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政伟
暗红色的纸伞
□詹政伟
桑秀林被召进铁家大院是农历四月初五。四月初五是个好天,镇子里弥漫着有些熟了的麦子的清香,还没开镰的黄了的麦子情意绵绵地散发着迷人的清香。桑秀林在这份清香里像风一样刮着,后来他刮进铁家大院时,身上停留了好几个半青半黄的麦芒,像眼睛似的闪亮着。
两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来请桑秀林时,桑秀林正在替一个乡下老妇人开药方,那老妇人自诉着症状,眼里露着焦灼。桑秀林眯眯笑着,用毛笔在一张黄纸上写着:熟地四钱芦根五钱车前子三钱……
这时候,门外一声喊:“桑郎中,桑郎中在屋里吗?”
桑秀林抬起头,看到屋里的光线暗了许多,他一时有些适应不了。他定定神,这才看到是两个高大的汉子塞住了门框。
两个高大的汉子笑容可掬,他们的笑容使桑秀林怔了一怔。
胖的一个说:“桑郎中,我家老爷有请。”
更胖的一个说:“桑郎中,请你无论如何走一趟。”
桑秀林不急不躁说:“两位先生稍等片刻,等我开完这个药方便走。”他顾自埋下头,依旧一丝不苟地开着那个药方。
两个汉子无聊地在屋子里晃来晃去,他们高高大大的身影映到了桑秀林开药方的纸上。桑秀林有些哆嗦,一不小心写错了一个字,他涂了涂,重又改正过来。
后来,桑秀林就跟着两个汉子走了,临走,胳肢窝里夹了一把纸伞。那有些暗红的纸伞,像一朵蘑菇,走起来,一摇一摆,很是雅致。
桑秀林桑郎中怕太阳,他出门时,总是带着把暗红的纸伞。
铁家铭老爷和儿子铁剑英一同站在铁家大院的门口,看到两个家丁请了桑秀林桑郎中来了,都很高兴,他们一齐说:“桑郎中,辛苦了。”
桑秀林不免惶惑,他不清楚铁家父子今日为何如此客气!铁老爷向来都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而铁少爷一身戎装,或多或少使桑秀林有些惧怕。他脸上于是就堆起笑来:“啊,铁老爷,铁少爷,你们言重了,不必客气,不必客气,今日找我来,不知是哪位贵体欠佳?”
“哈,桑郎中,不忙,不忙,进屋再说。”铁老爷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于是,铁家父子引着桑秀林进了屋。铁剑英吩咐佣人沏茶。这时,铁家铭说了请桑秀林来的原因。桑秀林恍然大悟,原来是铁剑英的二太太身体不适。桑秀林说:“我先去看看,茶不忙喝。”铁剑英说:“桑郎中,你坐,喝茶,我去搀我太太出来。”
铁剑英走开的时候,铁老爷把桑秀林拉到自己的身边,悄悄说:“桑郎中,犬子要赴前线打仗,趁他这些时日在家里,我想让他给铁家留下一脉生息,不想,二太太却病了,不知……”铁老爷说这番话的时候,有些愁苦在他的油光光的脸上四处游动。
桑秀林让铁老爷那份伤感给感染了,他理解铁家铭的心情,他知道拥有万贯家财的铁老爷迄今膝下尚无一个孙子。铁剑英的大太太曾给铁家带来过很大的希望,但充满希望的大太太在某一个雨点把瓦片打得噼啪作响的黑夜后,向来口齿伶俐的她看见人只会说两个字:“鬼”,“雨”。在又一个雨把瓦片打得啪啪作响的黑夜,她像一只蝙蝠那样轻快地扑出了窗外,她尖叫着:“鬼来了,鬼来了!”那时候,铁剑英正在数百里外的军营里酣然入梦。这个故事在这个叫新埭的小镇里家喻户晓。
桑秀林这时用同情的口吻说:“铁老爷,不必过分悲伤,吉人自有福相,我会尽我的力量医治的。”
“桑郎中是华佗再世,有你出场,定会药到病除。”铁老爷笑起来,他笑起来的声音很洪亮,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到钟或鼓什么的。
这当儿,铁剑英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的二太太出来了。二太太好像有些憔悴,不知是躺在床上时间长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她的眼睛有些肿,走起路来也歪歪斜斜的,一副慵懒厌倦相。尽管二太太是以这样一番病恹恹的模样出现的,但仍掩饰不了她的天生丽质。
“画眉,大名鼎鼎的桑郎中给你看病来了,你有什么不舒服,要说给他听,不要怕。”铁老爷关切的口吻听上去很熨帖的。
“画眉,爹说得对,有病不能瞒医生。”铁剑英也说。
好像是为了给二太太增加信心似的,铁剑英又说:“有我在你身边,你不用怕!一点都不用怕!”
