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神王凤谦传 (长篇节选)

2015-12-22 10:18刘灿华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5年4期
关键词:二弟高粱妻子

刘灿华

遇大旱,苦力育禾苗

遭蝗灾,满地唯蒺藜

这一年,王凤谦与童养媳雪儿完婚,住进了家中的小西屋。

二弟、三弟只好与父母同住一室,在外屋里搭地铺。

婚后,王凤谦继续推四篓油车走东口。不过,他不再贩盐,而改为贩鱼。青口的白鲢鱼味美无比,天下闻名,在内地极为畅销。鱼虽好卖,路却不好走。有一次王凤谦回到家里时,把家人吓了一跳——王凤谦的辫子被人剪掉了。

母亲抓住王凤谦的手臂,又哭了:“谁给你弄的?又碰到土匪了?”

王凤逊怒道;“除了官府,谁有本事把大哥的辫子剪掉!”

“不,被一群学生剪掉的,清家败了。现在是孙文主世。”王凤谦说。

吃饭时,父亲对王凤谦说;“你二弟的亲事定下来了。女家同意和咱成亲。暂别跑东口了,你兄弟俩上山搬些石头,咱在西闲园里盖两间屋,明年就给老二成亲。”

从此,王凤谦带领弟弟白天到山上运石头,晚上就劈打石料。 用石头垒完地基后,兄弟二人又用土打墙。土墙平口后,兄弟二人又和泥脱坯。之后,用秫秕当箔,用麦秆当瓦,就这样,经过了一年辛苦的忙碌,两间简陋的茅屋就落成了。

在他们盖屋的日子里,一个人的名字渐渐响亮起来。再后来,钱币上就有了他的头像,脑袋又肥又大,人都称他袁大头。

这就是在中华民族历史上,注定要遗臭万年的袁世凯。

这个祸国殃民逆时而动的丧门星,一开始就没给人们带来什么好运,之后,更是厄运连连。似乎真的是“苍天有眼”,早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因此,故意为难与他。

民国三年春,整整一个春季,几乎滴雨未落。冬小麦还没抽穗就已经全部枯干在地里。小麦秆不到两拃高,整个坡地里,麦苗稀稀落落,像秃子头上的头发。小麦眼看着是没有指望了,天不下雨,春庄稼也不能下种,人可怎么活呀?人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人们的心,也像这太阳炙烤着的土地一样,枯干着,焦灼着。最后,人们把希望寄托在古历三月二十八这天。

因为这一天,传说是泰山奶奶的诞辰,是泰安男女老少上山进香的日子,泰山奶奶每年都要下雨刷山路的。

三月二十七日,后半夜,天果然就阴了。全村的人夜不能寐,欣喜如狂,奔走相庆。富人家就放起了爆仗。王凤谦一家人看到阴天,高兴得几乎一夜没睡,时时到天井里抬头看天。令人难堪的是,老天爷在天快亮时,才稀稀落落地洒了几点星星雨,不一会儿,天就晴了。

王凤谦失望之余,还抱着一线希望:坡里的雨可能大点。天未明,他就跑出了家门,到自家地里去看墒情。一看之下,他的心顿然凉了——雨只是稍微湿了湿地皮。

王凤谦抓起一把干土,眼里就有了几滴泪。

王凤谦回到村里时,村里就有了哭声。村里各处街道上,都跪满了烧香磕头的人群。有老奶奶、小媳妇,还有大姑娘。村里到处香烟袅袅,纸灰乱飞。后来,一些老汉也烧纸焚香,跪地磕头,加入了求雨的行列。

到了晚上,村里凡是有石碾的地方,都有祈雨的人在活动。七个大姑娘推碾,一个寡妇向碾盘上泼水。一时,碾声隆隆如雷,水流四溅似雨。寡妇口中念念有词:“七个大闺女泼碾棋,不到三天蹅薄泥。”

之后的日子里,人们就这样诚心地祈祷着,祈祷在袅袅的烟香里,祈祷在隆隆的碾声中……

头天晚上,妻子雪儿泼了一夜的碾棋,次日天未明,又要随众人去烧香,王凤谦把她叫住了:“别去了,你拿上高粱种,咱下坡。”

妻子闻声回头,见王凤谦正在收拾运水的工具:一辆小车,车上装了四个葫芦头瓮罐;一根钩担,钩着两个大铁壳箩头;一根井绳,拴着一个木制的水筲。

收拾好工具后,王凤谦又喊来了二弟。他们结伴来到村里的甜水井。王凤谦用筲从井里打水,灌满葫芦瓮罐后,叫二弟推着走了。他自己又用壳箩头打了两壳箩头水,自己挑着,手里还提着一筲水。坡地离村子足有五里路,他竟是肩挑手提,疾行如飞,半途没有歇一歇。

