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磊
“人类花了几千年时间才爬到了食物链的顶端,却只生活在地球20%的面积上。当你开始潜水,才有了机会,去看到那未曾接触的80%的世界。”这是潜水第一课,潜水教练们最常用的开场白,极具煽动性。
组建潜旅团“五年级七班”的尤泠
很多人被吸引,又有相当一部分人第一次下水便打消了继续下去的念头。深入下去的人,大海成了他们的信仰,也改变了他们的生活方式。
尤泠最爱看鲸打架,吼起来跟牛一样,完全失去海洋歌手的美态。去年6月在南非,还看到了六头雄性鲸为了“争夺”一头雌性鲸的注意力而互相冲撞,并发出凶狠而沉闷的叫嚣。尤泠暗想:“哎,不就是个妞嘛。”
这是她一年中第二次去南非,不出意外,这里将成为她以后的常规线路。尤泠爱潜水,爱水下一切生物,爱用“大象”(专业水下摄影的大相机)把它们拍摄下来。
她在广州有个水下摄影俱乐部,名叫“五年级七班”,她是班长。不敢自诩为水下摄影师,但却称得上是该圈“老油条”。同时,她可能是国内最懂水下摄影器材的“大拿”之一,成为专业人士的代价,是两部佳能5DII进水报废。现在,这也是尤泠的职业:提供水下摄影器材服务和组织同学们去各地进行水摄活动。
所以,经常深夜1点,尤泠还在微信上回复“摄友们”纠结的问题:macro fisheye镜头罩和传统鱼眼罩拍微距时有什么区别?拍摄南非沙丁鱼迁徙,是不是带个广角就足够了?海豹为什么不愿意和我亲近,有没有什么办法吸引它过来?
脱离此前的生活去追求热爱的事物,多少让人狠不下心。尤泠幸运地将爱好与工作融为一体。每隔一段时间,她就要带领同学们去全球各个知名潜点进行水下采风。最近几个月的行程,尤泠已经安排得满满当当,先是元旦带着同学们去加罗林群岛的雅浦,回来休息几天后,会带两位“新生”去菲律宾学水下摄影。春节期间的安排是去墨西哥,回来稍事调整后,将去贝加尔湖冰潜。
接触潜水之前,尤泠是一家IT类外企的项目经理。自从2008年在菲律宾薄荷岛第一次下水后,这个宁静而又神秘的世界让尤泠为之狂热,她迅速又高效地融入了这个世界。先是利用所有的业余时间,找资讯、做攻略、出发、考证,如此循环。第二年又迅速地转到了技术潜水,她想看海底100米以下的世界,想进入海底沉船、洞穴的内部一探究竟。
在技术潜水领域,中国女性少之又少,愿意去挑战深度的更是凤毛麟角。在尤泠看来,正是因为容错率极低,100米这样的深度最大的考验是,面对来自深水的非比寻常的压力,你能否将烦琐的步骤冷静而正确地完成。
潜水不是竞技运动,深度挑战的完成,尤泠看到了自己生命的极限,也自信于自己内心已足够强大,即便再多挑战10米、20米也不是问题。“到此为止吧。”尤泠对自己说。
在冒险了一年半后,尤泠开始转向水下摄影。过去多次组织AA制潜旅,尤泠发现自己在制定行程、与当地服务机构沟通以及选择酒店机票方面完全游刃有余,而且组织团队前往还能有议价能力,便有了“五年级七班”。于是,搜索各种潜点,找到当地特色生物,做好水下安全调查,寻找资深的水下向导,考察当地潜水俱乐部和住宿、交通等情况,判断是否能形成固定路线,成了尤泠的工作。对于这些,她一定要亲自前往体验,因为很有可能下一趟,这里就是“五年级七班”的集体活动目的地。
并不是所有的行程都是为了形成路线。“虽然工作也是玩,也是我喜欢的,但我也要更纯粹地去我想去的地方。”尤泠说,比如今年2月去南极冰潜和拍摄,比如接下来去贝加尔湖冰潜。一方面,这些地点对潜水的技术门槛要求较高;另一方面,这是她一年当中,总要送给自己的几次礼物。
没有潜水的摄影或者没有摄影的潜水,怎么都感觉怪怪的,这是搞水下摄影的人共同的感受。郭之焱是七班水下摄影的“后起之秀”,与大多数人接触潜水是因为去东南亚海岛游不同,潜水是他有备而来的爱好。
