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昕 朴莲顺
[摘要]在朝鲜使臣创作的诸多“朝天录”文本中,多视角记述了明代万历皇帝积极勤政的形象、消极怠政的形象、贪婪奢侈的形象以及正史难见的弥留之际的形象,特别是对万历弥留之际形象的描写,充实了明史的官方记载。通过对万历皇帝复杂形象的具体分析,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朝鲜使臣眼中的明代中国形象。
[关键词]朝鲜使臣;明代中国;万历皇帝形象
[中图分类号]1312.07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007(2015)03-0018-07
皇帝,作为古代中国封建社会的最高统治者,从形象学的意义上讲,是左右本国形象的一个最强有力因素。中国皇帝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对朝鲜使臣来说,都是国家形象的最突出展现。因此,研究朝鲜古代汉籍“朝天录”中的明代中国皇帝形象,对研究朝鲜使臣眼中的整体明代中国形象而言,就具备了十分特殊的意义。朝鲜是明朝的藩属国,朝鲜使臣来到北京,要依据臣礼晋见中国皇帝。在普通人心目中,皇帝是那样的神秘而威严,除了极特殊的情况是很难得见“天颜”的。而皇家在修撰史籍的时候,又对皇帝的形象给予高度美化,似乎皇帝是集全人类的优点为一身的“完人”,反而忽略了皇帝也是有血有肉有着七情六欲的人。所幸的是,在朝鲜使臣“朝天录”的记载中,留下了明朝历代皇帝正面或侧面的记录,可以让我们窥知明代皇帝的真实一面。
万历皇帝,即明神宗朱翊钧,明朝的第十三位皇帝,在位四十八年,是明朝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他的帝王生涯比较奇特,前期勤于政务,在军事上发动了“万历三大征”,平定了哱拜叛乱和杨应龙叛乱,对外帮助朝鲜击败侵朝日军。经济上,他所执政时期中国开始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史称万历中兴。后期长居深宫,不视政事,并在民间横征暴敛,留下了千古骂名。万历在位期问,由于复杂的东亚国际形势,朝鲜使臣十分频繁地来往于中国与朝鲜之间,因此,在朝鲜使臣的笔下,对万历皇帝描写的笔墨颇多,也为我们刻画了域外视角下一个十分复杂的帝王形象。
一、积极勤政的万历皇帝形象
朝鲜人对万历皇帝有着深厚感情。万历年问,两国继续保持友好关系,尤其是在朝鲜受到日本侵略、处于危难之际,万历皇帝做出了抗倭援朝的决定,中朝联军同仇敌忾,打败了侵略者,为中朝关系史写下了壮丽的一页。因此,纵观万历朝时期朝鲜使臣来京所留下的记录,可以发现,许多使臣都对万历皇帝做出了积极评价。譬如,许篈这样称赞万历皇帝:“今日臣等望见天威甚迩,龙颜壮大,语声铿锵。”出于对明朝的无比好感,许篈在外貌上对万历皇帝称赞不已,称其“天威甚迩”。从其记载推断,万历皇帝的体貌应该十分胖大,而且中气十足。事实上,许葑的记载是正确的,万历皇帝的确十分肥胖,据阎崇年先生考证,万历皇帝胖得要“膝行前进”。目前史学界有人凭万历皇帝的画像否认阎先生的考证,而许篈的记载则间接验证了阎先生的考证。在许篈的记录中,有一则记载饶有趣味:“帝亲发玉音,日‘与他酒饭吃”。纵观中国史书,对皇帝言行举止的记载都是简略而富有文采的,那是史官加以修饰美化的结果,根本没有像许葑这样平实记载的文字。皇帝接见朝鲜使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让使臣吃饭,这实在有趣之极。