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遂涛
时间还早,墙上钟表的时针刚刚指到九点的位置。咖啡馆空荡荡的,进门时只看到几个女服务员在悄悄忙活,可能是在做营业前的准备。林筱岚径直向靠里窗边的一个位置坐下去,从窗口望出去,刚好可以看到她停在咖啡馆门口的红色宝马车。红是她嘴唇上涂着的那种鲜艳的红,透着一股亮,像一摊血液,也像一颗活蹦乱跳的心脏。
一个女服务员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跟了过来,看她坐定,才把手中的价目单摊在她面前的玻璃桌面上。请问您要点点什么?女服务员用一口不太标准、明显可以听得出外地口音的普通话问她。林筱岚随便翻看了一下,扫了一眼,指着一个说,就来这个,摩卡。女服务员说了声好的,收了单子转身离开了。
虽然进来时那几个女服务员声响不大,但总还有点生气,现在有了她这个客人,咖啡馆里立刻鸦雀无声了,那几个服务员也不见了踪影。突然的寂静让林筱岚感觉有点儿不大真实。但是她没有多想,她把目光再次移到窗外,越过她那辆醒目的让人几乎无法回避的红色宝马,她看到了街对面“红星超市”几个招牌大字。与其他招牌相比,“红星超市”这几个字并不算大,因为破旧,甚至显得有点暗淡。但就是这几个不起眼的字,在林筱岚眼里却格外刺目。看它一眼,心里就是一阵刺痛。
你的咖啡。
林筱岚把目光收回来,看到刚才那个女服务员正把一杯冒着泡沫的咖啡放在她面前。林筱岚微微点了点头。
请问您还有其它需要吗?
不用了。
好的,您慢用。女服务员说着离开了。
看着女服务员的背影,林筱岚突然一阵恍惚,她的眼睛一红,眼泪差点儿流出来。她突然从这个女服务员的背影中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但是她迅速回过神来,稳了稳情绪。她端起咖啡,轻轻抿了一口,有点儿烫,她又放下了。
她突然感觉背后有点儿火辣辣的,她回头一看,几个人头迅速隐退了。她心中略有不快。那几个服务员肯定在窃窃议论她。也是,这么早,谁来喝咖啡?而且还是一个人。看她的样子,似乎也不是在等人,还开着那么招摇的宝马车。
她努力拂去这种不快,端起咖啡,又抿了一口,目光忍不住又移向窗外。那个超市门开着,半天没有看到人进出。看来生意也不怎么样。不过,也许是因为时间还早,谁这么早跑去买东西。街上人倒是蛮多的,急匆匆的,都像是在赶路,只有自己如此悠闲,大清早坐在咖啡馆里喝咖啡。虽然仅仅隔了一层玻璃,但林筱岚感觉自己跟街上那些行人像是处于不同的两个世界。
但是她真的悠闲吗?也许一刻钟之前还是。那时她刚出门,她和朋友约好了去一家美容店保养皮肤。但是车开出小区不久,她接到了那个朋友带着歉意的电话,说她突然有事去不了了,为表示抱歉,主动邀请改天请她吃饭。林筱岚心中很不舒服,但是她并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她嘴里说着没关系啦,我一个人去也可以。挂掉电话,林筱岚却已失去了继续去美容的兴致。她本想掉头回家,但是开了一段,突然决定随便走走,于是信马由缰开过去。其实那时她心里已经有所预感,但自己并不肯定。等到她看到“红星超市”那个招牌时,才感觉心里轰然倒塌了一大片。
她勉强在路边停了车。坐在车里,她犹豫了良久。直到后面有人按喇叭,她才迅速做出决定。她看到旁边有一家咖啡馆,就把车开过去停好,然后进屋选了个靠近窗口的位置。这个位置刚好可以很清楚地看到“红星超市”那几个大字。
但是除了那几个字,以及黑洞洞的门口,超市里面的情况她却什么也看不到。超市还挂着帘子,但是她可以想得出里面什么样子——如果没有改变的话。在看到“红星超市”那几个字之前,她还幻想过也许这个超市早就不存在了,一切烟消云散,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或者仍然存在,但早换了主人,改了招牌。但是当她一眼看到那几个字时,她就知道一切都没有变。店主人肯定还是那个店主人,老板娘也还是那个老板娘。
想到这里林筱岚感觉身子一阵发冷。回过神,她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处于失神的状态。她完全可以想象得出自己刚才的样子:瞪着眼睛,双眼空洞无神,面色惨白,浑身微颤。她一紧张时就是这个样子。她甚至可以看得到几年前的那个自己也正是这个样子。
那时她还是那个超市的一名营业员。但是很快就不是了。那个腰身肥胖、长着一张油饼脸的老板娘已向她发出通牒:滚!赶快滚!
她的眼里满是泪水,但是她很倔强,仰着头,不肯让泪水滚落下来。她怕眼泪一落下来,她就会完全崩溃,在老板娘的淫威下彻底败下阵来。
她跟老板娘顶嘴:凭什么让我滚?我要走可以,你把我这个月的工资发给我!
工资?老板娘哼了一声,冷笑了一下,你还有脸要工资?
