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警察和她的“警丈夫”

2015-12-21 20:30胡金岚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5年9期

胡金岚

放下电话,丁凡简直郁闷透了,又一起!连续三天,自己管辖的小区已经有十二辆私家车被锐器划伤车身。什么人这么变态,就算是仇富,也不能干这种没品的事,要干就干点儿大的,哪怕……

算了,谁让自己倒霉,这月的绩效考核又要排末位了,丁凡无奈地看着窗外的大槐树,对着空气自嘲地笑笑。自从成了所里第一个女外勤,她就没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生活被完全打乱了不说,超负荷的工作没换来一点儿业绩。所长一如既往的鼓励里或多或少有了些期待,同事新鲜刺激的心态里怎么也加了点儿幸灾乐祸的调味剂。委屈啊!跟谁说啊?当刑警的丈夫永远神出鬼没,不是见不着,就是处于非清醒状态。这种聚少离多的婚姻生活让他们那个不到50平方米的小窝早已背离了家的概念,私下里丁凡管自己的家叫男女生混合宿舍。这不,丈夫最后的音信是十天前的一个短信,说是在河南……别的就没有了。对这,丁凡早已习惯了,反正她自己也忙得几乎忘了有他陈墨这个人。要说,两人可是正经八百的自由恋爱。当初陈墨为了追求丁凡,几乎动用了身边所有的兄弟,最后还是一场苦肉计赢得了丁凡的芳心。想当初,还没手机呢,陈墨愣是能让丁凡一睁眼就感受到自己的关心和呵护。现在倒好,十天半月不见踪影那是常有的事。丁凡知道,婚姻生活过了七年之痒,就该有个孩子调剂一下了。可这孩子好生,生下来谁养啊。两个人都忙成这样。每当想到这,丁凡的心里都很不是滋味,当初要不是自己哭着喊着要当外勤民警,要不是自己狠心把那个来得不是时候的小生命给扼杀了,他们的孩子这会儿也该满地跑了。想到孩子,丁凡的母性被焕发,不疼不痒地撞击了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那种酸酸的、麻麻的、闷闷的感觉,不是疼,不是痛,而是一种无奈的撕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窒息。也许,太要强本身就是种不完善的人格。丁凡常常这样反省自己,毕竟自己是个女人,一个三十多岁的已婚女人。从这个角度想,自己就有些理亏,就应该……想到这,丁凡翻出了手机,想发个短信表示一下,可一想到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是自己在剃头挑子一头热,那种冲动就像被凉水浇灭的火堆,只剩下青烟和难闻的气味了。于是赌气一样关了手机,她把眼睛重新盯到电脑屏幕上,监控录像上怎么就没有一点儿影子呢?丁凡一边嘟囔着,一边把情绪调整到自己的工作上。十年来的工作经历让她养成一种习惯,每当这种时候,就用工作来排解一切。这是她的一个优点,只要有事做,天大的不快也能暂时放下。要知道,这种特质不是每个女人都有的。曾经有一个人说她不是一般的女人。十年前,她为这句话沾沾自喜,十年后,她为这句话无可奈何。丁凡使劲儿甩甩头,想要把所有杂念甩掉,可不知为什么,今天的感觉怪怪的。

从报案记录和监控录像上,丁凡实在找不到一点儿线索。她揉揉发胀的眼睛,决定利用下班时间去走访一下一家两辆车都被划伤的事主。反正回家也是一个人,什么时候回去都一样,不过睡个觉而已。想到那个冷冷清清的家,她的心里一紧,不知为什么,每天晚上往家走,看到自己家里那扇黑洞洞的窗口,她的心里都会不由自主地害怕。那种对比太鲜明了,从各种花色的窗帘里透出的灯光虽然或明或暗,但每一束都带着温暖,透着人气。只有自家的窗户黑洞洞的,好像一张无情的大嘴,吞噬着你所有的生活热情。累了一天的她多想在布置得温馨、恬静的家里,在柔和、妩媚的灯光下,蜷缩在沙发里,偎依在丈夫的怀里,看看电视,吃吃零食,好好放松一下……可丈夫在哪儿呢?那条神龙连首都不见,更别说尾了。想起陈墨,丁凡就一肚子气。当初追她时的花招也挺多,怎么一结了婚就变了个人似的,难怪人家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幸亏没孩子,这要是有了孩子……丁凡有点儿不敢往下想,也许真到了考虑下一步的时候了。太多的烦心事儿搅得她头昏脑涨。她连续做了几次深呼吸,想要把一切不顺都呼出去。

