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河 之 殇

2015-12-21 02:19
湛江文学 2015年4期
关键词:鱼塘小河

※ 亦 丁

小 河 之 殇

※ 亦 丁

第一章 美丽富饶的小河

一、仲春的早晨,太阳总是那样清新妩媚。当东方露出一片曦光,村子就热闹起来。鸡们鸭们随着开门的主妇冲出家门。雄鸡紧追着母鸡,用硬的啄叨住母鸡的颈毛,生硬地骑在母鸡背上,完事后骄傲地抖抖红亮的大鸡冠,伸长脖子,使出全身的劲——“给哥哥儿”;鸭们摇摆着它们肥胖的身躯,一个跟着一个,急冲冲地冲过长满杨树的、平坦的沙滩,“扑刺、扑刺”地扑下小河,张开扁平的嘴,呷了一口水,张开翅膀,使劲扇动,将肥胖的身躯从水中站起,将扁平的嘴伸向天空,“嘎、嘎”欢叫不停;在小河中央,爱洁净的鹅三三两两地浮在碧水之上,弯着颀长的颈项,耐心细致地梳理它们洁白的羽毛;小河岸边是缓平地沙坡。长满了杨树,不时露出筛大的树头,这是大炼钢铁时留下的痕迹。春风梳绿了细长的杨树枝,鸟儿在新绿中飞来窜去,“叽叽喳喳”地叫过不停;二喜,一个十四、五岁半大小伙,担着一担大水桶,大步流星地来到小河边。他放下扁担,几步跨上水桥(用碗口粗笔直的树做成梯状,深深地插在水中,搭上两三米长、一尺来宽、一多寸厚的木板,用来洗菜、担水等的工具)。蹲下,双手捧起一满捧清亮的水,大喝一口,“哈”舒服地吐出一口长气。

“出工啦,出早工啦。男劳力都到六十亩清沟。”村子里响起了队长鸭公般的粗嗓门:“二喜,快挑满水,跟老子到六十亩清沟。”

炊烟沿河边的茅草屋里升起,棒槌槌打衣服的“噼、叭”声彼起此伏,男劳力们手拿铁揪急急走出家门……小河一片生机。

二、初夏的黄昏,夕阳给大地披上一层金辉,小河里波光粼粼,闪烁着金光。偶尔一条大鱼“叭”地跃起,漾起一轮涟漪。村子的河对面是一片平坦的沙滩,沙滩的背后是大片的油菜子田,金黄的油菜花已开始凋落,露出嫩绿的角芽。空气中弥漫着油菜花的芬芳。沙滩上趴着一个十岁左右、戴着用杨树枝编成的防空帽、背着鱼篓的少年,他紧张地盯住前方,急急地叫道:“哥、哥。”“别吵。”二喜头也不回,狠狠地说,将一捆一米高的杨树枝插在靠水边,形成一道屏障。然后用一把小铁铲在屏障的右前方、挖了一个簸箕大小、三十公分深的窝子,挖出的泥土沿屏障垒成一道干子,将河水与沙滩隔开。随后,他将事先用糠拌好的蛆(听说掺了某种特殊的香料),撒进挖好的窝子里,并将少量蛆撒得远远的。忙完这些,他躲在屏障后面,有条不紊地整理他的钓钩。几分钟过去,被糠和蛆引诱、贪吃的飙子们(一种浮在水面游动的小鱼)挤满了窝子,争抢着糠和蛆,头挤着头,身挤着身,形成青色的一窝。二喜右手伸出钓杆,飞快地抖动,飙子们随着钓杆的抖动,身不由己地“跃过”干子,跌落在沙滩上,垂死跳动着。当二喜换完三根钓杆,窝子里飙子不复原来那样涌挤,沙滩上已是白花花地一片。“三六,快,捡鱼。”二喜向沙滩上叭着的少年叫道。三六一冲而起,从背上取下鱼篓,兄弟俩快速地将沙滩上的鱼捡到鱼篓里。“三六、二喜,回家吃饭罗。”村子里回荡着妇人悠长、响亮地叫声。兄弟俩收拾好家什,急急地向对岸游去。