儿子的18岁生日,郭之焱带着他从加德满都徒步到拉萨,伤了膝盖,徒步爬山的爱好无法继续。“我得找到一个去走世界的理由。”经过一番深思熟虑,50岁的郭之焱认为潜水是符合自己当前身体状况的爱好。2013年2月开始专门学潜水,成为“一发不可收拾”中的一员,平均每年100多潜。对于第一次下水的感受,他用的词是“沁人心脾”。
2013年底,他在马来西亚认识了尤泠,陆地上不爱拍照的老郭开始了水下摄影,卡片机加防水袋换成了专业设备,并开始成为七班主力,以高出勤率一同游走世界。随着技艺的精进,老郭越来越游刃有余,每次要去目的地拍什么,目的性越来越强,先看看别人怎么拍,要带什么镜头,脑子里过一遍,心里就有谱了。
水下摄影技巧的掌握总有经验可循,比如陆地上使用的广角镜头在水中变成了标准镜头,24毫米及以下超广角镜头到了水下就变成了广角镜头;比如在水中是没有红色的,所以白平衡的选择是一个难题但却有大量经验帖。若要拍出一张满意的片子,需要比陆地上更多的天时与地利。
追踪抹香鲸时,说不准就赶上她“五谷轮回”之时。她在前面怡然游弋,你紧随其后,冷不丁她突然上下游动,不一会儿你便游进了一片“巧克力奶”中。抹香鲸排便时,方圆30米海水都呈现“朱古力奶”状,你穿行而过,酸爽不已。
这最多影响到片子的拍摄,返回陆地后却是一次“在粪便中幸福感爆棚”的奇特谈资。最残酷的事实是,看到鱼球(数以万计的小鱼为了抵御海豚组成球状)的概率可能只有10%,此行的主要拍摄目的无法实现是常见的事。“这是一次心理战,和自己的较量,需要忍耐和信心,需要鼓起下次再来的勇气,人就在气馁与自我调适中强大起来。”尤泠说,其实,当你回想起吨位庞大的鲸在身边跳来跳去,海豚在水里围着你逗你玩,南非沙丁鱼大迁徙时鲨鱼、海豚、飞鸟、鲸分食沙丁鱼如同黑帮片里群枪混战的场景,失意的感觉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
在帕劳群岛,尤泠与海豚共潜,是一次美好的邂逅
真正的危险在于,你能否完美驾驭设备,在欲望与理智中找到平衡。陆地摄影和水下摄影完全不同,在水下,哪怕是比巴掌还小的GoPro,对潜水员都会带来巨大的影响,尤泠和老郭都讲述过在强流中人和相机像风筝一样身不由己的历险。水下摄影不是按按快门那么简单,需要对焦、需要打灯、需要时间、需要稳如磐石的中性浮力。
当你的注意力在追踪那条抹香鲸为了记录她的妖娆时,你激动得直喘粗气,浮力的控制不佳让原本可从容越过的珊瑚礁像宰杀鳝鱼般从你肚皮划过,耗气量陡然增加还浑然不觉;你甚至有可能被她带到一个在冷静情况下不可能前往的深度,而剩余的空气并不足以支撑万无一失的减压上升。任何超出能力范围的意外情况都有可能致命,水下摄影需要时刻保持“逢林莫入,穷寇莫追”的理智。
这些习惯的养成开始对生活细节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做事情开始缜密一些”。郭之焱的儿子小郭后来也爱上了潜水,家族的度假活动,郭之焱偶尔也会带着几个侄子去潜水。他们家庭条件优越,而外出潜水通常比较辛苦,衣服自己洗、装备自己检查。“自己为自己的生命负责,无疑是一项优秀的品质,这是潜水赐予的礼物。”郭之焱说。
去年,尤泠带领七班中的12名同学去墨西哥的瓜达卢佩拍摄大白鲨,偶遇了创造4项自由潜世界纪录的自由潜水大师弗雷德·拜里(Fred Buyle)。他是应邀来做义工的:运用他无与伦比的自由潜技术,在大白鲨身上打上电子标签,以记录其行为。尤泠邀请他上船吃火锅,他和七班同学分享了此行的经历,分享了法国电视台给他们拍摄的纪录片,耐人寻味的经历和唯美的画面让七班同学惊为天人,看到在亚速尔群岛拍摄的抹香鲸生宝宝和天生呆萌的蓝鲨时,“现场嗨翻了”。
第二天,又成功邀请全球顶级大白鲨研究学者、墨西哥的毛里西奥(Mauricio)给七班开设了一小时大白鲨生活习性的讲座,惊呆了小伙伴们。
这可能是水摄爱好者所追求的:“我们是同好知己,是把水摄当个娱乐和爱好,通过照片我们甚至可以影响到身边的朋友关注海洋。更重要的是,每一趟行程,可以见到不同人生轨迹和价值观的人,也常常可以遇到让自己内心变得更美的人,他们内心的强大可以时时刻刻影响你,这是最美妙的事情。”尤泠说。