“丁凡,所长请。”楼下传来同事的喊声。丁凡知道,这时候被传肯定没好事儿。准是自己管界里又出什么乱子了,看来挨批是免不了了。硬着头皮,丁凡推开了所长办公室的门——门开的一刹那,丁凡差点儿没叫出声来。自己那个失踪多日的老公——陈墨居然坐在所长的沙发上,悠闲地抽着烟。难道他是恶人先告状,他要先提出什么来……还是良心发现,要给自己一个惊喜……丁凡彻底凌乱了。

“丁凡啊,不用我介绍了吧。”所长略带揶揄的招呼打断了丁凡的胡思乱想。

“你来干吗?”不管怎么着,必须保持起码的尊严。丁凡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自己瘦弱的脊梁。

“别自作多情了!我可是来公干的。谁知道转着转着就到了你的手里了。”陈墨一脸无赖相,早早把自己撇清了,生怕表现出一点儿低头示弱的样子。

“公私兼顾,公私兼顾啊。”老奸巨猾的所长马上看出两口子之间的较量,赶快出来打圆场。

“好啊!所长他拿介绍信了吗?没手续,咱们可没法做工作。”丁凡从来都是属刺猬的,你别招我,否则,马上浑身是刺。其实,那也是动物的一种自我保护功能,特别是女人这种高级动物。

“你,来劲儿是不是?”陈墨可没有什么绅士风度,大概是案子压得他早没了互相斗气的兴趣。

“行了,丁凡啊,有什么事儿回家说去啊,人家刑警队的同志也是任务紧急,咱们必须全力配合。去,给你老公找瓶矿泉水去,没看见陈探长都满嘴大泡了?”

丁凡还想说什么,可想到毕竟在单位,没必要跟这种人一般见识,再说,陈墨那满嘴火泡,一脸胡茬的样子也实在让人心疼。唉,当个刑警真不容易,当个刑警的老婆就更不容易,当个刑警的警察老婆就更更不容易。不知为什么,丁凡对自己和丈夫突然有了种近乎阿Q的评价。也就是在这评价之后,丁凡由衷地舒了一口气,毕竟这个失联多日的老公安全地回来了。

事情比丁凡想得要复杂。陈墨他们追捕的贩毒团伙成员没有出现在河南,而是潜回了北京。根据可靠情报,丁凡管界的一个住宅楼的某个单元就是他们的窝点。为了争取时间,陈墨率领侦查员直接飞回来,准备连夜蹲守。这就需要管界民警提供一个安全、隐蔽又四通八达的地点落脚。好在丁凡群众工作扎实,没费什么周折就将他们安排在陈大妈家的小卖部里。那里地处小区主干道,前后有两个窗户,站在屋里就能把社区情况一览无余。

“行了,陈探长,您要没什么要求我就下班了。”丁凡说着,就往门外走。她想自己帮了他这么大忙,陈墨同志多多少少也会有点儿绅士风度,给自己一两句贴心话吧。可谁知,丁凡都走出去了,也没听见任何声音。她愤怒地回过头,看到的却是陈墨窝在角落里张着嘴呼呼大睡的样子。还是别的侦查员看见了,赶快跑出来解释:“嫂子,您别在意,老陈是太累了,这不,在您的大力协助下,都落停了,他也就踏实了。”丁凡挥挥手,示意他回去,当了这么多年刑警老婆这点儿觉悟还是有的,可就是——这人太气人了!就是个普通同事,帮您工作了,你也得说句谢谢再睡吧!

丁凡胡思乱想着走在路上,一抬头,看到一辆被砸破后视镜的轿车。这才想起自己的工作计划。巧了,居然就是这个小区,这个楼。丁凡抬头看看这栋笔直的大楼,居然有种亲切感。是啊,哪天不得上来几次,大概比上自己楼梯还熟悉呢!

