的、痛苦的感觉挺美。他有过凝望,对一位美丽的女士。她也望向他。彼此的眼神交流约有两秒,两秒已是有些过分漫长。在夜里,他们那样彼此望见,并有停顿,意味着什么呢?是否意味着彼此渴望爱的心灵在夜色弥漫中如花朵在开放?情感丰富的心,有着来自世俗人间的理性,人都会克制着自己的七情六欲。他需要一个思路来明确方向,解决生命里真实的鲜明爱欲。
朋友给我讲述过去时脸上的神色是迷人的。下午,在一个安静的房间里,我们喝着茶。他说,那时写诗需要获得语言,那种从他内心里涌现流淌的语言。那时他需要画插图,需要灵动的线条和带有纯粹情感的色彩。不管写诗还是作画,他都需要融人自我美好的感触。远远感受着世界上美好的事物,那本身就是一种美好。那时并没有遇到一个可以走近他,走进他生命的女子。似乎,那时他既渴望,也刻意回避。女人是带刺的玫瑰,他还没有准备好,没有勇气去采摘。那时他羞怯、腼腆。心里盛着太多来自对女人的想象,对爱情的憧憬。他感到自己值得很多美好的女子爱,也可以爱上任何美好的女子。不过爱任何女子对于他来说是困难,那意味着从道德上要放弃与更多女子之间的可能性,放弃对女人的想象。他是博爱的,在自我中如同坐拥天下的帝王。他为不知名的陌生女人写过许多诗,也画过想象中的女人,诗与画从生命里诞生,他是美的创造者,是情爱的抒发者。有时白美得会唱起来,唱上几句京剧。他喜欢京剧。周末时偷偷跟在公园里唱的人学的。他留着长发,发是卷的,黑黑的发笼着白净的脸。他喜欢看镜子,有时还会对自己笑,露出白白的牙。他抽烟,那时牙齿还没有烟渍。身体里的力量有时会使他张开手臂,抡着、振动着,感觉要飞起来。那时的他可笑又美好。
一个人,待在空气并不流通的地下,想着外部世界的美好,有时无法控制杂乱的想法,感觉到欲望,逼迫着让他退到了悬崖。已经有许多年了,他带着一种羞耻感,解决生理的困扰。自然,要想着那些陌生得不知名字的女人。他为不能去找一个具体的女子交往,与之在一起而难过。每隔一段时间他便被涨潮一般的情欲折磨着,后来终于有一天晚上,他决定要与女人体验欢爱的游戏了。他感到孤独像虫子一样爬进了心里,寂寞像雾一样在血夜中弥漫升腾。他渴望有位女人出现,陪伴他,和他在一起。
深夜一点钟走出去,他裹紧大衣,用手竖起衣领,在大街上打车,鼓起勇气问出租车师傅什么地方有可以带回家的女人。像一个孩子梦游一样,他来到了一片沼泽地带。那些涂脂抹粉、鬼魅妖艳的女人等着他挑选。他选中了一位,和她一起喝酒唱歌,然后问她可不可以跟他走。多年以后,他仍然记得那位小姐叫红,虽然那未必是她的真名。红第一次敞开了他做为男子的欲望,用温软的身体接纳了他,使他由想象堕入现实。他回到地下室,感觉做了一场梦。说不上好与坏,心里还是感谢她。那或许叫堕落,人不是要适当地堕落一些吗?那时,他已经从文学作品中了解了男人女人,并不认为男女之事就是丑陋可耻。不过,他还是感到有些遗憾,因为他破坏了白我纯粹的感觉。
那是他始料不及的,他早就想过与一个女子在一起,却没想到会与一个陌生的,没有感情的女子在一起。他渴望爱情,当时又觉得所有的爱情都带着一种欺骗色彩。他不再纯粹,也无法把心安放在另一个女人心里。他敏感地想到这些,感到自己将会在情欲中迷失。回想那天晚上的经过,把红与以前在街上看到过的那些陌生女子联系在一起,他确信对女人有着强烈鲜明的欲望,甚至与爱情无关。他需要爱情,可幻想中的爱情并不存在于俗世人群,一旦介入现实,他将不再完美。
