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薇安
像往常一样,落日的余晖打在阳台上。阳台西向,仅容得下一张小地桌、两个蒲团,多年前被粉刷成藏红色的墙吸饱了阳光,夜幕初降时依然温热。周洋也不记得有多少次,她像现在这样,下班回来路过楼下面馆,打包一份上来,端着碗盘腿坐在蒲团上吃,吃完面靠墙伸个懒腰,舒服得要死。
小桌上的手机信息提示灯一闪一闪,像夜色里的萤火虫。周洋拿过手机看了一眼,抬头看看夜空,隐约嗅到了空气中的花香。她撑着身子站起来,把小桌子和蒲团从阳台上搬进房间里,随手将阳台的门锁好。这样就不怕夜里来雨了,今晚她又不在家。
周洋打开柜子,轻车熟路地拽出一个包。这几年早已不流行这种软塌塌的大袋子,淘宝卖疯了的都是果冻色的贝壳包,流苏飘散的机车包,还有小手包什么的,这些款式周洋也都有,只是上面没有名牌的LOGO。她还特意查过这些名目的来历,像什么小香包的内格是当年出入上流社会的名媛用来藏纸条的,降落伞包是Miumiu小姐为了纪念为她坠机的情人……
要是我能成为一个设计师,该给这个软塌塌的布袋子背包起个什么名字呢?周洋想,总不能直白地称呼为“外出过夜包”吧。这只袋子心里有数,只有它的主人外出过夜才轮得上它登场。它被拎在一只手里,来回穿行于房间和洗手间,另一只手不断地把内衣、梳子、口红喂到它嘴里,必不可少的还有钱包、太阳镜、风筒、充电器、钥匙、巧克力、口香糖以及安全套。
“砰”地一声关上门,再用钥匙哗啦哗啦地锁好,周洋背着袋子疾步下楼了。晚上十点,这座老旧的城市散发着轻柔的呼吸,周洋踩着人行道上的花丛树影向轻轨的方向走去。她喜欢这个站名,香樟路。起初她在这一站上车时很不解,这座城市连一棵香樟树都没有,何来的香樟路呢?次数多了,她早已释怀。后海没有海,炸灌肠不是肠,老婆饼里也吃不出老婆,谁规定香樟路就一定要种满了香樟树呢。
轻轨的速度很慢,周洋要坐七站。她坐在窗边,搭乘慢火车一样看着窗外流动的一景一物,车厢里偶尔有年轻的情侣窃窃私语,女孩啪地一声打在男孩身上。周洋从不侧目去看,很过来人地浅笑着脸朝窗外,车厢驶进地下通道,窗子成了镜子,映照出她的表情;两边皆是树木时,她知道这是远离市区了,车厢马上要载她进入梦游一般的秘境。她没有一次不是心怀悸动地走入通往秘境的夜晚,搭乘这辆人烟稀少的轻轨列车,穿行过闹市,地下,树林,抵达近郊的外国语学院。像一个贪玩晚归的女学生,在校外的超市买几罐啤酒,喂到深不见底的布包包里。她闭上眼睛都能准确无误地走过紫藤花架长廊,走过荷花池上的石桥,走过一片草坪,走进留学生公寓——属于她的秘密花园里,住着一个异国情人,等待着另一个自己。
周洋有十几年没坐过这样的慢车了,绿皮火车古董一样等候着她们几个。她们要去一个小镇参加同事在老家举行的婚礼,住一晚再返城。大家热闹地商议半天,决定坐火车前往,免得喝完喜酒回来找不出个开车的人选。三个女人踏上列车就后悔了,她们衣着华丽地站在车厢交界处,好一会儿才适应了车厢内部的光线,在其他旅客的注目礼中找到位子坐下,鼻腔里充斥着长途慢车上烟草与汗液混浊的气味。
小悠叹了口气说,四个小时可真难熬啊。吕冰冰皱着眉头对周洋说,赶紧把窗帘拉上,好刺眼!乘务员拿着水壶经过时,她又急躁地说,哎你们能不能把空调打开啊,好闷哦,车窗打开透透气也行啊!乘务员面无表情地说,车开起来就好了。周洋沉默着,沉默地怀念着属于她的慢夜车。
小悠翻着手机里的相册,我可怜的娃啊,这两天丢给奶奶带,估计广场舞都学会了。我好不容易有个理由出城两天,火车还没开就想孩子了。吕冰冰接过话,哎我说你能不能别走到哪儿都端着手机,生怕不知道你当妈是怎么的?你是妈,我们可不是啊,你别影响我跟周洋有艳遇啊!说完,她四下看看,目光定格在头顶的行李架上,那些灰头土脸的尼龙丝袋子,黑色的帆布大包一字排开。吕冰冰说,我的妈呀,我得给这个行李架拍个照发到朋友圈,再配上一句话:老天保佑这些行李的主人不要过来跟我搭讪!三个人朗声大笑起来。
笑够了,吕冰冰一本正经地说,我有一个坏消息要宣布。小悠说,你们的事……?不是,她说。周洋也沉不住气了,到底什么事啊?吕冰冰说,项目一时半会儿开不了工,咱们项目部闲了大半年了,各项支出都不少,总公司那边决定,让咱们年底解散。见小悠和周洋都蔫儿了,她又说,这事儿,目前除了几个高层,就咱们三个知道。
吕冰冰是个直肠子,她主要是想把这个信息透露给周洋,因为小悠衣食无忧,老公早就劝她回家当全职太太,婆婆催她追生二胎,对于小悠来说,工作仅仅是她锦上添花的道具,她每个月的收入要是给她家的阿姨付工资,余钱只够买个甜筒。