夜幕降临,油菜花的香味更浓。小河上升起浓浓的水雾,将游水、洗澡的人们包裹起来,嘻闹声、扑水声随着水雾在小河上空漂荡。

三、七月流火,太阳象憋足了劲的给地球输送热能。这是全年最热的月份,也是全年最繁忙的“双抢”时节——抢收早稻,抢插晚稻。天刚麻麻亮,稻田里一片繁忙。远处,二、三十个妇女一字排开,弯腰挥镰,金黄的稻谷成片、成片的倒在她们脚下。在她们后面跟着两台脚踏的打稻机、三张板桶。打稻机的“呜呜”声、板桶“噼叭”声和人们的谈笑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抢收欢乐图。近处,一个中年男人赶着大水牯耕田。他是村里的大师傅,只见他右手掌握着犁尾,左手举着赶牛鞭,嘴里不时么喝着什么,不紧不慢的走着,一坯坯黑色的泥土随着他的走过翻了过来。耕田是门技术活,犁要平,坯要匀,不是每个男人就能干的。太阳升起来了,小河里波光荡漾,闪着耀眼的白光。三六夹在三个壮劳力当中玩车水。他两手紧勾着躺杠,低着头,两只脚小心翼翼地随着踏鼓移动。三个壮劳力戴着草帽,穿着短裤,古铜色的背脊在太阳下闪着油光。他们双肘轻巧地靠在躺杠上,双脚矫健有力地踩踏着踏鼓,随着他们的踏步,清清的小河水沿着槽筒,被盘子带到水渠,流向田野。也许是为了驱除车水的枯燥,他们中的一个亮开嗓子,开始唱数水歌:“一沟沟呃,两脚忙忙走,为的家和口……”歌声高亢悠扬,在田野上回荡。“满了一千呃。”“啊活活……”,其他两个一起呐喊。他们脚下加力,踩得飞快,河水在槽筒口翻滚。三六再也踩不到踏鼓,吓得“哇哇”大叫,身体爬上躺杠,吊在空中,引得壮劳力们哈哈大笑。

四、一夜的大风吹散了天空中的阴霾,小河显得洁净爽朗,河边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二喜在堂屋中整理着火坑,三六望着屋檐茅草上挂着的冰棱出神。忽然,小河上传来“咕隆、咕隆”的砸水声。三六一个激灵冲出茅屋,踩得地上的冰“咔喳、咔喳”的响。只见五、六条渔船在小河上飞快地划动,渔工手中的驼叉砸得河水“咕隆、咕隆”的响,溅起巨大的水花。“哥、哥,大队渔场在打鱼,”三六一阵风式地跑回来,急急地喊道:“我们去看看。”

“别人在河里,我们怎么看?”二喜没好气的说。

“我看了,四伯的船系在水桥边。”三六早有准备地说:“我们偷偷驾四伯的船去。”

“四伯的船要搭客赚钱的。”

“这么冷的天,谁上街?”三六胸有成竹地说:“再说我们也不走远,没事的。”

二喜经不住诱惑。兄弟俩驾船向小河深处。河面上正在进行人鱼大战。驼叉的砸水声、渔篙的扑水声、木板敲击船梆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吓得鱼们从藏身之处窜出,撞在渔网上,挣扎不停。

“哥、哥,前面有一条大鱼。”三六兴奋地叫道。

“快,你来驾船工。”二喜命令道。他松开船桨,几步跨过船舱,将身体趴到船头,伸出右手,对准正在网上挣扎的鱼头,使劲地一抓、一拖。一条两斤多重的白鲢就被他扔进了船舱。渡船继续前行,走过捕鱼区,装模作样地绕了一大圈,大摇大摆地回到水桥边。

“娘、娘,我们捡了一条大鱼。”两人高兴地回家。

“两个孽畜,这么冷的天不在家呆着。”妇人低声骂着,好象并不十分生气:“跑去偷大队的鱼,不怕被你爸看见了打你们屁股。”

“我们玩四伯的船,在河里捡到的。”三六不服气地狡辩着。

妇人收拾好鱼,将中间一块(大约半斤的样子)装在碗里,偷偷递给三六:“去,给四伯送去。”

“每家来一个管事的,到生产队领鱼票。”队长鸭公般的粗嗓门声在寒风中响起:“按人头每人半斤,马上到大队渔场分鱼。”

第二章 受侵蚀的小河

1

、十八岁的二喜已长成精壮的小伙子。他如今已是队里的机手。原来放水车的位置已盖起了一间小房,一台崭新的115柴油机安装在屋子的一边,一条二米多的皮带,串过墙壁将水泵与柴油机连成一体,一条小水桶粗的黑色胶皮管昂首向天。二喜猫着腰,左手搭在柴油机上,右手拿着摇把,深深地憋了一口气,一把将柴油机摇响。随着柴油机的“嘭、嘭”声,雪白的河水从胶皮管里喷出,水花飞溅,沿着水渠,流向田野。

