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必常
我们常在镇有十八个乡场,个个乡场上都交换狗,狗有很多种,但我差不多都叫不上名字,而老胡却是这方面的行家。他能把土狗拿到城里去卖个好价钱,也能把城里那些长得怪头倒巴的流浪狗弄到乡下来换好多土狗。当然,常在镇的乡下人一般不卖狗,乡下人把狗看成是家庭中的一员,或者是恩人。这句话最能说明问题:这世卖狗,下世讨口。也就是说,卖狗是要遭报应的。而老胡就不信那个邪,因为他不相信有来世,所以在这世他就过得很滋润,因而他发了狗财。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但再无穷,你得有几把刷子,没有几把刷子,钱是断然不会自已跑到你腰包里来的。
老胡很忙,就算他天天赶场月月赶场年年赶场,很多地方都照顾不过来。我扳起指头算了算,他要是把全镇的十八个乡场走上两遍,也得要一个月零六天的时间,所以说老胡是这一带的大忙人。而我成天在家里待着无事,该读书的时候忙去谈恋爱,该谈恋爱的时候自己却变成了和尚的鸡巴,我重活不愿做,轻活又做不了,卖嘴皮又卖不出正经的。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老胡正好从我家门口路过。也许是天赐的缘分,他从我家门口路过时,我家的狗朝他不停地吠,老胡使了很多招数,可用在我家狗的身上却不显灵。我听得心烦,出门去把狗的耳朵一揪,狗就乖乖地跟着我走了。我以为我走了也就走了,可老胡却在一边喊我:哎,兄弟……哎,那个揪狗耳朵的兄弟……这回我听清楚了,是喊我。我一边继续揪着狗耳朵,一边回过头去朝他看看。他继续:“哎,兄弟……”我就回应他,老胡,有事吗?老胡说,我们交个朋友。
我肯定不能和老胡交朋友。在我们常在镇,是人得讲个尊卑老幼,就算老胡不尊,但他老,老我也得尊敬,我刚才叫他老胡,明显是我失礼,可像我这种游手好闲的主,即使失礼,老人们也不敢见怪,老人们私下都把我这等人叫横牛。
我白知失礼了,接下来得改口,我得叫他胡师傅。为什么呢?常在镇就虱子屁眼那么大点地方,三理两不理,差不多都是亲戚,如果我再叫他老胡,他一理下来理出个高辈分,我就成了没有教养的货色。
我说,胡师傅,您老这么大年纪了,就算不长我辈数也得长我岁数,我哪能和您交朋友呢?而老胡却是个江湖上的人。老胡说,老少合三班。老胡这句话的意思是没有什么老幼,都是平辈。我说那可不行,我说我叫你师傅算了。叫师傅看似别人占你便宜,可在我们这一个年龄段的人的黑话中,却不是那么回事。因为我们这一代人中流传着一句黑话,黑话说,一条小公狗看上了一条母狗,想和母狗爱爱,母狗也愿意,可小狗怎么弄都够不着,突然,一条老狗过来,三下五除二,就把事情给办了,旁边的看官就感叹,还是师傅厉害。也就是说,我们喊别人“师傅”,可能就是在叫别人“老狗”。老胡似乎有些警觉,非常用力地看了我两眼。我当时的表情木讷,没有取笑他的意思,他似乎就认了,或者说认栽了。
我就这样算是和老胡认识了。
一个多月后,老胡再次从我家门口经过,我家狗又吠起来了。有了上回的经验,老胡这回没有采取任何手段,就直直地立在那儿。我听到狗吠声有些特别,就走出门去,一看,老胡好像是在我家门口门前立雪。这回我没有揪狗的耳朵,直接叫它滚开。狗先是停止了吠叫,再把头抬起来看了我几眼,发觉我是认真的,先是朝我摆了几下尾,算是道歉,再是夹着尾巴开溜了。
这回老胡不再喊我兄弟,而是小哥。小哥顾名思义,小孩的哥哥。我在老胡这里降了辈分。