东南亚是中国籍潜水教练最密集的区域,他们中的大多数,以潜水教练为职业的故事脉络基本一致:接触潜水,爱上潜水,辞掉原工作,一路学下去,成为教练,留在潜水学校任教,积累到一定程度后,开始到全球各个潜水中心工作,以战养战,以潜养潜。
包洪玮便是如此。他原来在国内一家著名的通讯公司任职,2011年接触潜水,是在泰国的苏梅岛度假,看到一块广告牌上写着学OW潜水(入门级)的价格,折合人民币500元。交了钱第二天就去了涛岛,虽然后来才意识到,自己和同伴蹩脚的英语,尴尬地忽略掉了“定金”这层意思,但也还是学了,所花费用仍旧可能是全球最低,合计1600元钱。
龙泠在墨西哥海域潜水,观察拍摄海底生物——海狮、蝠鲼、旗鱼
作为涛岛最大的PADI(潜水教练协会)潜水学校之一,Crystal对包洪玮生活轨迹的改变,就从这次“误会”开始了。第一次下水的经历并不是很愉快,在涛岛著名的教学潜点Mango Bay,因为有咽炎、鼻炎这样典型的“城市病”,包洪玮下水后耳朵因气压的变化被“戳”得生生发疼,耳压平衡一直做不好,用了20分钟才“下降”到海底深度6米的沙地上。但也是在这一刻,蹲在海底甚至要失去平衡的包洪玮,“感受到了令人胆战心惊的美”。
我开玩笑地问他:有的人笑点很低,你的兴奋点是不是不高?包洪玮承认,相较于后来的经历,6米的深度加上因初学者的笨拙而扬起的沙子,浑浊了周围的视线,周围的鱼稀稀拉拉,自己内心的激动在这个时刻确实有些“过了头”。以至于时光流逝很快,水下35分钟,感觉像只待了5分钟。
涛岛是休闲潜水全球最大的发证所在地,PADI这个全球最大的潜水认证机构,每年发出的证书有近60%来自于涛岛。涛岛的潜点,基本以教学潜点为主,只有学到AOW(入门之后的进阶级)时,因为要学30米深度的潜水课程,才有机会去到春蓬这个涛岛最好的潜点。
这里的水下环境有12米以上的能见度,从下水的那一刻起就能看到成群结队的鱼,它们甚至组成一道十多米高的鱼墙,珊瑚礁里有各种与人捉迷藏的生物。在这里,包洪玮彻底被震撼了,他描述为“头皮发麻的时刻”。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海洋呈现出深邃宇宙,凝视这些生命,虽然没有交流,却能感知到,它们是在时光长河中,和人类平行的共同漂泊的种族。
回去以后就辞职,一个重大的决定从未像这次这般轻松容易。作为他当时的教练,Suki后来经常自嘲:我带坏了不少人。Suki是Crystal中国区的课程总监,2007年,香港人Suki在涛岛接触到潜水,从此就再没有离开,一个年薪超200万港元的投行工作不要了。T恤、短裤、人字拖,这一标准的潜水教练行头,穿上就不想脱下来。
“追随”Suki的脚步,包洪玮回国后辞掉了高薪也高压的工作返回涛岛,考各种专项证书,再从潜水升到教练,再到教练长,他成了Suki的同事。
“潜水教练可能是环游世界最方便的职业,可以在全球各个潜水俱乐部一边工作,一边去追求自己的爱好,而且工作本身也是在享受潜水的乐趣。”包洪玮在10多个国家工作过,在30多个国家300多个潜点消耗了3000多瓶气,已是这个领域的超级“老鸟”。说起这份工作和爱好对自己最大的改变,他说:“潜水让我认识了不一样的人和他们不一样的故事,让我有了不一样的世界观;而教学让我实现了自己的存在感,我享受当下的生活。”
同为教练,Suki让包洪玮佩服的一点是,对于潜水的新鲜感,Suki始终保持,即便是教学的时候也在。包洪玮现在每年要教200多个学生,在涛岛的时候更多。与Suki不同的是,包洪玮只有在学生完全达到要求获得证书后才有些成就感,在水下教学的时候,乐趣并不多。“因为我更多的注意力要放在学员的安全以及技巧的完成上。当然,Suki不一样,她是一条鱼,只要在水里就会很开心。”
