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恨》与梅兰芳

2015-12-24 02:59费穆
电影 2015年7期
关键词:梅兰芳彩色

文/费穆

档案

《生死恨》与梅兰芳

文/费穆

>>>编者按:

京剧《生死恨》,是20世纪30年代初,中华民族遭受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危急时刻,一向忧国忧民的梅兰芳,为激发国人爱国热情而组织编写的一出古装戏。据梅兰芳多年后回忆,从20世纪20年代末开始,他就积极酝酿编演一台鼓舞国民同仇敌忾抵御外来侵略的戏。经与齐如山讨论决定,将明代董应翰所作《易鞋记》传奇改编上演。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国内形势越发严峻,不久后梅先生举家迁往上海。面对日益紧张的政治形势,梅先生决定再度改编《易鞋记》,剧名改为《生死恨》。新改本删去原本里的旁枝杂叶,突出表现被敌人俘虏的悲惨遭遇,以此唤醒大敌当前某些醉生梦死、苟且偷安之人,立即投入全民奋起的抗敌洪流中去。梅兰芳饰韩玉娘,姜妙香饰程鹏举,刘连荣饰张万户,从1936年2月26日起,在上海天蟾舞台首演3场,剧场效果十分强烈。据当时报纸报道,排队购票的群众竟然将票房的门窗玻璃挤碎。

抗日战争爆发后,上海沦陷,梅兰芳蓄须明志,罢歌罢舞,直到抗战胜利后才重登舞台。1947年冬天,著名电影导演费穆以华艺影片公司的名义,邀请梅兰芳拍一部京戏影片,经商议确定拍《生死恨》,用这部影片试验冲洗彩色胶片技术,摄制中国电影有史以来第一部彩色影片。

费穆在影片《生死恨》完成后写成下面这篇文章,1948年发表在《生死恨》特刊上。

注:本文标题为编辑所加。将中国的前世纪的一种舞台艺术搬上银幕,而被称为导演,是相当惭愧的。此一课题,在电影的创作意义上说,一个电影工作者的制作能力是非常有限的。

抗战时期梅兰芳深陷敌境,留起了胡子,拒绝演出。这是他在家中作画自遣,激励情操。

梅兰芳蓄须照

《生死恨》简介

华艺影片公司 1948年出品

戏曲原作:齐如山

导 演:费穆

摄影指导:黄绍芬

摄 影:李生伟

录音指导:颜鹤鸣

录 音:苗振宇、吴报章

美 术:林福臻、丁熙

剪 辑:许明、韦纯葆

演员表 :梅兰芳(饰韩玉娘)

姜妙香(饰程鹏举)

萧德寅(饰张万户)

李庆山(饰番奴)

新丽琴(饰媒婆)

李春林(饰瞿士锡)

王福庆(饰老尼)

朱斌仙(饰胡公子)

王少亭(饰赵寻)

电影故事梗概:北宋末年,金兵入侵中原,读书人程鹏举和少女韩玉娘先后被金兵俘虏,发给张万户为家奴,张万户把他们二人强配为夫妻。韩玉娘鼓励程鹏举寻机逃回故乡,投军抗敌,程鹏举听从玉娘之言逃走了,玉娘把程遗落的一只鞋子保存起来,以图来日相见。程鹏举抗敌立功,做了襄阳太守。玉娘却承受了更多的磨难,后流落尼庵,几经辗转才重归故土。待他们赖一鞋之证得以重逢时,玉娘却抱病而死。

梅兰芳先生居然乾坤一掷,把他四十年演剧的经验和他所得到的一般演剧家前所未有的荣誉交给了电影,有如在万丈高崖,纵身一跃,跳下了电影之海。今日摆在他和观众面前的,等于是我们电影工作者交了白卷;在各方面都没有获得预期的效果,对梅先生的损害是够大了。此所以迟至最后一分钟,我才写了这一篇文字。