中国是个传统的农业社会,“民以食为天”的思想根深蒂固,因此,吃饭就成了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皇帝也不例外,看见朝鲜使臣来到,考虑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他们先解决温饱问题,这充分说明,皇帝也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尽管他贵为天子,但骨子里仍然摆脱不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中国“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个传统接待思想在帝王身上也毫不例外地存在。应该说,许篈的这段记载展示了万历皇帝形象的另外一面,即好客而又富有人情味。
万历皇帝十岁登基,享国四十八年。在他亲政的初期,应该说还是雄心勃勃的,在自己的母亲慈圣李太后、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和内阁大学士张居正的辅佐下,开始了自己前期的勤政生涯。万历皇帝对张居正十分尊重,称其为“元辅张先生”,在小皇帝和实力派太监冯保的支持下,张居正大刀阔斧地进行吏治和赋税改革,实行了“考成法”和“一条鞭法”。在万历皇帝和张居正的共同努力下,万历初期的明朝,政府面貌焕然一新,明王朝的经济状况得到了极大的改善。朝鲜使臣对这一时期的万历皇帝勤政是极为称道的:
因闻皇上讲学之勤,三六九日,则无不视朝,其余日则虽寒暑之极,不辍经筵。四书则方讲孟子,纲目至于唐纪。日出坐殿,则讲官立讲(上前展书,讲官背念以讲云)。讲迄,各陈时务。又书额字,书敬畏二字以赐阁老,又以责难陈善四字,赐经筵官,以正己率属四字,赐六部尚书,虚心好问,而圣学日进于高明。下怀尽达,而庶政无不修,至午乃罢,仍赐宴于讲臣,宠礼优渥云。呜呼!圣年才至十二,而君德已著如此,若于后日长进不已,则四海万姓之得受其福者。
通过这段记载,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万历初期,万历皇帝是怀有雄心壮志的。在中国历史中,“废经筵”是皇帝十分严重的罪名,是否勤于经筵也是衡量皇帝品质的重要标准。万历皇帝虽然登基时年纪幼小,但勤于经筵,他赐给张居正的“敬畏”二字,充分说明了他对张居正的信任和倚重,而赠给六部尚书的“正己率属”四字,则表达了他对明朝官员的殷切期盼。在这里,我们应该注意一点,万历赐“责难陈善”四字给经筵官,这个经筵官到底是谁?根据《明史》记载,这四个字是赐给官员于慎行的。据说,有一次经筵结束之后,神宗让人拿出许多历代字画,叫于慎行等人赋诗题字,但于慎行字写得不好,只好自己作诗,请人代题,并当众承认自己写不好字。神宗很赞赏,当即写了“责难陈善”四个大字赐予他,明词林传为盛事。然而根据《明神宗实录》的记载,这四个字却是赐给官员申时行的,这就与《明史》的记载产生了矛盾。根据上述朝鲜使臣的记录,称这四个字是“赐经筵官”,在万历初期,为万历讲课的老师很多,但总体负责经筵事务的是中时行,万历又是按照首辅、六部尚书等官员的顺序赐字。因此,笔者推测,这四个字很有可能是赐给申时行的。这一细节,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了修于清的《明史》有诸多不确定性,而“朝天录”的记载对验证明史又有着极其重要的价值。