为什么没脸要?我应得的你就要给我。她仍硬撑着,但是她知道她快撑不下去了。
你这个骚货,我一开始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
你说什么!她终于撑不下去了,眼泪哗哗地往下流,羞愧得直想死。她心里喊,我凭什么要哭,我没错,我凭什么要输给这个女人!
老板娘仍在骂骂咧咧,但是她已经听不进去了。她彻底陷入了嚎啕大哭的世界,仿佛只有眼泪才可以洗清这个肮脏的世界。
那个面貌猥琐,干瘦如吸毒鬼的老板不在店里,他可能故意躲出去了。那时她来这个城市才仅仅三个月,超市收银员是她在这个城市找到的第一个工作。她只是一名高中生,还没有毕业,她想不出还能找到什么更好的工作。她知道她有些同样在城市里打工的同学,找的工作还不如她,有些在工厂做着很累很累的工作。她本可以高中毕业的,她的成绩很不错,考大学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但是她爱上了一个不该爱上的人——她的语文老师。那是一个风流才子型的男人,她对他一见倾心,但是那时他已经结婚,并且已经生下一个女儿。但是她仍然主动靠近他,很快她意识到他对她也有意思。可是两个人并没有做什么,只是通了几封信。就在这几封信里,他们也没有说什么出格的话,只是谈论文学和理想,他向她倾诉他的苦闷,她向他表达自己对他才华的仰慕,仅此而已。但是拿到那几封信的师娘却不这样看待,她甩着那几页信纸,对着围观看热闹的师生们说,有这样单纯的师生关系吗?两个人天天见,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非要背后写信。还一写好几页。年初生,你说,你跟我一年说的话有跟她一封信里说的话多吗?还什么苦恼、烦闷,是嫌我挡你的路,让你不能跟你的小情人结合烦闷吗?……
年初生就是她曾经爱过的那个语文老师。这个在她眼里曾经风流倜傥的才子,此时佝偻着头一声不吭,曾经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低垂了下来,像风中飘扬的柳条。林筱岚一声不吭,紧盯着那个长相俊俏、但眉梢凌厉的师娘,直到用眼神把她滔滔不绝的演讲逼停。师娘被她的眼神震慑住了,但她不肯示弱,故意厉声斥责她,你还不服气是怎么的?你等着吧,立马我就让你们校长把你开除……
不用他开除。林筱岚说着上前一把把师娘手里抓着的、她写给年初生的信抢过来,三下两下撕碎,随手一撒,转身离开了。信纸在她身后飘飘扬扬,像下了一场小雪。
你——师娘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再没有说出话。
她就从那天主动退学了。她个子矮小,但自尊心奇强的爹把她狠狠打了一顿。她爹边打边骂:你败坏门风……他爹骂来骂去,竟然只有这一句话。他颠来倒去,直到打累才歇手。她妈一直在旁边哭劝,怕她爹下手太重,把她打坏。她妈一边劝她爹,一边怪她太不懂事,什么不好,跟老师那个。她娘说不出那个字眼,嫌臊。爹打她时,她没有躲,强忍着,也咬着牙不哭,但是眼泪还是啪嗒啪嗒流了下来。以前她并不是一个那么倔强的女孩子,以前她爹因为一些小事打她,她会躲,会跑,跟爹捉迷藏、躲猫猫,直到爹被她磨得没有脾气,不再生气。但是现在她变得如此倔强。她妈一个劲儿用手指着她,含着泪摇着头,说,你呀——
她在家没有待多久,就出外打工了。她妈放心不下,让她就在附近找个事做做。她爹还幻想着能跟老师说说好话,让她回去把书念完。但是她怎么也不肯再回去。爹逼急了,她说,你打死我我也不回去!
他爹气得把手扬了起来,但是最终没有再打下去,而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以后我不再管你的事!说完,像是在发毒誓,又补了一句,我管我就是那猪,那狗!