按照笔记本上的记录,丁凡很顺利地找到了那家两辆车都受到侵害的住户。敲门前,丁凡定了定神,调整了一下呼吸。她知道等着自己的是什么。一般这种情况,群众的情绪都是很激动的。老民警说,越是这种时候就越要考验社区民警的能力和水平了,一定要满脸堆笑,一脸诚恳——他急你不急。当然,要承受的语言可是各种各样的,其中最有可能的就是对你祖先的招呼和关照。那怎么办啊?只能听着,没别的办法,案子没破,事情没解决,一个良好的态度就显得格外重要了。

丁凡使劲儿搓了搓自己的双颊,说实话,一进社区,她的面部肌肉就呈高度紧张状态。亲切的微笑也是需要肌肉带动的。这两年,就那么一个简单的嘴角上挑,害得她法令纹严重加深,人也老了好几岁。唉,谁让她长得严肃呢?只有用笑容来增加亲和力了。

门铃按下去,马上传来女主人亲切的应答:“来了,来了。”

门打开,一张硕大的白脸吓得丁凡不由后退了好几步。

“呦,对不住啊。警察同志,我还以为是我先生回来了呢?”白脸瞬间消失,重新出现在丁凡面前的是一张光亮、白嫩、从里到外焕发着神采的脸,一看就是勤于保养的结果。对这,丁凡不羡慕,要是有时间做面膜,她的脸也能那样。丁凡羡慕的是那种神采,那种光泽是任何化妆品都换不来的,那是家庭、丈夫、环境、心情等等各方面因素滋养出来的,不是所有女人能够奢求的。起码,她丁凡就没有。

“是我唐突了,来之前应该先给您来个电话。我是咱们社区的民警,听说您家车被砸了,特地来您这了解点儿情况。”丁凡嘴里说着客套话,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盯着那张不太年轻可是仍然精致的脸。

“啊,为这事儿啊。实在不好意思,我不太知道。这样吧,您请屋里坐,我先生去接孩子了,这就回来了。”一听就是一个地道的家庭主妇,对外边的事儿一概不管。

丁凡没有拒绝,竟然满怀渴望地迈进了那扇大门。不知为什么,那门里的一种气息深深地吸引着她。那是一种味道,家的味道,那种她和陈墨都已经久违的味道。

屋里的整洁令丁凡有点儿手足无措:“我, 我还是先换鞋吧。”

“不要紧的,一会儿钟点工就来。”女主人的热情好客弄得准备好挨骂的丁凡很不好意思。

“哦,您先坐,我火上还炖着汤呢。”说着,女主人迈着小碎步就奔进了厨房。

看着人家轻盈的步态,丁凡突然想起小品里的一句话:“人和人的区别怎么就那么大呢?”环顾四周,现代而简洁的陈设,温馨而淡雅的色调,还有各种大大小小一看就是精心挑选的小摆设,都让丁凡羡慕不已。曾几何时,自己不也是梦想着有这样一个家,一个不需要多大的地方,一个不需要华丽的地方,只要处处都是自己精心布置的就好,只要处处都是印下两人的温馨甜蜜就好。可现在呢?那个虽然不大但也曾记录了他们的新婚温情的家,早已被忙碌、烦躁、麻木、无奈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搅得只剩下尘土和冰冷了。丁凡已经记不清自己多长时间没有收拾过屋子了,只记得前天回去时发现,久挂未洗的窗帘已经在灰尘和风雨的折磨下变得丝丝缕缕的了。那本是几个不大的小口,可她只轻轻一拉,竟然变成了骇人的大洞。丁凡简直难以想象,怎么新婚时左挑右选的窗帘,居然这么容易就朽掉了。原来物质是这么脆弱,这么经不起风雨的洗礼。那么人呢?人又有多大的耐性来承担一次次的分离和数不清的较劲呢?想到这里,丁凡竟然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去抚摸人家华丽的韩式窗帘。摸着那滑滑的、软软的布料,看着上面淡雅素洁的小花,丁凡的心里有一种安全的感觉,整个身心好像都被那朵朵紫色融化了。

“好看吧!”女主人的声音惊醒了丁凡。她本能地,也是由衷地说了句:“真好看。”

“都是我先生选的,他这个人很内敛,从来都不喜欢大红大绿的东西,倒是我比较喜欢鲜艳的颜色。谁让他是一家之主呢?只好随他去了。可真没想到,这花色竟是人见人爱呢?”女主人喋喋不休地唠叨着,丁凡听得很顺耳,因为她几乎没有机会跟人聊一聊这种相当女人的话题,而她,毕竟是一个女人。

