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世纪语言学范式看词汇函数理论

徐 涛

（哈尔滨师范大学 斯拉夫语学院，黑龙江哈尔滨 150025）

一、引言

“词汇函数理论”（лексическая функция，lexical function）是《意思⇔文本》模式理论中最重要的一个分支理论，是俄裔加拿大语言学家、莫斯科语义学派的境外代表人物И.А.Мельчук所提出的。虽然该理论自提出至今已有40余年的历史，但国内俄语学界真正开始关注该理论还是近十几年的事情，张家骅（2002）、蒋本荣（2010）、徐涛（2011）曾对该理论做过介绍，其中也包括汉语界学者章宜华（2002）、张志毅（2007），而对该理论进行研究的专著为薛恩奎的《<意思⇔文本>语言学研究》（2006）、徐涛的《词汇函数的理论与应用》（2013）。关于“范式”（paradigm），我们主要采取廖七一（2001）对此概念的理解。他认为范式实际上包括了科学共同体所共有的理论假设、研究模式、研究方法、价值标准和形而上学的原则。范式不仅是科学研究的必要条件，而且是学科成熟的标志：只有当一门学科的研究者（至少是一部分研究者）形成了共同的范式，该学科才从前科学时期进入科学时期。20世纪的语言学主要经历了三次具有“革命性”意义的语言学主流研究范式，即索绪尔的“结构主义系统论”范式、乔姆斯基的“转换—生成语法”范式和“认知主义”（或称“人类中心论”）范式（赵爱国，2013：1）。

由于词汇函数发展和完善几乎贯穿整个20世纪中后期，且其思想基础又来源于索绪尔的“结构主义系统观”，并受到乔姆斯基的“转换—生成理论”中“转换”思想的启发。因而本文结合20世纪这三大语言学主流研究范式，来探讨词汇函数理论产生、发展的时代背景，与这三大语言学主流研究范式之间的关系。我们以不同时期语言学主流的研究范式对其进行批判和审视，以找出词汇函数理论的优势和不足，这对我们结合当代语言学主流研究范式提出具有原创性的语言学理论具有积极的意义。

二、索绪尔的“结构主义系统论”范式

20世纪的第一次语言学范式自然要属索绪尔和他的《普通语言学教程》。不仅是《教程》中所承载的索绪尔的学术思想对后世的语言学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就连承载着索绪尔思想的这个载体本身，都成了后来《普通语言学》版本学研究者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应当说，用“革命性”来描述索绪尔对语言学所做出的巨大贡献是毫不夸张的：他提出把语言现象区分为语言和言语，把语言作为语言学唯一的研究对象；他提出对语言的研究应采取共时和历时的区分，从而把语言学从历史学的附庸地位中解放出来；他提出语言符号是由所指和能指两方面构成的，从而为我们清晰地勾勒出构成语言系统内部网络节点的状况；而这些“节点”（索绪尔称为“语言事实”）以不同于系统中其他语言事实的“价值”存在于系统之中，这种价值也是系统催生出来的；他又提出句段关系和联想关系（后来在L.Hjelmslev的倡导下，改称为“组合关系”和“聚合关系”，因为“联想关系”这个名称具有过于强烈的心理性，容易和语言学思想中的社会心理学观点纠缠不清），从而揭示出语言系统内部各节点之间的连接状况，也正是这种“形式”和“关系”，构成了“系统大于各个语言单位相加之和”的语言系统论思想。由此，“语言是一个独立的、封闭的系统”的论断便为后世的语言学发展留下了最为宝贵的财富，它奠定了结构主义语言学的理论基础，成为后来布拉格学派 “音位对立理论”（以Н. С.Трубецкой 和 Р. Якобсон 为代表）、哥本哈根学派的“语符学”（以L. Hjelmslev为代表）和美国描写主义学派的“描写方法”（以F. Boas，E. Sapir和L. Bloom field）为代表）的重要理论基础（冯志伟，1999：36）。