抽着烟,想了许多。后来摸起了画笔,凭着对红的印象,画出了她的模样。那是一个有风情的风尘女子,她仍然是美的,或许在她的世界里,也是有着真情善意和美好。他说服不了自己,只能再次去找红。那时,他并不再想要和红在一起,只是想和她喝点酒聊天,确定那一晚并不是梦。他还为她写了一首诗,想念给她听,看她有什么反应。他见到了红,点了酒,坐下来,看着她的眼睛,微笑着说,我给你写了一首诗。他在尝试把想象与现实连接起来,最好是能打通其中的通道,使心灵获得安慰。他把诗从风衣口袋里掏出来,展开。红只瞄了一眼,就眯着眼睛,笑着说,哟,真没想到,你还是位大诗人啊。我怕有不认识的字,你给我念念吧!他微笑着,念了。看得出,红对诗一点不感兴趣。他从红呼出的口气,她的眼神中,感到她在反感他那么高雅。在诗句中,他把她无形中拔高了,那让她不自在。红希望遇到那些可以游戏人生,不必装着庄重的男人。对于那些男人,她虚情假意,笑闹自如,应付起来比较轻车熟路。面对他那样羞涩腼腆,不懂风情,像诗一样难懂的男人,她反倒有点儿难为情。
他是敏感的人,知道了那样面对红可笑,因此就变化了。他变成一位喜欢拈花惹草的公子哥。他试着进入角色,在演戏。他给红唱,拿腔捏调,眉飞色舞地唱。红看着他,把他当成了神经病。为了他口袋的钱,红与他眉来眼去,任由他语言花哨,行为不轨。他喝了一口酒,要口对口让她喝。红拒绝了,端起桌上的酒杯,一口喝下去,叫了一声,哥。他要求她用戏腔,唱出那个字。红笑着,也半生不熟地唱了。他挑着眉梢,开心地笑了。那时已经微醉,他从口中吐出言语,带着戏词味道,又带着诗句的情感色彩。他是在表演给想象中的所有陌生女人看,是在说唱给想象中所有的女人听。
他用手指触摸着红的眉毛、嘴唇、下巴。红后来感到再和他那样玩下去没有意思,就暗示可以做那件事了。他并不是太想要。红后来失去了耐心,很是粗鲁地问他,你他妈的到底干不干?她的意思是,他和她调情,半个晚上了,她再也不想跟他假下去了。要做就做,不做也该拉倒了。他被她弄得挺失望,一口喝光了杯中的酒,唱道,我,我,我该打道回府了。结了账,红送他出门,转身告别时,她小声骂了一句。他听见了。她骂他,神经。走出门时,迎面吹来一股冷风,那时是初冬,他有些清醒,抬头望望天,突然有想流泪的感觉。他并没有改变什么,或者根本就没有认真想要改变什么。他没有找到爱的感觉,只不过是恣意地演了一回戏。
单位在三十七层,是那栋楼最高一层。以前多次想走到楼顶,却被一把锁挡住了。他经常在那把锁下抽烟,坐在水泥台阶上,感受孤独。他眯着眼睛看着从口中吐出的烟雾,想要打开一个思路。想了许多事情,头脑中闪现出许多画面。他沉默,周围的空气对抗着沉默。他抽动鼻子,想要闻到空气的味道。他想,如果真闻出空气的味道,应该有什么味道呢?城市里的空气,许多人呼吸的空气,应该有着不为人知的神秘味道。能用语言说出来吗?能用笔画出来吗?他想到了死亡,死亡在感觉中是扭曲的。他看到过在车祸中死去的人,感觉那人的灵魂逃走了,逃离了肉体,场面凄惨得使人惊魂失魄。当他感觉到一个人的身体失去灵魂时,心被血液封住了,血中有着悲痛与恐惧。怕会因此而窒息,他很快逃离现场,庆幸活着,灵魂与肉体同在。他想过死,感到绝望和虚无时,不愿深想。他不会自杀,虽然有时孤寂得要哭泣。对自己感到失望,只是暂时,挺过去就好了。
如果不能去死,活着总得寻找点意义。工作还算是有意义,看看大街上的漂亮女人也有意义,甚至在地下室幻想也有意义。他觉着该对自己好些,与过去不断告别。现在与过去告别,一秒与另一秒告别。他想到作为男人应该张扬一点,活泛一点,应该向不同类型的男人学习他们的活法。敞开自己,敞开一切,为什么不去与女孩谈情说爱呢?是的,该朝着爱情的方向迈开步伐了。他把烟在地面上碾死,然后站起身来,下楼,走进办公室。
办公室里,他是一个沉默的人,给人的感觉是不容易交流。虽然他微笑着看人,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可也会给人一种高不可攀,神秘莫测的感觉。对他产生那种感觉的人,多半都是现实主义者,都有点儿无法原谅他的那种不融人俗世的孤傲。他说话的声音不大,有点儿像女孩,别人不会感觉到他盛气凌人。他不喜欢表现,为人随和,不争不抢,愿意和任何人和平共处。除了头发长一点,他穿着得体的服装,并非像他的内心一样显得遗世独立。只要愿意多说点话,他感到,任何一位同事都会愿意与他成为朋友。他想,存在可以改变。