“您先生真有品位,心也够细。”

“是啊。别的男人哪里会操这个闲心呢?他对生活的要求可高了。”表面上的揶揄藏着爱恋甚至崇拜,这大概就是女人对男人满意的最好表现了,“看,那就是他,还有我们宝宝。”

那是一张经过油画处理的全家福。一家人围坐在草地上,男主人张开双臂,将妻子和女儿牢牢地抱在胸前。那对母女乖乖地依靠在那山脊一样的怀抱里,神情是那样安逸和幸福。那种男人宽厚结实、温暖柔软的胸膛应该是每个女人都梦想依靠的最安全的港湾。看着看着丁凡不由自主地将双臂环绕在胸前。这个一般意义上表示自信和不屑的动作,其实也是丁凡的一种自我安慰的方法。她几乎是把自己的双臂幻想成爱人的臂膀,而那双臂的交叉正好像被人柔柔地拥入怀中。丁凡自嘲地管这个动作叫作自我拥抱。不过,一般情况,她是很少在人前做这个动作的。这个很私人的动作一般会在晚上做一做。或者某个狂风大作的冬夜,被风声和寒冷弄醒的她,也会自抱双肩,围在被子里发呆。今天是怎么了?在事主家里,当着一个幸福的女人,自己竟然流露出了软弱。这不是她丁凡的性格,可她真不想放下双臂,因为在这样一个散发着家的味道的空间里,抱着双肩欣赏这样一幅图片,让整个人都沉浸在幸福的暖流里,显得无比轻松和自在。小女孩长得很可爱,五官像极了妈妈,只是神态上多了一点儿什么,是眼神里与生俱来的迷茫,还是眉宇间自带的一种悠然的气质。丁凡说不好,只觉得那神情竟是那么熟悉,那么似曾相识。丁凡的目光最终定格在男主人的脸上。清秀的脸颊,宽阔的额头,长长的剑眉下一双散发着忧郁和不羁神情的细长的眼睛。丁凡的肩头不由自主地颤抖着,那是心脏狂跳的结果。女孩特殊的气质当然来源于他的爸爸,而那种无形的东西几乎形成了一个大大的气场,牢牢地把这个表面乐观,内心充满了孤独的女人团团围住。丁凡几乎站不住了,因为那气质她太熟悉了,她甚至能够闻到那种隐藏在忧郁中的,只有他才有的淡淡的森林一样的清香。没错,那是孟岩,那个曾经给过她最温暖怀抱和最坚实的肩头的孟岩。十年了,丁凡想不到,那种来自记忆的气息竟然能够呼之即出,熟悉而亲切,热烈而忧伤。那个已经久久尘封于心底的人,竟然随着那气息忽忽悠悠、清清楚楚地出现在眼前,而学生时代纯洁而热烈的日子也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一时间,丁凡弄不清楚,那是对一段感情的不舍,还是对已经远去的青春岁月的怀念。她只知道,自己累了,或者是只属于女孩和有人疼爱的女人的委屈让她几乎不能自已了……

“我,还是先走吧。”丁凡逃一般收回了目光,可她分明感到,那照片里还有一束目光在注视着她。

“也好,要不我问清楚情况,明天去找您吧。反正白天我没什么事的。”女主人还沉浸在对照片的欣赏中,竟然没有发现丁凡情绪的变化。

这时,随着门锁开关的声音,一阵孩子的欢笑声传来。丁凡顺势转过身,就在她抬起头的一瞬间,照片上的孟岩已经真真实实地站在了门口。他显然没有认出家里的客人就是自己十年前的女友。大概是丁凡那身威严的警服与这个家里温馨和谐的一切太不相符了。一开始,孟岩的眉头还那么不由自主地皱了一下。经过妻子的介绍,他才留心看了一眼面前的女警官。而此时的丁凡早已下意识地调整好了一切。一副通用的笑容早已把刚才还波澜壮阔的女人心思掩盖得严严实实了。孟岩好像没有认出她一样,彬彬有礼地寒暄,甚至很绅士地与她握手。这让丁凡不得不怀疑是自己认错了人。毕竟十年不见,毕竟曾有过一段美好的回忆,毕竟同窗四载……难道他失忆了?