她听到这句话,眼泪突然在心里像决了堤的水哗啦啦奔流了下来。她很想上前抱抱爹,让爹原谅她。但是她也只是这样想了想而已,嘴里却不由自主地接了一句:不管就不管。等她意识到这句话是从她的嘴里说出来时,后悔已晚。她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
她跟着一个同乡来到了这个位于南方的发达城市。到了这里,她立刻被淹没在一片灯红酒绿之中。城市的霓虹灯向她展示了无穷的可能性。但是闲逛了几天之后,她就意识到凭自己的学历,要想在城市找到一个好工作是多么困难。那个带她来的同乡在带她来之前并没有说清她到底在这个城市做什么,她说是在酒店上班。林筱岚想当然地认为是在做服务员或者女招待之类。来了之后,才知道她在一家夜总会陪酒。当她把这个秘密告诉林筱岚之后,立即为自己辩解,说这个工作并不像她想象得那么恶心,她只陪酒并不卖身。最多就是被一些粗鲁的客人搂着抱一下或者摸摸手啦,其实最主要的工作是陪客人掷骰子喝酒。接着她用近乎放荡的声调向她讲了一些工作中遇到的好玩的事,好笑的人。而她讲来讲去,最终的目的却是要劝林筱岚跟她一起做。
做这个又轻松又赚钱,比去工厂好一千倍。同乡说。
林筱岚始终压抑着内心的震惊,她装着对这一切很无所谓,好像久经沙场、见多识广的样子。但是对于同乡劝她做陪酒小姐,她却始终不肯松口。同乡不肯轻易放弃,费尽口舌千方百计地劝说她,直到说得口干舌燥嗓子冒烟,见仍说她不动,渐渐开始不耐烦起来,脸色越来越难看。
林筱岚说,姐,我真的不适合干这个,不是看不起,也不是不想干。说完,她顿了顿,又说,姐,你放心,我会为你保密的。
同乡听了这话脸色和缓了下来,说,也好,等你到社会上碰碰壁再考虑也不迟。
她暂时就住在同乡租的房子里。同乡和两个女孩子住在一起,合租了一套三室一厅,一人一间。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两个人就凑合在一起。还好,她们时间刚好错开。白天林筱岚出去找工作,同乡就在房里睡觉,晚上林筱岚回来,同乡已梳洗打扮好要去上班。同乡本是一个长相普通的女孩子,浓妆艳抹后竟然别有一种风致,让林筱岚看了都自叹不如。同住的那两个女孩子也是在夜总会上班,每次上班,三人都合打一辆出租车。林筱岚暗叹,做夜总会小姐确实比打工赚钱,像她,每次出门都是坐公交车,一元钱,还心疼。路近,就直接走去了。口袋里带的钱眼见一天比一天少,而工作还没有找到。幸好,住在同乡这里不用花钱。她曾经表示过要付一部分房租,同乡装作很大方的样子,无所谓地说,算啦,等你找到工作再说吧。林筱岚心里暗自感激。有时晚上回来早,同乡还会带她出去吃饭,或者叫外卖,烤鱼呀,水煮活鱼呀,或者就叫千尊比萨。同住的那两个女孩子也过来一起吃,但是她们之间就分得很清楚,丁是丁,卯是卯,一分一厘都恨不得算清楚。林筱岚有时很不好意思,觉得占了那两个女孩子的便宜。但是那两个女孩子却并不在意。接触过几次,林筱岚觉得那两个女孩子也是很豪爽、很大方的人。她曾经跟其中一个女孩子深聊过,她问那个女孩子以前在老家是做什么的,谁知那个女孩子的话吓了她一大跳,她说她在老家做幼师,觉得没意思才出来的。
那你以后呢,准备怎么办?林筱岚问出了一个她后来暗自觉得幼稚的问题。但是那个女孩子并不在意,她很自然地回答道,先赚点钱,将来不行,就继续回去当幼师。
林筱岚听完不由咂了一下舌。
虽然觉得那两个女孩子好相处,但是有一点儿还是让她不舒服。有时她们会带男人回来,进门后就把门咣当关上,然后屋子里就传出吭吭哧哧、哎哟哎哟的声音,席梦思床被压得吱吱呀呀乱响。每次听到这种声音,同乡就嘿嘿发笑。林筱岚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脸红得像烧着了。但是毕竟不是自己的房子,再说同乡也没有意见,她也就不好说什么。想想,还好,至少他们是躲在自己房间里。但是有一次,林筱岚正坐在床头看书,突然门被推开了,她抬头一看,差点儿叫出声来。一个半秃头的胖男人正把脑袋探了进来,冲她嘿嘿笑。她正要叫,其中一个女孩子过来把那个男人拉走了,过了一会儿又推门进来对她说,不好意思,他喝醉了。林筱岚没有说什么,但是她的心里吓得不轻。她把这事跟同乡说了,同乡问,他没怎么样你吧?
没有。
没有就好,以后小心点儿。
自从发生那件事,林筱岚暗自发誓一旦找到工作,挣到钱,立刻从这个地方搬出去。她越来越感觉住在这个地方很危险。
林筱岚找到“红星超市”收银员这个工作已是她来到这个城市半个月后的事了。她也是无意中从这里经过,看到门口挂着一个牌子,上面说招聘收银员。她这时已经变得饥不择食了。再说一个小小收银员,应该不需要那么高的文凭。她立刻走了进去儿。是老板娘接待的她。她觉得老板娘看她的眼神有点儿挑剔,但是为了找到这个工作,她做好了低声下气的准备。老板娘简单问了她几个问题,不外乎她是哪里人,多大了,以前都做过什么,读了几年书之类。但是老板娘并没有认真听她回答,只是一个劲儿瞅着她看,看得她心里毛毛的。她已经暗自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所以当老板娘问她对工资待遇有什么意见时,她一口一个没意见,这倒让老板娘有点儿意外。因为她说出的工资待遇确实不算高。这让她不由又打量了一眼面前这个谦卑得有点儿低声下气的清秀女孩。她实在找不到拒绝她的理由,只好跟她说,那你明天就来吧。
林筱岚喜出望外。那是她来到这个城市以来感觉最舒畅的一天,连微微有点儿雾霾的天空看起来也明媚了许多。她当即回家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同乡。同乡和那两个女孩子刚刚起床,还没有梳洗。她们顶着蓬乱的头发听她说完,立刻露出又失望又兴奋的表情,说,好啊,好歹找到工作了,晚上咱庆祝一下。
晚上四个人在楼下一家鱼头火锅店吃了顿火锅,还喝了啤酒。林筱岚坚持要自己请客,三个人拗不过她,同意了。买单时,林筱岚感觉一阵肉疼。付完钱,钱包立刻空了。但是当她想到下个月就有工资时,心情就又立马好了起来。
她又在同乡的房子里住了半个月,就搬了出去。她在离超市不太远的一个城乡接合部找到一间便宜的房子,房子里空空荡荡,除了一张单人床什么都没有。被褥全要她自己准备。她又觍着脸向同乡借了些钱,保证说工资到手立马就还。用这钱付了首月房租,购置了被褥,就算真正安定了下来。
谁知道仅仅在超市上了三个月班就出了那事呢?