然而，索绪尔的“系统论”是一个单一语言的系统论，虽然索绪尔成长于历史比较语言学的土壤，讲授过几乎是整个印欧语系的主要语言，包括希腊语、拉丁语、梵语、波斯语、古日耳曼语、古高德语、古英语等，但他深知历史比较语言学的弊端，并“急于”要同“跨语际”的“对比”研究的方法论划清界限。从他倡导“共时论”、“封闭的系统论”等思想（而不是“历时的”、“比较的”的历史比较语言学的方法）就可见一斑。

三、乔姆斯基的“转换生成语法”范式

第二次范式则要说到Chomsky和他在《句法结构》（1957）中所提出的转换生成语法。正如冯志伟先生（1999：206）所指出的那样：“如果说，索绪尔语言学说的提出是语言学史上哥白尼式的革命，那么，乔姆斯基的转换生成语法的提出，则是语言学史上的又一次划时代的革命，即‘乔姆斯基革命’。”虽然Chomsky的转换生成语法自问世以来经历了不同的阶段，但其始终着眼于探求人类语言共有的、高度概括而又十分简明的普遍规则。

在这里我们更关注他的“原则和参数”理论。在乔姆斯基看来，人类的语言中含有一些共性的语言知识，这些语言知识是人作为一种高级动物与生俱来的本领，称之为“语言能力”，这些语言能力对所有正常的、亟待习得语言的婴儿来说都是共通的；而婴儿在成长的过程中，由于受到不同的外部语言环境的刺激，因而掌握了不同的语言，这些语言的根本“原则”是相同的，不同的只在于各个语言具体的“词汇”和“词法规则”，即不同的“参数”，但这些语言背后的句法规则是基本一致的。儿童习得语言的过程，就是在总体“原则”的指导下，不断调整各个具体自然语言所具有的不同的 “参数”，达到掌握和运用语言的目的。可以说，乔姆斯基的“原则和参数理论”是一种“跨语际的系统论”或“泛语言系统论”。

词汇函数理论就是这样一种具有“跨语际系统论”特点的语言学理论。因为“每个标准词汇函数所表达的某一抽象语义关系是不依赖于任何单一的一种语言的……因为（在任何语言中都具有足够广泛的结合性）这一特性是由抽象语义自身的本质属性决定的，而不是由某一语言决定的”（Мельчук，1999：109）。词汇函数理论的创始者Мельчук本人就精通英语、法语，并积极的展开多语种的应用研究，包括编纂外语词典，如《法语详解组合词典》和进行多语种的机器翻译研究，如俄英、俄法、俄德、俄西、俄日等的语言自动翻译。

当然，词汇函数理论并不是一个独立的理论，它是《意思⇔文本》理论的一个重要分支。《意思⇔文本》模式着重研究词汇函数中体现熟语性固定组合关系的那一部分，即这些函数的输出值或词汇函数的意义/表达式，只能与一些相对固定的关键词具有对应关系。从这个意义上说，词汇函数理论更接近于词汇学理论，它不同于转换生成语法把语言看作是一个纯句法之间相互转换的理论。可以说，词汇函数理论还不是一个与转换生成理论具有同等独立地位的（母）理论。至于说到《意思⇔文本》模式理论，则可以说是转换生成理论的进一步发展。它的思想根源于Chomsky的转换生成理论，接受了“深层结构”和“表层结构”的区分以及多层转换的思想，但却与Chomsky的思想有着本质的区别，具体区别见下表。

转换生成语法和《意思⇔文本》模式理论的主要差别

四、认知语言学家的“认知主义”范式

认知语言学则是20世纪语言学史上的又一次“革命”，虽然这种提法有些学者还持保留态度。这里对“革命”的理解体现了这个词的另一层含义，即破旧立新。如认知语言学家们自己所说，它是“对乔姆斯基的反叛”，是“对乔姆斯基革命的又一次革命”（王寅，2007：X）。认知语言学与转换生成语法之间的区别概括为以下三点（同上：28-30）：第一，前者主要强调语言的“体验性”、认知主体的想象力，坚决批判语言天赋说。第二，将语言视为人类整个认知能力的一部分，而不是一个独立的系统。第三，语言的基本功能在于表义，研究语言时必须将语义置于首位。