和煦的阳光照耀着大地,蓝蓝的天空飘着彩云。笔直的公路上排着十几个穿着长衫长裤、戴口罩的男人。生产队长小心翼翼地将剧毒农药“1059”分到每人的长桶式喷雾器里。男人们不紧不慢的打满气,背起喷雾器,下到田里,顺着微微的南风,一字排开。空气中弥漫着剌鼻的气味。

六月的天娃娃的脸,说变就变。一夜的暴雨摧毁了二喜一天的劳动成果,昨天灌好水的田野一片白茫茫,几条绿叶在水中招摇。二喜满怀怒气地将田埂扒开,将含有大量剧毒农药田水放入水渠,毒水顺着水渠流入小河。

放学了。三六象往常一样到小河边玩。河面上浮着一层白花花、一寸多大小的小鱼,一些两指大小的鲫鱼、飙子等象吃了兴奋药浮在水面,不停地沿着一个方向绕圈圈。三六丢开书包,跳进小河,手忙脚乱地抓了起来。

2

、时间进入八十年代,人们到处都在议论着分田单干的消息,村民们经过几个月的争论,按自愿组合的原则,最后生产队分成每组十多户的三个生产小组,生产出的水稻、棉花等农作物按规定数量上缴,剩余的由小组自主分配。田地承包到组后,农民们劳动的积极性调动了起来。每天队长鸭公般赶牛轰羊、吆喝出工的粗嗓门声再也听不见了。原来出工不出力,混工混时的现象一扫不见了,三个组铆足了劲,暗自比拚着,特别是劳力较少的那一组,起早贪黑埋头苦干。

天已经麻麻黑了。十几个男男女女走在田间的小路上。他们中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对还在田里干活的几个女人喊道:“阿秀,天黑了,回家吧,你家男人还在等你回家洗澡澡呢!”“你个老灰灰,你家堂客才等你洗澡澡呢。”一个妇女泼辣地回敬道。田野时爆发出一阵舒心的哄笑声。看见庄稼长式旺盛,人们笑在眉头喜在心。

这年冬天,长期积累起来,对大队分鱼不满的怨气终于暴发(原来是不敢暴发的)。三个组长找到队长一商量,每组出十多名劳力,利用冬天枯水河滩显露的时机,将河边浅滩的泥土,挖、运到河中间,垒成堤。经过两个星期的奋战,沿河岸围起了一口十多亩的鱼塘。村民惴惴不安、小心遮掩着。两三个月过去,见无人过问,心中的石头落了下来。鱼塘第二年就见了成效——每个农户年前分到了三四十斤过年鱼。村民的口粮多了,过年的鱼多了,手头还有了一点点余钱,他们的心气也旺了,心里乐开了花,过好日子的美好愿望更加高涨。

3

、我的父辈对土地有着无比的眷念和热爱,对家有着深藏于骨子的深情与向往。只要他们填饱肚子就开始千方百计的筹划建房子。经过两三年辛勤的积聚,建房子成为村民的头等大事。人们换手抓背,你帮我板砖,我帮你做瓦,齐心协力建新房。茅草房周围的树林被伐倒,小河边的蒿草被砍光,公路旁、小河边的树被“偷”走,连二十多年前大炼钢铁时留下的大树头都被刨光。用煤烧砖的窑、用材烧瓦的团团窑遍地开花,浓浓的烟雾弥漫在小河上空。