想到这里,林筱岚感觉心里阵阵刺痛。这种感觉在多年前的那天也在她身上出现过。当时她瞅着老板娘的脸,恨不得杀了她。她感觉眼睛在发胀,模模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脑海中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这个念头让她感觉焦灼和不安:我要拿回属于我的钱。
她是第二天上班后才第一次见到那个瘦削得看起来不健康的老板的。老板姓陈,名字很土,叫发财。但是再土的名字叫习惯了,也就不觉得土了。不过,她没有叫过他的名字,她都是叫他老板,只有老板娘一口一个发财,很吉利的样子。那个老板似乎还做着另外的生意,只是偶尔才来一下。以前还有一个小工,刚刚辞职,所以老板娘才会火烧火燎地招人,而刚好被她碰上了。她后来才知道,如果那天老板在,兴许再急都不会招她。老板看到她时的眼神就像一条饿狗看到了骨头,既有贪婪,也有谄媚。她当然注意到了,立刻起了警惕之心,随时提防着。他故意向她问话,嘘寒问暖的,她回答得很简洁,基本上都是“是”,“不是”,“对”,“嗯”,并且故意冷落他,但是又不敢表现得太过分。虽然他也想掩饰他自己的真实目的,但是两个女人从一开始都心知肚明。老板娘,那个叫亚珍的,忍不住咳嗽了一下,露出一脸的鄙夷之色。老板识时务地收住了话头,回头跟老板娘寒暄了两句,然后灰溜溜地走了。
老板走后,林筱岚仍想保持自然,装作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明白。但是老板娘似乎把一部分责任归罪在了她身上,一直盯着她看,像是在想什么坏点子。这让林筱岚感觉恐怖。但是最终老板娘什么都没说,只是淡淡地告诉她,如果以后她不在时那个陈发财来,就打电话告诉她。
后来陈发财确实经常来,每次都趁老板娘不在时,似乎是在远处瞭过了,看老板娘离开才进来。来了也鬼鬼祟祟的,进来先在货架间逡巡半天,林筱岚不理他,自顾自发着呆。陈发财转了半天,才装模作样过来,问林筱岚,老太婆不在?他经常在她面前叫老板娘老太婆,像是嘲笑,又像是一种幽默。但是当着老板娘的面,林筱岚从没听他这样叫过。
林筱岚说不在。仍斜着身子不正对他。
生意怎么样?他习惯性地抛出第二个问题。
林筱岚知道他并不是真正关心生意,只是无话找话,就懒得理他。心里却在斗争,到底要不要打电话告诉老板娘陈发财来了。但是怎么打呢?当着老板的面打肯定不好,背着他偷偷打,像什么话!而且我凭什么必须给她报告?老板娘心里想的什么她一清二楚,这时再听她的话给她报告,就显得自己低三下四。林筱岚心里就起了怒火,故意不报告。但是又担心万一老板娘知道她没报告,给她难堪。
陈发财猜不透林筱岚的想法,他只看到这个农村来的女孩面目俊俏,可以占点儿便宜。但是他又不敢过于直白,就在话头外围打圈子,说点儿带颜色的笑话,夸张地谈谈自己生意上的业绩,嘲笑讽刺一下老太婆的肥胖和狐臭,诉诉遇人不淑的苦痛,然后寄希望于林筱岚的同情。偶尔他也让林筱岚给他递个什么东西,故意制造一个肢体接触的机会。最过火的一次是,他想趁夸林筱岚的身材之机,摸把她的臀部。
但是他的算盘大多都打空了,林筱岚并不肯给他任何机会。有时林筱岚也在内心同情他,他毕竟是个有心无胆的老色狼,虽然讨厌,但并不可怕。只要林筱岚自己守住防线,相信他不会冒险强攻。所以有时林筱岚也会放下身段,配合他谈笑几句。这时陈发财就会获得极大的心理满足,仿佛已经朝他既定的目标前进了一大步,胜利指日可待。
林筱岚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一次陈发财正靠着收银台对她大讲自己在股市上如何大赚时,老板娘走了进来。陈发财正眉色飞舞挥动着的手,就像突然遇到了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一下子冻僵了。陈发财走后,老板娘厉声质问林筱岚陈发财来了为什么不给她打电话?
林筱岚气得肚子一下子鼓了起来,她没好气地说,他不走我怎么打?