桑秀林圆圆的脸上绽满了笑,他附和说:“其实,生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桑郎中免不了也是要生病的。二太太生病,还有郎中给看,要是我桑郎中生了病,就没人看喽,有道是自做郎中无药医!”
桑秀林知道铁家的二儿媳妇画眉是新埭镇上交口称赞的美人儿。她是当湖镇米行老板的小女儿,嫁到铁家也有大半年多了,但新埭镇上的人很少见到她。据说新婚那天她启唇一笑,让许多男人骨头酥了一半,惊呆了好一阵子。
画眉的脸很平和,她看上去似乎沉默寡言的。她对桑秀林看了一眼,那目光好像漫不经心的,但在它们收拢的时候,桑秀林还是感觉到了一丝灼热。她没有开口说话,便在桑秀林面前坐了下来,半边身子靠在八仙桌上。
桑秀林把茶碗推开,让画眉伸出右手。
画眉很自觉地捋起自己宽松的袖子,露出一段白藕样的臂,那时候,三个男人的眼睛都亮了一下。
桑秀林含笑说:“二太太,我把脉向来是隔着衣就行的。”
铁剑英于是弯下腰,替二太太把捋起的袖子重又扯平。
桑秀林便从从容容地伸出左手,搭起脉来。
桑秀林在新埭行医已有数年,跟谁都温文尔雅的,人缘特别好。他不是新埭镇中医世家,却因了这份好人缘而变得生意兴隆,上门来的,他服伺周到,这自是不必说的;一般人家来请他出诊的,他也是有求必到。他看病很认真,小心谨慎,始终恪守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古训。
桑秀林搭脉和别人不一样,喜欢和人闲聊,按他自己的说法是这样能使病人身心均松弛,从而能使病因更好地反映出来。
他搭着二太太的脉时,便跟铁家父子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话,但只一会儿,桑秀林便停住不说话了,他似乎有些犹豫,搭脉的手移动了好几回。这一点,铁老爷和铁少爷都看出来了,但他们不明就里,于是便注视着桑秀林的脸,他们很希望从那里读到一点关于二太太病因的消息。
桑秀林的手在游移了几次之后便哆嗦起来,他想竭力忍住也没办法。他想这是怎么啦?这种情况以前可是从来没有过的,慌张像汹涌的洪水袭遍了他全身。
“铁少爷,你跟二太太是去年十月办的喜事吧,那些时日可真是好,风调雨顺的。”桑秀林没话找话。
铁剑英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得很灿烂:“那些时日是好,天气晴朗,走路也爽快。”铁剑英那时候就知道,二太太画眉是爹花了上千两白花花的银子为他娶回来的。铁剑英很感激爹,没有爹白花花的银子,他是娶不到画眉的,画眉家也是富甲一方的大户人家。铁剑英很清晰地记得爹说过的话,爹说过,他别无所求,惟求铁剑英在军营里能混出个人模狗样来,日后可以凭枪杆子稳固他们的铁家大院。铁剑英于是就义无反顾地在军营里混,指望着能混出个名堂来,给爹和整个铁家长长脸。
这时候,铁家铭喷出一口水烟,那股浓重的烟,像血一样地淌开来,在屋子里兜着圈子。接着铁老爷又喷出了第二口,烟雾好像要把屋子吞没的样子,显得气势汹汹的。铁老爷在烟雾里说:“桑郎中,怎么就想起剑英的婚日来了?”