4

、天空明净如洗,一轮金黄的满月俯瞰着大地,为小河渡上一层金辉,河水轻轻荡漾,宁静安祥;微风吹拂着田野,传来农作物的“沙沙”声和“叭叭”的拨节声,散发着幽幽的芬芳。在略显破败的生产队队屋操场上,一盏百瓦的白炽灯散发着耀眼的白光。灯光下,一百多个村民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连顽皮的小孩都静静地坐在父母身边,不敢大声吵闹。鸭公队长咳嗽一下,清了清他的粗嗓门:“乡亲们,静一静,管好自家的孩子,现在开始开会。”他扫了一眼还在嘀咕不休的村民。现在的村民与前几年可大不一样了,他在心里一声叹息,继续说道:“根据中央精神和上级指示,我们队实施联产承包责任制,也就是包产单干,承包期十五年,根据我们队田地的肥瘦、出产等情况,前几天,队里组织村民代表,将全队的田地分成了一、二、三等,今天主要是抓阄,明天就按今天抓阄的顺序分田分地,所以,请大家认真对待,抓了之后就不能反悔,抓一个登记一个。”村民躁动起来,有的双手合什,有的叫自己的小孩(号称童子手)抓。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抓到满意的阄的兴高采烈地寻找着自己的左邻右舍;抓到不满意的阄的暗自生闷气,有的甚至骂娘。“大家再静一静。”队长鸭公般的粗嗓门又响了起来:“生产队原来的农具、机械、牲口等在分组的时候已经分了,各组自己商量着分配或者使用,队里不管了。这队屋几年没使用,已经开始坏了。现在好多户要建房,砖、瓦、檩子都还有用,谁家需要的,先到会计这儿报名,自己拆,队里折价卖给你们,年底结帐。”村民们三三两两的走了,队长默默看着二十多米进深高大地队屋和四、五亩宽大的操场,这里曾经是他的脸面与荣耀,也是他行使权力、享受尊荣地主要地方。想当年自己和几位老兄弟闹合社,从家里搬来简单的农具,然后,一件件、一步步,犁、耙、水牛有了,抽水机、脱粒机也有了……,新的队屋建好才用一年就分组干了,而现在田地也分到户了,连队屋也要拆了,难道自己和老哥们的心血就白流了?队长的心里象打破了五味瓶,五十多岁的人象一下了苍老了许多。二喜不十分理解父亲的此时的心情,但他心疼父亲。看见人走光了,便轻声对父亲说:“呀呀,回家吧。”队长躬偻身体,最后迷恋的看了一眼队屋和操场,跟着二喜迷茫的向家走去。

第三章 被蚕食的小河

1

、田地分了,劳动致富成为一种光荣和时尚。 “万元户”成为亿万中国农民的目标和梦想。在土地上刨食、在土地上下苦力成为当时实现这一目标和梦想的主要途经。庄稼一支花,全靠肥当家。目标明确、富有梦想的村民们都在抢制土杂肥下功夫。秋天还未到,公路边、水渠旁、田埂上,只要有野草的地方就有锄草熏肥的人。二喜、三六在他家承包田的附近,抢占了一段公路。日头毒辣辣地照耀着大地。二喜头戴草帽,弯腰塌背,汗滴从他的脸上、背上、手上一滴一滴的滴下摔在地上。他也不管不顾,仍然有条不紊、一板一眼的锄地,随着手中的锄头有节奏的挥动,一块块青草、土皮翻倒在他的脚下。他的身后已是100多米的一长条,将三六远远地丢在后面。二喜如今已是二十四、五岁,个头一米七的壮劳力了。长年的劳动和日晒使他显得健康而强壮,黑红红的皮肤,隆起的犍子肌,焕发出青春的光彩,吸引着姑娘们的目光。三六再也经不住这样的酷热,他扔下锄头,端起水罐,灌了一大口水,然后端着水罐,跑到二喜身旁:“哥,喝中水,太热了,休息一会。”“你到树荫下坐一会,”二喜喝了一口水说:“我再锄一段,下午天凉后我们再来锄。”

十天半月过去,能熏肥的杂草都被锄光,灰白灰白、光溜溜地公路上,堆着大大小小火土肥堆,等待来年春天灌粪播种。

2

、江南的梅雨年年都到,只是今年来得更早一些。连续几十天的阴雨,象捅穿了王母娘娘的洗澡盆,从天上倾到地上,将大地变成一片泽国。浑黄的河水翻滚激荡,卷起堂屋大小的漩涡,奔流直下,连续跃过警戒线,直逼危险线。村里的男劳力全都上堤防汛去了。二喜挑着一担空饭钵。他刚给上堤防汛的男人们送饭回来。因为是村里的机手,他还负责着为全村人抽水排内涝的任务。他来到机房,发现浑黄的河水已淹到了机台,昨天抽水已经露出穗子的、正在扬花的水稻,又看不见了头,棉田的水还在“轰、轰”地往水田里涌。“看来今年水稻的收成够呛。”二喜在心里默默地说。他摇摇头,无奈地担着空饭钵向村子走去。

走到村边的鱼塘,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浑黄的河水正从几个缺口漫入鱼塘,从未遇到活水的鱼们,迎着流水跳入河里,白花花地一片。“抢险啊,救鱼啊。”二喜放下空钵饭担,大声喊着,大步向缺口冲去,用扁担玩命式的扑打着水面,阻吓着鱼群。听到喊声,一群大娘大嫂跑了出来,看到这样的情景,她们拿来铁锹、土箕,挖土、担运,抢堵缺口。河水还在疯涨,整个小河都“鼓”了起来,大有漫过整个鱼塘堤坝之势。“不行,这样不行,按这样的水势,河水很快就会漫过塘堤,鱼就会跑光。”二喜大声说:“谁家有伺网,拿伺网来和砍刀来,砍些木桩,钉在塘堤上,将整个鱼塘网住,把鱼塘和小河隔开。”几位妇女拿来自家的伺网,大家齐心协力,终于将整个鱼塘网住。“各位大婶、大娘,”二喜肚子饿得“咕咕”响,精疲力竭的说:“你们将各家的饭钵拿回去,包好饭,我等一会来收,给劳力们送去。”

