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歌

2015-12-24 23:27段爱松
延河 2015年12期
关键词:青铜音符乐曲

段爱松

父亲

《惊愕》:与巫魔打赌

青幽是可以食用的,我说

红酽酽,并非是切割时间而残留的遗产

我继续说,我在地下和地上

并没有什么破碎流淌而过

我和你,就像我和你

并肩穿过晋虚城石寨山

留下的影子,一个是透明的坟墓

另一个,则是漆黑的天空

所以,我决定和你赌上一盘

用我的骨头,作为一架可以活动的骰子

再用我的命,来回转动

我要你猜,猜出那致命的惨白色,几时几分

我要你再猜,猜出腐烂年轮下绿色面孔

淬得的图案,究竟几两几斤

你胆敢猜,我就任由背后寒光闪闪

你胆敢一直盯着我的心思

我就咬碎我的牙齿

不过,你也知道

我知道你喜欢棋局,甚于赌局

我现在仅此一枚

愿把他当作赌注,与你一搏

这唯一的,我的棋子

心尖上颤栗的血肉

我,是你的父亲,并非巫魔

我会把你体内的小蛇

冶炼得青幽似火

第一乐章:

如歌的行板—十分活泼(8:28)

我的父亲并没有死去;当然,更不可能活着。我的父亲就是这样,他盯着我,眼光狡黠,如同盯着别人。

从多年前,晋虚城南玄村225号,老屋送葬时的热闹,一直到今天,我被执行死刑后,亡魂回到老屋,收拾“脚迹”的冷凄。我的父亲,我老觉得,他就在眼睛里等待着我。

或许是由于某个极大的疏忽,我竟不知道生与死之间,还有另一种隐秘的存在方式。我的父亲,就一直等在那里。而我,白活了多年,根本没能意识到我的眼睛和手指是勾结在一起的。

这道理,和我曾经与老飞合奏某些华彩,必须在一个拍子时值内,等分的三连音、七连音、十三连音……一样,音符中存在着,数学科学不能解决的无除尽等分算式。这种算式,却可以通过音乐和手指的交替与表达,在耳朵里完美消逝。

是它们,这些我看不到的记忆,触动了我死亡之后,第一次愉快的响动;就是它们,那些我听不着的青铜矿脉的搏动,奏响了单簧管在G大调,第九十四交响曲上,低飞的第一个音符。

我满心欢喜。以音乐的类比,可以推算出,我的父亲其实早已深谙生死之道遗漏的那部分,也许会是古滇巫源之术中的隐秘锁孔。他的等待,并非只是时间在眼睛或者耳朵中,穿凿的问题,还包含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秘密运算;且以古滇冶炼术般诡异的冶炼方式,千锤百炼,毫无征兆,就把一个乐章的开头部分,不动声色移植进我初生的体内。

可我的父亲,这些圆不溜秋音符的制造者,他究竟是在哪里呢?

夕阳再次落下。他紧紧拽着的小手,在我的手上,成为了一节节骨头伸缩的残影。

光线把毗邻晋虚城的江川李家山(古滇国另一个重要埋葬地),渐渐收敛缩小,落在我们前方。我的手骨发痒,像是再次埋葬着它。

对于被诅咒长久的家族来说,这次要返回去的,是我父亲避难回归的旧时墓园;但对我的幼年来说,却是真正陌生新冢一样的未知幻像。

我的手骨按耐不住,痒得“噼里啪啦”。如果它就此断裂,那么一定是它测算着,我和另一个成年影子之间的距离。

奇怪的是,当我们每翻越一座山后,我父亲的手心在我的手里,就会凉掉一块。待爬过几座山之后,他身上像丢失掉一件又一件东西似的,喘息筛抖得厉害。快要回到晋虚城南玄村时,这只手,已经完全成为一块冰,又碎裂成无数块;而我的手,则泛着沸腾的青色泡泡,两者就像从来就没有碰触在一起过。

我一路受惊,并十分害怕。

我担心我的手,和我父亲的手之间隔着点什么?我不敢主动把手,从一把破碎冰凉之声中抽回去。我惧怕隔着的那种东西,会在我和父亲握紧的两只手之间,喘息的筛抖声中,突然被铸造成形,掉了下来。

第二乐章:行板(6:14)

老屋送葬的队伍,没有按照既定路线行走。我不知道我死去的父亲,将被人们送往何方?只有节奏,庄严的节奏,因为哀伤而整齐划一。

唢呐是个意外,它在完整的节奏声铺垫下,毫无规则地胡乱摇摆。我知道,这超出了固有配器与和声的范畴,却加剧着葬礼的行进。唢呐高亢明亮的哀伤音色,令死亡的气息也跟随颤动。也许,那也只是当时我小小内心,被死亡挑逗前的一次踽踽试探。

整个家族,正沿着送葬队伍相反的路线,重返南玄村。我的小手,依然在我父亲冰冷的手心,自行燃烧,散发出来的青幽之火,照亮了南玄村外、大石桥下流水暗黑的披衣。

起杠的八个人,光着上身。我的父亲,被寿衣和棺椁,一层层裹得严严实实。并没有人注意到,层层包裹里面,还夹杂着一件古旧的乐器。

每起一声杠,老屋便发出另一声油腻腻的回响。没有人听得出,这声音,究竟来自哪里?每个人的面部表情都被回声笼罩。

八个人,费力地抬起了棺材。音调顺着他们赤裸的肌肤,滑来滑去。或者,那古旧乐器,会不会就是一具死尸身上,被奏响的新鲜纽扣呢?也许在他们沉重的抬杠负荷下,有的怀疑,是之前牢牢钉住阴阳两界的棺材钉;也有的怀疑,那是被铁器钉入体内的柏枝树棺材板,被弄得疼痛难忍的呼救。

我收拾“脚迹”时,不小心踩着的月色,也发出过同样的声音。

这件古旧的乐器,并没有在多年前,随着葬礼消亡;反而在多年后的夜晚,继续为死亡进行着某种特别方式的祷告。为此,我不得不谨慎起来。

与当年不同的是,我可能又“活”在这个声音、这件乐器里了。就像我父亲下葬的瞬间,他“活”在了家族,再次从江川李家山,回归晋虚城石寨山,死亡的路途上;而南玄村老屋,不过只是这个家族,生死演绎的一个混乱中转站。