老胡说,小哥,有事没有,没事陪我赶场去。我心里自然是非常乐意,但又不能立马表现出来。我回答说,等我回屋去问问大人。我这样回话的目的无非是两个,一个是在老胡面前显得我特别有家教有教养,二是得给家人吱一声,也好知道我的去处。当然我更知道,只要我想出门,家人都会大力支持的,眼不见心不烦,我走了,家人兴许还有一份好心情。
他带我第一个去的乡场叫鼠场,老胡对我说,今天我们要上演的节目叫狗拿耗子。我有点弄不懂,狗拿耗子是一句骂人的话,怎么会变成节目呢?老胡说,到时候你看看。
他把我们开来的破三轮车停在狗市上。所谓狗市,就是一条乡村公路的一部分,那里有狗交换,就叫狗市了。他命令我从车上把装狗的笼子搬下来,再把装耗子的笼子也搬下来。这回,他运来的狗不多,耗子也不多。狗我数了数,一共有九条,耗子多些,但他却说,只准往外拿出三只来。
九条狗的脖子上各白都拴了项圈,但牵狗的绳子却只有一条。这就让我犯难了,九条狗和一根绳,虽然我上学的时间基本上是在睡觉,但我还是知道这根本无法分配。我正在犯难的时候,老胡走过来,催促我快点。我用什么方法快点呢?我摸头不着脑。老胡走过来,说,小哥,你动动脑子。我是在动脑子,但脑子它不动啊。老胡等了一会儿,我以为他会生气,然后冲我骂:你他妈的猪脑子,你给我滚!那样,我就有台阶下了,我就会回应他:我操你八辈子祖宗,老子这就滚!可他没有骂我。他把我拉到狗笼边,连续问我几个问题。他先问:狗笼里有几条狗?我答:九条。问我笼子里有几条母狗?我答:我不知道。他说,你不知道你看呀。我就用双眼盯着每一条狗的屁股看,最后我回答:一条。他说,这就对了。但是我还是想不通,一条母狗和一根绳子和放出九条狗来有什么关系,我一边拿左手抓脑壳皮,一边想法子。老胡看到我那个屌样子,又好气又好笑。他非常地无奈,走过来说,你把母狗拴起来,公狗就不会跑了。
我决定照着他说的去做。我右手拿绳子,左手什么也没有拿,就径直地朝笼子走去,老胡却叫住了我。老胡说,小哥,你怎么这么冒失?我知道我冒失,但不知冒失在什么地方。我非常无助地喊了一声:师傅。他说,车座那里的蛇皮口袋里有根骨头,你拿上它。
有一根骨头,母狗就非常听话。这回我把左手和右手的功能作了交换,我用右手拿骨头,用左手拿绳子。我当时想的是,我右手力气大。我当时还想到我们常在镇的一句骂人的话:一根骨头哄几条狗。这句话的意思是一个女人同时和几个男人周旋。我想,我的脑壳在关键的时候还是有用场的。当然了,如果一点用场都没有,还要脑壳做什么呢?
母狗非常顺利地被我套上。母狗是被我套上了,但我不敢冒失地把它牵出笼子,我怕其它那八条公狗跑。老胡明显看出了我的忧虑。老胡说,小哥,别怕。我说,师傅,我怕。现在我的脑壳已经开始有点开窍,知道老胡的一声不怕里肯定有学问,于是我就尽量地装出无知。老胡说,小哥,你看看狗羞。我问,师傅,哪儿有狗羞?这下老胡火了,他冲我吼:就是狗屄!他这一吼,引得全狗场的人都朝我开怀大笑,我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朝着母狗的屁股看去,母狗屁股上挂了一个熟透的桃子。
由于骨头的作用,母狗出笼子时非常积极。母狗一出来,公狗们就争先恐后。老胡让我把母狗定位在公路边一块空旷的草地上。母狗站着,老胡走过去,摸了摸母狗的头,再顺着母狗的耳朵、颈子、背梁骨摸下去,摸到腰窝处,他轻轻一使力,母狗就乖乖地坐下了,母狗一坐下,其它八条公狗同时俯首在母狗的屁股后面。
接下来是捉耗子的场面。