一直纠结要不要辞职回家,这下好了,再有几个月就被下岗了,小悠说。以前还能剩个甜筒,那也是尊严啊,以后只怕买根冰棍的钱都得向老公伸手要了。吕冰冰说,你们家不是你管钱吗?是啊,小悠说,管钱的是财务,动一分都得听老板的。她苦笑了一下,你们俩呢?要是找工作的话,现在就得留意着了,拖到年底的话,没什么好职位招人,想离职的人也等着拿完年终奖再走。
吕冰冰看着堆满矿泉水瓶和果皮的小桌子说,总监让我先别声张,到时候帮我安排到他朋友的公司去,待遇……应该跟现在差不多,我们俩来往也不用这么偷偷摸摸了。犯愁的只有周洋,一个有老公养,一个有人铺好了后路。她总不能跟吕冰冰说,能不能让总监也把我安排到他朋友的公司去?刚刚冰冰谈到“待遇”时小小的停顿,已经让周洋敏感地意识到,待遇……多半会比现在要好。
火车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临时停车。小悠微微蹙眉闭目养神,吕冰冰头也不抬地玩着手机游戏。周洋很想悄悄起身,随着三三两两的陌生旅客一道下车,消失在这个小镇里。
只敲了一下门就被打开了。安华站在门里,周洋站在门外。他将她身后的门拉回顺势将她环抱,一记无言的长吻,像是犒劳她一路的奔赴。吻的味道是多彩的,春日带着梅子的微酸,夏日带着薄荷牙膏的清凉,秋日带着酒精的迷醉,冬日带着糖果的甜腻。她来不及换掉鞋子,便被他一步一步地推至床边,鱼一样啄在她的脖颈、耳后、脊背、指尖……
安华的眼神天真炽热,用蹩脚的中文问她,饿了吗?周洋摇头,NO。然后打开神奇的袋子,一样一样拿出啤酒、巧克力、零食,拿出安全套的时候,安华摇着头宠爱地看着她,Oh Baby,你,不好的女孩儿。周洋咯咯地笑着将头向后仰去,对,不好的女孩。
安华的名字是他的中文老师取的,用他西班牙名字安东尼奥的第一个字做姓。他毕业后留在这所大学教西语。他有很多关于中国的问题,这些问题足以让周洋用半吊子英文和中文给他解释半天。比如,他问她,“爱屋及乌”是什么意思?周洋一字一字地告诉他,就是说,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的钱,慢慢地,居然也爱上了这个男人,就是爱屋及乌。安华反应了好一会儿,笑起来,拉长声音说,NO——不可能。周洋也有很多问题向安华求教,但她只问过一次就放弃了,因为她的一个问题往往引来安华更多的反问。比如说,有一次她问他,在你们国家,如果人死了,烧纸吗?还有,去参加葬礼要给钱吗?安华一脸迷惑地思考着,然后问她,为什么死人,不好的事情,要给钱?死了,不用买东西,为什么要钱?周洋说,OK,因为他活着的时候,每次都是他埋单,所以他死了,大家给他钱。
周洋还教过安华一句中文,她骗他说,只有把这句中文说好,才是一个地道的中国人。于是,每次安华看到清晨的荷塘边学生们拿着课本朗读,都会练习周洋教给他的那句中文——我是一个吃葡萄不吐葡萄皮的花和尚。
跟安华共度的夜晚时间走得很急,也很流程化。他们一起洗澡,做爱,她靠在他怀里一边喝点小酒一边看一部外国电影,他听得懂英文,她看中文字幕,他很自然地吻一下她的头发,抑或啄一下她的手背。周洋的睡眠很轻,夜里好动,每动一下,安华都递过一只手搭在她身上,如同安抚惊弓之鸟。校园里的夜异常安静,睡睡醒醒几小时过去,天就亮了。周洋明显察觉到身边的人起床出门,再回来,掀开被子重又睡在她身边,她将手环在他的腰间,他便立即将她揽在怀里。
直到周洋醒来,安华从厨房端来他在食堂打的早餐,粥、包子、豆浆、热汤面,又给自己端来咖啡和馒头。这样睁开眼睛就有早餐吃的日子,让周洋想家,还好安华一本正经地说,我是一个吃葡萄不吐葡萄皮的花和尚。
有几次,窗外电闪雷鸣,他们就这样相偎在窗前。他远在异国他乡,不知明天会怎样;她漂泊在没有香樟树的城市,几个零星散淡的朋友,皆有着各自的轨迹,不足以坐在一起谈人生——只有眼前的温存看得见,摸得着。
婚礼的仪式刚结束,换了旗袍的新娘同事就走到周洋她们这桌,新娘弯腰将一左一右的周洋和小悠搂住,娇嗔地说,真是难为你们几个了,我以为公司好歹会派个车把你们送来呢,我都不敢想象你们几个坐在那个破慢车上的情景!那个破车,我大学毕业后就没再坐过,我老公说了,晚点让他表哥开车送你们回去,两个半小时就到。吕冰冰从手包里拿出红包,带头说,那可就麻烦咱表哥了啊,这是车费。小悠和周洋也随着递上自己的红包,交给新娘。新娘收了钱,压低声音说,婚礼酒席就这样,将就吃一点儿,回去让他表哥单独请你们!