我的父亲,终于喊出了我的名字。

这个声音,自老屋深处的某个角落发出。它并不像曾经紧紧拽着我的小手的大手,那么容易破碎;相反,声音的密度,远远超过了我的听力。它像是一粒粒经过古滇冶炼术锻造的金属,再以极其细微的音粒组合而成,对我的名字的命名中,唤醒了我对于暴戾杀气的痛苦的记忆。

我作为死去的亡灵,已经无法再在尘世里,延续我父亲死令般的召唤,和遗传变异。我仍然不由自主,被震得散了架。

我感觉到明晃晃的月色,就是那张惨白的嘴巴;我父亲的声音,就是在这面巨大的空中定音鼓中,被击打而出的。老屋,只不过是晋虚城南玄村,为这声音准备的一座传声贮贝器,

它泛着青幽青幽的光泽,粘附着我,像一条死去多年的千足滇青虫,一动也不动。

第三乐章:

小步舞曲—极快的快板(4:51)

父亲下葬的地点,没有谁知道。

这个秘密,即使在我死后很多年,继续在石寨山地底,被青铜鼓槌敲打。一如无数首多年前的交响乐,在今天仍被人们反复演奏和阐释。

时间世界,在时间的流动下趋于不朽。即使是死亡,也未能避免和阻止,这种对不朽的孜孜追求。世间诸多秘密,就这样被置于时间不朽的流动中,尽管它们从没有被人识破过。

第一小提琴,在家族返乡的路途上送行。我的父亲不时叫住我,他误以为我把小提琴的声音当作了一个错误的路标。虽然我的手掌控在他手心,他依然不能够放下心来。

他的声音,顺着黄昏的天幕,一片片落下,像那些年,他把玩过的无数张纸牌,每片声线中,都有一个成色十足的花色叫点。我终于明白,他对我的担忧与呼唤,不过只是一场没有尽头赌局的掩饰。他用我所不能了解的方式,与我所不能看见的某个幻像在豪赌。他一定很自信,夕阳金灿灿的光线证明着他暂时的成功。只有一点,我一直蒙在鼓里,他的赌资,是不是像我害怕的那样,一直紧紧地被攥在他的手心。

送葬的人群里,隐藏着一个看不清面孔的人。

第一小提琴的声音,很快淹没在整个乐队的器乐声中,成为合奏的一部分。一堵又一堵宽阔厚重的音墙,像大海的波浪汹涌而来,节奏快速,在几欲失控的临界点上,做高妙的回旋。

葬礼上,闪烁其间的身影,挥动着指挥棒,一路上,并没有人听从他的指挥。送葬的人群,依然按照自己的速度,缓缓前行。这个看似多余的指挥,究竟在比划什么呢?

我的父亲,被送葬人群、呜咽的声音和泪水惊扰。他集中不了精力应对一场如约而至的豪赌。他是发起人,并不认为死亡可以阻挡他的雄心壮志。他在棺材里,等待着那个神秘人把他唤醒。对于那些动作,他并不陌生。

他热爱巫术,几千年前就一直热爱。还有那个满身巫气、躲躲闪闪的变形体,除了坐镇指挥,他几乎一无是处。

我的“脚迹”,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容易收集齐整。第一小提琴的音色,在所有音列中作为旋律渐进的引导,左突右转。老屋里遍布的“脚迹”,成为葬礼混乱的源头,让我感觉到,死亡后的无奈,并不比活着时的忧伤要好一点。

而我的父亲,的确为我精心准备了今天老屋里,被月光盛满的一切。作为报答,我当竭尽全力,但不知道过去的所作所为是否会令他发出最为快慰的一声。

我并不渴望在父辈的一场赌局中,获得任何价值。尽管我知道,自己作为他们赌约的价值所在;尽管我还继续期待着我的父亲,赢得最后一个音符自由时值的权利。可我,还是被加速推入到这些难以收拾的“脚迹”里。其中有一个的味道,仍然停留在家族拥趸的体内,至今无法消化。

第四乐章:极快的快板(4:01)

我无法听到的那一声,却在我被枪毙的肉身里坐实。当子弹射进我罪恶的身体,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再一次发出的求救。它和我的血液,一起迸发而出,让我想起大乐队奏响的层层密实的音符。那是一朵不断绽放着的花,每开出一瓣,那个诡异的梦境就被剥开了一层。

我的父亲一直刻意对我严加隐藏的往事,被这朵花儿的开放暴露了。

我在梦境中,断断续续闻着它的气味。引导我这样做的,不是这个家族往返迁徙的避难,而是我父亲的血脉里早就为我储备好的一个绝望之音。

这个音,在乐声渐快模进中被高高抛起。我父亲的葬礼并没有因为那支青铜唢呐声的终止而停下来;也没有因为没有目的的漫漫回程,而丧失耐心。音符由于过度演奏而被削尖。一把把锋刃,围绕在那个成为猎物的家族不幸者四周。

我父亲深知降低半音的妙曼。这个降幅,附在锋刃之下,成为尖利的倒须钩。

不幸者的呼喊求救、咒骂诋毁,在饥渴得濒临死亡下的家族分解中,微乎其微。一堵又一堵音墙,挟裹着吞咽的协奏快感,落在了我父亲的手上。

通过返乡路上紧握的姿势,我体内某个蛰伏已久的种子,和我父亲变成冰的手,同时裂开了。精细的孢胚之音,在我的血肉里扎下根。困惑我已久,我父亲存在于何方的问题,随着乐声的引导,让我有所体悟,但仍然不能确定。只是从那以后,暴戾不安的血液,一遍又一遍,浇灌着我的身体。

我期待着大乐队能够慢下来、再慢下来一些。当演奏速度成为了我的障碍,那么它和死亡几乎就是等同的。

这场看似豪华的赌局,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并不知道。家族在我父亲的带领下,已经回到了晋虚城南玄村老屋的门口。唯一和他的葬礼类似的是,他一直不动声色。

我常常害怕这场回忆。害怕回忆中我的父亲,并不是我真正的父亲的肉身,而仅仅是一个赌徒的影子。这个影子在大乐队中指挥过所有乐器的旋律与和声。甚至那支在葬礼上,为自己的亡灵,一再吹响的青铜唢呐,也是这个影子特意安排的插曲。

那么,棺材里那个沉默的肉身以及夜夜回到老屋,渴望收集齐全“脚迹”的亡魂,我的父亲和我,是否一直作为舞台下的听众,被乐曲分解;还是作为赌桌上的赌注,被远古的古滇巫术,耍了一把老千,轻易就出卖掉了呢?

