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亚锋
翻书时发现一张旧照片
墙角似乎有一张蜘蛛网。屋檐很黑
碎花门帘灰暗,它实际的颜色
在想象里鲜艳。记忆是靠不住的
应该是下午,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刚洗完头
浑身散发出劣质洗发水的香味
面朝笨重的镜头,紧张、茫然
一直到现在,他的眼睛还盯着
某个并不精彩的段落,津津有味地
读一本发黄的言情小说
拘谨的脸,青春痘清晰可见
像未剥去的商标,显然,青春还在保质期内
不安分的手抓挠着固执的脑袋
既是无措又是佯装。严重褪色的旧照片
像激情过后的,夜晚与白天
愈加黑得醒目,白得分明
抽去恍惚的十年,我为一个倔强而孤单的
孩子拭去满面的灰尘,让他
笑得再清晰一些,灿烂一些
然后轻轻合上书,免得一个内心如纸的人
受到世俗的再次打扰
一个女人的七天假期
第一天,她说要好好休息,别指望她
为我们懒散的父子做这做那
第二天写了半页教案,字迹潦草得
像她的坏脾气。第三天,辅导女儿做作业
三道数学题,她骂了五声“笨”。第四天
她上微信聊QQ、看下载的韩剧,100MB的流量
所剩无几,数次感叹女主人公衣服“几乎没有
重样的”
一件织给儿子两岁穿的毛衣出现在她手上是
在第五天
依然是拆了织、织了拆,如今儿子已三岁半了
第六天她断断续续睡了一天。期间醒来,分别
指挥我洗衣服、接了一个电话、呵斥了一只花
猫
最后一天,想起出去游一趟的愿望再次落空
她开始不断叹息,并抱怨、发牢骚
就像经常在凌晨,她莫名其妙地打来电话
不厌其烦地述说:教学的繁杂、同事的刁钻
工资的可怜
孩子的顽皮、生活的艰辛和花销的巨大
末了,还要重申一遍自己对爱情的领悟:
“只有老得走不动了
一个人送走另一个人,才算美满婚姻”
挂掉电话,在十月的午夜
我的后背一阵冷一阵热
更像爸爸
用廉价的糖果略施一下小计,我就轻易
抓住了那双用力抽取的小脏手
他怯怯的,鼻涕一吸一抽,指缝里积满污垢
他还记得上周我呵斥过他
赌气不看我,却用长长的小指甲抠我
做着小小的抵抗
他常对母亲说话,三岁的话,我听不懂
只有那句含含糊糊的“大爸爸”让我感到
这一年里,我比远在苏州打工的弟弟
更像他的爸爸
他在院子里玩耍,有时会突然跑过来
扑向我,抱住我,用他
冰凉的小脸,在我沧桑的老脸上
亲昵地挨一挨,就像我和儿子平常做的那样
我难以解释这一动作的内涵也说不出
更多的想法和感悟
毕竟他太小,我太麻木
我只有顺势,给他剪剪又脏又长的指甲
洗洗手和脸,以便他再次扑过来
抱住我挨脸时,我也能
在他红扑扑的脸蛋上
找一个较为干净的地方,亲一口
三个十年
第一个十年,我循着蚂蚁的足迹
捡拾晚熟的麦穗和凋敝的花瓣。另十年
我为青春打工、为理想流汗
如今,拄着两束空洞的目光
穿梭在喧闹的城市
拎着一只乡村的胃,消化孤独
适合我的食物太少,我不得不
从早年饥饿的骨头缝里
剜出五谷杂粮的味道
我还年轻,可我喜欢坐着,看低处
窗前的那棵梧桐树,笔直地站了三十年
腿不疼吗?腰不酸吗?
对于坚持的事物,向上的事物
我由衷赞美、无比敬仰,而反观自己
三个十年了,我总是妥协地
向下生长,懦弱地
向后回望、向内退缩
在妇女节写下
某一年,他与性情暴烈的妻子
发生争执,他愣愣地看着
瘦小要强的妻子,转身冲向大门
“啪”地一下,头撞水泥门框
流血倒地,又站起来,连撞一次
倒在地上,没有再起来
如果能起来,她还会再撞一次
粉碎性骨折。神经错位。十多万元
几次大手术。整月整月住院
她不怕疼痛和死亡,也不在乎
瘫痪的下半身和麻木的双手
她只是不敢面对惊异和哀怜的目光
不敢面对健康结实的自己怎么转眼
就变成了一个清醒的植物人
两个正上初中的孩子
轮流请假,给试图绝食的母亲喂饭
医生和邻居不止一次地劝他放弃
他看看孩子,看看有气无力的妻子
啥也不说,把脸一抹,埋头抽烟
我去看望时,半身不遂的妗子
微微点头。老态毕现的舅舅也露出了
干枯的笑容。他家水泥门框上
还能隐隐看到斑斑血迹
几根沾了几年的头发,无力地随风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