好在还有工作,丁凡很快表明来意,还拿出本子,认真记录。孟岩的表达能力还是一流的棒,思路和分析更是精准而到位。难怪还没毕业就有律师事务所请他去做见习律师。如果不是自己执意要穿这身警服,自己是不是也成了一个据理力争、舌战群儒的律师了呢?丁凡不由得在那浓厚的男中音里走神了。

“情况就这些,希望能给您提供一些帮助……丁警官……”

“啊,好,谢谢您,我们会抓紧工作,尽量避免此类案件的发生。”丁凡的道别显得很匆忙。

“好,我送您,顺便下楼看一下车子。”孟岩还是那么彬彬有礼,亲切自然。

听到防盗门关闭的声音,丁凡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她真的做不到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可真的发生过什么吗?她的脑子几乎木掉了。

“丁凡,你还好吧?”

那个充满磁性的男中音让她彻底醒了过来。她抬起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原来,他没有失忆,他只是具备很好的定力和修为罢了。丁凡知道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可这差别也太大了。或者那种绝对的客观和冷静只属于孟岩这种成功的男士。

“你还认识我啊?还以为你忘了呢?”女人唯一的本事也就剩下这个了。

“哪能呢?那是我们最美好的回忆啊!”

楼道很黑,他们走得很慢。谁也不说话,就那么摸着黑一路走着。每一步都是试探性的,走走停停。十年前的往事似乎就在这暗影里流淌着,而十年来的沧桑也在这昏聩的空间里汹涌着……

走出楼门时,天已经黑透了。清凉的夜风可以吹醒一切。两个人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相视一笑。

“你消失得太突然了。为什么?”

“为了理想。”

“你的理想实现了吗?”

面对这个问题,向来伶牙俐齿的丁凡沉默了。她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能把跟爱人的冷战告诉他么?她能把工作的压力告诉他么?她能把一切的不如意告诉他么?不管是出于女人的自尊还是职业的尊严,丁凡都绝对要打碎牙齿往肚里咽的。可面对曾经的恋人,面对十年不见的故人,面对目睹了自己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的同窗,她真想说点儿什么。她抬起头,仔细地看着孟岩,就像看着十年前的自己,说了一句答非所问的话:“生活很现实啊!”

孟岩笑了,还是那种深邃的目光:“你长大了。”

“哈!”丁凡笑了,露出两颗洁白可爱的小虎牙。大概就这一句话,让她又回到了从前,让面前的孟岩也回到了从前。刚才的生疏一扫而光,她一下觉得自然了许多。孟岩好像也放下了陌生的铠甲,重新变回了过去的那个学霸。两人向前走着,脚步轻松,只是谁也没有再提当年的往事。十年的光阴早已把一切疑问、困惑解释得清清楚楚了。还提当年做什么呢?只是,这种曾经熟悉的月下散步让他们已经不再年轻的心多少有些伤感。那是一种丝丝荦荦的疼,牵着心里麻麻的、暖暖的,说不出是难过还是享受。为了那逝去的岁月,为了那激情澎湃的热血少年,他们最真实的感受应该还是享受多于难过吧?

不知不觉到了路口,明亮的街灯把街巷照得白昼一般。丁凡一下子回到了现实。陈墨和他的战友们还在不远处的小卖部。如果毒贩这时出现,自己身着警服站在这里很可能破坏整个抓捕计划。

“好了,你回去吧。”

“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的车。”

“白天我都拍了照片了,不用再看了。”

“那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我还有工作没完,先回单位了。”

“那……”孟岩伸出手,“那再见吧,改天请你吃饭。”

看着那只白皙纤细的手,丁凡忍不住又想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不同的是,那天是她先伸出的手,而她的手是软软的肉墩墩的,在月光下显得厚厚的,小熊掌一般。丁凡笑了,伸出她的小熊掌。孟岩使劲儿握了握,并没有马上松开。

“你的手还是那么软。”