乐曲不会因为我迟迟不能够找回自己足够的“脚迹”而停止;我的父亲,也不会因为乐曲的循环不息,停下家族奔袭般往返逃亡的道路。

我在老屋的月光下,被重重暗影围困。这个时候,我确实是红的。时间和死亡,从来没有改变过这些我异于家族的表象。

一声啼哭,从某个等待我收拾的红色“足迹”里发出。我打赌,那里还等待着一个人。那是我一生从未有机会见到过的,我的亲人。

母亲

《惊愕》:与巫魔交换

我在身体内冶炼,如同

青铜肉身在地底承受

埋葬的暗黑,蛆虫的爬行

这是冶炼术,通达时间

改变秩序的人间法则

我通过体内这个

小小迷宫,来触摸你的形状

嗅出你的气味,猜度你的生死

并包裹你,唯一的腥红

这是我未来得及看清

记忆的重生和遗漏

它们,不能和你料想的死亡重叠

也不会,与青幽的重量相契合

我体内,所能容纳的流动

和石寨山地下宫殿,一一秉承

它们毫无二致

那些金属,试图拔出淬火的

绿色声音,和肉身执意隐藏的

建造图,共生我们内部,发酵发霉

这是孤独涵义,古老的核心

还是万物重生的原罪感

也是轮回,借助光芒和血液

获得智慧与温度艰险的路途

它劈开时间之核,盗取我的纹路

当然,还有你的隐暗之殇

太阳镌刻过这些

通向未知的图案与色泽

你比我更清楚,被埋葬和开掘了

几千年的王国,留给时间的阴影

并不能靠时间自行熄灭,一再被诅咒的

秘密锁孔,它的匹配之力

它的幽青齿痕,全都被你攥紧手中

藉此,我得以我血肉的姓氏

我得以,我骨骼的盟誓

我得以体内,无路可逃的

蜿蜒崎岖,以及无处可安放的

家族之血,来为这团

即将成形的红,做个交换

我会让这小小砝码,青幽的体魄

这个金属与肉身

纠织不清的巫觋,逆着

我流淌的命运,铸造成形

放与你一博

第一乐章:

如歌的行板—十分活泼(8:28)

我在黑暗中听到我的心跳,它并不是单一地发声。在双簧管吹奏的节拍里,它发自同一体内的两个振动,完全同步。我知道,的确还有一个心跳,支撑着我的心跳。可它在哪里呢?我无从知晓。这个跳动,像是一把钥匙插入了我,贯穿了我的骨髓。我不知道,它要开启和寻找什么?它的存在,无可阻碍地顺着我的血脉,往返循环。

我多想伸手摸一摸这个雀跃之声,哪怕抓住的只是影子的碎片。但我一直处于黑暗中,被这个小小迷宫封闭了手的形状和颜色。一如大乐队指挥,把提琴组的音调有意压低。让我听不出,红色与黑色的区别;也听不出,旋律与和声的差异。

我奋力挣扎,越是努力,这个心跳就越发加速,像是要我尽快挣脱它。我不得不稍微安静下来。我得仔细辨听,这一组组音色之间,留下的精密缝隙。我预感要寻求的某个答案,被夹焊在了那儿。

我的母亲,并没有能够和父亲一道牵着我们,引领家族离开之后,又重新返回晋虚城南玄村。在这个过程中,我却一直携带着她的名字,跟随家族行走跋涉。

我幼小的心跳和喘息中,常常回荡着她在某个地方焦虑的呼唤。尽管我从来没有听见过她的声音,看见过她的容颜。这种夹杂呼唤的气息声,和我的心跳同时跃动。它连接着我贲张的血脉,吸附着我急促的喘息,成为我身体里沉默流动的沙砾。

我时常害怕它无止息的律动;害怕某一天,它会从我的嘴巴和鼻孔里蹦出来,成为我没见过的母亲真实的样子;我害怕这种无休止的想念与记挂,在时间的冶炼中,发出金属青幽的撞击声。

我多想重新成为她体内迷宫千转百回的那一部分。哪怕再次面对地底般潮湿的幽暗,我也愿意。是不是因为,自己离开她的体内,实在已经够久的了?我不知道。

我的母亲,她隔着这个现实的时间世界,又借助时间虚拟的流动,不停地在我体内呼唤着我。她究竟在逃避什么?又在期待什么呢?

第二小提琴,在大乐队奏响的旋律声中,重复着某些音组急切的探求。

这是一些饥渴的音符,它们发出的声音,混杂在我嗷嗷待哺的哭喊里,呈现出这个声音,没有被分娩破裂之前的暗红色。

我的母亲,在这些声音后面追逐而来的异响里紧闭着嘴巴。白色的床单已经被时间落满肮脏的颗粒。那些异样的声动中,储满了这些颗粒。它们试图一再阻止我的母亲,在我体内张开的嘴巴。

我被休止符完全制止时,那张我渴望张得大大的、沉默的嘴巴,却把我即将发声的名字,一直死死含住。

第二乐章:行板(6:14)

老屋随着月光的移动而被放大,那是影子寻求表达的一种方式。我待收的“脚迹”,叠嶂其间。某段旋律,在大乐队略带切分的演奏下,摸索前行,这和我记忆中,家族第一次离开老屋的音效相似。

月色背后的阴影,始终尾随着每一位家族成员的脚印,就像弓弦乐器后面躲藏着的木管、铜管,甚至打击乐器。它们在弦乐组惊慌失措音符的逃亡前,出奇安静地按捺住自己的发声。那致命的一击,就隐藏在阴影沉默的尾随下。只是那晚月色被脚印摩擦出的窸窣暗响,宛如祈祷式的告别声。我的母亲,再也无法听得到。

我发现我收集的“脚迹”中,有些保存完整,有些业已破裂。它们遍布老屋各地,成为我死后,失落记忆里最可靠的部分。它们以各种形态、各样姿势,杂乱地在月光下涌动,甚至让我误以为,那是些黑色的浮动着的水。

诸多被老屋影子掩盖下的“脚迹”,本身并不是黑色。它们只是被时间长久地涂上晋虚城石寨山墓葬的颜色,毕竟它们在时间世界的流动下死去过。这和大乐队,每一次重复的演奏有所不同。那些发自走向死亡者的手,或者嘴的音符;那些通过手或者嘴,抵达另一种重生的木质、金属,以及合成材料,等等,构建而成弓弦和音孔的气息,奏响着时间的流动。