但是,万历皇帝10岁登基,还是一个懵懵懂懂的孩子,虽然有太后、冯保、张居正等辅佐,但毕竟年纪幼小,他更多地是充当一个发言人的角色,众多的决策还是由辅佐他的众人来决定,说他是个傀儡也毫不为过。据《明史》记载,万历年间,张居正当政,所有文件都是由内阁批阅,万历皇帝年幼,虽然总想亲力亲为,但一拿起奏疏,都是张居正批阅好了的,所有事情照着办就行。朝鲜使臣就有着这样的记录:“则皇帝已坐于黄屋之中,千官列立于庭下,东西相向,序班列于桥北北向。是日适有他郡国人多来奏事,通政司官员进跪于阶下御路日,某州知府某,某国差人来,某某求见。皇上皆答曰‘知道知道。”由此可见,万历皇帝虽然贵为皇帝,但实际上并没有太多的发言权,更多的是具有象征意义。万历少年登基,从小就接受严厉的管束,可以说,他的少年时代一直处在辅政大臣的阴影之中,一举一动都要受到严格的限制。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讲,这种严苛的限制对于成长中的少年,会留下很深的心理烙印。一旦这种束缚被解除,万历皇帝就会用百倍激烈的行为来报复当年所受的束缚。万历十年(1582),一代名臣张居正与世长辞,由于张居正生前的改革触动了大地主阶级的利益,因此他死后马上就有人对他进行了严厉攻击。尽管万历皇帝在张居正死后为之辍朝一天,并谥文忠,赠上柱国衔,荫一子为尚宝司丞,赏丧银500两。但是两年后,万历皇帝就开始了对张居正的清算,他下令抄家,并削尽其宫秩,追夺生前所赐玺书、四代诰命,以罪状示天下,而且张居正也险遭鞭尸。家属饿死的饿死,流放的流放,后来万历皇帝在舆论的压力下才中止了进一步的迫害。一代能相落得如此下场。排除政治斗争的因素,万历皇帝竟然对一手扶助自己走上皇帝道路的张居正恩将仇报,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对自己少年时代所受严厉束缚的报复的集中爆发。
二、消极怠政的万历皇帝形象
大学士张居正死后,万历十四年(1586)十一月,万历帝开始沉湎于酒色之中,后因立太子之事与内阁争执长达十余年,最后索性三十年不出宫门,不理朝政,不郊、不庙、不朝、不见、不批、不讲,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激烈抗争。1589年,由于万历帝不再视朝,内阁出现了“人滞于官”、“曹署多空”的现象,以至于万历帝在位中期以后刚人中枢的廷臣不知皇帝长相如何。对万历帝怠政的现象,万历三十二年(1604)出使中国的许筠有过这样的记载:“问常见内家否,曰‘皇上不出已十六年”,这充分反映了万历帝怠政的事实。万历帝的怠政行为,给整个国家的运转造成了极大的不便,这种不便集中反映在国家机关的运转和国家事务的处理上。万历三十年(1602),朝鲜使臣李民廒有着这样的记录:“初三日,朝诣部里,主客司郎中李炳坐司验方物。尚书冯琦以病,在告凡议覆公事,各司郎中往禀于第。尚书重病不克,裁决事多积滞,郎署坐司亦各自由云”。冯琦为当时的礼部尚书,由于皇帝拒不上朝,所以众多的国家外交事务都压在他的身上,即使重病在身也要强自支撑处理,而这种格局极大地影响了国家机构的运转,“郎署坐司亦各自由云”已经成为了明后期官场普遍的现象,这也反映了明后期吏治混乱的现实。
关于万历皇帝长期怠政的行为,明朝的大臣纷纷上奏予以批评,这些都被朝鲜使臣忠实地记录下来,万历三十年(1602),出使明朝的朝鲜使臣李民?在记录中记载了礼部尚书冯琦在临终前给万历皇帝的遗疏:
其遗疏略曰:臣谨取病中未上之疏,补缀上之。惟皇上在位三十一载矣,自古帝王,即有享国之长,未有历年三十余年。而方春秋鼎盛,正际中天之运。臣愿陛下穆然自省,所行尽是邪则三十余年者,所行未尽邪则三十余年者,亦陛下回心转意之时。此盛壮之年,正是理乱之会,若不将大小政务整顿一番,中外人心收拾一番,日复一日,盛年渐往,蛊惑益深,即欲挽不返之势于倦勤之余,亦无及矣。夫朝政未肃者,病在人情之惰,吏治未清者,病在士风之贪,君臣上下之睽者,病在行迹之疑,而其要在于服人心。陛下奈何以二百年固结之人心,一朝令其涣散至此乎?古称成汤改过不吝,非是圣人无过,惟圣人乃能改过耳。汉武帝垂老而悔,唐德宗经乱而悔,千古更有何人?以圣主当盛年,一日不悔即汉唐,一日悔即尧舜。章疏可一日发,缺官可一日补,百姓所不便者可一日罢也。陛下何惮一日之发,不以成万世之业,立万世之名乎?云云。
