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着你回来

2015-12-22 09:40赵欣
海燕 2015年10期
关键词:意念丈夫妻子

□赵欣

我等着你回来

□赵欣

他和她结婚10年了。他比她还小了一岁,但他对她像孩子一样地呵护,什么都由着她。她也爱他,为自己这一生的归宿感到满意。两个人都认为,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对方而来,对方就是自己此生的全部意义。他和她约定,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两个人都要在一起,永不分离。

五年前,两个人怀揣着梦想,毫无依靠地来到这个大都市。经过艰苦打拼,都有了各自的事业,前景看好。两年后,他们按揭购置了一套楼房。结束了租房的生涯,终于有了实际意义上的家,两个人别提多高兴了。人生的道路越走越宽,越走越亮了。

然而,他常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他们还要继续艰苦奋斗。平日里省吃俭用,精打细算。除了还清房贷,他自己还有一个潜藏心中的大愿望----给妻子买一台小车。妻妹一家是后来才过来的,但是很快妻妹就有了一辆奇瑞汽车,开着上下班。他看到了妻子眼里的转瞬即逝的羡慕。那情景深深印在心版上,他暗暗铆劲,一定要为妻子实现这个愿望。

搬进新家后,妻子离单位就远了。八点上班,需要坐两个小时的公交,天还黑漆漆的,她就得起床,梳洗打扮,匆忙吃饭,排队挤公交。下班之后再次进入紧张状态,如同春运回老家那样狼狈不堪。相对来说,他的时间自由些,做饭是他的职责,起多大早贪多大黑都无所谓,但是妻子那么辛苦,他心疼。妻子原本娇俏的容颜,已过早地染上沧桑。

要是有车就好了,他想,一定要有车。但妻子却说,买车干啥呀,还得买车位,还得加油,在市里找停车位也不容易,还是坐公交轻省。说是说,但妻子一看到妹妹的车,目光就异样。某天,无意间看到妻子偷偷摆弄自己的驾照(刚结婚时考取的),他就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这样的感觉与日俱增。

两年过去了,他的银行卡里积攒的钱数可以买一台比奇瑞还好的车子了。他兴奋得好几宿睡不好觉,最终确定车型为一汽丰田,就是妻子喜欢的那款。颜色么,就选红色,妻子钟爱火焰的颜色。妻子问他怎么有点反常,他就神秘地笑笑。当然,妻子不会怀疑他有什么不轨,他是个正直而诚实的人。他暗暗筹划着,要在妻子的生日那天,给可爱的乖宝宝一个惊喜。乖宝宝,这是他对妻子的昵称,即使到了苍老的年龄,他还是要这样称呼她。

下班时间,他拨打了妻子的电话,神秘而愉悦地说:乖宝宝,我现在去办一件大事儿,今晚咱们去外边吃饭!花钱去外边吃饭,这可是件奢侈的消费。什么大事儿?他说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在丰田4S销售店交了定金,他兴高采烈地往家走,美美地想象着在妻子生日那天和她去提车的情景。妻子极少晚归,这个时间她应该在家。他想和妻子顽皮一下,在她开门的瞬间躲在门后,然后给妻子一个袭吻,紧接着,他唱着“当当当当”的曲调,向她呈交定金的收据。然而按了好一会门铃也没有反应,他进屋,发现妻子还没回来。清理着室内卫生,他越想越感觉不对劲儿,妻子早该回来了呀。他心中陡然升起某种不祥的感觉。拿起手机给妻子拨了一个电话,没有应答,他就没有再拨,也许是妻子正在紧张地挤公交吧,电话一响,会让她更加忙乱。焦急等待中,手机响了,猛然间,他的心莫名其妙地坠了一坠,急忙接听,听了一半就疯了似的往医院狂奔。

妻子为了能追上刚刚起步的公交,不慎摔倒,脑袋磕在石头上,不省人事。经过一天一夜的抢救,任他如何哀求,后来还冲动地要动粗,医生都无能为力了。平时经常听到的医疗词语“植物人”,原本是很遥远的,没想到就发生在自己身上。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太残酷了。心在一阵阵绞痛着,天轰然塌下来了。

他辞了大有前途的工作,几乎走遍了中国,访遍了名医专家。他们说,有大约40%的植物人可以苏醒。这让他的希望之火熊熊燃烧。他总觉得妻子会醒来,因为妻子不能没有他,她天天都依赖他,她是他的孩子,孩子怎么能和大人分开呢!他们之间有约定啊!