流动的表面,漂浮着我的“脚迹”,黑色的“脚迹”的影子;流动的下面,才是真正我苦苦寻找的、真实的发音位置。它并非来自我的死亡,而是来自我的新生。它也绝不是我的脚,所能踩踏留下的印迹;而是我的心跳,被我母亲血液哺育灌溉的脉动。它在黑暗的迷宫中,对着老屋,对着大乐队指挥的动作,交替发出过暗黑的响动,和暗红的诉求。

连接月光和旋律的影子,封存着我的“脚迹”。

大乐队中的管乐与定音鼓,同时堵住不断向我倾吐真相的第二提琴。也许应该说成是不断向我发出召唤的第二提琴的旋律。它在乐曲突然降至的宏大喝断声中,游离不定、气虚体弱。我对于“脚迹”的收集,也不得不跟随旋律,发生着微妙变化。我的“脚迹”被震动颠抖,继而被时间赋予了重量。

老屋暗影重重。它是否在回顾多年前,我在这里发出的第一声啼哭,亦或它在叹息,令我发出啼哭的母体,痉挛着喊不出的最后一声。

我试图分辨,家族离开这里,和重新回到这里期间,这间被遗忘的老屋影子,和那些被压制着乐器的发声,有没有感知到,月光倾泻而下的啼哭声,乃是发自我逝去已久的母亲,而并非我。

第三乐章:

小步舞曲—极快的快板(4:51)

家族在逃亡的路途上,往返而归。一如乐曲在指挥的控制下,轮番行进。

老屋是这个过程,唯一的解读者和聆听人。它在月光下,被不断拉长的影子中,干栏式与井干式建筑的古老风格,浮动在晋虚城南玄村225号。它被两条粗大的黑亮辫子缠绕。辫子上,密集的合奏之音,消解着家族一路留下的斑斑印迹。这些跋山涉水的家族史,不断被喑哑的梦境所驱赶。

造梦者,仍旧来自老屋。

老屋的地底,与石寨山地下宫殿相似的黑暗,同位一体。它们在大乐队半跳跃式的韵律下,相互遮掩。定音鼓和管乐,合力贯开层叠混杂的音区。

我在跟随父亲离开老屋的时候,月光同样也分割过,古滇建筑诡异的契合角度。乐曲中关联的音符,现在,被月光再次合二为一。它们在老屋的阴影中,焕发出更大的催促声。

我们必须上路,也注定捣腾于一路上,青幽金属的回荡召唤。唯有如此,我的母亲,才能够通过大乐队庄严的演奏,发出歌唱般的呼喊。它同样会令月光,发出淡淡的红晕。在我的躯体尚未成形之前,我的母亲珍藏着这些发红的月光。那个微微隆起的迷宫正中,它们像水一样,不停地循环,像要回归尘土,却来去自如。

“脚迹”在老屋顺着我的找寻,渐渐显露。我并没有刻意用力,相反,亡灵虚弱的能量,甚至还没有从罪行的审判力道中,完全剥离出来恢复本源。那么,驱动这些“脚迹”回归的显然是来自潜藏于此的隐秘之手。

我曾经也利用过,这道远古的神秘力量,以支撑我自认为不朽的罪恶事业。只是当你通过它,抵达你所期盼的目标世界之后,你也将无可厚非地陷入你亲手编造的黑色牢笼中。

就像所有的乐音,随着指挥的手形舞动,而又一一冲击着那些虚拟的动作一样,老屋成为一座积蓄已久的指挥所。

任何策动月光,发出声音的指令,都是老屋不可更改指令的一部分。就算是我的母亲,因我而遭受的苦痛与死亡,也无法避免,成为乐曲间歇割裂的那些音符时值。更何况,她并不愿意在一场黑色的演奏中,充当口里振振有词的至尊巫师。

我收拾着这部分,毫不费神得来的“脚迹”。它们是我在多年前,被风吹落的影子。我踏着它们从事过,我自认为不朽的报复与救赎双重事业。我已在不经意间,为它们镀上世间最好的颜色,喷上世间最好的气味。

我的母亲一定懂得,在这间房子里,到处都是她暗藏着的眼光和触觉。透过我的眼睛,她一定看到了,我所看到和经历着的一切;借助我的心跳,她也一定感知到,夺人性命的畅快与被夺命运的苦楚。

当定音鼓敲碎大乐队整齐的合奏之后,破碎过的“脚迹”,即使被完整收回,也依然斑斑裂痕。我惧怕听到,因为我在梦中看到过,母亲这般亲近又骇人的脸。

它映在月光照耀下,那个微微隆起迷宫影子的正中。

第四乐章:极快的快板(4:01)

我以为,我在梦境中看到破碎的脸之后,也能在时间的流动中,重新塑造这张介于生死之间的面孔。它对我不停召唤,犹如同一个音符,横跨在一个八度之上,怀着无限相似,又远远相隔的惆怅与无奈。

我不是这个音,我只是归来的亡灵。似乎只要我一个回应,就可以拆解时间的流动,就可以剔除,高音和低音之间的间隔,让音符重新叠合,让家族缩短重回老屋的历程。但我已经发不出,在时间世界任何一丁点声响。

我,和我的母亲一样,都已经死去。

那张我渴望已久的脸,同样等待了许久。它一度令我模糊了被迫离开与归来的距离。整个家族,曾停靠在这个距离上,倾听着大乐队辉煌的演奏:提琴拉伸的月色,管笛吹亮的阳光,鼓号奏响的路途……这些召唤的协奏,铺垫在老屋阒静的角落,发出石寨山地底,青铜贮贝器幽暗的青光。

我的确已死。而我的母亲,她依然躺在老屋的旧床上。她在焦虑、喘息、挣扎,在等着我啼哭。

我还是得回到空无一人的夜晚。我听到了一直召唤我的声音,仍然在路上。我已经不再惧怕,发出这个声音的嘴巴和面孔。我期盼夜晚,把它们从我死亡的躯体内掏出来,循着这些失而复得的“脚迹”,追赶上那个召唤。