冯琦,字用韫,号朐南,临朐人。历任编修、侍讲、礼部右侍郎、礼部尚书等职。后卒于官,赠太子少保,谥“文敏”。冯琦长期官居显位,广涉政事,因而留下许多向皇帝进言的奏章,表现了他深刻的政治见解和思想内涵,其《肃官常疏》陈述当朝官场腐败之风,指出“士大夫精神不在政事,国家之大患也”。其匡世济民思想和敢于针砭时弊的精神,同样反映在《矿税疏》、《中使酿衅疏》等篇章中。于慎行在《宗伯集》序中对此大加赞赏。
冯琦这篇遗疏可谓情真意切,有理有据,尤其是他病中作此疏的行为更是令人感动,一腔忠君爱民的情怀跃然纸上。在遗疏中,冯琦首先称赞万历帝享国之长,并指出现在正是拨乱反正的最佳时期,如果不励精图治,收拾乱局,则后果堪虞。他指出,当前朝廷政令不通的原因在于各级官员惰政,吏治混乱的原因在于贪腐之风盛行,皇帝与官员之间关系不顺的原因在于彼此沟通不够,而要解决这些问题的关键在于万历皇帝应立即收拾全国上下日渐涣散的人心。在这里,他对万历帝进行了语气严厉的指责:“陛下奈何以二百年固结之人心,一朝令其涣散至此乎?”应该说,这样的语气是十分“逆龙鳞”的,但冯琦已病入膏肓,所以言辞也无所忌讳了。冯琦用古代明君的故事来规劝万历帝要重新振作,全身心地投入到国家的建设之中。面对当时的乱局,冯琦规劝万历帝要重新亲政处理众多的国家事务,尽快解决官员不足的现状,以保持国家机器的正常运转。
与冯琦相比,户部尚书李三才任凤阳巡抚时所做的辞职疏对万历皇帝的指责更为严厉,更为触目惊心,朝鲜使臣同样对其进行了忠实的记录:
其略曰,今天下必乱,人人欲乱矣。九边之乱则以辽东为可畏。辽东实京师左臂,最为要害,虏既无日不来,我无日不战,窃计岁月之间,辽东恐非我有。辽如不虞,京师震动,虽黄金遍地,珠玉际天,岂一人之所能守所能运哉?尚且高高下下,作不急之之池台,铢铢两两,括已尽之膏血,轻其所重而重其所轻,虽有善者,亦未如之何矣。伏望皇上详其轻重,度其缓急,毋宝粪土之珠玉,而宝康济之贤才,毋图耳目之狎玩,而图身心之安泰云云。
李三才,字道甫,号修吾,陕西临潼人,万历二十七年以右佥都御史总督漕运,巡抚凤阳诸府,裁抑矿税使,议罢嗾税。与顾宪成结交,臧否人物,议论时政,以治淮有大略,得民心,屡加至户部尚书。在这篇疏中,李三才首先表现出深刻的危机意识和非凡的战略眼光。万历十一年(1583),努尔哈赤以十三副盔甲起兵,不断扩大势力范围,经过多年的发展,后金政权已经构成了对明朝的巨大威胁。李三才首先指出:皇帝的怠政和横征暴敛,造成了天下大乱,人心涣散,边境不安,而边境最大的威胁就是来自后金的进攻,两国交兵的必争之地就是辽东。李三才清醒地看到,万历帝的怠政行为,导致政令运转不畅,长此以往,国本将会发生根本性的动摇。他以睿智的思想和独到的眼光,向万历发出了“窃计岁月之间,辽东恐非我有”的严厉警告。未来的事实证明,李三才的警告绝不是空穴来风,危言耸听,而是充满了预见性。可以说,李三才对万历皇帝的批评语气是十分严厉的,他指出,尽管万历皇帝喜爱的金银珠宝充盈私库,京师一旦生变,也是拿不走搬不走的,毫无用处可言。“铢铢两两,括已尽之膏血”这句话是他对万历帝最严厉的批评。事实上,万历帝怠政后疯狂的搜刮行为,已令天下苍生困顿不堪,李三才此疏,颇有为民请命之意。最后,李三才规劝皇帝收起爱财之心,启用贤良,以拯救危局。朝鲜使臣郑重其事地在记录中收入冯琦和李三才批评万历帝的奏章,目的也是表达自己的心声,“借他人酒杯,浇胸中块垒”,只不过限于主藩名分,不敢直言而已。关于李三才,朝鲜使臣有着这样的评价:“三才以治河善于漕,职有能名。及是疏,直声振朝。”这就非常清楚地展示了朝鲜使臣对于万历皇帝的态度。