按照医生的建议,妻子这种情况,无需再住院了,但是他坚持住下去,直到妻子苏醒为止。他不心疼承担高额的医疗费用,只担心有一天妻子有了复苏迹象的时候,得不到及时地救助。他给自己做了一个体检,十分健康,必要时可以卖血。卖血不足,还有房子呢。

像妻子这样的植物人,表面麻木,意识还在。科学研究说,人有巨大的潜能,意念有着不可想象的能力,不过随着人类的进化都退化了,人类目前只是使用其中的一部分,连40%都不到。不过,意念在某种特定条件之下被激活的情况也是可能的。

他时刻关注着这类信息。网上有一则事例,一个躺了三年的植物人,由于每天坚持足底按摩,竟然出现了奇迹,这让他兴奋不已。他奔赴千里之外,想方设法联系到了当事人,问清了情况,他的信心更加坚定了。但是那名按摩师却拒绝了他的高薪邀请,很诚恳地说,那只是个偶然。别把按摩术神化,它仅仅是一个外部因素,关键取决于患者自己。二者必须高度契合,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医生也说他是徒劳。

难道就此放弃吗?

以前,妻子下班回到家,常常说脚疼,他就给她按摩,但那没有医疗技术可言,只是胡乱揉搓而已。不过,也是有效果的,妻子会在按摩中很快就发出轻微的鼾声。那时他就想,为了妻子,将来一定要学一学足底按摩术。而现在,这个需求突然间到来,正在迫切地召唤着他。

自学?

对,自学!

这个念头让他重又振作起来。

他利用照看妻子的闲暇时间,买来一些中医和足疗方面的书籍,上网复制了大量的资料,按要求购买了洗脚盆、小锤、按摩膏,在病房里张贴了一大张足底穴位图,每天对照着给妻子按摩。

他先是给妻子用温水泡脚,泡上20分钟,再细细地搓洗,擦干后开始按摩。根据中医理论,脚底的穴位很重要,每个穴位都对应着身体的脏器和功能,而按摩穴位,能有效激发人的经络之气,达到通经活络、调整机能、祛邪扶正之目的。所以对待每个穴位他都十分用心,力度轻重,时间长短,不断揣摩着,也不断长进着。

妻子此时的状态是在梦里。梦本来是可以醒来的,但是她的梦与现实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无论她如何努力,就是醒不过来。

梦里的生活如同平日,过着白天黑夜,是平常生活的延续,和丈夫幸福地在一起。丈夫的事业做得更好,跳槽开办了自己的公司,还清了房贷。生日那天,丈夫给她也买了一辆奇瑞,火焰的红色,正是她梦寐以求的。丈夫给她的爱车装饰得如同童话世界,处处可见宠物狗的头像(她属狗),还有备品箱,连纸巾都预备好了。丈夫细致得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

长假期间,他们就出门旅游。他只允许她驾驶一小会儿,怕她累着,她一累着脚就疼。而她也享受坐在车里,坐在丈夫的身边,看流动的风景。在海南,在刻着“天涯”“海角”字样的巨石下,她和丈夫手牵着手,留下了一张又一张美好的纪念。他们的欢声笑语引来无数的海鸟围着他们,啁啾着给他们祝福。在沙滩,她写下几个字:我永远与老公同在。他也写下几个字:我永远与乖宝宝同在。浪花是伟大爱情的见证人,裹挟着他们的誓言,激动地翻涌着。

可是,那世界总是灰灰的,闷闷的,就像雾霾的天气,看不见阳光。她心里清楚这不是真实的世界。真实的世界里,她僵卧在病榻之上,头上垂着吊瓶,脸上毫无生气,床边坐着丈夫,怜爱而痛苦地注视着她。她好想睁开眼睛,好想扑在丈夫的怀里,好想和他撒娇。她挣扎着,努力着,却醒不过来。她痛哭,呐喊,在时光的流逝中,越来越深地陷入极度痛苦和绝望之中。