放耗子却是老胡亲白示范。他让我把装耗子的铁笼子提给他,铁笼子一提动,耗子就在笼子里缩成一团,我从车上把铁笼子提起来,朝着狗坐的地方走去。在我要到狗的身边时,老胡接过笼子,我以为他立马就要把铁笼子打开,可是他不急,他先是把铁笼子放到地下,再从他随身的包里掏出些食物来,投到笼子里,笼子里的老鼠,也许习惯了他的喂食,食物一投进去,耗子们就忙活起来,不一会儿,他投进的食物被耗子消耗得一干二净。再接着,他用两根棍子朝笼子里递进去一个装满水的小杯子,杯子是用一个矿泉水瓶盖做成的,瓶盖上穿了一根线,棍子夹着线的中部,他打开笼子上面一个比瓶盖稍为大一点的孔,把装满水的瓶盖往下吊,而耗子也非常地讲规矩,各自向笼子的四周缩,让出中间的位置,瓶盖一放下,耗子们陆续地拢过来,瓶盖里的水一下子就喝光了,老胡通过笼子顶上的孔陆续给里面的瓶盖续了三次水,我看出耗子们对水似乎还很饥渴,但老胡却停止了加水。
接下来就是狗咬耗子的游戏了。老胡先是把装耗子的铁笼子提到公狗堆中,几乎是让所有的狗都对笼中的耗子有了了解,然后才把我叫到一边,说,小哥,你过来放耗子,只能放出三只。而我心中没底,这一笼的耗子只能放出三只来,我不知道从何处下手。而此时老胡的脾气似乎特别地好,他在笼子边蹲下来,把笼子侧边那个用铁丝捆紧的门的铁丝解开,然后小心地抽动门板,门板抽到大概5厘米的高度,他就让我把两根棍子伸到铁笼子里面去朝外面赶耗子,他看到我似乎要同时用两根棍子赶时,就让我停下来,他说,你得有个分工,一根负责赶,一根得负责维持笼子里面的秩序。
赶出第一只耗子很是吃力,第一只耗子刚出笼子时,似乎有些傻,它有一分钟几乎是一动不动,但这一分钟一过,它就抓紧时机,朝草丛中猛冲。此时有三条公狗说时迟那时陕,集体出击,似乎想对耗子形成合围之势,可耗子也不省油,耗子见缝就钻,但钻也没用,大概不到五分钟,那只耗子就被一条公狗咬住。
我以为那条公狗会大快朵颐,它却只把耗子含在嘴里,紧接着,它朝母狗坐着的地方走去,紧接着,它把耗子送到母狗的嘴里,母狗接过耗子,公狗先是在母狗的嘴巴上舔了几下,然后转身,朝着母狗的尾巴走去,当它把嘴巴差不多送到母狗屁股上去的时候,母狗非常快乐地摇了摇尾巴,像是为它承诺什么。我突然明白,老胡在狗咬耗子的表演中,用的是美人计。
接下来老胡开始叫卖。他说,谁要这条狗,三条换一条。没有人应。老胡也不着急,他让我放出第二只耗子,这时,捉到耗子的那条狗像得胜的将军,稳坐了属于它的江山。另外那七条还没有建功立业的公狗们立马上阵,这下阵势大了,但阵势大了问题也出来了,由于场地有限,加上僧多粥少,公狗们似乎乱了套,耗子也趁势从我的视线中溜掉。在我为老胡担忧的时候,一条公狗却得胜归来,归来的公狗按第一条公狗的程序走完了向母狗献殷勤的全过程,母狗最后也给了它摆尾的承诺,母狗继续享用公狗们献上的食物,两只公狗就在一边心安理得地待着。
老胡再次叫卖,谁要这一条,三条换一条。这时,围观的人群中有人答话,说,三条换一条,你也太黑了。老胡却不理会这些,他让我放出第三只耗子。
第三只耗子似乎是高智商,它一出来,就往人堆中钻,这就造成了场面的一度混乱。人怕耗子,狗又怕人,狗似乎就变得没有了用武之地。而剩下的六条狗却不紧不慢,它们各自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有点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架势。狗们一个一个地从围观的人群的人缝中见缝插针,最后对耗子形成了合围。这下奇迹发生了,六条狗围着一条耗子,谁也没有邀功和占为己有的意思,它们先是集体伸出 -只前爪,每人给耗子一个耳光,看耗子晕死过去,集体伸出嘴巴,往前一拱,直接把耗子抬给了母狗。这下母狗可是真的感动了,它先是把耗子接过来,一嘴咬死,它可不想让到嘴的肉给跑掉了,然后它一个接一个地亲吻这六条狗,一次接一次地给它们摆尾巴,围观的人们看得入迷,这时,老胡又叫卖起来:三条换一条,谁要?这时,答话的人明显地多了。有人说,三条就三条,一条大的,一条半大的再加一条小的。老胡说,看在乡里乡亲的面上,行。就这样,八条公狗换二十四条狗,他五马换六羊,越换越高强。