如果说，认知语言学否定语言天赋说（第一点区别）是对Chomsky思想的反叛的话，那么其否定“语言是一个独立的系统”的观点（第二点区别）则是“革”了索绪尔的“命”，更甚至说，其将“语义置于首位”（第三点区别）则是“革”了整个结构主义语言学的“命”。因为它否定了结构主义语言学“语言是一个独立的、封闭的系统”的论断，不再将“语言”看作是一个系统，把这个“非系统”的对象物变得既不“独立”（语言能力只是人整体认知能力的一部分），也不封闭（考虑到语义的因素，因而语言现象的解释要依赖语言的使用者所具有的对于客观世界的百科知识，而不能仅仅从语言内部系统的层面来解释）。其实，认知语言学这场革命的发起也有Chomsky本人的一份功劳。具体理由如下：第一，“认知语言学”这一术语首先出现于1971年，用来指真正研究大脑中的语言（同上：10）。但Chomsky早在1965年就曾发表过“作为语言学一个特殊分支的认知心理学”的言论，肯定了作为认知心理学同语言学相结合产物的认知语言学的语言学研究前景。第二，Lakoff和Johnson将认知科学划分为第一代和第二代。第一代认知语言学的代表就是Chomsky，因为是Chomsky首创了语言研究中的认知转向（王寅，2007：28）。第三，从Chomsky后续出版的新著《论自然与语言》（2002）中也能看出，其始终未间断地致力于 “语言与心智”（第二章）和“语言与脑”（第三章）的研究和探讨，这些同时作为认知语言学重要研究对象的探讨，为认知语言学的科学性和合理性奠定了生物学、生理学的基础。

由此可见，“20世纪50年代由乔姆斯基做出的贡献直至今天仍然对语言和思维的研究产生着深远的影响，并在很大程度上为现代认知语言学的产生做出了贡献”（Chomsky，2002：4）。当然，这场革命发生在 《意思⇔文本》模式理论创制之后，因而其革命的浪潮未能席卷到这一模式理论。也正是因此，有些学者批评《意思⇔文本》模式理论“过于生硬和机械化，它没有承认语言中的连续性，没有努力寻求对可见的语言事实进行解释，没有考虑到语言使用的会话和认知机制。

五、结语

通过词汇函数与20世纪三大主流语言学范式进行对比，我们可以得出如下结论：第一，词汇函数理论描述的是词汇语义系统内部词汇语义单位之间具有熟语性的固定搭配，这是典型的 “结构主义系统论”，但它又超越了“单一系统论的限制”，从而成为“跨语际系统论”的描写工具，它为不同语言之间的同义转换架起了桥梁。第二，词汇函数的母理论——《意思⇔文本》模式理论，它又是在“转换—生成语法”范式中“转换”思想的启发下，对同语和语际之间的同义转换作出的具有创新性的尝试，即“语义”在转换过程中是首要的、第一性的，从而区别于“转换生成语法”范式研究中的“句法形式”第一性原则。第三，我们应当承认，词汇函数理论在创制之初并未考虑到在当时方兴未艾的“认知主义”范式，这也导致了其转换过程中未考虑到语用和认知因素。但它却为我们提供了启示：我们在利用词汇函数和意思文本模式解决问题的时候，可以有意识地去关注和参考这些新观点和新主张。

词汇函数理论与认知主义理论反映的是俄罗斯语言学和美国语言学研究方法的分野：俄罗斯语言学的词汇函数理论创立之初是为计算语言学研究提供基本的形式化模型，这一模式本身不是为研究人的主观认知方式而创制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它带有一定的形式化和机械性的特点。而认知语言学却恰恰是研究人的认知机制，在当时以唯物主义为主流意识形态的前苏联学术界看来具有较强的唯心主义特点，这也是认知语言学理论在90年代后期才逐渐在俄罗斯语言学界得到广泛研究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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