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婚礼

2015-12-22 08:38苏兰朵
海燕 2015年9期
关键词:酒吧

□苏兰朵

梦中的婚礼

□苏兰朵

我的家曾经离兰酒吧很近,步行六七分种。大概有那么不足半年的时间,晚上八点钟,我准时坐在DJ台上,打开调音台,开始放音乐,间或对着话筒说几句话。

过不了多久,小蕙就婷婷袅袅地来了。随意地盘着卷发,随意的吊带衫、七分裤,尖尖的高跟鞋。从大门走到舞台的那十几米距离,是我从来不愿错过的风景。我的目光抚过她下颌尖尖、双颊饱满的小脸,停留在她修长的颈项,然后是花苞一样一点都不突兀的小胸,吊带隔开两条修长的双臂,肤色白皙,是城市少女特有的白,间或点缀着几个淡褐色的小斑点。腰肢在蓬松的衣衫下若隐若现,下面是笔直纤秀的双腿,大腿在牛仔裤的禁锢下紧实地微微颤动,小腿则挺拔利落,没有一点多余的部分。小蕙让我最喜欢的其实还不是这些,小蕙最美的动人之处在于她对自己的美一知半解,她那时只有18岁。18岁的小蕙含着有点童真的笑容走过我的身边,从口型上看出来叫了我一声“姐”。她的目的地是舞台上的钢琴,八点半开始是她的工作时间。有时她会早一点,可能那一天她的心情比较好。

偶尔,小蕙也会盛装,比如突然穿一件真丝的藕色旗袍,头发盘得一丝不乱,表情刻意地配合,配合得有点不知所措。那可能是她妈妈给她定做了一件新衣裳。她妈妈很爱打扮她,而且特别执迷于一家裁缝店。这是她在和我聊天的过程中零零碎碎告诉我的。我想象着她的妈妈,肤白、高鼻梁、有点冰冷的小颧骨,不怎么爱和陌生人说话,愿意待在家里,把家布置得很雅致,喜欢各种桌布、沙发巾和床罩。我想,她的妈妈一定从小就喜欢布娃娃,却不曾拥有过一个满意的。

兰酒吧有两个钢琴师,另一个已经在这里干了有一段时间,还兼管一些接待、引位的工作。年纪好像比我大,喜欢穿黑色的衣裙,头发也黑黑的,长长的,自然卷,喜欢编两个粗粗的辫子搭在胸前,总是面目严肃。她的名字我有点叫不准了,似乎有个欣字。欣最喜欢弹的两支曲子,一支是王菲的《我愿意》,一支是《梦中的婚礼》。虽然欣的弹奏与她的表情一样有些刻板,我还是听得出她内心传递到指尖的深情,尤其是这两支曲子。相比较起来,小蕙的弹奏要轻灵、涣散一些,经常弹得没心没肺。但是小蕙会弹肖邦,偶有客人点《降E大调夜曲》,小蕙会非常兴奋,也弹得很用心。

过了午夜,如果不逢周末,客人就会少些。我随便放张唱片,就和小蕙聊天。欣不太参与我们的谈话,躲在远处坐着,有时却陪客人聊。有一天,小蕙跟我说,欣最近总跟一个客人聊,你注意到没有?我说不知道啊,下面灯光那么暗,我又近视。小蕙就是有本事眼观六路,过了不久,又向我汇报,那个客人40多岁,每次来都要点欣弹《梦中的婚礼》。我说点你吗?小蕙一耸肩,嘴角一歪,摇摇头。他是做什么的?小蕙说这个就只有欣知道了。

在小蕙断断续续的描述中,事情似乎一直在进展着。而我却始终没有看到这位经常光顾兰酒吧的客人。有一次,小蕙偷偷地指给我看,但也只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小蕙于是给我描述,长得一般,个子不高,门童说开一辆丰田。然后她指着自己的头顶,头发很少。样子既可笑又可爱,像个小大人儿。而欣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这个沉静的小女子像是有那种企图的人吗?我突然发现自己来这里工作这么久竟然对每个人都不了解。倒是与我前后脚到兰酒吧来的小蕙善于打探各种消息。她告诉我,欣有个弱智的弟弟,父亲早就死了,母亲下岗多年,全家都指望她一个人。哦,我一下子理解了欣的种种表现。比如,每天来到酒吧,不管老板在不在,必先到老板的房间去打招呼,除了端盘子,服务员有什么诸如暂时顶替一下工作的要求,从不推辞,也从不讲别人是非。当然,也很少露出笑容。服务行业的人员流动是很大的,我眼见着酒吧的服务员三天两头更换,欣却在琴师的位置上做了有一年多,后来又有传说老板有意提升她做经理。原来的经理在我来工作之前就辞职了,不知为什么,迟迟没有新经理上岗,我也感觉传言或许不是空穴来风。