桑秀林的心别地一跳,他很惊讶,铁老爷一说话就把他吓了一跳。他装作镇定地笑着说:“铁老爷,新埭镇上的人至今还惦记着铁少爷婚日的壮观情景呢!我现在看到二太太,当然憋不住地要说,说说也是很高兴的啊,好像又看到了那日的模样,依旧活灵活现的!”
“你这桑郎中,看不出你还挺会说话的。”铁老爷用赞许的口气说,“难为你记得那么清楚,好好地给二太太看病,看好了,我铁家铭是不会亏待你的。”
桑秀林摸着二太太的脉搏,微皱着眉,他眼睛望着铁剑英说:“军营里很辛苦的,你很少回来吧,像你这样卖力,以后肯定会有大出息的。”
铁剑英谦虚地摆摆手:“哪里,哪里,我在军营里也纯属混口饭吃,谈不上什么出息不出息的,军营里当然比不上地方,我这次回家离上次恐怕又有四个月了。”桑秀林的话说到铁剑英心里去了,因而尽管他说得漫不经心,但在这漫不经心里却透露着一派喜悦。铁剑英想,爹听了这话一定也很得意的,爹是那么地希望他在军中有所作为。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悄悄从烟雾中现出身来的铁家铭,他看见爹果然露出了笑容,而且,他盯着桑秀林的眼睛很亮堂。
铁家父子沉浸在桑秀林得体的话中喜不自禁的时候,桑秀林却如被枪弹击中似的痪坐在座位上,冷汗像蛇一样在他的背心里四处爬动,有的钻到他的胳肢窝里,有的则顺着他的肚子直往下滑,蹿到胳肢窝里的冷汗开始噬咬他的毛孔。
二太太画眉疑窦四起地看着桑秀林,她不知道这个桑郎中怎么把手伸到她的胳膊肘上来了,这搭脉有这么搭的吗?她只看了一眼,桑秀林便觉着了,他迅速把手移开,说:“二太太,你近来有什么感觉?”
画眉淡淡地吁出一口气:“我什么也感觉不出来,只是想睡,不想吃喝。”铁剑英凑到桑秀林跟前,问:“桑郎中,我太太的病要不要紧?”
“没甚大毛病,没甚大毛病,只是有一点不舒服而已。”桑秀林连忙说,他伸手拿过搁在一边的茶杯,一口气把一杯茶倒进嘴里。喝完茶,他开始开药方,他写的毛笔字不如平时流畅,但他还是认认真真地把药方开完了。
“二太太只是小恙,不碍事的,不碍事的,吃几帖药就会好的,不过,二太太要千万注意冷热。”桑秀林说完这话,便发觉自己一刻也坐不下去了,再坐下去,他会痪倒在地上的。他感到自己正像一只被猫抓在爪里把玩的老鼠,有眩晕的感觉,他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便告辞要走。
“桑郎中,别忙着走,再喝会儿茶,聊会儿天。”铁老爷说。
“不啦,不啦。家里病人等着呢!这茶呢,我下回再来喝。”桑秀林对铁老爷拱拱手。
“也好。”铁老爷唤人把医资给桑秀林送上。
桑秀林走出宽敞的铁家大院,身子骤然缩小了不少,就像事先被人打过一闷棍似的,不得不佝偻着腰走路。他走了好长一段路,忍不住又回过头来看看铁家大院。铁家大院泊在一片和煦的明亮中,瓦是灿烂辉煌的,墙是灿烂辉煌的,门也是灿烂辉煌的,屋檐下躲藏着的窗户却意外的是黑黑的。那横的竖的有着许多纹路的木框,错落有致地把那黑黑的窗户划成一个个规则的小方块……桑秀林这时凛然一惊,他悄悄背转身,依然佝偻着腰走。
新埭镇上人缘很好的中医桑秀林从铁家大院出来,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犯了两个平时极少犯的错误:一是他把那把暗红色的纸伞遗忘在了铁家大院,那时太阳白花花的,很是耀武扬威;二是他在恍惚之中忽视了拣条捷径回家,而是舍近就远地绕了一个大圈子。于是桑秀林的老婆看见桑秀林脸灰灰如蛇一样蜿蜒而来,便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她不免露出焦灼,语气里明显带着慌张:“秀林,你怎么啦?”
桑秀林踏进门坎,嘟哝着说:“这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呢?”