“得了,又要取笑我了。走了。”丁凡慌乱地抽出小熊掌,决然地转过身,可她的眼前却是十年前自己扭过头的气息。至今她还能清楚地记得,那是一种夏天的味道,炙热的、干涸的空气包围着一种不计后果的决然。她就那么走了,离开了她生长的城市,为了一个近乎英雄主义的理想,为了能天天站在天安门的底下,她抓住了那次招工的机会,而放弃的是故乡、亲人和同样心怀抱负的恋人。其实,完全可以有折中的办法。可……年轻时候的事情,有谁能说得清呢?那天,她走得很快,除了气味,她没有记忆,没有感受。而今,她走得很慢,分明感到自己背后一束绵长的目光。她想回头,她想看看孟岩是不是还站在刚才分手的路灯下看着自己,可她又不敢。她怕看到路灯下空无一人,她更怕看到那个依然挺拔的身影。好几次,她几乎停下了脚步。是夜风让她有点发胀的头脑变得清醒。这是干什么呢?她自嘲地笑笑。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丁凡使劲儿甩甩脑袋,重新整理了思路。哪有时间去怀旧呢?十几起案子压在身上呢。看来线索就这么多,只有加强巡逻这种笨办法了。想到晚上又睡不成了,她倒有些想念自己那个冷清的家了。还有陈墨。如果顺利的话,他这两天就能回家了。丁凡不由得想起了孟岩家的窗帘,还有那浓浓的排骨香味儿。那才是家里应该有的。丁凡不得不承认,能够赋予一个家庭最基本的家庭气息的只有女人。她下意识地上下看了看自己,制式的服装,中性的皮鞋,连手包也是男不男、女不女的。灯影里,利索的短发,让人根本分辨不出男女。那个她留了十年的发型第一次显得无比的别扭。丁凡使劲儿回忆,好像自从进了新警训练营,她就没再梳过长头发。记得陈墨不止一次问她怎么不把头发留起来。她都用没时间收拾回绝了。现在她才明白,原来陈墨像所有男人一样喜欢长头发的女人。而自己……一时间,丁凡记起了许多。如果说陈墨没有尽到做丈夫的责任,那她又做了多少女人该干的事情呢?难道真是职业模糊了自己的性别吗?多少年了,丁凡好像还是第一次这样思考问题。

小区里家家户户的灯都亮了,各种味道的饭香随风飘来,一两声招呼孩子回家吃饭的叫声让这个夏日的夜晚显得更加生动。丁凡已经走出了小区的大门,可突然又回过身,眺望那个隐藏在树丛中的小卖部。她没有回单位,而是打了辆车,直接回家了。多年前那种急着往家赶的感觉好像又回来了。她一次次地催促司机,快点儿,再快点儿。因为她要利用晚上的这点儿时间做一些女人该做的事情。

不久,丁凡家的灯亮了,丁凡家的窗口也飘出了阵阵香气。尽管那灯光是从丝丝缕缕的破窗帘里透出来的,但从外边看来一样的柔和、亲切。谁也不知道丁凡的厨艺怎么样,但排骨汤的香气还是一样的诱人。忙活完了一切,已经快十点了。丁凡换了一条连衣裙,那还是刚结婚那会儿陈墨送她的生日礼物,因为觉得穿裙子不方便,她几乎没穿过。站在穿衣镜前,看着自己依然苗条的身材,丁凡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其实除了头发短点儿,她哪点儿比别的女人差啊?

丁凡提着保温桶重新回到小区的时候,四周已经恢复了宁静,许多家的窗户都暗了下来。静谧与祥和冲淡了浓浓的暑热。大概是心情的缘故,丁凡走在小路上,听着自己清脆的高跟鞋声,享受着夏夜里小虫的鸣叫,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小区的环境还是很美的。如果自己能住在这里就好了。早晨,可以在这个健身区锻炼身体,晚上,可以在这条幽静的小路上散步。还有那么多儿童游乐设施,以后,有了孩子……丁凡憧憬着将来。人这种动物真是神奇,他的思维可以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丁凡不由想起了一句古话: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她已经想好了,为了自己,更为了陈墨,她要好好跟他谈谈,或者,她可以……

不远处突然冲出来的人影打断了丁凡的遐想。借着路灯的光亮,她看到一张惨白的脸。尽管光线很暗,但是来人左脸颊上那颗豆大的黑痣还是让丁凡立刻认出,这就是陈墨他们要抓捕的毒贩。丁凡觉得血都涌到了头上,心脏更是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毒贩已经发现了她,脚步迟疑了片刻,还是向丁凡跑过来了。也就在那一刻,穿着花裙子的丁凡性别意识再次模糊了。她想也没想就叉开双腿、张开双臂,挡在了狭窄的小路中间。

“干什么的?”