不过,仍然能在这个世界和丈夫在一起,这就足够了。

半年过去了,他的按摩术进步飞快,令医生们赞叹不已,说他是一名合格的中医按摩师了。但是他不满足,“革命尚未成功”,他必须钻研下去,持之以恒。他可以闭着眼睛准确找到某一穴位,穴位所反射的生理特性,他都了然于胸。他心里只有一个信念,既然有先例,奇迹就一定能够实现!他要让妻子苏醒过来,他和她必须要在同一个世界中相亲相爱。

然而,那份不安,时不时就在内心深处涌动,且感觉日甚。听到警笛声,他害怕;当医院走廊里响起杂沓而急促的脚步声,他就紧张地望着门口,心在嗓子眼儿狂跳不已。常常噩梦中醒来,望着冷清月色之下呼吸平稳的妻子,他浑身冷汗。他害怕会失去继续照顾她的机会。即使能拖延到她苏醒的时刻,也行啊!这样想着,就越发觉得时间如催促的鼓点般紧密,他必须马上行动起来了。他增加了按摩的次数和强度,一边按摩,一边轻声呼唤着妻子:乖宝宝啊,你快醒来吧!你的老公在等你!

一想到妻子在他面前像孩子一样的娇憨神态,就忍不住流泪。他恨自己,是自己的无能害了妻子,他曾在恋爱时就发誓一辈子呵护她疼爱她,给她幸福。他有意拖延生育孩子的计划,担心孩子的出生会弱化对她的爱。如今,望着一动不动的妻子,他想,如果不幸可以替换那该多好!为了妻子,他愿意牺牲自己的生命。

那天,妻妹夫妇过来看望妻子。那台小奇瑞就停在院外,他看一眼妻子,泪水就禁不住又流淌下来。

天刚放亮,他给妻子擦洗了全身,换上了新的衣服,第一次按摩了妻子的全身。他原本制定了学习全身按摩的下一步计划,但是昨晚,他强烈地预感到没有机会了。从头部开始,一直按摩到足底。他数着时间,后悔没有早做准备。用温水泡脚之后,他细细地搓洗、擦干,修建了脚趾甲,开始按摩。按完一只脚,他用毛巾包裹好,以免热量很快散失。

接着按摩另一只脚。他感觉他在分心,一个他,全神贯注地忙碌着,另一个他却是思绪万千,百感交集。按着按着,忽然感觉妻子的脚似乎有一点反应,按压的神经跳动了一下,他迅速集中精神,很快就明白是情绪使然的幻觉。

可是旁边的妻妹夫妇也是幻觉吗?妻妹惊叫了一声,看,快看我姐,脚趾动了!妹夫瞪大了眼睛,指着那只脚喊道,看,快看,真的动了!

他万分惊喜,慌忙喊来医生。医生来了之后,妻子却没有什么异常反应。他央求说,大夫,求求你,好好看看吧!医生仔细观察之后,没有吭声,急匆匆喊来教授。大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生怕一个动作,一个声音就会产生负面影响,而他的心就要蹦跳出来了。教授凝神静气,用眼睛观察,用仪器试探,良久,站起身,一脸喜悦地说,确实有复苏的迹象!看来要出奇迹啊!

他一把抱住教授,直直跪下,瞬间泪流满面,哽咽着说,教授,你快救救她,求你了!

紧急抢救开始了,每一秒的时间都磨蚀着他的生命。

突然,闯进来几个着装整齐的人,严肃地喊他的名字,他的心骤然一紧,大脑嗡了一声,他意识到,自己担心的情况终于发生了。若是再迟一点该多好,“革命尚未成功”啊!

他因虚开发票套取公款被调查。那些钱存在银行卡里,等着给妻子买车呢。他当时只想临时挪用一下,年底的奖金完全可以顶上的。他哀求说,我认罪,更不会跑,就让我给妻子做完足底按摩吧。

妻妹夫妇哭出了声,教授、医生和那些护士无不热泪盈眶。面对这样的场面,执法人员默许了。

他噙着眼泪,一丝不苟地按完了妻子的最后一只脚,站起来观察着沉睡的妻子,轻声呼唤,就像在哄婴儿:乖宝宝啊,你快醒来吧!不要再睡懒觉了!老公要出去一下,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吧!老公很快就回来了。言毕,转身给教授跪下磕了两个响头,教授扶起他说,急不得,需要一个过程,你就放心去吧!他站起来走到门口,又折回来,凝望着妻子,慢慢俯身,深情地吻了一下,再给所有人作了一个揖才离开。