“什么怎么可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着急地问。
“奇事,当然是奇事。”桑秀林勾着头说,他有一吐为快的愿望,那件事在他心里像一棵蟋蟀草那样长着,许多的茎须不断地撩拨着他,使他难受了一路。他抬起头,神秘的目光闪烁着,他让老婆过来,然后附在她的耳朵上,准备说出那件事。
这时候,越过老婆丰腴的肩,他看见了自己屋里的那几扇窗,那些窗也是黑黑的,被无数的横的竖的木框格剪得七零八落,一堆羊屎似的。桑秀林吃惊地顿住了,他把行将冲出喉咙口的话赶紧咽了回去,就像突然关闭一道水闸。
桑秀林欲言又止的模样,让他老婆大为不满,她瞪起双眼,厉声说:“你怎么搞的,吃了迷魂汤了?说话吞吞吐吐的,像只缩头乌龟,到底是什么事?快说啊,把人家的肚肠根都要痒断了。”
桑秀林赔着一副笑脸说:“我说,我说,我说我在铁家大院里连放了五个响屁,一声比一声响,最后一声像放了个小炮,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老婆听了,“噗哧”一声笑出来:“你个鬼,吃饱了撑的,这种埋汰话也要说,没皮没脸的!”她在桑秀林的额角戳了一下,然后走开,忙自己的活儿去了。
桑秀林却陷入了无尽的忧虑中,那种魂不守舍的模样,让他根本无法正常地处理日常事务,于是他给病人看病就有些潦草马虎。但桑秀林的坐卧不安,别人是看不出来的,别人看不出来的桑秀林就在焦虑的旋涡里苦苦挣扎,他不只一次地私下里嘀咕:“这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呢?”
可事实却确凿无疑地告诉桑秀林,他给二太太画眉搭的脉是滑脉。
滑脉是喜脉哪!桑秀林的心颤颤的。
黄连生是农历四月初八到新埭的。黄连生到新埭别无他意,是来拜访兄长桑秀林的。黄连生在当湖镇也开了一个中医诊所。黄连生三代从医,医术是相当高明的。照理讲,像他这样的人是看不上桑秀林这样的土郎中的。几年前有传闻说,新埭镇上的桑秀林桑郎中艺高不说,且颇有君子风度,很得人心的。
黄连生是个热情开朗、喜欢交际的人,听了这消息,便慕名前往。跟桑秀林一接触,果然见他谈吐不凡,为人温文尔雅,看他望闻问切的手段,知其不在自己之下,便愈发地敬重桑秀林。他想一个土郎中能做到这样,是难能可贵的,又具备儒家的风范,桑秀林在黄连生眼里便有些仙风道骨。
桑秀林跟黄连生一见如故,在他们第三次见面的时候,他们就很自然地称兄道弟起来,那年桑秀林四十有一,黄连生三十有七,桑秀林为兄,黄连生为弟。桃园结义后,两人往来频繁,很是热络。
黄连生风尘仆仆赶到,闷闷不乐的桑秀林喜笑颜开,端凳沏茶之余,笑问是哪阵风把他吹来的?
黄连生说:“东西南北风,都吹我来。”
“这么说,连生弟又有喜事临门,非要我这愚兄知道不可了?“桑秀林问。
“天下有什么东西能逃过你秀林兄的眼睛,我来当然是有喜事要告诉你。“黄连生眉开眼笑,脸部表情极为生动丰富,他把心中的欢乐辅以手势告诉了桑秀林:大名鼎鼎的江南中医牛是懿最近要到当湖镇来小住几日。
黄连生把牛是懿要来的消息渲染成一幅大写意的泼墨画,桑秀林顿时欢愉起来,心中郁积的阴霾也一扫而光。他想自己想拜见牛老先生的念头已经很久了,只是苦于没有机会。牛是懿是江南一带如雷贯耳的名医,有机会向他讨得一点点真谛,一定会受益无穷的,他是那么急切地盼望着。现在,这好消息由黄连生带了来,桑秀林喜出望外,忍不住一阵幸福的眩晕,他感激地问:“连生弟,你是从哪儿得知这个消息的?这个消息来得太好了。”
黄连生眉清目秀的脸上便透露出些许的红润来,他有点窘迫地说:“家父跟牛是懿老先生是私交,事先他写了封信给家父,故而得知。”
桑秀林为黄连生倒了一回茶,喜气洋洋地说:“连生弟,我桑秀林能交到你这么一个朋友,真是三生有幸啊!”