就这样,雪儿和父亲刨窝点种,兄弟二人浇水运水。头一天,他们就种了一分地。天黑了许久,他们才回到家。二弟叫苦道:“奶奶的,骨头都累散架了。”

雪儿则羞他说:“别熊包了!你大哥肩挑俩大壳箩头,手里还提着一个筲,少说有二百斤,来来回回几十趟,他的骨头是铁打的?”

王凤让就摸着脖子笑了:“俺大哥是神人……”

次日天未亮,鸡才叫三更,王凤谦又喊起众人下坡了。

就这样,王凤谦带着一家人披星戴月,起早贪黑,苦干了半个多月,终于种完了所有的地。

村里人见求雨无效,下雨无望,便都摸起了水桶。一时,村里的水井旁,人满为患,井里的水都被汲干。这时,王凤谦家的高粱已是破土而出,满地绿苗了。王凤谦到地里转着看时,就有了一脸的笑意。

麦后,老天下过一场雨。高粱长势喜人,已经蹿到膝盖高。不料,进入盛夏后,太阳又干瞪起眼来。此时正是“三日一小旱,五日一大旱”的季节,老天竟一个多月滴雨未落。

这一场大旱,更是急人。“赤日炎炎似火烧,田里禾苗半枯焦。”高粱苗保命不迭,停止了生长,枯萎欲死。日毒如火,烧地如窑,地尽龟裂,似乎扔一根火柴,就能燃烧起漫野的大火。时值6月,正是阴雨连连之时,月余无雨,全村人无不跌足叫苦:老天爷这是在要人的命呀,老天要收尸了……

“救苗如救命”,王凤谦又叫齐家人,用独轮小车推起葫芦瓮罐,用扁担挑起壳箩头……这一次抗旱,更是艰难百倍,浇上一瓢水,半个时辰就被太阳烤干了。烈日如火,随浇随干,重复劳动,苦不堪言。经过二十多天苦干,苗子总算保住了,高粱苗在返青,在生长,汗水和泪水,甚至有血水,终于把它们救活了……

秋天,一个美丽的黄昏,王凤谦来到了野外。此时,青纱帐起,原野一片碧绿。高粱正在抽穗,微风吹过,高粱叶“哗哗”作响,与空中自由飞翔的小鸟,合唱着一曲令人心醉的美妙乐曲。夕阳铺一路夕阳红。王凤谦站在红光里,看着自家的高粱地,心神如醉,自家高粱比别人家的高粱又粗又高,茁壮喜人。偌大一片高粱地,哪一棵高粱他没有亲自抚摸过?哪一棵高粱没有喝过他四五瓢的水?这披红挂绿,随风起舞,迎风唱歌的每一棵高粱,都洇透着家人的汗水和泪水呀!

王凤谦站在自家地埂上,心飞神悦,盘算着丰收了就给二弟成亲……

忽然,王凤谦觉得天黑了。王凤谦愕然西顾,只见一片遮天蔽地的黑云,呼啸着自西而来,定睛仔细辨认时,似云又非云。王凤谦只觉得其声怪极,耳不曾闻,如万条毒蛇穿行林间,呼呼作响,令人毛骨悚然。黑云头此起彼伏,铺天盖地而来,愈来愈近,愈来愈近,渐渐这云就成了绿的。这绿色的怪云遮天蔽日地落在地上,又遮天蔽日地升到空中。就在这起落的瞬间,王凤谦发现:几里地的庄稼不见了。他惊骇至极,不由喊道:“蚂蚱!”

这是一群什么样的蚂蚱呀!遮天蔽日,如夜如晦,势如狂风,状如群魔,乱蛇卷动,苦海横流。王凤谦顿足捶胸,叫苦不迭,忙脱下褂子握在手中时,蚂蚱已漫天而至。顿时,王凤谦就看不见了天空,只见群蝗乱舞,声如雷鸣,震耳欲聋。数以亿万计的蚂蚱,无边无际,乱纷纷地扑落下来。

