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亮
1965到1966年,印尼发生了暴动,最后美国支持的反共独裁者苏哈托上台。大清洗中,上百万人惨遭杀戮,其中大多数是印尼共产党的支持者。当时协助军政府锁定赤色目标的CIA在秘密文件中承认:“这是20世纪最惨烈的集体谋杀之一。”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
多年以后,一位当时在美国康奈尔大学攻读印尼研究的爱尔兰裔博士生如此回忆那惊痛的时刻:“好像发现爱人原来是一个凶手。”他立刻开始大量收集资料,记录政变事实,来对抗苏哈托宣传机器制造的官方史稿。1977年,苏哈托忍无可忍,正式把他驱逐出境。
6年后,1983年的秋天,在美国西方新左派思潮的黄昏,已经在康奈尔任教经年的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完成了《想象的共同体》,开头写下简洁、镇静的序言与结论:“民族、民族观、民族主义是一种特定的文化制品。我们需要了解它们如何成为历史存在,其意义如何随时间变迁,以及为何能凝聚如此强烈的情感合法性。”
安德森即将震动世界的这本书蕴含着一个精洁的理论结构。民族主义不是蕴藏在个体或人群中原有的潜意识,不是“觉醒”而是“创造”和“制造”出来的,而它的创造需要一定的物质和历史条件。四次大规模的民族主义浪潮都是在物质、精神和政治三个层面上的历史生产的过程。
物质上,民族主义的主要驱动力是资本主义的发展和印刷媒体的普及,使得面向大众的白话报纸和文学廉价而广泛地传播。精神上,统一的媒体市场的出现,构筑了共同的思想和情感世界,让从未相见的臣民间产生共鸣和记忆上的“共时性”,缔造起一种“平等同志精神”。政治上,这个过程的散播由最敏感和拥有资源的殖民地精英主导,然后根据各个社会不同的权力结构,通过最小阻力路径蔓延,直至成为主导话语。“一切超越了最原始村庄的社群,都是想象所得。”任何集体情怀和想象都并非神圣和本体的,它诞生于发展与冲突的无尽旅程,在资本主义时代媒体制造的产业推动下,对于社群的情怀、梦想以文字、以歌咏,在街头宣传、家庭闲谈、在冗长的政府报告和日夜更新的朋友圈发散与重塑。
当民族主义被定义为历史的制造过程,直接的结果是它的去神圣化和除魅化。去神圣化意味着民族不能要求我们个体放弃思考、诘问和选择的权利;民族主义不是流氓无限的庇护所。除魅化意味着摆脱现代自由主义对民族主义的偏见。民族主义不是一种落后、鄙陋、不理性的迷信,它拥有强大的物质和社会根基。
但民族主义的力量不仅在于它的物质基础。情感与想象一旦形成,便具有真实的政治动员力量:当民族之语言共同体形成,“(民族)语言之于爱国者,如爱人之眼眸。那母亲膝头初遇、坟墓边告别的语言,通过它,过去得以重塑,手足情得以想象,未来得以梦见”。因此,民族主义强大到“不仅令人杀戮,更能令人赴死”,为从未见过之同胞,从未踏足之土地,个人永不可见之梦想的实现而付出生命。安德森赋予民族主义真实的情感合法性与独立的政治动员力量,也就和本雅明一起,在这里与传统的历史马克思主义告别。
这也是安德森的研究和人生中一道绵延动人的主题。一方面,“我也许是唯一一个不觉得民族主义很丑陋的作者。盖尔纳、霍布斯鲍姆他们对民族主义都有一种挺敌视的观点。我倒觉得它可以是一种有吸引力的意识形态。我喜欢它乌托邦的那些元素”。民族主义是这样一种梦想:打破宗族、等级、宗教的桎梏,在一个有限的经济地理范围内建立“平等的同志精神”。安德森因此认为“资本主义其实是一种民族主义”。正如“美国梦”是资本主义梦想,也是美利坚的民族梦想。
另一方面,既然改变记忆、改变想象能够改变历史的进程,围绕着民族记忆的制造必然产生激烈的争夺,特别对于独裁政权。在《百年孤独》中,3000个罢工的种植园工人被射杀,尸体被装上200节车皮,抛入拍岸的惊涛。在军政府酷烈统治下,由于完全的封锁,人们对这段历史,从惊恐,到避谈,到渐渐遗忘,马尔克斯笔下的老人从此没有再开口说话。不能被记忆的就不能流传,就不能成为反对现状的想象和斗争的弹药。