几天后,塘堤还是经不住河水的浸泡和冲荡,中间还是溃了一大段。二喜他们的汗水和心血白费了。但年底干鱼的时候,虽然鱼的产量减少了很多,但却多了许多五、六斤重的大鱼。这是从小河游进鱼塘后,未能跑出,滞留在鱼塘里的。这样一来,还是给村民了带来些许安慰。这一年,早稻欠收差不多一半,人们在晚稻上下功夫,晚稻大丰收,口粮基本够吃;主要经济作物棉花在那场梅雨中被淹死不少,但却因祸得福。由于间距大,化肥、土杂肥足,棉株长得高大茂盛,棉花更是朵大肉厚,反而得了个大丰收。进入腊月,家家宰猪杀鸡,喜气洋洋。农民的生活彻底改变。那年年三十,从晚上九点到年初一黎明,迎春接福的鞭炮声,放得山响,一片响过一片,一浪高过一浪。

3

、热呀,热呀,太热了。太阳好象在发高烧,烧红了脸,滚滚热浪袭击着大地。前几年全村建房,大树都被砍光了,新栽的树木只有手臂粗细,遮不住阳光,红色的砖墙的反光更增加了空气中的酷热。村里残存的几株老杨树卷起了它本来就纤细的叶子,显得了无生气;不知疲倦、鸣唱不休的知了禁了声,偶尔“知”一下,显得沙哑无力;生猛而玩皮的狗们全都躲在阴凉的角落,吐出长长的红舌头,显得有气无力。灰白的公路热辣辣地,烫得行人脚底生痛,汗水滴在路上,立即“吱”的冒出蒸气,连最不怕热、最勤劳的村民都躲在家里,摇着大蒲扇。地里的庄稼全靠外河的虹吸管放来江水,轮流灌溉,才保住绿色的生机。江水眼看就放不到了。鱼塘里的鱼也熬不住了,它们张着小嘴,成群结队在树荫下来回游动。小河的水枯了许多,露出了百多米河床和瘫死在河床上的水草。河床原来只有细沙没有水草,经过几年的夹带、侵蚀,细沙变成了黑色的淤泥,杂七杂八的水草开始疯长。这下可乐坏了既贪吃又不怕热的鸭们,它们“嘎、嘎、嘎”兴奋的叫着,三三两两的在水草中滤来滤去,寻觅着小鱼、小虾、小螺。

久旱必雨。突然天边传来沉闷的滚雷声,一阵狂风将地上的尘土、枯叶卷起,在天空盘旋,乌云笼罩着天空,豆大的雨点稀稀拉拉的摔在地上,砸得溅起灰尘。“下雨啦,下雨啦。”人们惊慌地冲出房屋,抢收着衣物。“崩”一个个炸雷,炸得人们头皮发麻;“呲”一道道闪电闪得人们眼冒金星。雷公电母大发神威,它们联手劈开长空的乌云,大雨倾盆而下。两三小时过去,暴雨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反而越来越起劲。大地一下子无法承载这瓢泼大雨。雨水“轰隆隆”从四面八方汇集到各条水渠,形成“山洪”。洪水滔滔,象脱羁的野马,横冲直撞,向小河扑去。鱼塘塘堤首当其冲,连月的干旱使塘堤变得脆弱,无法经受洪水的冲击,一块块的崩塌,最后冲跨一大段。鱼塘的鱼象逢到了大赦,纷纷跃出鱼塘,随洪水投入小河的怀抱。两三天过后,小河又涨满了水,浑黄浑黄的。

4

、在镇子的码头上,停着一只乌蓬船。上面坐着几个乘客,载着不少货物。一位年近花甲、精神矍铄的老人正在调整船头,准备起船。几十年来,这艘船是小河上唯一的交通工具。改革开放前,老人靠渡人挣钱,用钱换工分来养家糊口。即使在割资本主义尾巴最严厉的时候,老人的小船也没有当作资本主义尾巴被割掉。这几年,上街的人多了,化肥、农药、农具、稻谷、棉花等运来运去,生意火爆,赚钱不少,成为四伯一生渡船生意的黄金期。