不知从什么时候,也不知什么原因,世界的暗色开始变浅。她欣喜地感觉到春风拂面,而自己的意念嫩草一样破土而出,且快速成长着。

她和丈夫仍然幸福地生活着,无比恩爱,但是她知道,这是梦,她必须醒来,她知道丈夫在现实世界里每天给她按摩足底的穴位,力图激发她的潜能,让她苏醒。

她不断培养着自己的意念,并有意识地尝试着掌控自己的意念。有一天,她产生一个想法,想感知外面的世界,这样的想法一出,她就隐隐听到了病房内的声音,甚至了解到丈夫给她按摩的全过程。她终于成功地使用自己的意念了,她好高兴啊!是丈夫激活了她的潜能,她必须加倍配合。

她看到了东方微薄的曙光在扩大,只等那一团红火一跃而出,她就会冲破梦境,在病床上睁开双眼,然后伸手紧紧搂住丈夫的脖子。丈夫的精湛的技艺让她生理的潜能越来越强大,正在迅速而猛烈地清除着那些经络的阻塞。她命令意念:继续强大,再强大些!她变作了孙悟空,意念就是那个如意金箍棒,金箍棒散放着光芒,不断变大,就要突破两个世界之间的隔阂了。

然而就在此时,她忽然感觉到发生了意外。意念传递给她的信息是丈夫犯了事儿,她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丈夫当初的动机。她怨恨丈夫的糊涂,也再一次被丈夫深切的宠爱感动得心痛。这是多么沉重的打击啊!丈夫不能再守候在身边,激活她潜能的力量没有了,更重要的,是她为之奋斗的动力丧失了。曙光慢慢黯淡下去了,世界又恢复了暗色,她的意念像饱足后的气柱一样坍塌了。

即使她醒来,又怎能面对没有丈夫的现实生活呢?与其醒过来,还不如守在这梦幻中享受有丈夫的幸福。她闭上眼睛,在泪水长流中做出了一个决定。

我等着他回来,他不回来,我不苏醒。她的意念冬眠一般地龟缩起来。

教授和医生感到非常不解和惋惜,明明有了苏醒的迹象和明显的医学体征,加之医疗技术的作用,只会越来越好转。可是,就像一朵正欲绽放的花骨朵,不知什么原因,突然间又萎缩回去,用尽了医疗手段,也是不见效果,而且以医学的眼光判断,以后也没有可能了。继续治疗一段时间,医院最终下达了出院通知书。和他联系不上,钱也花得差不多了,妻妹夫妇决定用奇瑞轿车把她拉回老家去。

她仍然和丈夫在那个世界里幸福地生活着。丈夫是那么宠爱她,她稍有不如意,丈夫就会十分紧张,想法设法地满足她的要求。尽管意念提醒她,这不是真实的,但是她不得不沉醉其中,期待着丈夫能够平安回到她的床边。

我等着他回来,他不回来,我不苏醒。他回来,我必醒来。她告诉自己的意念。

日月交替,季节变换,时光荏苒。

某一天,她忽然意识到了某种可怕的情况正在发生着。世界的暗色越来越深,即使打开所有的灯光也无济于事,她用意念试图改变,然而意念就像漏气的气球,越用力就萎缩得越快。这样下去,等丈夫回来的时候,她的意念还有足够的力量来配合吗?

她相信这只是临时的障碍,会很快消除的,或者养精蓄锐会更好。

又是半年过去了,她的眼睛似乎蒙上了一层青纱,一切的物体,她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丈夫的声音就像裹在棉花里,身体如同青烟般虚无。她惊出一身冷汗,慌忙操控意念,而意念似乎正与自己疏远,反应迟钝;或者是意念本身已打不起精神,有心无力,就像一个病人,很想响应,挣扎着却站不起来。没想到意念在慢慢消散,这令她大为恐慌。但是她必须振作起来,必须拼搏。她要等丈夫回来,在他按摩足底的时候,激活并增强自己的意念。