梅先生深知他是生在怎样一个时代里,他是怎样学的戏,演怎样的角色乃至怎样的戏。他并未被世俗的喝彩陶醉了自己,他谦虚而又惶恐。他深知他那“一套玩意儿”确是民族形式的一时代的舞台艺术,而这个时代已经过去了。“这一套玩意儿”,用电影的术语来说,将要日渐地“淡出”又“淡出”,而且很快地“淡出”。他又深知由于广大群众的文化素养,这一套民族形式的东西总能部分地被保留。旧瓶子虽不能换上新酒,而这个瓶子用现代的科学工艺的看法,打烂了是可以回炉的。此外,他还憧憬着,中国剧的旧形式,早晚会被现代的文化所吸收。他和他的同时代的伙伴——例如周信芳、盖叫天两位先生——几乎一致地有了这样的警觉。他们认为当代的平剧家的任务,已不仅在登台献艺,供奉观众;也不仅在改革旧剧内容(那因为是改不胜改的原故),硬放天足;主要的有意义的工作,不如把够得上水准的演技纪录了,在夕阳黄昏,稍纵即逝的时候,留给人一点“规矩”,给人批判和给人观摩。被接受或是被扬弃,由着时代的尺度来衡量。至少,在“内行”们(平剧家)的想法,这一种演剧的形式,现在还普遍地被观众接受;同时,不求甚解的演出又足以迫害这一形式的生存和进步。经济原因和社会的进步制度,将不允许袭用艺徒制度作育人材,一种比较标准的演技的纪录——利用电影的记录,或者合乎目前的需要。

梅先生从不承认他是个天才;并且他还不止一次地承认自己是一个笨拙的学艺者。因此,他从不敢逾越传统的演剧规矩;虽然有不少好心的人为他编了不少的新型的戏剧(并非内容也新),但他总觉得不能恰如期望很成功地演出来。他没有力量解除古典形式的束缚,因为那些形式是几世纪以来多少老伶工们琢磨、锻炼而成,几乎是铁定的规律而且是最完整的美了。然而,他终于超越了所有的老前辈们。他的唱法至今还是比较最正式最规矩的一种,而他的演剧却给了所演的角色以活的生命。旧时代命令他演妇女的角色,他把妇女的角色演到妇女们的灵魂深处。(中国剧和中国画同其血统,淡淡的,传神的几笔,迁想妙得,给人欣赏那内在的美。)

《生死恨》剧照

在摄制过程中,梅先生帮着所有的演员们排练,他指点每一个人,他兼做小生、小丑、老生、老旦的角色,特别是他表演那番奴的可鄙的神情,眼神的变化和面部肌肉的运动,无论如何证明了他是无比的好演剧者。

他又确是笨拙的学艺者。拿着剧本苦念,用心地揣摩,每一个字都念得十分实在。如果他想改一个字,哪怕是一个语助词,必定先要求把剧本改了,然后再照着念;念熟了便正韵定腔,高声地练习。排戏时的身段地位,一丝不苟,怎么排的,便怎么演;纵使违反他的意思,纵使在舞台技巧上是不可能的,他也可以照你的意思做到。临场的机智,熟极欲流的手、眼、身、法、步,一切在旧剧的谨严的“规矩”之中发挥了出来。他是天才。

每天面对着这么一位巨匠,我自己觉得比寻常还要渺小。

不只是他,自姜妙香先生以次,都是那样严肃地工作着。干戏剧和电影的朋友们有时还比不上这些老伶工们。我惭愧。

渺小、惭愧之外,我还得忏悔。我承认,我没有做好。作为一部彩色影片,我知道一个定律,“不强调彩色,彩色更美。”我没在平淡中做到绚烂。我又知道第二个定律:“如果强调了某一种彩色,情绪更美。”我在强调彩色时,破坏了情绪。至于戏,至于电影技巧,我可以不说,因为我都没弄好。技术条件的限制,一般中国电影都有同样的痛苦,不能因此而推卸我的责任。

关于《生死恨》这一剧本的最原始的材料,是陶宗仪的《辍耕录》中间的短短的一段记载。那张万户原是一个汉人,降于元,他的儿子张弘轨,灭了宋。程鹏举大概也有其人,曾做元朝的官。电影故事是根据舞台剧改编,舞台剧根据了元曲《分鞋记》。那作者把反派角色扯在金人头上。我认为辽金元都曾使汉人吃了苦,宋又那样黑暗地统治着人民;这笔历史上的旧账,不必在这里算;所以人名,朝代,一仍其旧,不去更动。又吴永刚兄曾用同样题材,制作了《红粉金戈》。谨此附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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