“四伯,四伯等等”看见渡船要起船,三六大声地叫道:“搭我回去。”

“是秀才娃,”四伯笑眯眯地说:“你哥的拖拉机刚到镇上,坐拖拉机快些。”

“我坐惯了您的船,坐您的船舒服。”三六由衷地说。十六岁多的三六如今已是全镇的名人,两年前,他以全镇总分第一的成绩考进了县一中。

小船在碧波荡漾的小河里滑行。几名乘客在船舱里愉快的交谈。三六坐在船头,脱掉鞋袜、挽起裤脚,将双脚放入小河。一阵清凉从脚底传遍全身,浑身清爽,驱散了学习的疲劳。他情不自禁,扯开嗓子,“哎、嘿嘿”一声大吼,引得大家一起发笑。一个多小时的航程很快就到,离村里的桥码头还有百十米,三六从船头站起身,脱掉衣服,捧起一捧水,扑扑胸膛,“扑通”一声跳进河里。“三六,快上来。”四伯着急的叫道:“河水已经不能玩了,水下全是划衣草,会划伤皮肤的。”“不要……哎哟!”三六痛苦的大叫一声,急忙游向小船,一名乘客忙伸手把他拉上船。三六白净的身上明显多了几道血红痕迹。

5

、“三六考上大学了。”这一消息不胫而走、轰动两省三县。在全家人的支持下,经过三年的苦读,三六终于考得了525分、离重点分数线差1分的好成绩,成为恢复高考以来,全镇第一个正规的本科大学生。有粮票、有补贴、包分配,是堂堂正正的国家干部,名符其实的铁饭碗,比一个万元户的含金量多得多。人们议论纷纷:他们家的祖宗睁眼了!他们家的祖坟冒青烟!人们既向往且羡慕,津津乐道,象自己家什么人考上了一样。从八月初知道高考分数后,四邻八乡的老汉、后生,大娘、媳妇都都纷纷借故到小河边来走亲访友,大都会亲友的带领下到三六家座座、谈谈,说一些恭维、羡慕的话:“恭喜老队长家出状元。”“老队长教子有方,恭喜公子跃龙门。”……老队长终于从分队屋后的颓废中回过神来,变得笑容可掬、红光满面。“托福、托福,全靠祖宗保佑,小儿争气。坐,请上坐。”老队长忙着接待,女的上茶,男人递烟。遇到原来一起在场面上工作的领导、朋友、熟人还要喝酒吃饭。临了,老队长总是要叮嘱一句:“等到通知书来了,请再来看电影。”

其实,从十四五岁开始,二喜一直负责为一家人担水吃的任务,养成了每天早晨到小河里喝水、洗脸、担水,然后出早工的习惯。只是近年来含有大量农药、化肥等毒水排放,水草疯长,小河水污染严重,已经不能饮用了。各家各户都打了机井,改吃地下水。二喜总是有些不习惯,原来一伸腰,两个来回,一缸甘甜、晶亮的饮水就满了。现在先要摇上一阵,出来的水是暗黄色地,含着一股铁腥味或者土腥味,令二喜很是怀念原来的小河水。这些日子,二喜一直处在兴奋状态,弟弟考上大学,成为全镇第一个正规大学生,这是多大的荣耀,自己也跟着沾光。前几天,跟未婚妻说起弟弟的事,未婚妻比自己还高兴,已经答应让猪给弟弟办喜酒了。现在跟老丈人说一说,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然后拉着未婚妻上街、一起买东西。二喜心里甜滋滋地,他满怀信心、欢快地走了。

6

、中国的改革开放进入第二个年轮,十二年的生聚,积累了相当的财富和经验,使经济走上了快车道,犹如一个巨大的工地,随处可见被挖开的土地,随处可见开工建设的楼盘,随处可见奔忙的重型汽车……。人们兴奋、忙碌、躁动,极力着追求高速度、高发展,却对环境污染和破坏视而不见。工地的开发,工厂的建成投产,经济的高速发展,为千年在土地上刨食的农民开辟了第二条生财之道——进城打工。成千上万的年轻农民,离开他们祖祖辈辈伺候的土地,带着简单的行里、梦想和渴望,涌向东南沿海、涌进大城市。

小河的污染越来越严重了——水已经不能喝,泳也不能游,连小河里的鱼也越来越少,越来越小了,只有疯长的水草已经窜出水面,生长得越来越旺盛。村里的鱼场已经几年没捕到什么鱼了,他们以为大鱼都藏在水草中,用网抓不到,于是决定彻底干掉小河。二喜的拖拉机被鱼场租用。十多台抽水机连续抽了十五天,小河的水基本干了,露出黑色的淤泥和瘫在黑色的淤泥上成堆的水草,在十月的阳光照耀下显得丑陋,散发难闻的腐臭味。