所以包洪玮现在自己在国内开设潜水俱乐部,教学和带团去海外潜水是主要业务。教学方面,自己则会去选择更钟意的潜点,一方面确保学员在初次学习潜水时就能感受到自己学AOW时在春蓬的震撼,另一方面也满足了自己的“私欲”。
很多人接触到潜水以后,似乎一道人生隐秘的门被打开,走进去就不想出来了。一些人成为了教练,一些人爱上了探险潜水,一些人把潜水的技术当作挑战,还有很多人爱上了水下摄影。这些分支之下,是生活方式彻底的颠覆。如果要从他们身上找到共同点,那就是他们热爱像鱼一样自由的感觉,乐于结交同好,是海洋环保主义的倡导者。
涛岛是这个生态的缩影。32岁的加拿大人德里克(Derek),在涛岛一家名为Jamahkiri的酒店潜水俱乐部当教练,以前在北京牛栏山中学当英语外教,在台湾学的潜水,漂泊到涛岛成为潜水教练,今年是他在泰国的第四年。与潜水学校不一样,他喜欢一对一的教学,这是他消除教学枯燥的方式。他坚决不愿意同时带两人以上的学生,即便是两人同时学,他也会邀请别的教练协助。
所以,他的朋友圈,有一群热爱潜水的自由教练和需要积累潜数以获得教练资格的资深潜水员。35岁的英国大姐霍莉(Holly)总会一通电话即刻就到,在水下,她任何时候都保持着亢奋,爱和各种生物做游戏;28岁的加拿大美女克里斯蒂娜(Christine)正在学水下摄影,依靠给德里克打“临工”,终于拥有了心仪昂贵的摄影器材,换掉了之前的小卡片机;清迈女孩尼姆(Nimu)是德里克的女朋友,刚学完顶尖中性浮力的课程,正在准备去拿一个“水下自然观察家”的证书。
潜水是一种让人无比放松的生活方式,但对于教练来说,教学却是充满压力的过程,安全问题是他们最大的担忧。前段时间在泰国的潜水胜地斯米兰,一个年轻的中国女孩在8米深处溺亡,虽然原因并不是很清楚,但据说她是在中国内地游泳池里拿的PADI初级证书。
这是包洪玮担心的部分,入门级的OW证书的全称是开放水域的潜水员。“上面这种情况也只有在规范程度不高的中国发生,尽管中国是全球潜水教学最大的市场。”他还指出,PADI最了不起的地方在于,他们把一项复杂的运动简化成人人都可学习的课程,7天的课程便可以学到AOW。但证书并不是安全的保障,需要的是阶梯式的从易到难的学习和反复练习的过程。
“偷工减料的考证和去做超出自己能力的潜水,就是自杀。”包洪玮对所有有挑战性和奇特的潜点保持着极大的热情,下一站,他将去塞浦路斯,那里有1980年沉没的瑞典商船和爱琴海特有浪漫生物,但这却在42米深的海底,已超过休闲级别的潜水所覆盖的范围,同时还会有令人生畏的涌流,即便已有相对应的证书,当地的潜水机构也会要求在此基础上有一定的潜数,目的是希望你已经拥有了驾驭该类型潜点的能力。
包洪玮在给学员做中性浮力的示范
包洪玮不愿意去推荐潜点,他的解释是,自己喜欢的潜点均是具有一定挑战性、有一定技术门槛的地方,他担心因为自己的明确指向,一些在游泳池里拿到OW的中国潜水员会慕名前往。“他们因为我的介绍而葬身海底,这是我难以承受的事情。”他说。
总之,潜水是一项风险很高同时又是对风险控制的教学非常完善的运动,它不适用于急功近利、心智不熟、把炫耀攀比视为重心的人,这又是一项需要以特别的心态去对待的运动。
在埃及西奈半岛的潜水胜地Dahab,有一个叫蓝洞的潜点,在全球众多蓝洞中,Dahab的蓝洞因距离沙滩只有5米而独一无二,并且其深度超过150米。每年都会有很多潜水爱好者来这里挑战深度,每年也会有事故发生,有些人连尸体都捞不上来,就留一个墓碑在临近的山坡上。久而久之,这片山坡成了一面墓碑墙。一位年轻潜水爱好者的墓碑是他的父母做的, “James Paul Smith(1979~2003)”,清楚地记录了孩子的名字和在世时间。墓志铭令人动容:“Don't let fear stand in the way of your dreams.”(不要让恐惧妨碍你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