他不走你为什么就不能打?老板娘好像很费解。
林筱岚觉得没办法跟老板娘理论,就不再开口,任凭她数落。雨点冰雹噼里啪啦打来,她豁出了头皮,任它打砸,就不信你能砸死我。在心里她也有点儿暗自好笑,老板娘还真把自己当成她的救世主了!就她每个月发给她那一点儿工资,付了房租、饭钱,就所剩无几了。想到这里,林筱岚感到一阵伤心,这种苦她以前并没有想象过。在家时,虽然不富裕,但是吃穿都不用自己发愁,有父母去考虑。因而又想起父母,想起出来这段时间,还没有给家里寄过一分钱,而一开始她信心满满,满以为自己可以给父母一个惊喜。她又想到了那个令她退学的语文老师。听说他太太原谅他了,还替他向学校求了情,两个人重归于好。那个风流倜傥,曾令她怦然心动的大才子,现在就像他妻子的一只哈巴狗,每天都屁颠屁颠地跟在她身后,听从她的调遣。据告诉她消息的人说,两个人的感情似乎比以前更好了。林筱岚听了只有伤悲,抱着枕头痛哭了几夜。其实离开家乡时,她曾经去找过年初生一次,她守在他上下班途中的必经之路,但是当她远远看到他走来时,突然芳心大乱,慌慌地就跑走了。她想过给他写信,好几次信都写好了,又被她撕碎了。她不知道他接到信后会是什么反应。紧张?惊喜?她仿佛看到老师接过信,看到是她的笔迹,脸色一下子变了,慌里慌张地接过,找到一个背人的地方哆嗦着手撕开,快速看完,然后瞅瞅四下无人,迅速拿出打火机烧掉。烧掉还不放心,把信纸的灰烬扫拢,倒到厕所里,然后冲掉。一切罪证都清理干净了,他终于放下心来,心安理得地回家,满心欢喜地和他的太太过起甜蜜的生活。想象过于逼真,让她当成了现实,她开始从心里恨这个老师,把身边珍藏的他送给她的笔记本、钢笔都撕掉、砸烂了。但是当她清醒过来,又开始捧着笔记本和钢笔的残骸后悔,哭泣、痛恨自己。
林筱岚曾经想过离开这家超市,另外换个工作,甚至,去同乡介绍的那家夜总会这样的念头也不是没有产生过,但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她已习惯于这种苟延残喘,只要不逼死她,不让她没有退路,她就一直觉得还可以忍受。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发生在她工作即将满三个月时,再有几天就是拿工资的日子。她渴望着那天早点儿来临,所以当陈发财再次来到店里,并跟她讲起一个他刚刚从手机上看到的黄色段子时,她没有表示反感,而是跟着一起笑了起来,甚至还露出了羞怯的表情。肯定是这个表情让陈发财误解了,也鼓舞了他,让他不知天高地厚地把手搭在了她的屁股上。她一开始没注意到,等到她发现,想移动身子躲避他的咸猪手时,一扭脸看到了老板娘那张怒气冲冲的脸。这次,陈发财没说二话,直接转身夺路而逃。老板娘没提防,等到她反应过来,想去拉扯他时,他已经跑出去了几米远。老板娘追了几步,没有追上,转过身,气喘吁吁地把全部怒气撒在了她身上。
就是那次,她让她滚,立刻就滚。
她不滚。她说我为什么要滚?是你老公不要脸占我的便宜,关我什么事?老板娘说不是你这个骚货勾引他他会有那么大胆子?林筱岚说你自己的老公你不管好你怪人家?两个人唇来齿往舌战了半天。最后林筱岚说,好啊,我滚,你给我这个月的工资我就滚。
你还有脸要工资?老板娘唾她一口唾沫。
她擦干了,针锋相对,是我的我为什么不要?
她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敢说能说了,她自己都吃惊。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引导着她,支撑着她。她们的吵嚷吸引了一些路人,还有隔壁店面的人。他们抱着胳膊看热闹。两个人吵累了,都静了下来,僵持着。看热闹的人等了半天,没有再等到新的动静,也就笑着散了。
一个来买东西的顾客打破了她们的僵局。他奇怪地看了她们一眼,从她们中间穿过,走向了超市深处。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一瓶洗发液出来,问还有没有另外一个牌子。他先看看林筱岚,又看看老板娘,拿不准该问谁,最后还是问了林筱岚。林筱岚没有理他,他有点儿尴尬,老板娘厌恶地瞪了林筱岚一眼,然后勉强让脸上堆出笑容,说有,在里面,你再找一找。那个男人又钻了进去,过了一会儿,传来一个声音,说,没有呀。
怎么会没有?老板娘说。说着离开收银台往男子的位置走去。经过林筱岚时,她似乎不放心地看看她,又看了看收银台。但是男子的话让她最终下定决心走到了货架后面。这个时候林筱岚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咚咚地跳,心脏也在打鼓,手心里都是汗。她安慰自己,不用怕,那是我的钱,我应得的。想着她快速走到收银台,把抽屉打开,取了她觉得属于自己的钱。
老板娘迅速出现了。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林筱岚已在原位站好,仍做出刚才那副模样。然后她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就在这时老板娘意识到了,她迅速拉开抽屉,还没认真看,就冲正拿着洗发液出来的男子喊,快抓住她,她偷钱!买洗发液的男子吃惊地瞅了瞅老板娘,又瞅了瞅正要夺门而出的林筱岚,没有动。
老板娘跌跌撞撞地追出来。林筱岚本可以逃掉的,但是她没有跑,她强装镇定地往前走。老板娘一把拉住了她,叫道,你这个小偷,你偷柜台里的钱。林筱岚强力压抑住自己的心跳,高声辩解,我没有偷,我只是拿回了我该拿的钱!