我需要听到这首伟大的交响,听到它在黑夜里,勾勒出我母亲真正的模样。我隐隐还感觉到,这一切似乎和月光惨白的流动紧紧相扣。

我的“脚迹”,在乐曲渐进模式下,将我高高托起。这出乎意料的结局,在老屋的阴影下发生。我像是被什么,突然束缚了自由。作为亡灵的自由。

我在某种意识下动弹不得,也在某个仪式下,作为祭献之物,投进乐曲略带神圣的庄严尾声。音符如海浪一样,层层扑打着我,像是为我并不存在的躯体净身(也许是为灵魂洗罪)。

我不无惊恐地面对我意识的流动(在非时间世界的流动,也是在时间世界的凝固)。我感觉到丧失时间之后的天空,一直在越来越密集、越来越短促的音符时值里收缩。通过死亡,已经摆脱的肉身,一点点又被吸回到了我的意识里。

我在乐曲的高与低,收与放之间,重新被推进高远的黑暗。不是地底那种重滞的黑,而是另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轻盈之黑。

我被高高在上的黑色挟裹。

老屋里所有的“脚迹”,重新收回到了我的身上。然而,我也渐渐被什么收缩变小了。乐曲的金属之音,注入到了我体内,成为我躯体支架的本源。我被抛举的力量旋转,我的记忆,一层层连同我的罪恶,被它甩落,坠向老屋地面。

不知道经过多久,只有定音鼓的余音,如心跳一样,在我体内传递。连接我的,除了迷宫内,那根弯弯曲曲的脐带,还有另一个与我心跳同步的心跳,它发出温暖而湿润的呼唤。

“我的母亲还活着,真好啊!”

我不由自主地,发出了这声回应。黑夜下的老屋,安静得犹如晋虚城中,一个小小的终止谱号。

妻子

《作品68》:与巫魔周璇

背叛的颜色,是青幽腐殖出的

生绿。镜中出现铜质的面孔

那是我,哭泣的又一天

这该是献出自己的时刻了

我的头发,铰接着锁链

布满咒符的门,深扣地底

这该是掏出自己的时刻了

我的双乳,储满王国的泪水

挤出锈迹斑斑,时间破裂的原形

这该是被杀而死的时刻了

我的心脏,跳动过另一个

滑进我身体的青质梦魇

不知道,是男人还是男孩

他们在花蕊上放牧

这金色的正中,是光的嬉戏场

不知道,是锋利还是迟钝

它们滚滚而来,是水的流动

倾注我的骨骼中

不知道一路赶来和一朝落下的

是不是我剥离的壳,或者肉

我为他打开黑暗,并不是为了迎接光亮

我为他引落巨石,也不是为了消解出口

我急不可耐,我已被古老的冶炼术

铸造成型。我背离的,比我期待的

更为久长;我失去的,比我注满的更具重量

你可以来追我,也可以来逮我

只要你戴着成色十足的容颜

只要你,提着你铜质的头颅

我也就不妨在这儿等待

等着你带回来,我死亡

叮呤咚隆的消息

这古旧而高贵的眼睛

是不是你,举起的铜镜?

第一乐章:

稍更绵延些—快板(14:09)

金属的弯曲源自梦境的变形。我又看到了她,看到她光洁的笑容,在纷沓而至的乐谱中漫游。她独自一个人,并没有察觉到我的尾随。

在琴弦上,她略微加快的速度,暴露出我,一刻不敢移开的追逐之眼。我得死死地盯住,她不是一个真实的人的存在,而是幻觉。梦境在深埋晋虚城石寨山地底后,衍生的虚幻之像。

我在与之相通的南玄村老屋里,深坠其中。或许我本来就待在那里,与我的梦境交合。现在这个距离偏移之人,不过是梦境朝我吐露的,一丝丝秘密变奏,以及被时间镌刻在青铜上的点点斑驳之音。它泛着绿色的面孔,在镜中成像。

这时,乐曲敞开怀抱的一角,音符相互间摩擦,削快了旋律的锋芒。乐曲在合奏下,反复锻造的利刃,为我剖开着弦乐高声部,藏于乐团低音列中的线条。它不显现的位置,正是令我恻然的一个偶遇坐标。

沿着乐曲坐标探出的脸,我又看到她在闪动。

并不是青铜镜里的反光,镜子早在音符奏响之前,就已经破裂。破裂之音,消耗着的体能,也是古滇冶炼术中的一种。它在大乐队无所不在,又无可避免地摩擦下,积聚变化着那些金属线条。

这些高低不平的延伸之物,伸出触须。

每一根,都是她头发莹亮乌黑的证据,也是梦境被铰结的方式。这令我困于古老的埋葬仪式。护佑这些仪式的、别在腰间闪着青幽光芒的器械,它们并不是刀剑。

她命令过那些头发,疯狂舞摆在贮贝器显要的位置。它们切割出古滇王国,最终消亡的哭泣之声。它们也不是头发,它们随着乐曲的首要调性,追问自己独一无二的属性。

我是否想占有这一切呢?当她将飞舞的头发,对准我的时候。

直到低音大鼓,追上了几股交叠而过的旋律,我才明白这个梦境的危险。

她的头发随着音符的涌动而分解。我的追寻目标,成了一种特定算式下,无数可能的答案。我需要一柄,能够驱赶数学符号的锋刃。

我看到的和要找到的人,需要血液和力量促成。我的梦境显然缺乏这种能力。我渴求的借助,会不会在梦境之外遇到呢?我并不确定。她的头发,在大乐队指挥棒的挥动下,彻底甩开了,梦境虚拟的挽留之音。

她仍旧一个人,在交响音区的正中央,等着她的头发,一根根从舞动的声浪中回归。就像黑暗,等待着这个家族从生到死,又从死至生轮回的空隙里,逃脱出来。我渴望着它们在时间世界的音符中,剥离出另一种非时间的响动。

她的身上,布满了我所渴望的这种声音。

我在被这个梦境奏响的开头与结尾处,死死守着,那是我不同的影子们。它们和我一样,在青铜密致的青幽聚合中,早已饥渴难耐。

第二乐章:稍慢的行板(9:35)

时间慢下来,成为梦境终结后、现实开始的一个黎明。

我在晋虚城南玄村的老屋中醒来。

我常常怀疑,我是石寨山地底被埋葬贮贝器的一部分,并且被她用一个现代化的机器抛着光。我感到赤裸裸的羞愧,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爱上梦境中,疯狂甩动的那一绺绺头发。

她的发质把我紧紧缠绕,像是乐曲中引火烧身的木管,不仅仅要承受弦乐悱恻缠绵的包裹,也得忍受铜管响亮高旷的覆盖,甚至还有打击乐器,冷不防敲击而来的点数。

她要把我打造成什么呢?

c小调在平滑的演奏中,掩饰了古滇王国浓重的阴影。她是不是希望我,永远在几千年前的阴影中,手握利刃呢?