接下来我就死心塌地地当他的跟屁虫,不管他走到哪里,我都跟到哪里。我一天努力地侍候他,也尽力伺候他的那一堆狗。有一天,他对我说,小哥,我们去做一桩无本的买卖,到时二一添作五。所谓二一添作五,就是对半分成的意思。那时,我跟他已经跟了差不多半年。我嘴上不说,心里白然高兴。一个人,不为锅边饭,就不会在锅边站,我这么跟他,不就是图点利吗?但我还得表示推让。我说,师傅,我怎么能和您老人家分利呢?老胡说,什么师傅徒弟的,我早说过了,老少合三班,没什么长幼之分的。他看我似乎还要坚持,就直接掏出了谜底:捉流浪狗。
捉流浪狗自然是无本生意,在我们常在镇,人们习惯于在春夏秋养狗,一到冬天,差不多一大半人家都得把狗赶出家门。说到这里,我得说说我们常在镇的人都有那么一点点难言之隐,因为大部分人家的家境都不富裕,养狗要么是跟风要么是在一段时间着实有需要,但一进入冬季,问题就来了,狗大多都有浓重的体味,除了个别位高权重的人家,房屋都很挤,很多人家为了节约冬天取暖的经费,大都在这个季节不开窗子,自然啦,人们为了自己过舒适一点,就得让自己的宠物们日子难受一点,这样一来,一到冬节,常在镇的一些角落,有时甚至大街上,流浪狗们顶着寒风冒着霜雪,这就给我们送来了宝贵的财富。
我说,师傅,我们说干就干。老胡说,别急,得等到火候。我问他火候是什么?他说,时机。
我们决定在冬至前一个星期出手,老胡是这样打算的:我们晚上去捉流浪狗,白天把流浪狗拉到乡场上去换土狗,再把土狗卖给敲狗匠。由于我们常在镇有在冬至吃狗肉的习惯,狗肉一到冬至前几天就非常翘市,狗肉一翘市,作为狗肉的上游资源的狗价钱自然就比平时高出许多。
接下来我就向他请教捉狗的方法。老胡说,不急,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你就会了。我当时想,是不是像偷鸡那样?偷鸡我会,我们习惯于把偷鸡说成是钓鱼,我们拿一根鱼线穿上一粒包谷米,往有鸡的地方一丢,鸡会把包谷米连同鱼线一下吞下肚,这时,你只要把鱼线一收,鸡就会像上钩的鱼一样乖乖让你牵着走,而且不会发出一点声音。
第一天,我白作主张地买了些鱼线,还买了一包肉包子,我是想把鱼线穿在肉包子上,再把肉包子给狗扔过去,俗话不是说,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吗?我想,狗是好这一口的。哪承想,我这又错了。好在老胡有超人的智慧,就让我将错就错。老胡让我把肉包子拿出来,我问,拿出来干什么?我怕他一生气,把肉包子给扔了。老胡说,你拿出来嘛。
我就拿出来了。他抓起一个,往嘴里塞,由于他的嘴里塞得有包子,他就示意我跟着他学。我说,师傅,我出门的时候吃得饱饱的,现在吃不下。这时他拿起的那个肉包子已经下肚,嘴巴就腾了出来。他说,吃不下也要吃。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有用。