王凤谦眼前群蝗乱飞,地下蝗虫铺地,只听得树枝咔嚓乱响——蝗虫竟将树枝坠断了。

王凤谦用褂子扑打着眼前乱飞乱舞的蚂蚱,冲进自家的高粱地里。这时,蚂蚱已把所有的高粱压倒在地上,噬嚼着,每棵高粱上都成串成堆地爬满了蚂蚱。空中更是群蝗乱飞,成群结队,继续蜂涌而至。王凤谦在高粱地里东奔西跑,挥舞着褂子拼命地扑打,他要保护他用血汗浇大的高粱,然而毫无用处,蚂蚱纷纷落地,几可没脚,且继续漫天而至,纷纷扬扬,遮天蔽日,翼声如雷……

不知过了多久,群蝗远去。王凤谦看自家地里,高粱全被吃光,仅剩下几棵蒺藜。展目原野,刚才还是绿色如画的青纱帐,现在成了一个毛发不存的秃子。

王凤谦抱头蹲在地上。

天将黑的时候,田野里跑满了人,响起绝望的哭声……

这一场蝗灾,真令人胆魂俱冷,毛骨悚然,史志有载:蝗虫自西入良庄,遮天蔽日,落地间将禾苗食尽。缀禾稼至地。落于树,竟将树枝折断。未几,蝻生成堆,厚者系二寸,侵及村庄房屋。谷菽食尽,惟蒺藜存。捕蝻者逾万人。

笔者听爷爷说,那一年,田野里到处都是蚂蚱。田埂下或水沟里的蚂蚱多到可以用簸箕扒,用草筐背。麦未收,秋又歉收,人们多以蚂蚱为食,吃得人们看见蚂蚱就想呕吐。

万未料到,九十年后,蚂蚱竟成了人们酒桌上的佳肴。

黑夜里,王凤谦蹲在地埂上,心痛如刀剜。满野的哭声里,他就听到了父亲和弟弟的哭声。他忙跑过去看时,父亲正跪在地中间,抱头痛哭,撕心裂肺,悲恸原野。二弟则急得跺脚骂娘。

许久,王凤谦想起了邵家行子山冈上荒地里的绿豆,忙越过原野,穿过村庄,爬上山冈,向邵家行子跑去。当他一口气跑了六七里路来到邵家行子时,只见满地黑乎乎的,用手一摸,茎叶具全。微风吹来,微微作响。王凤谦这才直起腰来,长出一口气……

原来绿豆性寒味苦,蚂蚱不食。王家就是靠了这些绿豆得以活下命来。

此后的岁月,人们多以蚂蚱或树皮为食,有的人甚至吃起了观音土,肚胀而死者无数。一时间,饿殍遍野。人们纷纷踏上了逃往东北谋生的路途。

王凤谦赊了一车油又去了东海。

二弟的婚事也搁置下来。

这一年,县知事冯汝骥坐镇泰安。

验契税,卖牛交税金

陷牢狱,破家救亲人

次年一开春,山阳村里就响起了锣声和喊话声:“各户主人,到戏楼开会——”

人们开门看时,就见四个县里的吏役,跟了村长在喊,他们挨家挨户地叫喊着,驱赶着,锣声和喊话声响遍了全村。

人们赶到戏楼后,一个戴眼镜、穿制服的人便开始讲话了:“各位父老乡亲们,为了振兴国家,振兴泰安,造福桑梓,县知事冯大人响应上级之精神,决定查验契税,各户田亩,均要按契纳税,不可少报不报,瞒骗上级。各户住房,亦要按契价纳税:上等瓦房,按契价加两倍征收;中等瓦房,按契价加倍征收;下等瓦房按契价征收;上等草房,按契价加倍征收;中、下等草房,按契价征收。丁银征收方法是:化银为元计征,丁银为元计征1.8元。望各位乡亲,务必响应冯知事之号召,积极配合,富我国家,强我新政,福我人民。”

活音才落,人群便炸了。王凤让喊了一声:“这不是要人的命么!”

台上的四个吏役闻声跳下戏台,龇牙瞪眼,对王凤让喊道:“你喊什么?想反抗新政吗?”

父亲王连臣忙劝开吏役,拉着王凤让走了。

此后,村里人心惶惶,鸡犬不宁。有一天,四个吏役跟了村长来到王家。他们手持算盘,噼哩叭啦地算道:你家有人八口,须纳丁银十四元四……

王凤让瞪大了眼睛。要知道,当时一块银元能买一百斤花生油。

吏役继续拨打算盘:南坡有一级地七分……

王凤让闻言大怒:“地契上明明写着六分地,怎么成七分?什么一级地?旱时旱死,涝时涝死……”

吏役说道:“加上田埂地头,还不止七分地哩。”

“地头也算地?”王凤让问。

吏役忽地冲到王凤让面前:“地头不算地,我给你刨掉你愿意?”