小悠抢话,表哥多大年纪?结婚没?在哪儿呢?我先过过目,条件好的话单独请周洋就行了。新娘站直了放眼望去,看到没?台上跟司仪说话的那个胖子,身高一米七,体重一百八那个。三个人顺着新娘提示的方向看去,吕冰冰自言自语道,我的天呐,你要不说,我还以为是个音箱呢。
婚礼结束后,表哥领着她们向自己的车走去。表哥眼睛笑成一条缝,面相喜人,客气道,我的车还从没拉过这么多美女呢!他拉开前后的车门,小悠和吕冰冰不着痕迹地留意到了宝马的车标后,一前一后地坐进了后座。一路上,表哥话很多,多是夸赞溢美之辞,真羡慕你们,都是文化人,不像我,暴发户哈哈!表哥是做哪行的呀?吕冰冰在后视镜里看着表哥问。我啊,开洗浴的,我弟妹没跟你们说吗?我们那儿最大的洗浴中心就是我的,还有几个足疗店。
周洋这时收到了一条信息:Baby,你晚上来我的家吗?
你们都成家了吧?表哥问这话的时候把脸扭到周洋这边,一股浓重的烟味呛得她一阵恶心。前一晚睡在镇上档次最高的宾馆里,隔壁的声音不绝于耳,周洋几乎是看着天亮起来的。“我在外地。”低头回完了信息,她有点晕车。
周洋到家之后,在微信里收到了表哥的好友申请。她把手机丢在一边,睡过去了。醒来时,已然入夜,她爬起来走到阳台上,想起吕冰冰在火车上宣布的坏消息。没有什么比夜幕降临时回味坏消息更令人绝望的了。
无事可做的夜晚,不该属于一个人的夜晚,起风了,呜呜作响。周洋从蒲团上忽一下站起来,从柜里子掏出那个布袋子包,快速地往里面扔东西。简单绾了一下头发,锁门下楼,打包一份肯德基全家桶,看到服务员一圈一圈地绕冰淇淋的时候,她想到了小悠。这时的小悠该是把杯碟碗筷丢给阿姨,边陪孩子玩边等老公下班吧。周洋伸手拦了一辆的士朝她的秘境驶去。的士飞驰在香樟路上,她看着平行而缓慢的轻轨,车厢通亮,恍如一个徐徐向前的房间,昔日的自己临窗而坐。
的士里的周洋怀抱着全家桶,想象着安华打开门看到她的惊喜,他们一起吃炸鸡,喝啤酒,看电影。让公司解散见鬼去吧!出租车只能停在校门口,周洋抱着全家桶一路小跑,心里默数着紫藤花架,荷塘石桥,草坪,留学生公寓,306。
起初,她以为声音是楼上传来的,她把耳朵贴在门上听,里面音乐开得很大,周洋敲门,没有反应。她拨通了安华的电话,房间里的音乐戛然而止,电话无人接听。周洋重又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到了女人放浪的笑声,夹杂着她听不懂的语言,那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也讲着她听不懂的语言,听懂的只有一句——我是一个吃葡萄不吐葡萄皮的花和尚。
校门口泊着一辆的士,周洋拉开车门上去,抬起头惊觉还是来时的司机。司机一笑,送完餐啦?亏得你这会儿出来,再晚十分钟我就收车了,你看看外面这天。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天气预报说,今晚有台风登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