回到办公室,他想要多说点话。他第一次夸奖了女同事芳芳的发型,虽然她的发型已新过一个周了。芳芳很吃惊地看了他一眼。他微笑着,又扭头说另一位同事的耳环有意思,尽管他并不太喜欢男人戴耳环。对方也吃惊地看了他一眼。他微笑着,尽量让笑有点儿世俗味道,以便人乐于接受。他坐到办公桌前,感到笑得有点儿夸张,显得想要与每个人倾心交谈,也要投身生活的样子。要想让别人适应他的改变,需要过程。接下来几天,他保持了那天的做派。果然,芳芳以及办公室里别的同事,有点吃惊于他的变化了。有人开玩笑问他,是不是中了五百万的彩票。
生活就像是在演戏。最初他觉着有点儿累,可后来认为自己是成功的。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孤独,觉着要想不孤独是有办法的。这世上有许多刻意为之的事情,时间一久,也就变得自然而然了。心中有了想约芳芳的想法,那种想法在他的心里埋藏了有一个多月。在那一个多月里,他继续了改变后的存在,越来越如鱼得水。在那一个多月里,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孤寂难耐。他在下班后仍然走路,看街上的美女时,却在不断地与芳芳作对比。后来他意识到,那些女子已经或将会各有绿叶衬红花,不免叹息,不免在无形中强调了与芳芳约会的想法。
一个周末,下班后他给芳芳打了手机,芳芳如约而至。他在肯德基为芳芳点了套餐,两个人边吃边聊。他没有恋爱的感觉。芳芳每天都见到,两个人共事都快三年了。他强调需要恋爱时,把她拉过来,恋爱关系并不会困一顿饭确立起来。芳芳谈笑自如,经验丰富。据他所知,芳芳经常与男子约会,但还算是一个好女孩。芳芳有过一个男朋友,分手了,分手后虽然见过若干相亲对象,可没有一个称心如意。他笑着,看芳芳吃鸡块,觉着她吃相可爱。芳芳说,你看我干吗?吃啊!他也拿起鸡块啃,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不要以为请你吃肯德基,就是在打你的主意啊!芳芳笑了,说,你打我主意也得经过我同意啊!他觉着芳芳是一个开朗的女孩,她的笑脸在独白面对他时,让他心动。他想,也许与芳芳真会有爱情呢!
那天他与芳芳聊到了晚上,彼此敞开了部分内心。他给芳芳的感觉是,他是一个不容易看穿的男人,她当时也无聊,有兴趣看下去。当他从拉手到亲吻,到让芳芳去他的地下室,想要与她发生关系,试一试有没有爱时,他感到一开始与芳芳交往动机就不那么纯粹。那使他难过。无形中,他了解到芳芳曾与别的男子在一起过后,也进一步强调了与她欢爱的想法。他想,这有什么呢?男欢女爱,每一天都在上演这样的戏。芳芳完全呈现给他后,他觉着芳芳更加亲近,更加真切了。虽然与芳芳有了爱的感觉,芳芳并不代表他心中所有的漂亮女人。她也不可能给他,他所幻想的那些纯粹的美好。与红相比,他与芳芳在一起甚至不能随心所欲。他是在利用社会生活层面里的,正儿八经的自己与她交往,并没有完全把自己呈现给她。他想,芳芳,她只能是她,他也只能是有局限的他。
与芳芳是有爱的,他们同居了近一年。在他要离开时,芳芳哭了。以前那样一个笑嘻嘻的女孩,竟然被他弄哭了,为什么?他对她说了真话,他说了与红的故事,说了生命中的真实想法和感受。与芳芳一起去逛街时,他的眼睛老盯着别的女子看。在与芳芳在一起时,他渐渐不再掩饰自己。当他发现爱情与他幻想的一切相比显得单调时,他变得郁闷不乐。他对芳芳说,我爱你,真的爱你,我不知道怎么爱你才好。我把对所有美好女人的爱,都加在你身上,可是这并不是我想要的。他是真诚说出了自己,芳芳却觉着他陌生了。在共同生活的时间里,芳芳曾闻到过陌生的味道,感受过陌生的色彩,她并不能真正理解他的生命中那些特别的色彩与味道,也找不到一条可以使彼此保持关系的通道。