有天晚上,调音台出了点故障,调音量的键子突然失灵了,唱片里的音乐放不出去,小蕙就只好一直弹。她不停地看我,显然是累了,想歇歇,而欣又不在。我只好去找老板。

敲门敲了半天也没开,我正奇怪,老板明明是进来了,怎么没反应呢?欣突然从里面出来,她看也没看我,迅速从我身边挤了过去。我向里面望了望,老板正若无其事地坐在沙发上。

直觉告诉我有点不对劲,但我不愿意惹是非,就没把这事告诉小蕙。让我奇怪的是,欣依然和往常一样平静,面对我,没有丝毫不自然。她在我眼里显得越发神秘起来。她依然喜欢那两支曲子,弹得更加专注。我坐在DJ台上,常常情不自禁地陷溺进去,我听得出那里面所有的感情,憧憬、沉醉、遗憾、哀愁她黑色的背影在光晕里像夜晚的波浪轻轻起伏着,我很想知道里面装着多少秘密。

日子在猜测中流逝着。终于有一天,欣从兰酒吧消失了。

小蕙告诉我,那个客人被她傍上了,答应帮她和她妈妈开一家小超市。我说这是欣自己说的吗?小蕙夸张地点了点头。这倒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小蕙皱着眉又分析着,老板一直拿经理的头衔吊着她,欣也可能终于知道没戏了。可没过几天,小蕙又带来了新消息,姐,我听服务员说,欣跟老板在一起,被老板娘知道了,把她炒了。我惊讶地望着她,谁说的?他们都那么说,能是真的吗?小蕙迷惑了。我没有回答她,望着钢琴,竟有一点失落,再也听不到那么充满感情的弹奏了。

欣离开之后,小蕙忙了一阵子,娇弱的身子骨马上吃不消,请了一次病假。不久,就又来了一个弹吉他的男孩子。样子顶多20岁,个子不是很高,头发却很长,一双眼睛总是笑眯眯地像要陷到肉里,嘴从不闲着,除了唱歌,就是不停地和人说话,话也不正经说,三句两句就开玩笑。我问他,你出来工作几年了?他骄傲地一挺胸,15岁就不用家里养活了。我又问,跟谁学的吉他啊?他眼睛一睁,自己呀!唱歌呢?那还用学?!一会我给你伴奏,你也能唱得不错,说话那么好听我知道碰到了一个江湖小子。

江湖小子嘴贫,尤其喜欢和小蕙贫。

你说你怎么长那么白呢?像水豆腐似的。他眯着眼看小蕙。去!小蕙冲他一撅嘴,接着却忍不住笑起来。他接着说下去,你要是当我女朋友,我就天天给你穿白衣服。为什么?小蕙认真地问。那样,别人就都看不见你了呗,我女朋友,不能给别人看。美得你!小蕙把脸一扭,不搭理他了。我哈哈笑起来,江湖小子也跟着笑。他看小蕙的样子,就像一个成年男人在看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

自从江湖小子来了,晚上的时光变得欢乐起来。他还经常变着花样带些小零食来,虾条、雪饼、巧克力棒、薄荷糖我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也爱吃零食啊?他满不在乎地说,这不是给你俩带的嘛,怕你们午夜的时候饿。我瞥了一眼小蕙,她装作没听见。江湖小子年纪不大烟瘾很大,经常要溜到洗手间过一下瘾。他不在的时候,我曾偷偷问过小蕙,我觉得他好像喜欢你呀,你感觉到了吗?小蕙有点无奈地看着我,姐,他长得也太难看了!同样的话我也偷偷问过江湖小子,你说句正经话,是不是喜欢小蕙?他也无奈地看着我,姐,人家能看上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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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小子干了没到一个月就辞职走了。走的前一天,还和平常一样,弹琴、唱歌,眯起小眼睛和我们斗嘴。直到下班要回家了,他才笑嘻嘻地跟我们说,明天就不来了,你俩多保重哦。就在我和小蕙吃惊的当口,他已经迈出门去,冲我们摆了摆手,就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色中了。