父亲王连臣忙拉开王凤让,训道:“躲一边去,别乱说!”

吏役又道:“黄石崖有林地二亩,按一级地计征,须交银……”

王凤让闻此,又冲上前来:“自己垦的乱石窝也算一级地?”

“反正石头上不长树,能长树就是一级地。”那吏役对王凤让喊道。

王凤让怒目相向,气得握紧了双拳。

此后,吏役把新盖的那两间草屋定为上等草房,按契价加倍征税;把王凤谦夫妇居住的两间小西屋也视为上等草房;北面三间挂草的堂屋,因用瓦走了两排檐,也被他们定为上等瓦房。最后,吏役手持算盘一阵拨打后,张口就要报数,王凤让猛然跳上前去,一把夺过算盘扔在地上,手指北草屋骂道:“也不睁开狗眼看看,这是瓦房么!”

四个吏役见状一起向王凤让扑去。王凤让也跟哥哥学过几招,列个架势就要动手,被父亲拦腰抱住了,哀求道:“让儿,你可不能惹祸……”

四个吏役反架了王凤让双臂,押着走出家门。父亲跪在地上哀求声声,吏役不理不睬踏出家门后,抛下一句话:“半月交齐,否则,加倍罚款!此人阻碍公事,将依法严惩!”说完,押着王凤让走了。

门外传来王凤让的挣扎声和怒骂声:“放开我,你们这些土匪……放开我……”

父亲忙转身拉住走在后面的村长:“孩子不知好歹,求求您给说说情,放了他吧!求求您……”

村长使个眼色:“晚上到村公所……”

天没黑透,父亲王连臣就抓了家里仅有的两只鸡,又拿出了准备给王凤让成亲用的一点礼金,走进了村公所的大门。半个时辰后,父子俩走出了村公所,王凤让依然大骂不止:“比土匪还土匪……”回到家里,脱了衣服灯下看时,只见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第二天,父亲开始张罗着卖牛交税。好不容易卖了牛,得钱还不到税金的一半。而吏役天天来催,吹胡子瞪眼,动不动就喊:“实在交不上税,我们就抓人顶税。”没办法,税金还欠一点,父亲只好又把家里人用来活命的绿豆卖掉了一大半,最后总算凑齐了税金。

交完税金后,父亲瘫了一样躺在床上,三天多不吃不喝,两眼望着屋梁发呆。王凤让则双目赤红,终日默无一语。

十多岁的王凤逊牙咬得“咯咯”作响,小小年纪,却拿了一柄钢刀“霍霍”地磨……

几天后,村里沸沸扬扬地传说着一个消息:上级有拨下的赈灾款。此风越传越紧,越传越真,各村各户都轰动了。

人们如同久旱盼来了好雨,久饿看到了食粮。可是,人们等了半个月也未见动静,又等了许多天,还是没动静。饿坏了的年轻人就有些沉不住气了,他们到处打听着,串联着。其中,王凤让最为活跃。他骂道:“向老百姓要钱,像急疯的狗,晚一刹也不行。给老百姓钱,怎么就比生小牛还难!朝廷给老百姓的钱,凭什么不发?找他要钱去!”

一天夜里,王凤让瞒了父亲,去了泰安。

次日,父亲王连臣知道老二去闹事的消息,气得直跺脚,不停地说:“坏了,坏了……”

整整一天,王连臣坐卧不安,背着手转悠个不停,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怀着侥幸的心理,盼望儿子归来。天傍黑了,二儿还没有回来。他绝望了:老二一定遭事了。这时,门外走进一个人来。父亲以为老二回来了,大喜,定情看时,却是王凤谦。

王凤谦风尘仆仆,一进院门就被父亲抓住了。父亲焦急地说:“快去泰安救你弟!您二弟肯定出事了。”

王凤谦忙对父亲说道:“爹,别着急,慢慢说,到底是咋回事?”