芳芳哭过许多次,爱笑的女孩,也喜欢哭。芳芳真爱上了他。他在爱着芳芳时,倾心付出,让她感动。他用特别的语言,用特别的自己,像一首诗,一幅画吸引了芳芳。芳芳看他就像看云,有时远,有时近,那种感觉特别奇妙。人活着不是需要点奇妙感觉吗?有一次芳芳说,你这样的人,只适合做情人。他觉着芳芳说得很对,他与芳芳之间的关系,类同于情人的关系。他们在充满诱惑的城市中,只适合互为情人。可芳芳是个需要爱的女孩,要他专心爱,对爱的要求很简单,但他不能够给。他想给,也给了她许多,也许在相对短的时间里给了她太多,所以在感到快要被爱迷失时,他准备放弃了。他不愿意委屈自己,说要安静一些时间。他需要孤独。在一起时,他没有了诗情和画意,怕生命中的创造力会因那种单调得没有想象力的爱变得枯萎。两个人的爱情,需要共同面对琐碎生活,而他不是一个生活化的人。爱情需要人变得成熟稳重,而他不愿意过早成熟。爱情需要有点儿包容和耐心,他不愿意再为爱付出时间与精力。事实上,那时他在渴望一个不确定的女人出现。
终于,他又一个人了。上网聊天,寻找陌生女子,与她们在一起。每一次与陌生人在一起,他都感到是在品尝死亡的味道。那些女子给了他新鲜感觉,他强调了那种感觉,同时越来越觉着不配享有爱情。他感谢芳芳给了他爱情,也感谢所有女子给了他爱与美的感觉,尽管那种感觉,并不是他真正想要,或许正是他不得不要的。生命需要一些阴暗潮湿的感受,需要一点发霉的陈1日味道,那会让他更加清楚看到自己的真实。与芳芳分手以后,他心里有一种隐隐的痛感,似乎那种爱像鸟一样,飞走了。巨大的空虚,每一秒都漫长。他在网吧里钓鱼一样,钓到女子,然后带到地下室,让对方看他的诗、画。对方被他的才情迷惑,尽管并不一定能理解他的诗与画。对方也被他英俊的外表,以及他天生的忧郁气质所吸引,与他交流着思想感情,像一阵风,刮过后就消失了。从不同的女子的身上,他闻到了不同的味道,捕捉到不同的色彩。他觉着每个女子的身体里,都有着不同的内容。贪婪地解读、收集着,他需要那些带着堕落意味的营养。他的心在飞升,越飞越高,渴望有人狠狠拉一把,可是没有。每一个女子,都会让他远离自己。
与芳芳分手后,他换了工作。时常感到无聊。除了爱还有什么有意义呢?他想,放纵只不过是为了更加空虚。他找芳芳,想确定一下是否还爱她。在心里,他还是爱着芳芳的。带着别的女子身体的色与味,带着对所有漂亮女子的幻想,带着他对昔日爱情的回味,去找芳芳。心,破碎空洞。从地下室走向地面,他感受夜色,不知不觉,走到芳芳的住处。深夜一点多钟,他敲响了芳芳的门。芳芳怕影响邻居休息,给他开了门。他走进去,带着夜的沉静,望着芳芳。那一刻,他像无辜的孩童。不说话,他希望芳芳能理解他的到来。事实上,凭什么让芳芳理解呢?芳芳脸色难看,语调冷淡,他感受到了爱与不爱之间的现实,不确定芳芳为什么那样对他。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他说,每一个与我发生关系的人,都让我印证你与我的爱相对恒久,这样,我在心底更加在意你。芳芳用手指着门愤怒地说,你滚,滚,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他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没有动。用手按了按空气,他似乎想要让芳芳的情绪平静下来。他是认真的,有点儿失望芳芳会有那样的不恰当言语。芳芳见他不动,走到他的面前,用手拉住他,想把他从沙发上拉起来,从她的门里推出去。他说,请不要这样,好像我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蛋。芳芳说,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给我滚,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他说,你还爱我吗?芳芳说,你再不走我就报警了。他说,报吧!