我只得跟着他拼命地吃肉包子,我们使劲吃啊吃啊,肉包子被我俩全吃下了。这下,问题出来了,我问他,师傅,哪儿有厕所?他用手一指。我朝他手指的地方看去,那哪里有厕所?那里是常在镇一个废弃的公园。上届常在镇的头儿们为了加快常在镇的城镇化建设,提升常在镇的文化品位和给市民提供一个良好的文化休闲场所,就耗资上千万在镇郊建了一个名叫“常乐”的公园,公园建成了,除了开业剪彩那天镇机关和学校全部出动外,这块场地就留给了流浪狗和杂草。特别是杂草,它们非常珍惜这千载难逢的机遇,感恩戴德般的疯长,它们几乎是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把能长出来的都长出来了。我正在犹豫去不去,肚子却不让我选择,在这时,我认清了做一个人的无能,他会让一泡屎折腾得六神无主。
公园自然是最好的去处了。我正欲迈步,老胡却叫上我,他递给我一包东西,让我边屙的时候边撒在屎上。他还特别强调,不能撒多,撒多了就会坏事。我拼命地忍着,问老胡,师傅,这是什么东西?他才说,马钱子。
马钱子是一味中药,但在我们常在镇,它最大的功效是用来药狗。这下我明白了,我去屙屎,狗吃屎,我在屎中埋上马钱子粉,狗就自然地被药了。因为狗是改不了吃屎的本性。
我朝公园跑去,老胡也跟在我的后面。我一到公园的杂草丛中,像机关枪连发,而老胡却不是一般的精明,他连屙屎都精打细算。他先在一个地方屙一点,抬起屁股,在那泡屎上撒上马钱子粉,再弓着腰、提着裤子换个地万,他五次三番,把一泡屎屙到他预先设计好的堆数,最后才鸣金收兵。
我俩就坐在公园的一条石凳子上等着狗们的到来。
第一个出现的是金毛,它是被老胡设下的埋伏吸引过来的,第二个出现的是哈巴狗,也是被老胡的埋伏引诱,接连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老胡设下的埋伏一共拿下了九条流浪狗。而我的脸有些挂不住了,我有些性急,老胡却沉得住气,他说好酒慢发作,你就等着好收成吧。
等狗的到来实在是一件难熬的事,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我看到被老胡的埋伏算计的狗们一个接一个地在草地上睡下了,就等我们拿蛇皮口袋去装了,我的埋伏却还没有命中敌人。
天已经从擦黑进入深夜。我想抽一支烟,可老胡不让。老胡轻声对我说,小哥,这可不是幽会,这是偷鸡摸狗。没办法,我只得忍了。
就在我几乎彻底失望的时候,一条大狗进入到我们视线,我们同时屏住呼吸,怕哪怕是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让我所布下的埋伏前功尽弃。大狗朝着我设定的目标前进,再前进,再前进……终于,我看到了狗在吃了,它开始只吃一点点,像那些恋爱中表现得羞怯的女人,接着就大嘴大嘴地吃将起来。这时,我再没有心思去想一个恰当的比喻了,我为我即将到来的收获高兴着。
老胡把蛇皮口袋往我手里一塞,意思是说,开始干活了。一起塞过来的还有一双帆布手套,他让我戴上,说,起码有个防护。
九条狗装了三条蛇皮口袋,为了让狗能够呼吸,我们在扎紧袋子口的同时,在袋子的身上开了无数的小口子。我们刚把这三袋狗搬上车,那条大狗就倒下了。由于我不知轻重,撒在屎上的马钱子粉有些多,我怕大狗死,那样就卖不上好价钱了。老胡说,先不管这些,先把它装上,回去再计较。
我们用了一个很大的袋子才把那条狗给装上,抬上车的时候,由于老胡毕竟老了,不太使得上劲,我决定自己把它扛在肩上,可老胡执意不肯,他说那太危险,于是我们走两步歇一会儿,走三步再歇一会儿……弄得老胡差不多是筋疲力尽。
狗弄到他家,他让我先把蛇皮袋的口解开,再给每一条狗的脖子上套一个项圈,小狗用尼龙绳拴在树桩上,大狗用铁链子拴在门方上。我说这些狗差不多都断气了,他说,不会的,狗有七条命,往地上一扔,采采地气,一时半会儿就活过来了。