父亲便把家中近来的遭遇说了一遍,并述说了王凤让去泰安的缘由。

王凤谦一听,不由顿足叫苦:“坏了。我立马去泰安。”

父亲说道:“家里一文钱也没有了……”

王凤谦拍拍肩上的背褡,说:“用这个吧。”说完,不顾父亲吃点饭再走的挽留,摸黑走出了家门。

王凤谦来到泰城时,天还未亮,整个泰城像死了一样,没有一点活气。南关城门未开,他也太累了,他便蹲在城墙角里等天亮。他想迷糊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他知道官府的厉害:那些人不是人,是披着人皮的狼……

天亮后,他进了城,向人询问后得知,昨天城里来了许多要求领赈款的饥民,有好多人都被县知事冯汝翼扣押了。赈免款早已拨下,冯汝翼压着不发,他想私吞。王凤谦闻听后,忙向县公署走去。改汤不改药,老百姓依然称它为“县衙”,称它为“鬼门关”。

王凤谦来到县公署,刚要进门,两个持枪的门岗拦住了他,瞪眉怒目,死活不让进。王凤谦反复说明来意,门岗只是不许,眼睛却不停地围着王凤谦肩上的背褡转。王凤谦会意:这是短路贼要过路钱。王凤谦忍疼从背褡里掏出钱,塞在他们手里。王凤谦走进了县公署。

王凤谦被传达带进了大堂。堂上巍然坐一人,身穿制服,人模狗样的。王凤谦要下跪,那人喊道:“民国不兴这个,你来此何干?”

“我是来保人的。”王凤谦答道。

“什么人?”那人傲慢地问道。

“王凤让。”王凤谦答道。

“王凤让?是那个喊得最响、闹得最凶的人吗?”那人明知故问。

王凤逊忙说道:“小弟年轻,不知好歹,我领回去,一定要严加管教。”

“你领回去,你怎么领回去?他扰乱公务,破坏治安,已触犯法律。经司法审判,决定以金代罚……”

王凤谦闻言,忙把他推油卖鱼挣的钱,全部倒在桌子上。不料那人把眼一瞪,喊道:“这点钱你糊弄谁啊?罚现洋一百,三天交齐,逾期不交,加倍处罚!”说完,扭转了脑袋。

接着,王凤谦便被吏役赶了出来。

王凤谦忍着饥饿劳累奔回家时,天还不晌午。父亲得知二弟情况后,半晌说不出话来;母亲得知了二弟的情况后,禁不住放声大哭;妻子雪儿听了王凤谦的话,扶着母亲抹眼泪。最后,父亲也禁不住老泪纵横,呜咽道:“一百块现大洋,这不是要咱一家人的命吗?咱王家真要倾家荡产了……”

王凤谦劝住父亲,说道:“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救出二弟。家败了,以后再起。有人才有奔头,俺兄弟们有的是力气。”

母亲也停止了哭泣,说道:“人都掉进井里了,耳朵还挂得住么?我可怜的儿啊……”说着,又哭了。

全家人经过商量,决定卖掉新盖的那两间草房和南坡的六分地。王凤谦马不停蹄地跑到天黑,终于找到买主,凑够了保王凤让的钱。他背着沉重的背塔回到家时,母亲看到半袋白花花的银元,又一次大放悲声:“我的命苦呀……好好的银子,往水里扔呀……”

王凤谦喝了瓢凉水就要出门,被妻子拉住了:“你不要命了,我给你熬碗粥,喝了再走!”

王凤谦摇摇头,从箅子里抓了几个糠窝窝,一边啃着,一边摸黑出了家门。

次日,王凤谦架着二弟回到家时,一家人围上来就哭了。只见王凤让衣服成片成绺,血迹斑斑……

读到这里,那些读惯了武侠小说的人,可能要问:“王凤谦武功绝伦,为什么不潜入县衙救出二弟,却卖田典屋,落得个倾家荡产?”是的,我也相信我的主人公,他完全有本事夜入县牢,登墙越脊,救出二弟。但是,那种事不是咱中国的老百姓愿意干的,起码不是王凤谦愿意干的。他只想凭力气求生活,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一句话,如果真有草民事变,那全是官府逼良为盗、逼良为娼的结果。

这一次,倾家荡产的不止王氏一家。据史志记载:冯汝骥,民国三四年间任泰安县知事,贪污好利,无所不至。利用验契之机任意加大数额,并派出吏役下乡勒索,搜刮民财四五十万金。上级所拨赈款,被冯贪污。有要求领赈款者,辄被关押,借机勒索财物,或将人土地充公。冯处理民间案件,非打即罚,不论原告被告,视其田产定出罚款数额,不服就打,必令如数交款而后已。他还贪得无厌,任意砍伐泰山古树,打造家具出买。后被革职。泰安人自集资金,铸其跪像,遍身钱纹,手捧元宝,置于双龙池前,受万人唾骂。后此人蛰居天津,贪囊用尽,落拓不堪。病死后,尸骨暴露,无人收敛。

活该!