万历帝怠政的主要原因是皇权与文官制度发生了剧烈冲突,皇权受到压抑,万历帝用消极方式对抗,给明朝的百姓造成了沉重的负担和损害。但是客观来讲,万历帝有两点仍然值得肯定,其一,万历皇帝并没有因大臣与之作对甚至漫骂皇帝、贵妃而杀掉一人,是相当宽仁的,最起码不像嘉靖皇帝那样暴虐。其二,不上朝并不是完全不办公,万历年间的国家大事小情都与万历帝息息相关,大的比如万历三大征,特别是明、日的壬辰战争一直在万历帝旨意下进行。小的比如利玛窦进京传教,建立教堂,其月供乃至墓地都是在万历帝过问下得以顺利进行的。西方传教士对万历帝充满敬意好感,在东西方文明交流方面,万历帝起到了相当大的作用。
三、贪婪奢侈的万历皇帝形象
万历皇帝是一个十分奇怪的皇帝,按理来说,作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封建社会最高统治者,皇帝对整个国家财富有着绝对的支配权。但是,万历皇帝对金钱财富的执着甚至超过了普通人,他不择手段地攫取民间财富,甚至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万历二十四年(1596),万历皇帝派出宦官充任矿监税使,掠夺商民,一旦被认为地下有矿苗,房屋就要全部拆除,以便开矿,开矿时挖掘不到矿苗时,附近的商家会被指控“盗矿”,必须缴出全部“盗矿”的赔款。矿监所到之处,民穷财尽,“鞭笞官吏,剽劫行旅,商民恨刺骨”,“其党直人民家,奸淫妇女,或掠入税监署中,士民公愤”,而“帝不问”,这成为明代一大恶政。首辅朱赓在上疏的时候沉痛地说:“今日政权不由内阁,尽移于司礼。”大学士沈鲤在《请罢矿税疏》中亦指出,矿税“皆有司加派于民,以包赔之也”。户科给事中田大益曾忍无可忍地批评万历帝:“以金钱珠玉为命脉。”万历二十五年(1597)至万历三十三年(1605),万历帝所榨取的矿税使内库银增加将近三百万两,“半以助浮费,半以市珠宝”,更多的财物流入了宦官的腰包。沉重的赋税不断激起民变。譬如1601年3月,江西巡抚夏良心上言:“税使潘相欲开(广信)铜塘禁山,遣陆太等召商于上饶,上饶民群聚,欲杀太,知县李鸿佯言收太于禁,太乃得免。”可见,征收矿税已经引起了天怒人怨,是极度不得人心的。万历四十八年(1620),朝鲜使臣李廷龟出使中国,他在北京期间,正好赶上万历帝驾崩、泰昌登基等一系列重大政治事件,因此对中国皇权更替的状况知之甚详。他曾见到万历帝的遗诏,其中对矿税的记载是值得注意的:“封章多滞,僚采办公,加以矿税繁兴,征调四出,民生日蹙……建言废弃及矿税注误,诸臣酌量启用,一切榷税并新增织造烧造等悉停止”。这段记载说明,万历帝在临终时感觉到矿税的危害,因此下诏明令停止。实际上,要不是矿税问题十分突出,万历帝不会在遗诏中特意加以交代,只不过万历帝醒悟得太晚了。关于万历帝为了满足穷奢极欲的生活而大敛民间财富的恶劣行径,朝鲜使臣李恒福也有过生动的记载:
东征事起,府库虚耗。又起乾清坤宁等宫,穷极侈靡,以龙脑沉檀屑杂以椒末涂屋壁。又督珠市,尽纳其珠,择其大颗,络为障子。又遣太监采珠于外,南方贡以珠,其重四两,天下所贡无大于此,此外大者不过三四钱,取之不遗余力,长安市上龙脑、真珠一时竭乏。又分遣太监置店于外方,名日皇店,征纳商税。凡大府巨镇商人辏集之地,皆有皇店,每店岁中所入,多者二万余两。无赖射利之徒乘时而攘臂起,纷纭上本,争请采珠开矿者不可胜记。
李恒福对万历皇帝掠夺民间财富的行为记载得十分详细,字里行间隐含着对万历帝贪财行为的批评。
万历帝是一个贪婪的皇帝,这不仅体现在他生前疯狂地搜刮民财上,而且体现在其死后随葬品的丰富上。他不仅在生前聚敛惊人的私人财富,死后也把这些财富带入坟墓,期望在另一个世界继续享受奢华生活。朝鲜使臣黄中允在记录中不经意地留下了关于万历皇帝陪葬品的记录:“闻皇帝棺中填黄白金各三千斤且以珍珠,一缸纳置他宝物,称是云。”当然,皇帝的陪葬品是皇家的最高机密,不可能对外公开,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宫禁森严的大内也不例外。