这是三六在大学期间的最后一个寒假。三年多的大学生活洗掉了他身上的乡村野味,增添了一丝书卷气,高挑、纤细、健康的体格,富有男人的魅力。三六裹紧身上的军大衣,十二月的寒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刀子一样刮得脸上;原来沥水性极好的沙土路被拖拉机折腾得坑坑洼洼,连日阴雨使道路变得泥泞不堪。拖拉机在这满是泥泞、坑洼不平的公路上奔跑,颠簸得屁股生痛;公路旁的水渠已经多年没有清淤,淤塞得不行,早已经失去了疏通水流的功能——夏天,水渠时桔黄的浆子汤与田地的积水连成一片,任太阳暴晒蒸发,被农药化肥药死的老鼠、小鱼、家禽的尸体漂浮在桔黄的浆子汤上,涨大着肚皮,成群的苍蝇叮附在它们身上;冬天,水渠只剩下沟心的一线污水,黑色的淤泥滩在沟里,偶尔窜出一串串气泡,散发出难闻的腐气,沟渠的两边长满了一、两尺深的蒿草,枯黄的在寒风中瑟瑟响。“这么好的草,怎么没有人砍去熏火土肥?”三六脑里不禁浮现出十年前与哥哥一起抢锄草皮的情景。“现在谁还熏火土肥,”二喜头也不回的答道“都进城打工去了。”三六的心情更加低沉。他这次回家不仅仅是回家过年的,更重要的是想说服父亲去沿海工作的。这些年,大学生头上的光环渐渐消逝,已没有原来吃香,更残酷的是已经有几个读中专、分配到县物质、食品等单位的高中同学面临着发不出工资、可能要下岗的境况。自己这届毕业生也面临着双向选择和组织分配两种选择。而父亲早就露出了要求自己分回县里工作,照顾家庭,结婚生子的意愿,并且放出狠话:“怕家里人沾光。”“父母在不远游,向外跑的都不是好东西。”三六孝顺、疼爱父亲,但他不能接受父亲在自己工作上的安排,外面的世界很大、很精彩。这是连县城都未到过的父亲很难理解的。他不想背逆父亲,但到沿海工作的诱惑确实很大,回县城工作的前途着实堪忧。他想说服父亲。晚饭时,看到父亲那张棱角分明、冷峻的脸。他什么也没说。

已经好些年没有下过雪了。只有冷嗖嗖、如刀子般的寒风连日的猛吹。干了水的小河上结了一层冰,将软塌塌的黑泥,冻成冻土,为围河造塘的人们提供了大好机会。一两个月的时间,小河两岸围起了十几个鱼塘,大的一两亩、小的也有四五分。天还是那样阴冷。二喜已经忙开了,他将小河正对家门口的部分围了起来,已是一口七八分鱼塘的雏形。三十好几的二喜已是一个两岁多孩子的父亲。他虎背熊腰,干起活来虎虎生风,腾腾热气从他头上冒出。三六拖了一把铁锹,走下小河,准备帮二喜挖鱼塘。“三六,你别下来,泥糊糊的,又脏又冷。”二喜立刻阻止道。他心痛、理解弟弟。弟弟聪明、有知识、有眼光、有主见,当初弟弟提出借钱给自己买拖拉机跑运输看得多准。三年多的时间,不仅还清了借的钱,而且盖起了这两层的小楼,家里的经济、生活条件上了一个台阶。在弟弟的工作去向上,他感觉弟弟的想法是对的。他支持弟弟,但他同样不敢当面对抗父亲。最终,三六直接从学校去了南方,为此,他好些年不敢回家见父亲。