林筱岚被带到派出所时仍是这样辩解。我没有多拿一分钱。她把钱摊给站在她面前的警察看:我拿的是我的工资。但是警察仍把她留了下来,关在一个有栏杆的屋子里。为了怕她自杀,屋子里什么都没有,连个可供上吊拴绳子的地方都找不到。
老板娘跟她一起到的派出所,一路上老板娘絮絮叨叨,把她说成了一个似乎恶得不能再恶的女人。偷钱,勾引她老公。这次是抓到了,以前没抓到的还不知偷了多少呢?警察让她闭嘴,说有什么话到派出所再讲。后来陈发财也来了,他劝老板娘算了,一边还用带着歉意和同情的眼光看着林筱岚。但是他的劝解激起了老板娘新一轮的咆哮,她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直到他灰溜溜离开为止。
那个晚上待在派出所,林筱岚的心如坠谷底。这种地方以前就是让她敬畏的,她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被关到这种地方。她也不知道事情会怎么结束,警察会怎么处理自己。她觉得自己没有错。民警给她做笔录时,她仍然这样解释,她坦承了自己偷偷拿钱的事实,但是申明那钱是自己的工资,是自己应得的。
那么,你为什么拿了钱不说出来呢?询问她的那个警察带着惋惜的口气质问她。
她一下子哑了。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当时确实不想让老板娘当场发现。她本以为她走了,即便老板娘后来发现了,当她发现她拿走的只是她的工资时,她应该会默认这个结果。谁知道呢?
她无法解释她当时隐秘的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心理,也许是因为恐惧。她终于知道,自己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坚强,那么理直气壮。作为一种绝望的哀求,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申明那笔钱是她应得的。
“我并没有多拿一分钱。”她绝望地叫道。
“你知不知道你那是盗窃?”民警问。
她在派出所待了一个晚上。一个晚上她都没有睡觉,她傻傻地坐着。民警问她家人的联系方式,她也不肯说。她无法想象苍老的父母知道这件事会怎样。她本想把同乡的电话告诉民警,也许同乡会想办法来救她。但是想到同乡的工作性质,她就把话又咽了回去。
前半夜派出所还热闹,不断有人群涌进来,慢慢又散去。有人在吵架、大声地争辩、民警的训斥、粗声粗气地讲理,热闹的程度不亚于一个菜市场。可是到后半夜,慢慢地就静了。能走的都走了,不能走的就跟她一样,关在候问室里等待询问。她一开始还急,发疯一样地拉着警察的衣服不肯让人家走,争着辩解。但是当警察挣脱她走后,就只剩下哭泣。等听到脚步声,她又支起身子,看到穿警服的,就冲人家大叫,诉说着自己的冤屈。那些她不认识的警察瞅瞅她,往往直直地就过去了。他们还有他们自己的事情。也会有个别的站住,面对她,隔着玻璃门,训斥她,叫什么叫。训斥完,像是怕被她隔着玻璃缠住一样,又匆匆离开了。她渐渐失去指望,只剩下自怨自艾的哭泣,以及对老板娘升腾起来的一股又一股仇恨。到接近凌晨时,她筋疲力尽,头支撑不住,开始打盹,在朦胧中似乎睡了一觉。醒过来,看看走廊上挂着的钟表,其实只过去了一两分钟。
第二天上午,她被送到了拘留所。当民警向她宣布要对她进行拘留时,她反倒平静了。也许是经过一个晚上的煎熬,她筋疲力尽,已无力争辩。也许是因为太困,她的大脑麻木,并没有听明白民警在说什么。她顺从地在决定书上签了名字。但是等到她被关进拘留所房间时,她的意识清醒了过来,开始发疯一样地喊叫。监管民警听到声音,拿着电警棍跑过来,看明白了,用电警棍敲敲窗棂,安慰她,算了,送进来的每个都觉得冤,最后呢……
在拘留所的那几天,她决定抵抗到底,哭喊没有用,她就决定绝食。她已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同号的几个女犯一开始还冷漠地看着她,等到两天后感觉熟了,看到她真是要绝食时,纷纷过来劝她。有什么事这么想不开?你拘留几天?再有几天就出去了,怕什么?你看看她,她拘留完还要去收教,半年。人家都不怕,你怕什么?
林筱岚没有听。仍心如死灰,决定将绝食进行到底。但是到第三天,她感觉自己已经快不行时,突然想到如果自己真的死了,那也太便宜老板娘了。她的心中突然燃起一股希望,这希望让她的眼前一下子明亮了起来。正在劝慰她的犯人亲眼目睹了她的眼神如何苏醒过来,从混沌变为澄亮。
林筱岚努力地摇摇头,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表情,她似乎要尽力把那段痛苦黑暗的日子从脑海中剔除干净。但是她越努力,那段日子越清晰。很多个晚上,她都会从睡梦中惊醒,在梦中,她仍然在拘留所那个屋子里,身边是那几个因为吸毒、卖淫、赌博、诈骗等被关进来的女犯。每次醒来都大汗淋漓,直到看清周边的环境,才慢慢放下心来。有几次,朱家明就躺在她身边,他吃惊地坐直了身子看着她,怎么了,做噩梦了?