可惜冯之铁像早已不在,不然定是为官者一镜。

腾新房,夫妻住栏屋

下苦力,英雄拓荒山

一个深沉的黑夜。

王凤谦走进堂屋,父亲正守着那盏如豆的油灯,低着头吧嗒吧嗒抽旱烟袋。父亲沉默良久,长叹一口气,说:“老二的媒人来过,说是那边想把闺女嫁过来。唉,娶过来住哪里呢?”父亲说到这里,又低了头吧嗒他的旱烟袋了。过了许久,才又长叹一声,说:“没地没钱,难哪!”

此时,灯昏欲蕊,夜已深更。

王凤谦闷不作声地走出屋门,在院里背起粪筐,摸了一把锨,背土垫起下栏来。

屋里传来了父亲无奈的长叹。

王凤谦垫完了下栏,又往上栏里搬土坯,不知什么时候,黑影里就有一个纤弱娟秀的身影无声地站在了他身后,这就是他的童养媳,与他一块团圆着长大的妻子。妻问道:“干么?”

“垒炕。”凤谦闷声地答道。

“在这?”妻又问。

“嗯。”王凤谦闷应了一声又去搬土坯。妻子的眼里就有了一滴莹晶的泪花,她擦了一下眼睛,摸起锨,和起泥来。半夜了,夫妻俩还在忙碌着,一个垒坯,一个和泥。

趁王凤谦夫妻俩在上栏里垒炕,我们不妨看一下这座中国古农村破败而狭小的宅院。北边三间破土屋为堂屋,父母住着,麦秸为瓦,土坯作炕,一刮风,屋顶不住地掉麦秸,墙上不住地掉坷垃。老二凤让和老三凤逊在外间搭地铺;西头一间矮小简陋的草房,是王凤谦和妻子的新婚殿堂。宅院东侧是一间栏屋,就是厕所了。栏分上栏下栏,上栏有屋,可蓄猪羊,人解手方便时又可使每人免受风雨之苦;下栏则纯为积粪而设,常年臭气熏天的。

夜愈深了,王凤谦夫妻还在上栏里垒着炕。看来,王凤谦是想把那间西屋空出来,给二弟娶妻,自己住上栏了。

三星在户,墙根虫鸣,夜长如绳鸡声残……

土炕没干,王凤谦便携妻住进了上栏。

一张红纸贴外门、屋门,二弟媳糊糊弄弄娶进了门。

贫贱之家百事简,贫贱之家百事哀。弟媳进门不到俩月,父亲便令兄弟二人另起锅灶了。

王凤谦夫妇分到了两个黑碗,斤半绿豆。

从此,王凤谦这个一身武功的传奇英雄,这个后来创造了许多辉煌的徂徕山汉子,这个子孙四布鲁地,至今恩泽后世的农家苦人儿,便开始了他“上栏吃饭,下栏拉尿”的创业岁月。

一个月后,有人走进了王凤谦夫妇的居室,禁不住张口结舌,半晌无语。

请看一下他的家当吧——

下栏里是粪,刚用土蒙盖过;上栏里,靠墙一个土炕,炕上一破席,破席上是一床破铺盖,这是他的卧室;炕头上一个泥巴小罐,罐里半罐子绿豆,这是他的粮库;栏门后三块砖头,砖头上一个小锅,小锅里两只黑碗,这就是他的厨房;炉子旁一个土制泥盆子,盆里泡满了花生壳,这就是他的食物了;栏门后一副破镢锨,这就他的家具了;栏坑边上,有一堆土,那是方便后盖臭用的。

这一些物品,也是王凤谦给人打工挣来的。

分家的当天,王凤谦扛起镢锨出了门,天黑了很久后才回来,肩上还扛了一块碌碡大小的石头,腋下夹着镢锨;妻子在分家的当天,关了栏门就出去了,天擦黑回来时,肩上扛了一架纺纱的棉花车子,腋下挟了一大包棉花。

妻子回家后,精心做了他们的第一顿饭——花生皮窝窝,窝窝里加了几粒盐,她还狠狠心抓上了一把绿豆面。饭做好后,她便收拾纺纱车子,纺起线来。

王凤谦回家后,扔掉碌碡石,洗把手,到堂屋里见了父母,便进了栏。妻子见他进来,忙站起来,把泥巴盆子往外一拉,上面盖上一个秫秸秆做的锅盖,这就是餐桌了。她掀开锅盖,把窝窝端出来,放在炕头上,又舀了一碗热水放在丈夫面前。她伺候完这一套活路,便又坐下纺起线来。