第四章 小河之殇

1

、过完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十年,老队长还是紧跟着老伴的脚步走了。当三六接到父亲病危的电话,立即拖妻带子,顶风冒雪,千里奔波,紧赶慢赶,赶回家的时候,父亲已经轻松的闭上了眼睛,并不象母亲那样掉着最后一口气,等儿子回来,见最后一面。三六一阵心痛,扑到停棺前,看到了父亲的脸。那是怎样的一张面孔:平静、安祥,失去了在生时的棱角分明和坚毅,好象放下所有负担、拖累,彻底的轻松了,只有那粗硬、铁灰色地头发留下岁月的沧桑。“父亲平静地离去,”三六跪在父亲的灵前:“是真的放下了、释然了,还是厌倦了?是不是真的原谅了自己?父亲一辈子干了两件得意的事:一是和几个穷哥们响应党的号召,发起合社,建设社会主义新集体;二是培养了全镇第一个正规大学生。然而在最后时刻都违背了他的意愿,他能不伤心气馁吗?记得哥哥写信告诉我,自己刚到南方,每次写信、寄钱回家,父亲都要在村头的小卖部里盘桓半天,后来看到那些打工的人寄的钱比我多得多,父亲再也不去小卖部了,只是在院子里骂:‘世风日下,男盗女娼,要钱不要脸。’刚正守旧、好面子的父亲,他能不忿忿一平吗?……”

3

、浑浑噩噩,又过一个年轮。清明节将至,奔向知天命的三六,这段时间总量接二连三的做梦。梦见与哥哥一起游水、梦见母亲叫自己吃饭、梦见父亲与自己一起建房……。他知道自己想家了,该回家给父母上坟、探望哥哥了。于是,他背起简单的行囊,独自回家。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清明节下午三点多,三六回到离别十多年的小河。雨还是千年的那个雨,淅淅沥沥,欲断还继,但村子里却不见一个行人,连好事的狗都不见。二十多年的砖瓦房、十来年的小楼房夹杂在树木之中,在连日阴雨中显得有些陈旧、阴森。小河边私挖的鱼塘大都荒废了,塘里长满水草,有些鱼塘的堤已经跨了,只有塘堤上的杨树和杂草长得茂盛。三六心中一阵发紧,快步走到哥哥的家门前,被眼前的情景懵住了:一头铁灰色粗硬的头发,一张轮廓分明的脸,一件破旧的军大衣,裹着一躯干瘦的身体,斜躺在大门口的躺椅上,似睡未睡,似醒未醒。“父亲!”三六差点叫出口来。他揉揉眼睛,摇摇头, “原来是大哥,怎么与当年分队屋后的父亲那么相象?”

“三六,你回来了。”二喜从躺椅上抬起身,翁翁地说:“回来怎么不打电话,我好接你。”

“大嫂呢?”看到家里冷锅冷灶,三六诧异的问。

“到牌铺打牌去了。”

“大嫂不会打牌,也不喜欢打牌?”三六更加诧异。

“现在,都成牌精了,牌瘾一水桶粗,三百六十天有一多半时间打牌。”二喜不温不火,慢吞吞地说:“现在种田跟原来不一样了,不用交公粮,也不用交承包款,水稻、棉花管好农药、化肥、除草剂就行,水田只种一季(原来一般种三季),土地出产越来越少,好些人都不种田了。你先坐一下,我去叫她”

“我去叫吧。”三六转身向门外走去。

他来到村头的小卖部,一幢三间半的两层小楼,一间开着小卖部,两间开着牌铺。牌铺里十分热闹,十多个上了年纪的男男女女说说笑笑,打牌盍瓜子,三四个三到五岁的小孩喝饮料、吃零食。“状元公回来了。”小卖部主人迎了上来,热情的说:“屋里坐,屋里坐。”

“他叔叔回来了,等一下,打完这一把我和你回去。”还是那样的爽利,还是那样的大嗓门。三六终于找到了一点熟悉的感觉。

4

、二喜背着鞭炮、香、烛、清明旗,三六扛着铁锹。两人走在田埂上。说是田埂其实原来是两旁长着笔直、碗口粗的水杉,两辆汽车能相向通过的公路。公路旁是五六米宽常年碧波的水渠,现在淤塞得不成样子,杂草丛生,水中依稀还残留着水稻的庄子。太阳格外清新,成千上万亩油菜花正当盛开,随风起舞,翻起金色的波浪,散发着浓郁的芬香,引诱得无数野蜜蜂在花海中飞来飞去。只是在这金黄色的花海中点缀着许多长满青草的坟头,红、白、蓝等各色清明旗在金黄色的花海中招摇。偶尔一两块长满杂草的荒地夹杂其间,破坏了整体的完美,象男人头上的癞疮疤,异常的刺眼。跪倒在父母的坟前,兄弟二人默默无语,各自向父母诉说衷肠,祈求保佑。拜祭完毕,三六对二喜说:“哥,你去伺候你的牛群吧。我自己再坐一会。”

“那里还有什么牛群,”二喜郁闷地说:“我们这里已是血吸虫病疫区,不准养牛。”

“血吸虫病疫区!”三六有些震撼:“‘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朝天烧。’六十年代全国不是消灭民血吸虫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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