嗯。她点点头。
什么噩梦,说来听听?朱家明如释重负,重新躺下,把她揽在怀里,爱抚着说。
她咬着牙齿不说话。
他转头看看她,发现她的眼睛里闪着点点晶莹。
你哭了?
她仍咬着牙齿不说话。
是不是想到什么事情了?
他想到哪里去了?从拘留所出来后,林筱岚又打过几份短工。她曾经想过回老家,但是又想到不能就这样回去,那住过几天的拘留所就白住了。她要在这个城市生存下去,并要证明给老板娘看,她并不是可以任她随意欺负的。那几份短工都不能令她满意,最后经人介绍,去了一家车行。在那之前,她并没有发现自己在语言上的能力,尽管她的作文每次都是优。她听从前辈的教导,每次上班前都画上浅浅的淡妆,制服也穿得尽量婀娜多姿。她的业绩很快就上去了。她清秀的面孔配上淡妆,给人一种清纯少女的感觉。但是,谁又能知道就是这样一个少女,曾经住过几天拘留所呢?
后来她就遇到了朱家明。朱家明并不是自己来买车,他是被朋友拉来做参谋的。他帮朋友挑了一款,刚好是她负责接待,她佩服他的眼光。朱家明的朋友也很满意,但是在价格上谈不拢,当她表示实在无法再让步时,他又开始要求各种各样的赠品,她耐心给他做着解释。朱家明站在旁边不言语,但眼神一直没离开林筱岚。林筱岚注意到了,但不动声色,装作没看到。朱家明最终帮她说了话,那个朋友不再坚持,顺利签了单。
林筱岚感谢地看了朱家明一眼。朱家明回以会心的笑。她感觉两人好像格外有默契。朱家明不是那种特别帅的人,但是看着舒服。她想找的其实就是这样一个男人。
办完手续,朱家明的朋友又向林筱岚提出要她的电话号码,理由让人不容拒绝:以后万一有什么事,我好向你直接咨询。林筱岚笑,其实她的电话已在名片上,他们没有注意而已。她没有指出这一点,而是在一张纸上写下了她的名字和电话。朱家明先接过去了,看了一眼,夸赞道,林小姐好漂亮的字。
林筱岚微微一笑。那个晚上她就开始期待,她知道肯定会发生点儿什么。果然,在快要睡觉时,收到一条短信,打开一看,是一个陌生号码发的,看内容,只有一句,我感觉今天看到你很亲切,你是不是就是我上辈子认识的那个人?没有落款。但是林筱岚已猜出他是谁。暗暗一笑,回道,难道你过桥时没有喝孟婆手中的汤?
这是一句玩笑话,但朱家明立刻知道她并不反感。立刻回了一句,也许没有。紧接着,他又发了一条,你知道我是谁吗?林筱岚回,不知。朱家明说,我是朱家明,就是今天陪朋友来买车的那个人。林筱岚回,哦,原来是你。朱家明有点儿遗憾,我还以为你已猜出了。林筱岚暗笑,你以为我是阎王爷?朱家明笑了。
一来二去,两人就熟了。朱家明请她吃饭,她也去了。刻意装扮了一番,但装扮的结果跟没装扮并无大的不同,仍是素淡的妆,穿了自己觉得穿起来最好看的那套衣服。朱家明倒是西装革履,像是要谈生意。吃完饭,朱家明又开车带她兜风。朱家明开的是辆好车,她用专业的眼光暗自审视了一番,这辆车至少价值在百万。她知道朱家明是个有钱人。
她很快也知道朱家明是有妻室的人。其实她早有预感,但是不敢去想。等他说明,她倒感激他的光明磊落。他向她表白了他的情感,但是也说明了自己的情况,让她自己定夺。他许诺会好好待她,但是不可能给她名分,因为他虽然已不爱他的妻子,但他有两个孩子,他不想让孩子受到伤害。
这不就是人家说的小三?林筱岚感到心在往下沉。回到家,她决定与朱家明一刀两断,但是她又无法忘却他,脑海中都是他的身影。她曾经无意中给她讲过她与语文老师的事,但是说完她就后悔了。尽管她讲完之后一个劲儿声明,他们之间真的什么都没发生,纯粹柏拉图式的。但是她知道这个故事还是在朱家明心中留下了阴影。
后来朱家明给她打电话,她不接。直到一天晚上,她看到他的电话一直打来,刚掐掉,又响了,看看还是他。她有心关机,但又觉得自己那样做是不是太狠心。正在犹豫,一指头按下去,却接了。她听到电话里他似乎是略显意外的声音,也许他没有想到她会接。紧接着,她听到他说,能不能开开门,我就在你家楼下。
她急忙奔跑到窗前,看下去,果然有一个男人在仰头往上看。他曾经来接过她,但是她从来没让他上过楼。她迟疑着,告诉了他房间号,然后打开门静静等他。很快她就听到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虚掩着门咣当一声推开了,然后两个人静静地面对着,一两秒之后就抱在了一起。林筱岚想不出自己怎么就投入了他的怀里。
那天晚上他没有走,就挤在她那张单人床上。等一切平息,她躺在他怀里,他喘息着告诉她他对她的思念,他虽然理智上知道不应当再去找她,但是情感上却控制不住。她说她也是。说着,她狠狠地在他肩膀上咬了下去,他强忍着,没有叫出声,等她松开嘴,看到留下了一排深深的牙印。
这是我留给你的属于我一个人的印记。你记住,你永远属于我的。她笑着说,说着却流泪了。