除了那条大的,其它九条流浪狗第二天一清早我们就拉到一个叫猫场的乡场去,三下五除二给换掉了。这一个冬至,我们小发了一笔财,我们把流浪狗运到乡场上,再把乡场上的土狗换到城里来卖给敲狗匠,除去这一段时间的吃喝拉撒和老胡的车钱,老胡分了两万块钱给我。老胡还说,那晚你第一泡屎药的那条狗,归你。我说,我不要。老胡说,你缺心眼啊,那是条名犬,是著名的苏格兰牧羊犬,至少值这个数。他把他的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放在我眼前来回地摩擦,这是手语,我知道这手语读“七”,但我不知道是七百还是七千?我说,七百?他说,狗眼看人低,少说也是七千。我说,崽呀,这些狗东西,才舍得,扔一条狗,就是扔七千块钱。
我还惦记着拿流浪狗换钱的事,我说,师傅,今晚还去不去弄流浪狗?这一个星期来,为了弄流浪狗,把我的屁眼儿都弄滑了,成天就想着屙屎的事。老胡说,算了,剩下的交给镇里的打狗队,他们不打狗,就有可能会被解雇。我似乎有点可怜那些流浪狗的命运,就说,打狗是一件血腥的事。老胡却若无其事。老胡说,哪张钞票不沾血?我们所能做到的,我们钞票上的血,不是我们亲手沾上去的。
别人过冬至我们也得过,冬至一过,白天的日子就会一天天变长,一直到下一年的夏至结束。好在我们吃的是羊肉,我想过无数个吃狗肉的场景,其实想归想,如果端上桌的真的是狗肉,肯定我也不会放过。
一转眼,整个常在镇就春暖花开了,花开时节也是母狗发情的季节.被我那泡屎药倒的狗老胡一直替我养着,我们一天接一天地赶场,有时是为了做狗生意,有时也不全是。那天,我们来到一个名叫春场的乡场上,整个春暖花开的春场简直就是一个大大的公园,我们走到工商所门前,看到门口贴得有一张告示,告示上说公开招考市场管理员,要求是具备高中和高中以上学历和年龄在25周岁以下的乡土人才。老胡反过脸来,问我上过高中没有?我说我上过。问我多少岁?我说,师傅,你不是知道吗?老胡说,少废话,快说。我说我二十三岁出点头。他说,那,你去报个名。我说,报个锤子啊,一提起考试我就头痛。他说,你认为我就不头痛吗?这么些年来,跟我的人不少,就没有一个成器的,看到你稍为成一点器,这不,你不是又要走了吗?我说,师傅,我从来就没有提过“走”字啊。他说,你不提,我替你提了。他还问,何时正式考试?我说,还有一个月连六天。他说,那天正好赶春场,我亲自送你来。我就在他的一再催促下去报了名。报完名,他余兴还在,就拉着我去下馆子。你不要小看乡场上的馆子,门面不大里面的货却一点不差,老胡点了油炸蜂蛹,春笋炒斑鸠和药膳王八汤,外加一盘油炸拼盘。我看拼盘里有辣椒、花生米、土豆片,还有小鱼鳅和蚂蚱。这可了不得,尽是些山珍和美味,接着他还要了两斤包谷烧。这家馆子里没有包间,老板娘就让我们到她家里屋里去享用。
我是第一次见识了老胡的酒量,他喝酒像喝汤,我陪不了他,后面他同意他喝酒我喝汤。
由于酒的陆续下肚,老胡的话也多了起来。他说,做生意如做人,你做人好,生意就好,你把做狗生意的事理通了,做人的道理就明白了。但我却始终明白不过来,比如说他第一次带我到鼠场去卖狗时玩的花样,比如说夜晚我们去常乐公园屙屎,再比如说金毛和哈巴狗为什么要拿到猫场去换,为什么过了冬至就不再去打流浪狗的主意,为什么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们会在春场的一家馆子里喝酒。我决定借着他的酒兴来一个刨根问底,要不,也许就再没有机会了。