我们不能排除以讹传讹的可能性,但是,记载中关于财富的细节描写有一定的可信度。1956年,万历皇帝的陵寝——定陵被打开,大量珍贵的、极具艺术价值的随葬品举世震惊。根据定陵考古发掘报告记载,万历皇帝的棺椁旁共有26箱随葬品,玉器、金银器、珍珠等一应俱全,许多陪葬品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尽管根据考古发现,万历帝棺椁中并没有像朝鲜使臣记载的“填黄白金各三千斤且以珍珠”那样夸张的陪葬数量,黄金白银及数目大概出自当时官民对于皇家的想象。但是,随葬品中确实有黄金、白银、珍珠等珍贵物品,在定陵出土的“乌纱翼善冠”上所缀的精美的金色装饰,总重量就有307.5克;冠前饰以金龙,龙身为金丝累制,且嵌猫眼石、黄宝石各两块,红、蓝宝石各五块,绿宝石两块,珍珠五颗,龙首还托“万”、“寿”二字,堪称精美华贵;出土的“二龙戏珠纹”金盆,用金1013克,“刻云龙纹金漱盂”,用金373克;定陵还出土了四件凤冠,冠上饰件以龙凤为主。龙用金丝堆累工艺焊接,呈镂空状,富有立体感;凤用翠鸟毛粘贴,色彩经久艳丽。冠上还饰有数量不等的珍珠宝石,其中一顶计有珍珠3500余颗,各色宝石150余块。朝鲜使臣在记录中提到了“一缸纳置他宝物”,定陵出土文物验证了这段记载的真实性。在定陵地宫万历皇帝的棺椁前,确有一只大缸,被称为“青花云龙千件缸”,为嘉靖年问所制。这口青龙花缸不但是定陵出土文物中的珍品,同时也是中国青花瓷器中的罕见之作。缸的高度和口径均为0.7米,外部刻有“大明嘉靖年制”的题款,颈和底部有莲瓣纹饰,中部绘有云龙纹,云似飘移流动,龙如初入苍穹,二龙一前一后,腾云驾雾,直冲天宇,一种栩栩如生的动感,使整个器物充满神韵。只不过这口大缸的用途并不是像人们猜测的那样装置其他宝物,而是作为长明灯的容器。定陵地宫打开后,人们发现,在棺椁的五供前放置的这口巨大的青花龙缸,缸内贮油质,油面有一个铜制圆瓢子,瓢子中有一根灯芯,芯端有烧过的痕迹,这便是史书上所说的“长明灯”——万年灯。根据痕迹判断,长明灯在安葬时是点燃的,当玄宫封闭后,因氧气缺乏,才渐渐熄灭。油质表面一层已经凝固,后经鉴定,长明灯为芝麻香油制成。以上列举仅仅为数量庞大的陪葬品中微小的一部分。由此可见,万历皇帝的生活有多么奢华!大概是这口缸体形太过巨大,太过显眼,所以万历帝入葬前人们才猜测其为装置宝物的器皿。这些价值惊人的陪葬品,再一次说明了万历皇帝的贪婪。尽管万历皇帝让这些陪葬品永伴身边,但他终于避免不了后世被焚椁焚骨的悲惨命运,这是中国考古史上一件令人痛心疾首的事情,这大概也是他始料未及的。
四、正史难见的万历皇帝弥留之际的形象
1620年,万历皇帝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这一年,朝鲜使臣李廷龟为申辩朝鲜私通后金一事出使中国。在北京,他成为了万历皇帝归天和泰昌皇帝登基这段历史的异国见证人。使行过程中,他留下了许多珍贵的记录,特别值得注意的一点是,万历皇帝帝王生涯中所下的最后一道圣旨就是关于朝鲜问题的。李廷龟来到北京之后,在明朝众多高官的斡旋下,终于实现了辩诬的目的。但是,呈文最后需要万历皇帝的许可才能生效,李廷龟留下了请旨全过程和万历病情的珍贵记录:
十七日晓赴阙,自午门左掖门入会极门,坐于内官房,叶陈两序班已先候矣。翰林钱象坤、中书舍人尚宝寺丞皆会。俄顷太监自内出谓日“皇上自昨夕症势危重,闭眼不开,朝鲜国辩诬敕书给予陪臣之意奏知,颔可,然后又为请宝,而此时何敢奏知,陪臣等可退去”。余令译官诉于钱翰林,使之通于太监日“外国使臣既以受敕来到,而遽以皇上未宁,至于停止,恐骇听闻。皇上宿疾,虽因暑闭眼,可随便微禀也。”太监如其言,则至晚皇上开眼颔之云。俄而中书官人入内填日子于敕书,序班引余至文华殿庭西向序立,一官擎敕书自内而出,先上殿门阶上,钱翰林随至,太监次之,翰林立于西,太监立于东,相对一揖。捧敕官以敕授太监,太监受而授翰林,翰林受敕下阶,余进阶前,北向跪三叩头迄,翰林北向立作揖,回身向西以敕授余,余仍跪而受之,又三叩头而起,作揖打恭,奉敕而出。