他摸摸她的头,暗自叹息,说,傻丫头。
他另外帮她租了房,她不愿意,他仍然自作主张,他说你总不能让我以后还跟你挤单人床吧。他又给她买了车,他带她去看,她说不用太好的,但是他说,我怎么能委屈我的女人?于是帮她挑了这辆红色宝马。
她对他没有不满意的,唯一的遗憾就是他不能经常陪她。他有生意,而且在另外一个城市有家,他只能以生意的名义来看望她,就像以生意的名义回那个家。她曾经怀疑过他在别的地方还养有女人,就像她,但是他矢口否认。
当独守空房习惯之后,她倒也渐渐开始习惯。对他的依恋似乎也开始慢慢冷下来。只有一件事仍时时让她痛苦。但是她不敢触碰它,唯恐刚结痂的伤口又破开,流出里面包裹严实的脓血。从拘留所出来,她再没有回过这条街,在别的地方听到或看到这个街名,她就会浑身战栗,说不出是恐惧还是愤怒。但是她知道,终究有一天她会回到这条街上,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
咖啡早已冷了。服务员两次过来给她加水,眼光看着咖啡,问她是否需要续杯?她说不用,起身付钱。咖啡馆里已经有了其他客人,三三两两的,躲在沙发背后聊天。买完单,她推门出去,走出门时,她把头仰了起来,胸脯高耸。几年过去了,她仍然保持着当初的完美体型。只是发型变了,衣饰也变了,脸还是那张脸,但经过细心保养,不知老板娘还认不认得出她?
穿过街道,越走近“红星超市”那几个字,她的心跳越强烈。她是来复仇的,但是她为何如此不安?她有点儿气恼,恨自己的不争气。她内心还隐隐约约产生一个念头,也许老板娘不在。越想越觉得这种可能性越大。她知道这还是自己在逃避。如果老板娘真的不在,那么她完全可以一转身离开。她仿佛已能看到坐在收银台后面的是一个跟自己当年一样的小女孩——或许是男孩,经过那件事,老板娘还敢聘请女孩子吗?但是男孩子谁愿意做这种工作!那应该是一个长得很丑的女孩。正这么胡思乱想,猛然听到一个声音,欢迎光临。她一惊,猛然发现自己已经迈进了超市。超市果然仍然是当初的摆设,就像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变过一样,就像她梦中一再梦到的那样,那么现在到底是在真实世界,还是在梦中?她仍感觉恍惚。但是又听到一个声音,你要买点什么?这次她听清楚了,这是老板娘的声音。她朝声音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到了老板娘。老板娘仿佛比过去更胖了,也更老了,皱纹一道道深刻在额头上,眼角的鱼尾纹密密麻麻,眼袋像布袋一样无力地耷拉着。林筱岚没有回答她,直直地盯着她看,眼睛的余光看到收银台后面还坐着老板,那个形容猥琐的中年男人,此时头发似乎更少了,头顶透着一片亮光。她想说的话没有能够说出来,只是直直地盯着他们,仿佛想看透他们,自己却觉得自己的眼神失去了准备好的威严,变得格外空洞。
她看到老板娘的眼里突然出现了一丝吃惊的神色,然后笑容慢慢从她那张胖脸上消退,一点一点地,像慢镜头。她认出我了,她终于认出我了!林筱岚想,心中怀着一丝得胜的恶意。她陡然觉得胸里气焰上涨。但是很快,她就发现老板娘的眼神换成了一种鄙夷,她丢开她,转身到里面去了。老板也认出她了,他半张着嘴,吃惊地站了起来,看看她,又看看转身而去的老板娘,正要走出来,张嘴向林筱岚打招呼,林筱岚却转身出去了。
林筱岚的眼里都是泪,感觉肚里恶心,翻江倒海想吐。她弯下腰,踉踉跄跄走向门前不远处一棵小树,弯下腰,吐了半天却什么也没吐出来。她回过头,看到老板正在向这边张望,似乎想过来,又犹豫着。她站起身子,不管不顾地向街对面走去,一辆公交车差点儿撞到她,车子紧急刹车,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她已经过去了,司机还摇下车窗伸出头骂她,她没理会,摇摇晃晃走到自己那辆宝马车前,拿出车钥匙,遥控开了锁,打开驾驶室的门坐进去。关上门,吵闹的声音一下子被关在了门外,她又看到了刚才老板娘眼中流露出的鄙夷。她凭什么露出那种眼色?她一个开小超市的凭什么现在还看不起我?林筱岚感觉自己被打败了。她想我努力了那么久,最终还是被打败了。是啊,我凭什么去报复她。说白了,我也不过是一个人家厌弃的小三而已。如果我当初不放弃工作就好了,我自食其力,也许今天就是另外一个结果。林筱岚突然感觉很悲伤,一种从未有过的悲伤,过去的一切都像过电影一样在她面前闪过,最后是一片荒原,而悲伤像浓雾一样慢慢升起,终于漫过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