我站起来,我说,师傅,我想向你请教几个问题。他把右手肘撑在饭桌上,用手掌托着下巴,我发觉他的头有些重了,但他似乎还非常清醒,他用力把头一抬,把左手掌打开,举到快过头顶的位置,然后三番五次地往下压,意思是说,让我坐下。我偏不坐。这下他有些火了,他说,小哥,你还认不认我是你的师傅?我说,我认。他说,你认就得听我的话。我说,我站着是想听你的教诲。他再说,你还认不认我是你的师傅?我决定不再坚持,坐着听也并不是不可以的事情。我再说,我认。他说,你认你就给我跪下,给我磕三个响头,再接连叫我三声师傅。我这才发觉自己把这件事情玩大了,玩得我骑虎难下了。说句不恭敬的话,我原本叫他“师傅”,的确有一层“老狗”的意思,我压根儿就没有把偷鸡摸狗当回事,只是在这个年龄段百无聊赖,顺便陪他玩玩,哪知这一玩就玩大了。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世上也没有后悔药卖,我只得硬着咽下由自己屙出来的这泡硬头屎,列祖列宗,晚辈对不住了,你们教导我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现在我认老胡为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认偷鸡摸狗的人为父,我不孝,我泪流满面,一下子跪了下去,连磕了九个响头,我在脑门上磕出了一个大包。
事实证明,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有多大的付出就有多大的收获。老胡的酒意一下子被我的响头冲去了一半,他见我不再磕头了,就从桌边站起来,亲手把我扶到他身边,说,徒儿,你现在就是我的徒儿了,我让你吃师傅的口水。
徒儿吃上师傅的口水,就意味着能够自立门户了。此时我格外地担心,我这一辈子喝了他的口水,下辈子的日子是否得用讨口来偿还。而老胡却不管不顾,他拿起我的饭碗给我盛了一碗满满的王八汤,他努力搜索了几下口腔和喉咙,再把搜索出来的东西在嘴里揉成一团,他端起我的饭碗,嘴皮和饭碗的边沿亲密接触,然后用胸腔的气一推送,一个网滚滚的球就滚进了汤里。
接下来就是我的事了。说句老实话,我非常的恶心,那口几十年的老痰黄中透绿,它的比重似乎比王八汤要轻一些,但由于不是同一类货色,就不能形成水乳交融,此时我似乎对这口老痰看走了眼,我发觉它分明就是一颗王八蛋,我双手把盛有王八蛋的王八汤端起来,单膝跪地,一仰脖子,所谓师傅的口水就下肚了。喝下这碗王八汤我彻底变了,我的内心非常地毛燥,全身毛焦火辣的,我知道这与师傅的口水没有多大的关系,这全是王八给害的,王八汤是大补,我这身子骨哪里招架得住?
我所请教的问题和答案是在十四天之后一并提交和得到答复的。养在老胡家的苏格兰牧羊犬已经高度发情了,狗羞变成了一个熟透的桃子。师傅说,我开车,你陪着,我们带它到市里去。他不由分说,就从车库里开出他的宝马车,他让我坐前面,狗坐后面。我说,有这个必要吗?他说,小哥,你不是报考了春场的市场管理员吗?偷鸡都要蚀把米,哪有没有付出就有收获的?我说,真要蚀米,送点真金白银不就得了?他说,你小子还是嫩了些,现在是什么时候,现在风声这么紧,谁敢再收你的银子?送狗就不同了,苏格兰牧羊犬可是宝贝,你再给宝贝里的肚子里装上宝贝,这不就是一份大礼吗?
春天市里的狗市真的热闹,卖狗的有一条街,买狗的人比一条街还要多出好几倍。老胡来之前就联系好了老板,我们的狗直接拉到了老板家的别墅。狗一放下来,双方既没有讨价也没有还价,公狗似乎见的世面很多,对我们的母狗并不上心,我有些急,可老胡和老板都不急,老板叫一个女的泡了一泡春茶过来,我们就开始慢慢地品。一泡茶喝完了,狗那边还没有动作,我们就继续喝第二泡茶。我替我们的母狗着急也替自己着急,照这样下去,要耗到什么时候?