她多想告诉丈夫,她不再需要车子,也不再喜欢丰田车了。只要有他就满足了。她抚慰着自己的意念,尝试着给它打气,她鼓励意念,坚持,坚持就会胜利。

然而,世界还是不可阻挡地黑暗下去了,像是持续地融进了墨汁。家,车子,还有丈夫,单位办公室,花花草草,熙攘的行人,都慢慢消融在墨汁里了。她把自己的心房,锻造成诺亚方舟,承载着自己的意念。在滔天巨浪中,她必须坚守到底。她要等待丈夫,就像等待和平鸽衔回的第一支橄榄。

丈夫回到她身边来,试图用按摩术唤醒她,但是她内心的意念已经消亡殆尽了。那时候,深爱自己的丈夫该是怎样的悲痛欲绝啊!

她不敢想象,也不忍想象。

即使是死,两个人也要在同一个世界里死去。

她谨慎而顽强地保守着最后的意念,就像保存世界里的最后的火种。有了火种,才有可能和希望。但是她也知道自己不会坚持太久,最终,火种会湮灭在茫茫黑暗之中。她没有气馁,还在坚持,坚持。丈夫的音容笑貌在心底深处给她以不断的温暖、安慰和鼓舞。

由于他及时退回了那些钱,态度很好,最终没有受到法律追究。单位的研究方向转型了,正需要他这样的专业人才,通知他马上回去接受更高级别的任命。但是他头脑中只有一个意念,那就是妻子。在高墙内的日日夜夜,他每时每刻都挂念着妻子,盼着自己能够早日出去。肉体的折磨他不觉痛,心的煎熬才是无可忍受的。但是他坚信,自己一定能够出去。妻子不能没有他,他不能没有妻子,那是他们颠扑不破的约定。

被抓走那天,妻子有了明显的复苏症状,如今的她怎样了呢?对于另一种可能性,他的心思不敢去触及,那是高压电,会让一切灰飞烟灭。她必是苏醒了且可以正常活动了。他总是梦到妻子张着臂膀,满面泪痕地期待着他。如今,他满怀喜悦,又愧疚难当,没有自己事无巨细的照顾,娇弱的妻子是怎样挺过来的呢!

刚刚获得自由,那颗心就如同展开翅膀的小鸟,疾飞在身体的前方。他脚步踉跄地奔行,多想即刻就出现在妻子的眼前!

但是有两件事必须先做。他先是买了一套针灸器械,又进了一趟农药商店。

当他急火火地奔进病房,却看到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对于他说出的名字和事件,那里的人茫然无知。他的脑袋一下子就膨大了,心脏被火烘烤得吱吱嘶叫着,他疯了似的转身往医生办公室跑去,迎面撞到了一个人,他没有在意,继续跑,却被喊住,原来是妻妹。他一把揪住她的衣服,两眼喷火,颤声问道,你,你大姐呢?妻妹呜咽着,垂着头扭身就走,他紧紧跟随,一个劲地追问,妻妹就是不答,只是不断擦着眼泪。到底怎么了?他不敢猜想,只是揪紧了心脏,揪得渗出血丝。

在抢救室的门口,他看到了被推出来的妻子,她静静地躺着,十分安详。妹夫告诉他,在老家期间,她的生命体征出现了变化,送回医院住院治疗,不久就被告知生命开始衰竭,经过抢救,被宣布死亡。没办法了,面对现实吧!妹夫安慰他说。呆立了半晌,他冷静下来,擦干泪水,问妹夫,那些按摩器具在哪,妹夫疑惑地回答,都在奇瑞车里呢。他说,好,拿来。妹夫迟疑着,他不容辩驳地说,快去!他礼貌而执拗地向医院提出一个请求,要给妻子做最后一次足底按摩。教授和医生们对视一下,点了点头。医院里的人都纷纷围过来,怜恤地目睹着这感人的一幕。

他表情凝重,动作从容。先是给妻子用温水泡脚,时间比平时多了一倍,再细细地搓洗,搓下很多泥,他用香皂给妻子洁净。他平时也用香皂给妻子洗脚,涂抹时,香皂滑滑的,妻子会缩起脚丫闪躲,咯咯笑着喊痒。想到这里,他笑出了声。周围的人愣了愣,互相对视,神色更加怜悯。