王凤谦让妻子和他同吃,妻子摇了摇头,笑道:“我不饿。我揽了人家的活,给人家纺点线,挣点钱,纺车是租用的。听说摩天岭上的地挺贱的,咱买不起,先押一点种,有了钱再买。唉,人无地,树无根,没地不行。你今天干么去了?”说完,笑着看丈夫。

王凤谦说:“我到北山沟里开荒了。我要在乱山冈上刨出几亩地来。”

“扛一块大石头回来干啥?”妻问。

“刨荒刨出来的,够个碌碡料,砌在地头可惜了,我寻思着晚上没事凿个碌碡,也能卖几个钱,就扛家来了。”

王凤谦吃个半饱就不吃了。他吃完后,妻子起来象征性地吃了半个窝窝,到天井里舀了一碗凉水喝了,这顿饭就算吃完了。穷人的日子,没有锅里的,也没有灶里的。她拾掇了饭桌,又纺起线来。

王凤谦出门去了,回来时,手里就有了一把铁斧和几根铁凿儿。他在天井里凿起碌碡来。

天空里,星光垂地;墙根里,虫声唧唧。有犬吠之声,越茅屋破墙浮风而来。栏屋里妻子“嗡嗡”的纺棉声与王凤谦“当当”的凿石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命运交响乐,在农家小院里回荡。

此后的整个春季里,夫妻俩就这样忙碌着:王凤谦天天到北山沟刨荒开地,晚归时,必定扛一块石头回来,或是凿成门枕石或是凿成猪食糟……白天刨石头,晚上凿石头。妻子则日夜不停地摇着纺车。夫妻俩一天只吃一顿饭。王凤谦开荒干活时,总是脱了裤子,裤腰朝下系在腰上以遮羞处。他怕穿破了他这唯一的一条裤子。幸好此处荒凉僻远,绝少行人。死孩子倒不少,引来野狗成群,争夺撕咬着死人肉,眼睛红得像灯笼。

一日,天黑了多时,不见王凤谦回来,妻子便到门外张望,就见一个老汉气喘吁吁地跑来,说:“快找人去迎凤谦!真是不要命了,背了牛槽大一块石头……”

当妻子找了人迎出街头时,就见王凤谦光着脊梁,正背负着巨石,四肢触地跪趴在地上。人们骇极,急忙向前跑去时,却见王凤谦用手反托了巨石站了起来,背负了往前疾走。当人们喊着要和他抬石时,他摇摇头,如飞而过,人们小跑不能跟上。月影里,眼看着丈夫背上的巨石,妻子眼里泪花莹莹——他昨日晚饭时只吃了一顿花生皮窝窝呀……

当妻子和人们赶到家中时,王凤谦早已把巨石扔在天井里了,砸了好大一个坑。巨石呈长方形,一面凹进许多,呈槽状。稍一加工,就是一个能喂俩牛的牛槽了。几个小伙子想把石块放平,三四个人使足力气,也没能挪动分毫,大伙这才又惊又叹地走了。人走后,妻子忙进栏拿了手巾给丈夫擦汗,却见丈夫背上到处露着血丝,有几处还磨破了皮。妻子抚着丈夫的背,心疼地说:“你不要命了……”

晚饭,又是花生皮窝窝。饭后,妻子铺炕让丈夫早点歇着。王凤谦却拿起斧头,又走出了栏屋,他把巨石放平后,便动手凿起牛槽来。

妻子则又在栏屋里摇起了纺车。

院子里,又响起了夫妻凿石纺棉的交响曲……

次日,天未亮,王凤谦扛起镢锨走出了家门,他又上北山开荒地了。

晌午时,妻子包了十个花生皮窝窝去送饭。

荒山无人,她远远就看丈夫在乱石岗上搬石刨草,不停地忙着,裤子倒系在腰间。她眼酸了一下,差点掉下泪来。当她来到岗上展目四望时,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一块块大大小小的平地,分布在荒草乱石间,足有几十块。最大的有一领箔那么大,小的则不如一个锅盖大。大点的地块,都用石头砌了地埂,小的也用一些小石块围着。荒地在乱石丛中向北延展而去。北边,丈夫又在抡镢刨地,石花四溅。她感动地走向丈夫:“歇歇,吃饭吧!”