旋律在大乐队的合奏中,渐渐汇集而成丰姿绰约的身影。这是她会发声身体的美妙所在,也是我深感惊讶之处。而她的嘴巴,却成了青铜贮贝器,沉默的口型。我所听到的,只是我在被捆缚于祭祀场铜柱上时,自己发出的呼救之音,并且很快就湮没在大乐队,漫不经心的音列巫祷仪式行进中。

她的发声,一直在贮贝器铜质的内部嗡嗡共鸣。

我想把自己也融入进去,融入她声音里,曼妙的身体中去。我不知道我的呼救式的渴求,她是否能够听得到。我在每一天的早晨和黄昏,把她高高举起,我盼望着那些声音,能从上面漏下,而并非从下面钻出。

我尊重这种严肃音乐,所生产的每一个音符。但我无法摆脱,在祭祀乐曲中的受困,也就无法止息,我在青铜共鸣里的爱慕。

她的发声,削尖了时间的流逝。我的肉身,也被欲望逐渐分割。它们是同一把利刃的两个面。我会不会是第三面?

她发出了淫荡的一连串颤音。

老屋黑下来,并不能影响,我对于她的声音的渴求。虽然我对自己执拗,带来蒙眬懂眬的危险有所警觉,但我仍然渴望着,皎洁的月光,透析每一个发音,让每一个音的内部构造,赤裸裸地呈现在她声音的喘息中。

大乐队第一次在月光下,演奏的章节,并不是她身体的一部分。这让我既失望,又羞愧。我光着身子,已经在贮贝器上等待了几千年。月光穿透过厚厚的土石层,落在我的身上,发出过极其细微的金属撞击声,在黑暗的地底,经久回荡……

我想着,那些我身上爬满的音符,犹如层层包裹贮贝器的尘土。此刻,伴随着大乐队的演奏,重新在月光下复活;我想着这些复活的音符,排列依附在,大乐队发声的每一段旋律之上,成为新的、被月光命名的复合曲调;我想着这些新曲调,如何在她的身体里,缓缓穿过、奏响,成为她温热的骨骼、肌肉、血液、神经……

我想,那一定得是些,磨得尖利无比的巫谶之音,在欢悦和走调之间,保持足够的锋芒。就像她的嘴巴,和我身上的青铜重量一样,支撑着音符丧失时间之后,这个家族久远的沉默。

第三乐章:

稍优雅的小快板(5:05)

长笛切入大乐队之后的随声附身,一如晋虚城现代高楼插进蓝天,搅动着我探寻的眼光。

乐曲通过短暂的掩饰,想要从她匆忙紊乱的闪躲中,重新显现和定位音符的纯洁性。

提琴拉动死去多时,老屋亡灵们的脚印;鼓号敲打和吹响,亡灵摇摆的姿势。它们循着乐曲的线条而归。它们得找到,已经被那柄青铜重量,消解了的肉身。

许多年前,她就告诉过我,这个令我惊悸的未来景况。她告诉我,这些真相的背后的主人,正把一柄勃起的凶器插入她的下身。乐曲中,单簧管改变长笛旋律走向的那几小节,赞颂着那次野蛮的进入。她被迫发出了第一声浑浊的呻吟,和我身体内战栗的心肌一道,在同一个乐曲的行进段落中,被铜管铮亮的金色音符分解。

乐曲行进中的复调副旋律,不失时机地紧紧嵌入和声的空隙。

她并没有料到青铜的质地,在她体内会摩擦出锋利的肉欲。她渐渐迷恋青铜镜中,自己日益年轻的容颜。时间在她被插入青铜内质的冶炼术之后,改变了流动的性状和次序。逆流而上的音符,在交响的合奏中,把她推向逝去时光的每一个驿站。

晋虚城开始弥漫着尘埃与噪响。乐曲中浮泛的杂质,被反复循环的旋律排挤而出。它们和晋虚城一道,颤动在她甩摆的黑亮长发间。

我按住手上,青铜跃跃欲试的重量被乐曲的某些重低音吸引。我不知道,这柄锋刃是不是和我一样,也渴望着回归最初的故土。它沾满了音符共振的跳跃结构,这也是它保持锋利的秘密所在。

我常常把这个秘密,缠绕在她的头发里。作为暂时停顿下来的旋律小节,她的头发,依靠这柄青铜利刃的重量,重新获得古滇冶炼术,原始咒语的力量驱使。她也因此不可避免,被青铜浓重的阴影侵入,不可自拔。

我以为,我就是那团勃起青铜阴影的主人。

乐曲进行中,木管和铜管间歇性的分合,让我察觉到我们之间的差异。她利用头发甩动的力量,极力掩饰这种差异。我手上青铜重量的变化,引导着我,顺着旋律的起伏,仔细分辨她的头发。青幽色泽隐现的生绿,暴露出那个与我极其相似的影子的来源。

我发现,我手上青铜的重量轻了不少,而她的头发却没有变化。那么,我和她之间叠合而遗失的重量,究竟去了哪儿?

她对于青铜的眷爱和憎恨是完全对等的。在乐曲富有缠绕意味的弦乐混合声部,她为我精心准备了背叛的另一番含义。那个幽灵般影子发绿的身体,积攒着我身体被她头发卷走的重量。

一串串音符,贴着她的吻,印刻在贮贝器古滇太阳纹的阴面,发出生绿的响动。在太阳纹的阳面,那柄我手上的青铜重量,重新灌注进我的身体,那是我多出来的一块骨头。她头发兴奋的呻吟,重新缠绕锻造着它,让它成了即将奏出的一个倍高重音。

第四乐章:终曲,

不太快而更活力的快板(16:23)

让她的重量,进入我手上青铜的重量;继而让她剥离肉身,成为众多亡灵中的一员。这是我渴望多时,却又犹豫许久的心愿。

我不喜欢乐曲中,悖逆的旋律重新回到和声的主导部分。我对她头发的不规则甩动,产生了某种恐惧。透过交响的变奏,那些飞舞的头发,纷纷变成了油腻湿滑的蛇体。

她的头部挥动着这些发绿的青铜线条,抖落下一层又一层纵欲的欢悦之声。我听到其中的一些,来自我身体那块多出来的骨头的回应;而更多的,则是令我羞愧难当变奏悖逆之音的隐现。