“起开,这儿没你事儿。”毒贩显然没把这个穿着花裙子,身材瘦弱的女人放在眼里。他的眼睛里露出了凶狠,右手向后腰摸去。

大概是没穿警服的缘故,丁凡竟然有点儿怕了。她知道毒贩摸出来的肯定是一把刀,她不知道自己赤手空拳怎么对付面前这个手持利器的高大男人。她脑子里只想着一个人——陈墨。也许是下意识的,或者多年的夫妻让她感到自己的爱人就在旁边,或者更多的是她的本能——一名警察的本能,不能放走一个罪犯的警察的本能。丁凡把保温桶使劲儿摔在对面的墙上,然后大声喊:“陈墨,他在这儿呢!快来啊。”毒贩疯狂地扑了过来,丁凡勇敢地迎了上去。她瘦弱的身躯在毒贩的手里显得那样不堪一击,可她厚厚的小熊掌死死地拉住了毒贩的腿。丁凡并没有觉得疼,她只觉得有股暖暖的,水一样的东西弄湿了裙子,她好像突然就没了力气,眼前的一切也模糊了。她以为自己哭了,她使劲儿睁大眼睛,可面前渐渐变得漆黑一片。她能清楚地感受到的是大地的凉爽和四周男人有力的脚步与大地共鸣产生的震颤。她知道,那是她的陈墨来了,只是她怎么听不清呢?那脚步声和叫喊声好像离她越来越远……

“丁凡,丁凡……”

陈墨熟悉的呼唤,丁凡是三天后才听到的。睁开眼睛,看着憔悴的丈夫,她竟然恍如隔世。虽然胡子拉碴,可那只属于年轻的陈墨的多情的眼神又回来了。这倒让丁凡有些不知所措,她觉得自己该说点儿什么,却怎么也张不开嘴。

看着丁凡无声地翕动的嘴唇,陈墨慌了:“老婆,老婆,你怎么了?哪疼啊?你说话啊?怎么了这是……老婆,老婆……”陈墨细长的眼睛里居然充满了泪水。

这种男人眼里的液体竟那么好看。丁凡不错眼珠地盯着,生怕陈墨收回去。陈墨哪里知道这些女人心思,一味以为丁凡的伤势恶化了,或者就是什么回光返照。要知道,那天夜里,当浑身是血的丁凡倒在他怀里的时候,当他清晰地听到丁凡的血液流淌的声音的时候,当他真正体会到生命在一点一滴流逝的时候,他把一切都想明白了。他不能没有她,她是他的一切。躺在他的怀里的丁凡虽然脸色苍白,昏迷不醒,却显露出一种女人的柔美。那条被血染红的花裙子穿在她的身上真好看。大概就在那一刹那吧,陈墨忽然明白了一个近乎白痴的道理——自己的警察老婆也是女人。她强硬的外表只属于那个模糊了性别的职业和她天生要强的个性。在她的内心深处同样藏着柔软和脆弱,她也是需要疼爱和关心的。而这些年,他只顾了在一线打拼,他只想着自己的工作,对自己的爱人、对这个家庭又贡献了什么?在这漫长的三天里,陈墨一直握着丁凡的手,心里默念着,只要她没事儿,自己怎么都行。

陈墨的眼泪真的滚了下来,落在丁凡的脸上,真舒服。丁凡享受地笑了。那种狡黠的坏笑,陈墨太熟悉了。这要是平常,他准保要说几句片儿汤话。可今天,他什么也说不出来,笑话就笑话吧,谁让那是自己的老婆呢?他只把丁凡的小熊掌紧紧攥在手心里,然后不由自主地挨在脸颊上,轻轻地摩挲着。一开始,丁凡的嘴角还带着笑意,可笑着、笑着,她突然哭了。不是抽泣,是那种小女孩才会的哇哇大哭。这下可把陈墨吓坏了。

“老婆,怎么了,咱找大夫啊,不哭不哭……”

“我的,我的排骨汤啊,你没喝着……呜……”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