他走后,小蕙有点怅然若失。但没过多久,我们就把他忘了。

那段日子,我白天在电台做一档节目,晚上去兰酒吧,在DJ台工作到凌晨两点。身体渐渐吃不消,面色不好,后来节目调至晚间,我就辞了酒吧的工作。

有时候,我会路过兰酒吧,从门口张望一下,却再也没有进去过。生活像日历,过去的就都翻过去了。如果不是一些重逢,我或许忘记得更多。

第一次碰到小蕙是在一个酒店的大堂,我有注意琴师的习惯,恰巧那时刻小蕙正穿着一件长礼服,端庄地沐浴在明亮的水晶吊灯下。她的表情已经很职业,但是我知道,她弹得心不在焉。酒店的大堂很大,小酒吧散落在一个角落,吧台前和大堂休息区人都不多,小蕙一定很清楚,自己是背景中的背景,是酒店装饰的一部分。我径直走过去,站在她的身旁。她并没有马上看我,也许她已经习惯了这样被人看,并且知道,其实人们看的并不是她,而是任何一个弹琴的琴师,新鲜一会就会离去。一曲终了,她扭过头看到我,僵硬的脸上瞬间绽开了我熟悉的笑容,惊喜地叫了一声,姐。我拍了一下她的脸,说,小蕙你离开兰酒吧多久了?她说,姐你走了不久我就走了。我说,然后就到这里了?她说,没有,又去了好几个地方,都不满意。我说,这里还行?她说,对付着先干吧。我又说,有男朋友了吧?她微笑着摇摇头。我后来又问她,和欣有联系吗?她现在怎样了?她还是摇摇头。

离去的途中,我的心中又浮现了兰酒吧的那些小蕙出现后的夜晚,多像一朵茉莉花啊!发自身体的芳香让人沉醉,却浑然不知。

那天,朋友穿上新熨过的西装,还特意刮了胡子,我带着他自信满满地穿过大堂,来到小酒吧。然而和小蕙见面的一瞬间,我就感觉到把他介绍给她,可能是个错误。小蕙没穿礼服,也没化妆,身着T恤衫、牛仔裤清清淡淡地走过来,和我打过招呼,又扫了一眼我的朋友,就招呼服务生过来安排酒水,看不出一点特别的表情。我的心里当时就没了底。

朋友也有点不自在,但还是表现出热情的样子,找话题聊了几句。我能感觉到,朋友对小蕙还是感兴趣的,毕竟她是个正当妙龄的漂亮姑娘。最不自在的可能是我,因为小蕙的不热情让我怀疑自己的判断,他们也许真的是两种人,为什么我会认为他们很般配呢?也许自己太世俗了点,觉得所有的年轻姑娘都愿意找一个事业成功的、年纪大一点的男人。小蕙不会在心里怪我吧?

我们三个人坐了大概只有一杯茶的时间,谈话始终很艰难。后来小惠说要到工作时间了,我与朋友便起身告辞。朋友掏出钱包要结账,服务生说小蕙已经结过了,他和我都有点尴尬。走到酒店门口,琴声已经在大堂里回响起来。我和朋友心照不宣地分了手,以后谁也没再提这件事。

又过了两年,一个周末,我在书市淘书,再度遇到了小蕙。这次是两个人,男孩子清清爽爽的,年轻、帅气,染着淡黄的头发,正在喝一罐饮料,小蕙一副幸福的模样,站在旁边,手里提着一只大号的超市购物袋。我一下子明白了,这才是她想要的男孩子啊!可是,如果我介绍的那个朋友在的话,是绝对舍不得让她提这么大包东西的。我发愣的瞬间,小蕙看到了我,冲我摆了摆手。我走过去和她打招呼,问她,你男朋友?她忙点头,露出点不好意思的神情。也许还在介意上次的事情吧。我接着说,很帅啊!做什么的?她回,在酒吧做事。

此后,我再没有遇见小蕙,快10年了,她应该已经做妈妈了吧。走在街上,牵着一个小男孩的手,除了神情,一定还是那时的模样,漂亮得浑然不觉,引人偷偷怜爱。她的眼中,会不会出现一丝我预想中的烦躁呢?为生活劳碌会不会让她变得粗野?有没有后悔当初的选择?钢琴在她的生命中又充当着一个什么角色?她爱过那个能够发出神秘声音的东西吗?