我手上,青铜重量的变化随着乐曲的推进悄然发生。

定音鼓、大鼓、小鼓,交替敲击捶打这重量。古滇冶炼术燃烧的青幽火焰,在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低音提琴之间串联。她的身体,随着青铜重量的叠加,发出了更大的叫喊,

这和她头发呻吟有所不同。那些生绿的斑点,就浮动在她的身体和头发之间。我得借助乐曲之火,挥动手上被淬得锋芒四溅的青铜重量,奋力一斩。

她的骨骼,发出旋律被休止符,硬生生切断的金属之音。我知道,一个女人背叛的灵魂,总是躲在头发里。

冶炼术锻造之刃,并没有切中要害,反而把她的亡灵,释放了出来,我为此备受折磨。乐曲也出现了,极其不稳定的顿奏之音。并且这些音符,呈现出一排排生绿的色泽,我再一次感觉到,背叛带来的极大屈辱。我得平息内心狂怒的情绪,把持住这柄,由自己骨骼衍生而来的利刃。

这个女人,成为我手上青铜利刃重量的那部分重量,总是试图像她的头发那样,摇摆甩动。我决不能掉以轻心。音符顿奏的小节,已经震得我差点脱手。那一定是发自那团勃起的青铜影子。

事件再次慢下来,乐曲在接近尾声时,发出了长长的追忆之音。

我感觉到,手上青铜利刃的重量,莫名被某些音符卸掉了一块。这是大乐队演奏所不允许的、因走调而产生的挫败之音。我惊异于乐曲大胆而略带绝望的回旋。那是她曾经的头发,与我死死缠绕在一起,不停旋转叠压的一个又一个虚幻音霾。

我怀念过去岁月中,那些并不真实的大乐队的演奏。乐曲常常在错误的瞬间,敲打着我在老屋中一个个荒诞梦境。而她一直呼吸均匀,躺在一块块青铜的旁边。我知道自己在杀戮和肢解的时光中,依然避免不了被时光收拾。

每一块青铜的重量,并不比大乐队奏响的每一个音符更能成为头发缠绕裹紧我的理由。当她的身体和头发之间,长满了生绿的青铜斑点,大乐队演奏的美好时光,却在我越来越坚硬的身体和意志驱使下,成为晋虚城遥远往事的追问与责难。

她那充盈着欲望甩动的头发,始终挥舞在青铜利刃的锋芒下。这是我们保持永久亲密关系,唯一的方式。

孩子

《作品68》:与巫魔盟誓

我的四条命,晃荡在青幽的色泽中

青铜的质地,并没有能够固化时间的流动

我的命,溶解着古滇冶炼术

搅动在镜中,惨淡粗粝的一角

它们顺序排列,生与死间的脉搏

对于我,似乎从不相识,也互不相干

它们属于,啃噬我那块

背叛之骨的蛊虫;撕咬我

那身奔逃铜质的符咒

它们不慌不忙,从第一条命开始(镀刻在骨骼表层)

我的耳根抻出触须,这些金属的古老法则

缀满纹饰,弄出绿芽的声部

第二条命(潜伏在骨骼夹缝)

我的鼻子呼出召唤之词

那些地底火焰的燃烧,啜饮欲望

露出冶炼术,金质的牙床

第三条命无影无相(映照在骨骼内腔壁)

我的嘴巴,诵念亡灵谶巫之筮

没有应答的镜子,吞下世间有光的

超度,成为老屋败腐的气味

我以为,寄存晋虚城的肉身

就是这第四条命(游离在骨骼内质)

我的族人越聚越多

但有一个影像,一直没能等到

隔着青铜镜面,我无法触到

自己轮回孕育在陌生肉身中

接连沉默的重量

所以我得宣誓,以我

四条命中之命的胎胞起誓

我并没有听到,青铜死去的激荡

以我四个主宰之力再起誓言

我也没有嗅到,青铜活生的气息

又以我四道红色的流柱起誓

我更没有尝到,血肉的新鲜

以我的四次幻觉,最后盟誓:

我镶嵌在青铜致命的构造

我重新获得了,镜中

时间图谋的阴影和裂痕

第一乐章:

稍更绵延些—快板(14:09)

孩子在低声部的心跳声,比乐曲高声部特意融合掩饰的明亮音色,更显得突兀与焦虑。我已然忘却,自己曾经是怎样被一道肉体嘶喊的炸裂生产出来,并在众多声音混杂的世界中,保持住出生时独立的安静与隐忍。

可这孩子,有那么幸运吗?

乐曲强烈的重音敲击,和金属利刃解析、驱赶尘世肉身与亡灵,如出一辙。毫不费力的利索动作,在乐曲的过门衔接上,被大乐队演绎得天衣无缝。

我惊讶于世界众多喧嚣,对于演奏纯洁性的侵蚀。

孩子最先在我的骨骼中,锤炼自己的听觉。我将耳根与时间世界的发音器串接。乐曲中对位法应用的奥妙,全在于此。

和声原则,在纷乱的自然界,无所不在,却又处处受到干扰。我担心自己的那块骨骼,在众多完整的骨骼结构中,成为一个异端。我尚不清楚,这块介乎于液态和固态的金属,需要怎样的冶炼,才能够成为,时间将家族代代延续的骨种。

定音鼓执拗的追随,并不能影响到弦乐、管乐各行其是的自由演奏。我一厢情愿的固守,会不会成为时间流动中的一个笑柄呢?

坚硬的骨骼,还是适当而巧妙地阻隔了血与肉之间的交换。我的听力,因此受到了干扰与限制。遗传基因的缺陷,在乐曲略带感伤的洪亮合奏中,犹如一条软骨被时光刺穿,不可避免暴露出了金属的硬度与光泽。

这是恶意欺骗的假象之一。

乐曲在一辆公交车上,驱动行走。繁乱的声音,完全掩盖了大乐队精湛的演奏技术。发动机、喇叭、齿轮、制动、雨刮……这之中的旅客们,牙齿的咬动,脚下的位移,手上脖颈上晃动的物件,衣裤相互摩擦的窸窣……只有你的心跳是安静的,孩子。

大乐队的演奏,发自那里?这车开往何方?你又要在哪里下去?

我在混乱的人间之音里,试图找到答案。你把我那块突兀的骨头,弄得酥痒难耐。我听到了它存在的形状了,孩子。不是看到,我的眼睛,被固态和液态储满了。所以我听到了它,知道它尖尖竖立,究竟属于什么呢?