第三泡茶喝起来有些寡淡,我们百无聊赖,可狗们却上了劲。我扭过头去,我还是黄花童子,是不宜看这些的,可老胡和老板却上劲了,他们评判着狗的一招一式,就像体育比赛的现场直播。
等狗们弄完,老胡从包里摸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千八百八十八元钱,双手给了老板。老胡说,发财发财!老板说,恭喜恭喜!我有些心疼老胡的钱,我说,我们的狗被别人弄了,还倒贴钱。老胡说,这就看是谁求谁了。
回到老胡家,师母已经做好了饭菜。我们把苏格兰牧羊犬放出车外时,它先是伸了一会儿懒腰,然后朝我们一个劲地摇尾巴,我们知道它此行非常地满意和快乐,兴许还会有它和我们共同期望的收获。
师母拿出一瓶包谷烧和老胡对饮,也给我倒了一小杯。他们似乎并不在乎我在场或者不在场,酒一杯接一杯地灌。师母还是会掌握分寸,差不多的时候,她就收了手,剩下就只有我和老胡了。我把我那天在春场准备问的话一股脑儿地问了出来。当我问到狗咬耗子那一场生意时,老胡说,鼠场的人就是那个性格,他们习惯于占别人的便宜,这不,公狗把捉来的耗子都献给了母狗,这公狗的所作所为不就是他们所期望的吗?当我问及猫场的人为什么喜欢像金毛和哈巴狗这样的流浪狗呢?他说,金毛和哈巴狗除了我们知道它们是流浪狗,还有谁知道呢?他说,猫场出官,有大官也有小官,猫场的人大都沾上了这些官儿的腥,所以日子就过得比其他乡场上的人滋润,这人的日子一过得滋润,就想过上更美好的生活,家里如果养上金毛或者哈巴狗,不就和城里人的日子一样吗?到时他们和他们的官儿亲戚们的家人谈到养狗时,话题不就要近得多吗?我问及我们为什么在捉流浪狗时不用别的诱饵而是屙屎?他说,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再说,你屙屎又不要一分钱的成本,又何乐而不为呢?我再问,为何在冬至过后就不再打流浪狗的主意呢?他说,凡事都得有个度,乡下就那么点市场,你把市场都填满了,哪儿还能捞上油水?我再问他为什么在春暖花开时我们跑到春场的馆子里去喝酒?他说,春暖花开了,是该享受春色的时候了,狗们都忙着去发情,就像你这个年纪一天就惦记着女人,你要是再在它们身上打主意,它们就会合起伙来和你拼命,要钱还是要命,你就得掂量掂量。
我再也想不出我还有什么需要追问或者说请教的问题,我不是把别人问得哑口无言,而是被别人回答得哑口无言。我下意识地端起酒杯,我想一醉解千愁,突然发觉对面坐着的是老胡,我灵机一动,就用这杯酒敬了他。酒对我来说真他妈不是什么好东西,一杯酒下肚,我肚子里翻江倒海,似乎人生中的酸甜苦辣涩全部给翻了出来。
一个星期之后,我发现我对狗羞的比喻明显是一个错误,它不是一只熟透的桃子,而是一朵怒放的桃花。因为一周之后,这桃花谢了。老胡说,苏格兰牧羊犬怀上了。又过一周,老胡牵着狗,还有我,登门去求了我们常在镇最大的领导。领导非常识货,说这狗就是好。老胡趁势说,不只一条,至少七条,都是绝对的纯种。领导和老胡同时看着苏格兰牧羊犬微微鼓起的肚子,都心照不宣地笑了。
领导问老胡,你找我有什么事?老胡说,也没什么大事,我徒儿报考了春场的市场管理员岗位,想让您老网开一面。领导说,这事难办,现在都是逢进必考。老胡说,这我知道。老胡还说,经靠和尚念,法靠官来行,行不行就你一句话。领导说,难得老胡高看。老胡说,我哪能高看啊,狗眼看人低哩。说完这话,两人都笑了。
领导让我回去备考,老胡对我说,你不把名字写错,这事就定了。名字我自然不会写错,但我真的不太相信一条狗的能量。我想,权且相信一条苏格兰牧羊犬的能量吧,经过这大半年在狗场上混,我似乎懂得了很多,也明白了很多。此时老胡说,徒儿,现在你脚下有两条路,一条是富,就是像我这样鸡鸣狗盗;另一条是贵,就是去当市场管理员。我问老胡,师傅,市场管理员又“贵”在哪里?他不假思索地对我说,我这辈子吃的是狗,你当市场管理员后,就可以吃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