与欣的重逢有点出人意料。2005年,我卖掉兰酒吧附近的房子,买了新居。在家俬城挑选瓷砖的时候,遇到了欣。她先认出了我,露出我不熟悉的笑容叫着我名字。而我面对脱下黑色长裙换上职业套装的她,却愣了半天。她明显地老了,眼角现出细细的皱纹,粗黑的卷发盘到了脑后,一副精干的样子。

听我说正在装修,她开始热情地帮我介绍店里的品种,还问我,是装卫生间、厨房还是阳台,一副非常内行的样子。我实在有点措手不及,看了半天的货才想起问她,这是你的店啊?她摇摇头说,不是,帮朋友做的。我又问,不弹琴了?她笑笑。我说,怪可惜的。她还是笑笑。我知道,我想知道的事情肯定是问不出来了。就跟她先告了别。在家俬城逛了一圈,我决定在她的那家店买瓷砖,毕竟认识,价钱、质量上放心一些。

买货那天,又见到她。她热情依旧,指挥工人装车,细心地往空隙塞报纸,面色却有些憔悴。我问,工作很累吗?她笑笑说,休息不好,没事的。我又说,不久前见到小蕙了,交男朋友了,挺帅个小伙子。哦,是吗?她若有所思地说,她也该结婚了。那你呢?我问她,也结婚了吧?还没呢。她摇摇头,然后就撇下我,走到司机面前,把一张单据交给他,又交代了些什么。车启动后,她过来跟我说,店里还有很多客人,就不陪我聊了。我只好和她告辞。

不久,我的一个女友到我家做客,看上了一组我铺在玄关的花式瓷砖,由于瓷砖店的名片找不到了,我就带着她直接来店里找欣。到了店里,却被告知,欣已经不在这了,代替她的是一个更年轻的女人,服务员介绍说,这是我们的新经理,有什么事就找她说。我说明了来意,经理叫服务员带着我的女友去看样品,然后搬了一把椅子让我坐在收银台旁边等着,还接了杯矿泉水给我。

我问她,欣怎么不干了呢?她打量了我一下,笑着反问我,你是欣姐的朋友吧?上次来买砖,我见过你。噢,是吗?我端详了一下她,穿着和欣一样的套装,看样子只有二十多岁。我以前是这的服务员,她继续说,跟着欣姐干了一年多了,她对我很好的。我问,发生了什么事吗?她向里面看了一眼,把椅子往我跟前拉了拉。欣姐跟你说了吧,她跟我们老板好了有几年了,老板有家,但是答应欣姐会离婚。这事在我们这不是什么秘密。我心下吃了一惊,想起兰酒吧的那些传言。欣姐真是把店当做自己家的生意在做,经理继续说着,从进货到销售,全靠她张罗,全店上下,数她最累了。说到这,她把头往我跟前探了探,放低了声音,她还流过两次产呢,都是我去照顾的她。可是不久前,老板娘竟然又怀孕了,欣姐很伤心,又要面子,就这时店里又有客人进来,经理忙站起来,过去招呼。

不一会,我的女友也看完了货回来,她选了我那个款式的另一种颜色,并且当场就付了款,马上装车拉走。

临走之前,我把经理拉到一边,问她,欣走之前,有没有说她以后有什么打算啊?经理叹了口气,能有什么打算,还不得打工挣钱,她妈和她弟弟都指着她养活呢。

又过了大概两年多,我参加一次媒体朋友的聚会,吃过饭要去歌厅唱歌。其中一个说他的亲戚新开了一家店,歌很新,音响也好,就是远点。大家说远能远到哪里去,就这么大的城,打车总超不过30块钱,于是出租车就把我们拉到了温泉附近。

下了车,发现这里是个小度假村,七拐八拐进了歌厅。前台接待区不是很大,却靠墙摆着一圈沙发,里面坐满了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子,见我们进来都向门口张望。走在我前面的两个男士就互相推搡着开玩笑说,怪不得远啊!我就也好奇地朝她们看了一眼。一个似曾相识的侧影便在此时映入我的眼帘,黑色的衣裙,黑的、粗粗的辫子,她一只手支着头,倚在沙发靠背上,似乎在睡觉。我的心一抖,匆匆将头转过来,又忍不住想再看。我想确定什么?也许还是不要确定的好。我终于还是没有回头。

后来,我经常会想起那一幕,那个疲惫的侧影。每当路过兰酒吧的时候,我便在心里对自己说,那个人一定不是她,她原本可以去弹琴。

兰酒吧一直站在那里,外表没有一点变化。对面的酒吧街几度兴衰,如今已经名存实亡。每天早晨,我上班的车会从酒吧街穿过,与兰酒吧擦身。我坐在窗口,静静地望着,它大门紧闭,正在做着一天中最沉的梦。我想我是可以进入它的梦里的吧?就像当年,26岁的我,穿着发白的、紧瘦的牛仔裤,披散着长发,第一次走进兰酒吧的那天晚上,它的灯光迷乱,琴声如诉,我感觉踏入了一块梦的土壤,一下子就与尘世告别了。是欣坐在钢琴前演奏吗?她面容皎洁,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高贵,目光的终点,无限遥远。

责任编辑 孙俊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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