王凤谦没停下手里的活,不断地把石头从土里草里刨出来。凡是长草的地方,他都刨,能长草就能长庄稼呀。等他把长草的地方都刨完后,便又把刨出的石块砌在地的周围。妻子忙放下包饭的笼布,过去帮忙拾石头。很快,一块很不规则的田地便形成了。这时,王凤谦才抬起头来对妻子笑了一下,接着,大步走向笼布。一阵狼吞虎咽,十个窝窝,顷刻吃尽了,再找时,没了。妻子坐在对面探问道:“不够吧?”

“不吃不饿,吃了越饿了。由着我吃,我能吃五十个。”王凤谦忘情地说。

“等日子混好了,我用窝窝撑你……”妻子深情地看了丈夫一眼。

王凤谦意犹未尽地站起来数他今天开荒的地块数,数着数着,脸便紧了,说:“我今天上午明明开了十七块荒地,怎么少了一块呀?”王凤谦便站了四处找,找了许久没找到。

妻子笑了,说:“地还能丢?”说完,便笑着收起笼布,站起身来,“你找吧,我走了,回家纺线去。”

不料,王凤谦却望着她笑了:“找到了,找到了……”喊着,大步向她跑过来,指着她放笼布和坐的地方:“这里不就是嘛!”

妻子展眼一看,不由“咯咯”地笑了。原来,笼布盖住了一块地。笑着,笑着,她的眼里便有了泪:“哥……”

日子就这样过着。终于有一天,天上有了布谷鸟的叫声:“插禾播谷!插禾播谷……”抬头看山时,山上就有了浓浓的青意。

这天是山阳集,王凤谦早早地把大牛槽抬出门去,回来时,手里就有了好几捆地瓜秧和一包高粱种。他放下种苗出门去,回来时,肩上就挑了两个壳箩头。他招呼妻子说:“走,种地去!”

夫妻相随出了门,来到荒地后,妻子看到,凡是较大的地块,都整好了地瓜沟。妻子便插起秧来,王凤谦就挑了两个大壳箩头到山沟里去挑水。用壳箩头挑水,一是盛水多,二是壳箩头底部呈锥形,立不住,一旦挑起来就难以放下,多出活。不过,这只有壮汉才能办得到。插完地瓜秧,天已经黑了。荒山野沟,阴森森的吓人。更有寻尸吃的野狗,时不时地从沟里钻出来,虎视眈眈地瞪着眼看人,状似野狼,令人毛过悚然,头皮发炸。妻子害怕,便偎着凤谦走,问:“你整天走那么晚,不怕狼?”

“怕什么?碰到它,一顿好肉哩。”

晚饭后,妻子拿了纺好的棉线出门了,回来时,手里就有了几个铜钱。她从炕洞里掏出一个葫芦来,葫芦上挖有一个线形的小孔,妻子把钱一个一个地塞进去。原来,这是他们的钱柜,这个钱柜最大的好处是:只能装进去,不能倒出来。妻子装完后,摇了摇葫芦满意地笑了,对丈夫说:“攒到明年春,就可以到摩天岭租二分地种了。”

第二天,他们在荒地里种高粱。王凤谦刨好坑后,就挑了两个大壳箩头到山下挑水,妻子布种埋土。当夫妻俩种到那块“丢失”了又找回来的地时,妻子笑了。王凤谦说道:“别小看它,这块地能种十棵高粱,长好了,够我们半月的口粮哩。”

在以后的日子里,妻子纺线不止,王凤谦则除了照看好种上的地瓜和高粱外,还继续在乱石丛中,开出许多荒地来,又种了些晚花生和晚地瓜。晚花生种了很少一点地,因为他买不起花生种;晚地瓜则种了不少,因为秧苗不用买,从自己的地里掐着用。整个夏季里,王凤谦或与人打工,或上山刨荒,没闲过一天。

令人望眼欲穿的秋收季节来临了,夫妻俩收获了十多担地瓜,三担多高粱穗,半篓子晚花生,还有两篓晚地瓜。旱地瓜被切片晒成瓜干后存了起来,晚地瓜则在天井里挖了一个坑,窖了起来。地瓜秧也被妻子绑好挂了起来,这才是他们的主食。

那一晚,星光如花。王凤谦回到家里时,妻子端出热气腾腾的半小锅盖煮地瓜来,笑嘻嘻地说:“今晚,用晚芋头撑你!”

饭后,王凤谦破天荒地在院子里打了几趟把式,当妻子从栏屋里探身出来看时,就见王凤谦双手一拍,“叭”的一声响,黑影飞起,没了人影。妻子忙出栏找,四处无人,正惊愕间,王凤谦推开院门,从院外走了进来。

那一天晚上的风,都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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