在这段记载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万历帝此时已经处在弥留之际,但是,太监的两次请示是否是在万历皇帝神志清醒时进行的,很令人怀疑,根据万历帝“自昨夕症势危重,闭眼不开”的记述,他应该是处在长期昏迷的状态之中。从这一细节来看,万历帝尽管长时间怠政,但仍然是把国家大事小事的处理权牢牢控制在手中,以至于官员即使是在万历帝弥留之际,仍然不敢擅自做主处理这一事件。但朝鲜毕竟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应该说,万历皇帝是与朝鲜有着很深的缘分的,他指挥的抗倭援朝战争使朝鲜保全了国家,避免了亡国灭种的巨大危险,这一点朝鲜人深深感激。笔者在韩国时曾参观过很多历史遗迹,以万历年间的遗迹为最多,也保存得最为完好,这也充分说明万历皇帝在朝鲜人心目中的重要地位。万历皇帝在临终前发出的最后一道圣旨,也是与朝鲜有关,而事件的顺利解决,也为万历皇帝与朝鲜的缘分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这也是明朝与朝鲜朝关系史上的一件十分奇特的事件。
根据《明史》记载,万历皇帝在临终时曾召集众多重臣托以后事:
上疾大渐,召英国公张惟贤、大学士方从哲、吏部尚书周嘉谟、户部尚书李汝华、兵部尚书董嘉善、署刑部事总督仓场、尚书张问达、署工部事协理戎政、尚书黄克缵、礼部右侍郎孙如游等人见于弘德殿,勉以用心办事,大小诸臣各致词问安,尚书周嘉谟仍以用人为请,随赐俞允,诸臣叩头而出。
在朝鲜使臣的记录中,则描述得更为详细:
二十一日,放御医,皇帝御弘德殿,引接阁老方从哲、英国公张惟贤、兵部尚书黄嘉善、吏部尚书周嘉谟等八人,将手指面,教各臣看一看病至如此,又虑忧东事。方从哲等奏用人发帑等事。皇上将手连握数次,不久断气。是日酉时崩逝。
不同于《明实录》中干巴巴的记载,在朝鲜使臣的这段记载中,万历皇帝召集朝廷重臣交代后事时,用手指面,让大家看看自己的病情是如此地严重,从这个细节中,我们可以看到,万历皇帝并不像史书中描绘的那样时刻保持着九五之尊的威严高大的形象,而更像一个大家族中行将去世的长者形象,充满了真实感和浓郁的生活气息,也为我们还原了皇帝的真实一面。任何人面对死亡时,无论其身份尊卑,其反应都是类似的。万历皇帝在临终前的回光返照中仍忧心辽地战事的细节,也是《明史》中没有看到过的,这段描写更符合情理。但是,方从哲奏请为辽东增加军事事宜,万历帝并没有予以明确答复,这也非常符合他贪婪的性格,而且也颠覆了明史中关于“随赐俞允”的官方描写。再让我们分析一下朝鲜使臣这段记载的真实性,李廷龟出使中国,适逢万历驾崩,作为藩属国大臣,一定要在北京等候明朝安排,参加万历皇帝的葬礼。由于李廷龟精通汉语,又是为国事而来,所接触的都是明朝的高级官员,因此万历皇帝临终前“将手指面”、“手连握数次”等细节不可能是朝鲜使臣们凭空想象或编造的,一定是他们所接触的高级官员描述的,朝鲜使臣忠实地将其记录下来,为我们研究万历皇帝的形象提供了非常宝贵的域外资料。
尽管朝鲜人对万历皇帝有着深厚的感情,但是,在朝鲜使臣的记录中,更多的还是对万历帝消极怠政、贪婪奢侈等恶劣行径的批评,因此万历皇帝的形象就变得十分复杂。而朝鲜使臣塑造的万历皇帝形象,也反映出明中叶之后朝鲜对中国社会集体想象的转变,大明帝国的形象已经由朝鲜前期塑造的“狂热乌托邦”,逐步褪去了耀目的光环,而走向了没落。朝鲜使臣笔下的复杂的万历皇帝形象,正是朝鲜眼中复杂的明代中国形象的一个鲜明的体现。
[责任编辑 全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