音符并没有随着大乐队激情的演奏,活力四射。相反,它冷却了、凝固了,并与演奏者,拉开了一个生死距离。公共汽车停靠了,一站又一站。我知道,你一直想听到,那个期待的站牌,在风中发出亲昵而欢快的唱词。

你是不是已经厌倦了大乐队无休止的演奏呢?你的指挥棒,在你越来越激烈的心跳声中,掉落了吗?这些死亡的音符,覆盖住我的那块骨骼。它们顶着青幽的锋芒,像是在做一次深度麻醉。

我感觉到,公交车驶过了那个站牌,但并没有停下。它一直顺着我被麻痹的骨骼碾压。那些死亡之音,又一次发出了声。

这些歇斯底里呼救的声音,一个个被轮胎压爆。我以为你就要出世了,孩子。这些被压爆的声音多么响亮,超过了大乐队以往任何一次演奏;我以为你就藏在这些破裂的音符中,孩子。只是你心跳的回音,是不是遗落在了那个没有停靠的站牌尖尖的、错误的指向上了呢?

第二乐章:稍慢的行板(9:35)

音符随着风,飘荡在老屋上空。

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低音提琴,顺着老屋的轮廓,重新拉响了,各个声部的沉郁之音。这些乐音排列出的立体线条,被我嗅闻着。

第二个生命的零星气息,时起时落,在我腐损的那块骨头上,渐渐麇集。我害怕它们构建的心跳中,隐藏着第一个消亡生命,似曾相识的、哪怕一丝一毫的发声方式。

老屋的静止,和心跳的静止中间,隔着什么呢?我只能依赖风,来打开这层困惑我许久的混沌之音。

大乐队铺陈的演奏风格,激起了我,对于宏伟构造之物的怀疑。没有哪一种构建,能够在风的吹拂下,趋于不朽。乐曲无休止进行的回旋,也无法在风的吹解中,保持足够的音准与时值。波动的旋律,预测到了风速变化着的力量,这是时间最为犀利的刃口。乐曲的变奏,最终难免沦为,一块块“嚯嚯”发声的磨刀条板石。

风中飘散着第二轮生命的症候。它在乐曲的中间行进部分,发出过坚挺的呼喊之声。这些被冶炼术分解的青铜碎片,沾满了冶炼术繁复的咒符,朝着我那块,几乎被上一个公交站牌尖尖指向,斩断铲平的变异之骨,吹了过来。我闻见新鲜血肉在乐曲中,凝聚成形的响动与锋芒。

我的嗅觉在风的吹散与磨削中,获得了沉淀之后的坚实之音。

这是大乐队整体行进的盾构。孩子纯净的心跳,再一次通过定音鼓,抵达旋律的颤动中。我闻到了大不相同的新鲜气息。另一个全然不同的生命,在前一个遭受损坏消亡之后,悄然而至了。

带着对逝去生命忏悔的罪孽感,我仍然感觉到了恐慌带来的极度迫压。我想通过对乐曲曲式的剖析,找到第一和第二个孩子之间,传承基因中,自己变异的可能和证据。然而,风,成为既造就再生,又摧毁存在的主宰。依靠速度变化的乐曲,也在鼓号齐鸣的击打吹奏下,它获得了生命新的动能。

第二个孩子的心跳,漫过了我刚刚走神的嗅觉。

我提高了警醒。

我那块异化的骨骼基座上,发出了音符连续复奏,疲惫不堪的拖沓困顿。这个突然而至的心跳声,加重了乐曲演奏的力道,也加快了晋虚城老屋上空,混杂气味的累积。

令我深感忧虑的是,身上那块变异之骨,是否还能承受得起,这颗砰砰而动的心脏。它在风中夹杂的废气、毒尘、灰霾、败叶、枯枝的侵蚀下,已经把乐曲中的音变得坚硬刺鼻,以至于这个孩子的心跳声,也被磨得尖利而决绝了。

音符,还是洞穿了这块骨骼。第二个生命,在心脏跳动的异常中,被这股力量扼息。

这个孩子,在大乐队的演奏声中,留下青铜打磨般的硬朗。只是在乐曲的短暂休止之后,我那块不屈不挠的骨头缝深处,像墓地一样,尽管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却依然渴望着,被新的跳动浇灌和再次埋葬。

第三乐章:

稍优雅的小快板(5:05)

单簧管和长笛,是制造水和食物的绝妙源头。大乐队饥渴的演奏,在它们的发声下,得到满足和延续。

我这块骨骼第三次隆起时,发出过旋律在晋虚城南玄村老屋,啜饮和进食般快慰的声音。那并不是我的幻觉,而是我内心极度渴望的发声方式。

我趴在一座青铜贮贝器上良久。

我似乎进入过器皿上,那个古旧隐秘的锁孔。我想,有时候,也许自己就是一把钥匙。但是我记不得,我是否能够在锁孔里面转动。乐曲旋律中,平直铺叙的演奏方式,让我有些厌倦。我渴望那个锁孔中,金黄的圣水,能注入二度死去骨骼的内腔,里面停放着,我第一和第二个孩子的喘息。

乐曲旋律行进的内部,隐藏着更为浩大的沉默声部。我不知道,这个奇怪的感觉是不是来自于我那块变异的骨骼。它总是在乐曲演奏结束之后,才发出令我战栗的共鸣。仿佛它在与什么隐秘的事物,激烈对话。

就在此时,我的记忆,忽而被时间封闭,忽而被空间打开。晋虚城远古浩渺的大泽之水,在这块骨骼里,暗暗涌动;晋虚城鱼虫鸟兽,也在这块骨骼里,嘶鸣穿行。我感觉到了深深的恐惧。我感觉到一种尚未出世,却已死去了的亡灵,睁得大大的眼睛。又饥又渴的意念,顺着骨骼内壁,来回滑动,发出大乐队许多年前,就已经演奏过的消亡之音。

乐音第一次弥漫出青铜被冶炼时金属的异香。

这种味道,并不能通过嗅觉抵达神经深处。我的那块骨骼和我的嘴巴,同时在演奏会上,品尝到弓弦乐、木铜管、鼓号制造的美味。当我的意识,已经被第三种渐渐强烈搏动的心跳,完全占据时,这个尚未成形的孩子的味觉,意外地把我作为青铜贮贝器上,祭祀受难者几千年的姿势蚕食。

乐曲内部来势汹汹的沉默之音,在我异化的骨骼内腔,进行着更为盛大的一场现场交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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