“秀林兄,哪里话,我们兄弟,这么点小事,不足挂齿,不足挂齿。”黄连生也被桑秀林的激动给感染了。他发觉自己说这话时,眼角已经有了泪花。
他们好像有许多的话要说,一下子却好像什么也说不出来,一时,两人都沉默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那时候,诊所里没有什么病人,几只鸡悠闲地徜徉着,时不时地,某只神气活现的公鸡找到了什么好吃的东西,便咕咕咕地唤叫着,那唤叫声里充满了亲切,但也充满了诱惑,裹着麦香的风从开着的门里扑进来,在屋里自由自在地走着……
桑秀林的老婆从街上回来,看到桑秀林和黄连生像木菩萨一样地傻坐着,便取笑说:“哟,你们两个在练什么功?眼睛对眼睛的,斗鸡啊?!”
桑秀林和黄连生如梦初醒似的,两人瞧瞧自己,还真有一点斗鸡的架式,他们忍俊不禁,顿时“嘎嘎嘎”、“哈哈哈”地笑起来。桑秀林的声音浑厚,黄连生的声音清脆,所以一笑,就好像全是黄连生的声音。
“奇怪。”桑秀林说。
“奇怪。”黄连生说。
黄连生到来时,已是正午时刻,他吃过了中饭,便说要回去,说家里有许多病人都等着。桑秀林说:“事情总归是有的,但走开了也就走开了,何况家里还有老伯,既来之则安之,我看你还是住上几天,我们兄弟俩好好聊聊。”
桑秀林这么一说,黄连生也不好意思再推脱,于是便留下了。
黄连生的到来,大大地冲淡了桑秀林对那件事的焦虑,桑秀林开始把那件事像丢弃一颗玻璃球那样地丢到了街上,随它滚落到哪个角落里去了。那时候,桑秀林的心思全花在了怎样跟牛是懿老先生结识,怎样给他留一个好印象,怎样从他那儿学到一点真本领等诸如此类的实际问题上。他把见面的过程考虑得很周到,于是就不厌其烦地向黄连生打听黄家跟牛是懿先生的来龙去脉。
“秀林兄,你要拜牛是懿老先生做老师啊!“黄连生开玩笑。
“做牛先生的学生,哪里是我桑秀林这种土郎中的福气?!”他自嘲,听得出来,他的口气里,还是有一些委屈的味道。
“秀林兄,这回我一定要请家父大力举荐你,依你的本领,牛老先生说不定会喜欢你的,英雄惜英雄嘛!”黄连生说得热情洋溢,兄弟之情跃然而出。
黄连生停留新埭的两天里,桑秀林兴致勃勃地跟他切磋着中医上的一些疑难杂症,尽管两人对这些问题还存在着一些分歧,但两人的措词造句都极其平和,丝毫没有逼对方服从自己观点的意图。煮酒论道,极尽雅趣,谈话谈到浓处,黄连生拍案称奇,桑秀林则手舞足蹈。
桑秀林的老婆半是嗔怪半是羡慕地说:“连生弟啊,你这秀林兄看见你,就像看见小妾一样,话多得要用米箩来盛,像是变了一个人!”
桑秀林浅浅地笑着。
黄连生说:“嫂子哎,幸亏我也是个长胡子的人,不然嫂子可真要吃醋了!”
那两天里,桑秀林的小诊所里笑声不断,如潮的笑声在一派寂静中显示出独特的魅力来。
黄连生住到第三天,说无论如何得回去了,他说家父恐怕等得很急了。他对桑秀林说,那边牛是懿老先生一到当湖,他自然会立刻把消息通报给他的。
桑秀林说:“难为你了,连生弟。”
黄连生决意要走,桑秀林不好意思再阻拦,他去过当湖镇黄连生那里,知道他那里比他更忙碌。桑秀林决定设宴招待黄连生,替他送行。他特意唤老婆去新埭包家桥打渔佬麻皮阿四那里买了桂花鱼。他知道黄连生爱吃糖醋桂花鱼,又请了新埭镇上的名厨许一中来掌勺。
酒席摆得很排场,黄连生看了,有些过意不去,说:“秀林兄,你不必太客气,太破费了!”