他给妻子换了一盆水又洗了一遍。擦干妻子的脚后开始按摩。这一次,他极为细致,像在精雕细琢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几个关键穴位,他反复揉搓了几遍。按压的时候,他把耳朵贴在脚上,倾听着那些看不见的经络的变化和反应,并根据反应调整手法。之后暂停,他开始在妻子的脚掌上针灸。他在接受审查期间,自学了针灸理论,但是实际操作,这还是第一次。医生刚要阻止,被教授扯了一把。

人们越围越多,有人小声向不了解情况的人讲述着这个感人的事情,更多的人默默地注视着,有的唏嘘不止,有的轻拭眼角,有的嘤嘤啜泣。两个小时过去了,他还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围观人群中传出窃窃议论声,这人疯了吧?

妹夫劝他,说,行了。

他继续。

妻妹哭着阻止他。

他继续。

教授和医生走过来安慰他,他用胳膊擦了一下脸上的汗,平静而歉意地说,别急,很快就好了。

她在另一个世界里,昏昏沉沉中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仿佛来自遥远的时空,针尖般的什么东西刺了她一下,又一下,很多下,不断刺激着她的意念。她擦擦粘滞的眼睛,四下观望,混沌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但是传递过来的信号越来越强烈。她闭上眼睛,关闭了一切的感官功能,细心地感觉着判断着……最终她确定,是丈夫回来了,丈夫的心通过他的手与她的脚在沟通!惊喜就像春风袭来骤然绽放的无数花朵,让这个世界一下子出现了生机。

他回来,我必醒来!我们要永远在一起。这是我们的约定。她呼唤着自己的意念。

坐起,如同武侠电影里的武者,双手合十,端坐运气。她给意念打气,打气,可是她感觉自己太虚弱,一度有放弃之念。然而,撩拨她意念的东西,裹挟着丈夫的气息,丝丝缕缕地袭来,她越来越清晰地听到了丈夫啼血的呼唤。

他回来,我必醒来!她命令自己的意念。

意念终于有了反应,慢慢长大,在突破了某个瓶颈之后,快速壮大。她晃身变做了孙悟空,而意念就是那个如意金箍棒,散放着光芒,越长越大,直抵两个世界之间的隔阂了。此时天色变浅了,而她的感觉也越来越敏锐了。然而,天地之间的隔阂厚实而坚韧,她将面临最后的一搏。也许胜利,也许失败,但是必须一搏。因为她和丈夫有约定,她和他要誓死捍卫。

我等着他回来,他不回来,我不苏醒。他回来,我必醒来!她强调着,宣誓一般。

时间对她而言,是矛盾的。她希望时间漫长些,能够充足;又希望时间快点过去,不要再煎熬。然而时间就是时间,它不慌不忙地走动,滴答滴答,就这样磨蚀着她的心血。终于,金箍棒戳破东方的天空,一抹浅白开始蔓延,紧接着就映出红彤彤的光芒,再之后,她轻轻“啊”了一声,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球蹦了出来。

我回来了,老公!她喊道,你的乖宝宝回来了!

悲悯笼罩了整个病房,空气似乎凝固了。妻妹终于抑制不住,嚎出了声,声调渐高,就像憋了很久的洪水。而他,似乎无动于衷。他的耳朵贴在妻子的脚上,两只手仍在忙碌,按摩和针灸并施,而病床上的她,仍是毫无反应。

人群开始躁动,人们三三两两地离开了。

突然,一声尖锐的叫声划破了这凝滞的气氛,令大家的心颤然一抖。一束束目光齐刷刷集中在妹夫的脸上,只见他大瞪着眼睛,跳跃着,破了声地对着病床喊道,看,快看大姐,嘴唇动了!她在说话!她在说话!

人们呼啦一下围拢过去,医护人员立即开始抢救,匆忙间教授还踩了他的手。醒了醒了!人们惊呼着。

他很想亲眼去看一眼苏醒的妻子,身子却不听使唤,软泥一样地瘫在地上,一个小瓶子从衣袋里滑落出来。那是一瓶尚未开封的剧毒农药,一个骷髅图案,三个黑字:敌敌畏。把这药喝下去的人很难救活,即使救活,仍会毒发身亡。

革命成功了!这个念头在头脑中闪过,像一颗流星。很快,他的世界就暗了。

责任编辑 孙俊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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