因此战斗必须在记忆与想象的疆土展开,捍卫它的完整。以列奥·斯特劳斯所观察的被迫害者的写作方式,马尔克斯把这段沉痛的描述埋藏在猪尾巴的婴儿、四年未停的大雨的荒诞隐喻之中,小说本身成为一个顽强的记忆载体,并在拉美90年代民主进程中成为一种新的反专制的民族主义号角。而“大英帝国漂流的孩子”安德森,从他熟悉的十几种语言文化中选择了印度尼西亚,展开了勇猛的民族主义实践。
上世纪50年代安德森与许多其他出生在殖民地的西方青年学生一起,参加了反对英法控制苏伊士运河的抗议。此后,安德森进入康奈尔大学,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到印尼语言、文化和历史的研究中。他说自己经常以印尼语思考,以致《新共和》杂志在悼念安德森的文章中认为:“虽然安德森一生中许多时间是在美国度过的,但不能说他成了美国人。事实上,如果安德森有一个祖国的话,那应该是印尼。”
作为印尼人,安德森投入争夺想象与记忆的战场。他和友人运用语言和当地网络大量搜集材料、匿名编纂的《康奈尔文件》成为印尼大清洗最关键和详尽的证词。1971年在印尼共产党领袖苏迪斯曼的审判上,他是仅有的两个外国证人之一。苏迪斯曼在被处决之前留下的法庭陈述,也借安德森的翻译成为整个20世纪殖民地共运历史最沉痛的文字记录。今日读来,这两份文件所呈现的信仰的创造力和破坏力,仍令人震撼。
但是不止于此。安德森因被驱逐而离开他所选择且深爱的家国。1998年,印尼新的民主政权欢迎他光荣回归。所有人,包括刚成为执政党的民主派精英期望着英雄的凯旋和从容的感慨。摄像机已经摆好,荣誉证书已放在银盘里:“在城中豪华的酒店,300个高级记者、老教授、将军和好奇的青年团团围住安德森。雅加达酷暑难当,62岁的安德森穿着一件薄衬衫和便裤。他没有感慨,没有开场白,就开始批评印尼反对派对待历史的懦弱和麻木态度,特别是在1965至1967年间的屠杀。”
他说:“我不能相信,反对派要求苏哈托家族为掠夺钱财而负责——也许他们认为那应该是‘他们的钱?而面对半岛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系统的大规模屠杀,面对这恶劣千百倍的罪行却视而不见。可见今日之整个反对派,不是真正的反对派。而他们所希望建立之印尼,它的地窖里仍然会有山一样的骷髅。”
“当代世界有太多这样的例子,由于公民的情感萎缩和心智压抑,太多的民族四分五裂,甚至彼此谋求统治与欺凌。我相信,我梦想百年前(印尼独立运动所肇始的)共同使命得以苏醒,它要求自我牺牲,而非牺牲他人。”
这是一个自由主义者的民族主义纲领:它所缔造的梦想之中,公民的情感是宽阔与自由的,心智是独立和丰满的,有能力追寻和面对真实;而无论是在利益还是在想象与文化的疆域,彼此谋求平等与公义,而不是统治与欺凌。
这让我们想到同样与本雅明有强烈共鸣的汉娜·阿伦特。她在战时工作中是坚定的民族主义者。但“我并不爱犹太民族,我只是属于他们”。因为属于,所以有牺牲之义务但也有纠正之责任,因此阿伦特对犹太长老们在纳粹统治下的怯懦行为进行了几乎苛刻的批评。因为没有狭隘盲目的爱,所以有直言的勇气,因此她坦然表示不支持犹太复国主义。安德森和阿伦特一样,成为令“祖国”尴尬的爱国主义者。而作为个体,掌握自己的想象,决定个人的宿命;所谓自由,也莫过于此。
2015年12月13日,《想象的共同体》出版22年后,安德森在印度尼西亚东爪哇玛琅的一间医院静静去世。玛琅坐落在印度尼西亚的东爪哇,在印尼的两段历史之中静静存在。安德森一生都以温柔的含糊语调对待最天真的采访者或最愤怒的将军,但在立论上从不妥协。
世界是一系列宏大精美的多重宇宙,爱与偏见的不同组合绵延交错、无尽排序,如宝珠之网,每个结节都呼唤我们坠落与依附,唯有最强者可拒绝任何具体的诱惑而又心怀无尽深爱而自由穿行。你我何妨付出一生心力和一点点孤独,与安德森这样的强者共处一个想象的共同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