桑秀林说:“先别谢,吃了再说,菜烧得不好先道谢,那可煞风景了。”
黄连生拗不过桑秀林,便在朝南的座位上坐下。两人起先喝得很斯文,小口小口地品,后来,两人喝酒的速度就加快了。
“你慢喝。”桑秀林说。
“你慢喝!”黄连生说。
事实上,两人都喝得很快。
“干了。”
“干了!”
一杯。
“干了!”
“干了!”
又是一杯……
桑秀林和黄连生都是好酒量,两人都精神抖擞,于是越喝越来劲。
“桑郎中,桑郎中在家吗?”门外传来很高亢的叫唤声。
桑秀林听这声音有些熟悉,一时却又想不起来是谁。他细眯着眼思考着。那发出高亢叫声的人已大踏步地跨进门来。
原来是铁剑英铁少爷,铁少爷带着两个先前来叫过桑秀林的汉子走了进来。本来还算宽敞的屋子,因为这三个人的到来而变得有些窄小,现出逼仄来。
“喝酒啊,桑郎中,又来打搅了!”铁剑英开门见山说明了自己的来意,他说想请桑郎中再去铁家大院一趟,二太太今天一早好像很难受的样子,又呕又吐的,脸色苍白如纸。
英姿飒爽的铁剑英和颜悦色地对桑秀林说着话,黄连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不认识他,但看他的行动举止,处处透露出行伍的意味来,他饶有兴致地听着他和桑秀林对话。
“铁少爷,今天我……我有客人。”桑秀林好像很为难,他搓着手说。桑秀林在铁剑英像一枚铁钉那样钉在屋中央的时候,他的心里就“咯噔”了一下,那件事如一把剔骨刀,把他的经脉挑得七零八落,血顿时浸淫了全身,他不寒而栗,吃到肚里的酒就有些酸馊的味道。
铁剑英友好地朝黄连生笑笑:“这位客人,打断你喝酒了,事情实在太急了,我太太病得厉害,想请桑郎中去看看。”
黄连生一听,替铁剑英着急起来,他想喝酒是小事,救人性命是大事,做郎中的,对病人可是要尽点心的。他急急地对桑秀林说:“秀林兄,酒等会儿可以再吃,给病人看病要紧啊。”
铁剑英听黄连生的叫法,又瞅他面生,便问:“桑郎中,这位客人是……”
桑秀林说:“是我义弟,当湖镇上的名郎中黄连生。”
铁剑英眼里跳出无限向往的光芒来:“两位名医若能携手为我太太治病,我太太的康复便可指日而待了。“
桑秀林猛然一惊,他很后悔跟铁剑英这样介绍黄连生,那事本来和黄连生一点关系都没有的,现在让铁剑英这么一扯,就给扯进来了。
黄连生可没有桑秀林的复杂心绪,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铁先生,贵夫人得的是什么病?”
铁剑英没有说话,而是把求援的目光投向桑秀林,桑秀林勉强一笑,他说:”噢,二太太得的是小病,没有什么事的。“
“病症确定了?“黄连生问。
“基本……基本……确定。“桑秀林答,他答得很含糊。
黄连生这时候的手就痒痒起来,挡也挡不住:“能让我和你一起去看看吗?”
桑秀林不置可否,恐惧始终像闪电一样追赶着他,他心里苦苦的,但脸上却漾着笑。
倒是铁剑英爽快地说:“黄郎中肯去,那是给我面子,我是求之不得啊!”
