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满强
逃离村庄的树
植树节的前一天,老家的朋友
忽然打来电话:"永斌家修房子,一棵
长了30年的松树要被砍掉了,太可惜
你若是要,我给你拉上来……"
这棵将要逃离村庄的树
我见过它,据说是永斌爷爷栽下的
和永斌一个年龄。每次回家都能看到
那株九米多高的树,挂满了松塔
像一把巨大的伞,给人送来绿意和清凉
而现在,它要被迫逃离扎根30年的村庄
其实在它之前,很多树就逃离了李家山
远些的,去了新疆和广东
近些的,去了兰州和平凉
这些李家山上土生土长的树
都在异乡的土地上扎了根,很多年了
没有见它们回来
“你把它拉上来吧!”
作为另一棵逃离村庄十多年的树
我对这一棵,忽然有了无法说出的亲近
当我的李家山,只剩下各种汽车
砖瓦和水泥。只剩下
被复制的所谓城里人的幸福生活——
我更愿意栽下这棵树
并给它浇水,施肥,驱虫
我愿意在酒后茶余
抱着它皲裂的躯干,说一些
只有我们两个能听懂的土话
父母课
像一对口齿不和的齿轮
1958年,他们被命运啮合在一起
互相撕扯打磨,又彼此给予力量
带动着家这辆贫困交加的马车,艰难前行
生下我们兄妹四人,为爷爷奶奶养老送终
如今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他们
还在为养不养狗这样的小事要大吵一番
“自从进了李家的门,我就没有一天
轻省过……我现在要伺候你,还得伺候你的
狗……”
母亲委屈的眼睛里,居然闪着泪花
“不就是顺手给一碗剩饭嘛!还能讨得它
每天给你摇尾巴,听你说话,多好……”
父亲明显是带有歉意地说服,他还没有完全
放弃
在他们40岁的儿子跟前
我古稀之年的父母亲,更像是
两个正在闹矛盾的小学生
需要我来调解和处理。但是
面对孙子们要玩泥巴这样的事,他们的意见
又出奇的一致。父亲带孩子们从沟底挖来胶泥母亲不厌其烦地帮他们碾碎……
第二天,他们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在老家的屋檐下,支起茶炉
面对面坐着。父亲一杯,母亲一杯
一起饮下这共同熬煮出来的甘苦
他们面前,炉火正旺,岁月迷离
一场时间的雪,正在纷纷扬扬落下来
果园里锄草
这块自留地,父亲
很早就栽植了果树
十多年了,一些树还枝繁叶茂
另一些,已经老态龙钟
而园子里的草,一年比一年
茂盛。是的
人们有人们的想法。而土地
也有土地的心思,有时候
你种什么,它就长什么
但有时候,你没有种下
它们也会自己
从地下钻出来。就像这些杂草
一茬接一茬,怎么锄也锄不尽
这无关因果
“斩草务须除根!”说这话的人
只是在隔靴搔痒
他可能永远不会知道
当你深深弯下腰,挥动锄头
其实类似于给这些行将就义的好汉们
鞠躬和致敬
省道304路口,正午
仿佛一个微型剧场——
几辆过路的中巴“噗”的一声
泄气一般,停下来
有人大声兜售土特产和矿泉水,有人
着急找方便的地方。还有一些人
拿了手机,试图拍下这异乡的瞬间
几个本地的老人在墙根下,谈论着
昨天发生的一起交通事故:
“那人的双脚被碾成了肉饼,惨啊……”
但转瞬之间,他们又说起另外的事:
“今年的苹果长势不错,可惜遭雹灾了……”
这是21世纪初的李家咀,304省道
在这里拐了个弯儿
如果以这个正午为刻度,启用
快进或者倒回键。这一幕
日常性的演出,都将被时间忽略
唯一永恒的,是十字路口上
朝着四个方向飘散的风
跟傻瓜喜娃谈生活
喜娃是来自秦安的傻瓜
小儿麻痹害得他口齿含混,吐字不清
早年失去母亲,家里三条光棍
30多岁的喜娃,还树叶一样
飘到哪,算到哪
喜娃是傻,如今连三岁小孩都认得钱
只有喜娃认不得。但他有一身好力气
被黑心的老板骗到莲花城背水泥
“哥啊,老板说一月给我800块,
包吃包住,好着呢!”
那时候他刚从莲花回来,形容枯槁
破旧的口袋里空空荡荡。但喜娃并不沮丧
一包几块钱的烟,就可以让他喜笑颜开
喜娃说,莲花城宾馆里的妹子真好
只要他的钞票,从来不嫌他脏
在老家卖完苹果,去喝酒的路上
我们谈起家事,喜娃说去年回家
光棍老哥把他挣的钱全抢去了
说要给他找个嫂子。喜娃说
今年过年他和父亲就能端上一碗热饭了
听到这里,我趔趄了一下
喜娃跛着脚赶上来:“哥,你没事吧?”
我抓住喜娃的肩,鼻子里忽然有点酸
但是幸好在夜里,这一切
并没有人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