没有想到,芳芳真的会报警,警察还真是来了。他本来可以请求芳芳原谅,不必被带走。芳芳当时也后悔了,并不想要警察把他带走,可是他却气愤得像是蒙受了冤情似的,压抑着吵闹。结果,他真就被带走了。被关的那几天里,他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他想,芳芳也许真不爱他了,这是为什么呢?从派出所走出来,阳光很亮,他抬头眯着眼看时,有点儿怀疑再去找芳芳说说清楚的想法有无必要。不过,他还是打通了芳芳的电话。他说,我出来了,现在没有工作了。我们应该好好谈一谈。我的心是那么固执,我告诉自己,不要再给你打电话,可是不能。你出来一下好吗?
芳芳不想见他,可还是见了。他感到丝丝陌生的气息,从芳芳的日艮睛里流露出来,感觉芳芳的脸是那样的真实具体,并不是他的想象。他开始怀疑曾与芳芳相亲相爱过。他抽烟,沉默了半晌。芳芳说,对不起,我没有想到是这样,这几天我想过了,我不该报警,没想到他们真会把你带走,我只是想要吓一吓你。不过,你以后不要再联系我了好吗?他幽幽地说,我的确犯了错误,伤害了你。我同意,不再联系你。芳芳说,我们不是一路人。我并不认为你坏,你心善良,对人真诚,但我们不再合适。他说,对不起,一开始我就了解,我却还是爱上了你。现在,我只希望你能把我当成朋友。希望你将来能过着正常幸福的生活。我知道这话虚,可我心里真这么希望。我想让心里好过一些。芳芳说,谢谢你这么说,我劝你一句,不要听凭感觉,人是有理性的,不要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你以为别人不理解你,其实我能的,只是我们的生活态度不一样。他笑了一下说,好了,总是要告别的,我们正式告别吧。我希望能拥抱一下。芳芳让他拥抱了一下,然后两个人,走向两个方向。
总体来说,那次见面谈话,十分得体,他也取得了谅解,心里舒畅了许多。他是想获得芳芳,以及所有人的理解,仿佛有了外界的理解,他才能得到自己的宽恕。在被关的那几天,他似乎变得成熟了,冷静了。芳芳也一样。他们好说好散,是个挺不错的结果。心中的爱在飞翔,渴望有枝可柄。他感到生命中的七情六欲永远鲜活,使他要不断地获得和放下,使他要不断去尝试和总结。他把爱,全部自己,赋予美好,甚至并不美好的人,渴望世界能变得更加明朗,人与人之间,更加真诚美善。问题是,他是人,一个复杂的,不可能纯粹如物的人。
走向街头,再次看到大街上走过的漂亮女子时,他仍然忍不住跟踪她们。他为此而叹息,感到自己是没有出息,无聊透顶,无药可救的人。他有些恨,对自己,对整个人类。不过他在路过花店时突发奇想,掏钱买了一大抱花儿。有玫瑰,有水仙,有郁金香。抱着,他低下头去看那些花儿,红的,白的,黄的,散发着淡淡的香味,美得像心情。他要把那些花,一枝枝送给路上的女人。他觉着,那样便可把充满纠结和矛盾的自己送出去,得到那些陌生女人的理解和宽容。他走上天桥,倚着桥栏,远远看到漂亮的女人过来。他准备好花,对方走近,就微笑着把花儿送上去。他不需要言语,只是把花送到别人手中。得到花的女人有些惊诧,随后微笑着对他说,谢谢,谢谢。有的还想要与他说上几句,问为什么要送花给她。他摇摇头,微笑着,装哑巴。
我的这位朋友仍然在写诗,在画画。我们因诗歌认识。他将近四十岁了,是做鲜花生意的,在北京,在上海,在广州,在深圳这些大城市,都开有鲜花店。挺有钱的,也有不少漂亮的女孩喜欢他,可他并没打算和任何一个女子结婚。每年情人节那天,他会戴上一个可爱的面具,怀抱着鲜花,走到大街上,送给路过他的陌生女人。
我问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他说,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行为都需要理由,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