铁剑英把话说到这个程度,桑秀林便无法再说什么,他牙疼似的“咝咝咝”倒吸了几口冷气。
黄连生哪里会知道桑秀林的心思,他很满意地跟在铁剑英及两个家丁后疾疾地走。桑秀林却落伍了,他走得很慢,好像已经走了几百里路似的,那把曾经遗忘在铁家大院后来又让家丁送回的暗红的纸伞斜靠在他肩上,有气无力的。
撑着暗红色纸伞的桑秀林脚步趔趄地往铁家大院走,他的脸一阵黄一阵白,路两旁美丽的田园景色在他眼里黯然失色。
这一路上,桑秀林的脑海里一直清晰地凸现着那些黑黑的窗户和同样黑黑的木框格,横的竖的木框格时而化成一把利斧时而又化成一柄利剑,后来变成了一把硕大无比的剪刀,在用力地剪着窗户。后来那把硕大无比的剪刀张开狰狞的刀剪,刺刀一般地直直向他刺来,桑秀林如被刺中似的忍不住呻吟了一声。这呻吟声很轻,很快让一缕裹着麦香的清风给带走了,前面的人没有听见。
那时候,桑秀林在路上碰到的人很多,他们都客气地叫着他,桑郎中,忙啊!桑秀林不得不挤出笑脸来应付,忙,忙歪了!桑秀林笑嘻嘻地回答人们的问候的时候,黄连生就转过身来,朝桑秀林笑笑,那眼里自然有钦佩和骄傲。他想秀林兄的人缘的确是不错的,要做到这样,不容易啊!
远远地看见铁家铭铁老爷站在大院门口,双手在眼前搭成一个凉棚,朝大路这边张望着。桑秀林的心怦怦直跳,说不清什么缘由全身一阵痉挛,白花花的太阳把他黝黑的脸照得亮堂堂的,他却觉得眼前一片漆黑,整个人像是走在黑暗里,他只是那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前面的黄连生铁剑英和两个家丁全都变成了一只一只的蚂蚁,离他很遥远地缓缓移动着。
他想自己这么走就快要走进铁家大院了,就这么走进去吗?他心虚地看着双臂舞动得很匀称的黄连生的背影,这个像张面饼似的背影一下子贴住了桑秀林的眼……
桑秀林就是在这时候捂住了自己的肚子,暗红色的纸伞可怜兮兮地歪在一边,一阵裹着麦香的风推着它走了一段路。铁剑英、黄连生、两个家丁停住了脚步,他们一齐往回走,他们围在了蹲在地上捂住肚子的桑秀林的周围。
“秀林兄,你怎么啦 ?”黄连生吃惊地问。他这时感到桑秀林的气色不对,满头都是豆粒大的汗珠。
“桑郎中,你……”铁剑英也焦急地看着桑秀林。
“要不要我给你看看?”黄连生问。
桑秀林摆摆手,说:“不碍事,不碍事,我只是肚子有点痛,大概是酒喝多了,我想屙泡屎就会好的,你们先走吧,我屙好这泡屎就来。”
铁剑英瞅瞅桑秀林说:“桑郎中,那我先带黄郎中进去了,你随后赶来。”
“好的,好的,铁少爷,我随后赶来,啊哟哟,我的肚子……”桑秀林说。
“秀林兄,你快来啊,我可没把握……”黄连生说。
“不碍事,不碍事,你先看好了……”桑秀林虚弱地说。
在桑秀林高一声低一声的“啊唷啊唷”的叫唤声中,黄连生跟着铁剑英向前走去,在铁家铭铁大爷的指引下,慢慢地走进了铁家大院。
这时候,桑秀林慢慢地站起身,然后一猫腰,钻进了那半青半黄的麦田里,像老鼠一般窸窸窣窣地爬着、爬着,那顶暗红色的纸伞被他遗忘在路上,像一座小凉亭一样被风吹着走。
桑秀林从麦田里钻出后,以兔子逃命的方式狂奔几十里,惊悸未定地逃出了新埭境界。
桑秀林从此隐性埋名,放弃了行医这行当。
关于以后的一些情况,桑秀林是从被他后来悄悄接出来的老婆嘴里得知的。老婆两眼无神地说:“你那个连生弟死得好惨,让铁剑英打得全身像马蜂窝。”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连生弟遭如此变故,实在是命中注定。”
老婆说:“秀林,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桑秀林浅浅地笑笑:“富贵在天,谁也奈何不了的,你说呢?”
老婆把头点得像风中的篦麻秆。那时候,空气里弥漫着快要熟了的麦子的清香,但不知为什么,那股清香闻来,总还带着一点腥味。
责任编辑 孙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