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峥菲?周梨?黄蓓芸
摘 要:十九世纪,许多德国犹太人在各种因素的驱使下自愿选择改宗以融入德国主流社会,在犹太发展史以及德国历史上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本文以德国犹太大文学家海因里希·海涅为例,探究这一时期德国犹太人的同化现象与德国社会之间的相互影响,以此进一步了解犹太人在德国的同化与共生问题,及亚文化如何与主流文化共存、传统文化如何实现向现代转型的问题。
关键词:犹太人;德国;同化;海涅
同化(Assimilation)是西方文化研究的一个重要概念,在社会学上是指个人或团体被融入非原本,但具社会支配地位的民族传统文化的过程。这一过程通常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行为方式上的同化,即与主流社会在行为态度、举止打扮上的相似或一致;第二阶段是社会结构上的同化,即整体融入主流社会的机构、组织和文化生活,并产生通婚现象,此阶段的同化者否认本民族的价值观和行为模式,赞同并接受主流社会的宗教、文化和社会生活。
同化现象伴随着犹太民族的发展,19至20世纪犹太人的同化程度在每一个国家都有所不同,为他们所生活的国家及地区的历史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德意志犹太人是德意志历史上的一股重要力量,他们将德国视为自己的祖国,在经济,文化,科技等方面为这个国家做出了重大贡献,他们希望能够通过改宗融入主流社会,实现自身价值。而这群同化的犹太人并没有得到德国主流社会的认同,不能完全与日耳曼民族融合,却又失去了自己的犹太民族信仰,他们徘徊、挣扎,找不到身份认同。
1 犹太人生活的时代
历史上西方的排犹传统是德意志犹太人渴望同化以融入主流社会的根本原因。自公元70年,犹太人就开始了世界性的大流散,没有自己的土地。13、14世纪,一系列对犹太人的限制使他们不能与基督教徒共事、通商,只允许从事兜售商及放债者的工作,还需要缴纳很多税、租金,而当局又常常为了保护基督徒的利益而驱逐犹太人。19世纪中叶,几乎所有的市民职业——手工业、受保护的商业、大学、军官和外交官,都把犹太人拒之门外。低下的社会地位与无基本法律权利的状态使犹太人们渴望融入主流社会,成为主流群体。
同时,启蒙运动在德国的发展催生了犹太启蒙运动“哈斯卡拉”。哈斯卡拉运动领导人以自由理性为旗帜,批评传统犹太教、呼吁犹太人走出隔都、发展世俗教育、推崇现代生活方式、积极与非犹太人交往。在哈斯卡拉运动的推动下,许多犹太人纷纷走出隔都,接受新知,融入主流的思想与活动。进一步接触到了世俗社会之后,他们认识到了犹太身份给自己带来的种种不便。
回顾犹太人在德国几百年的心路历程,可以得出这样的认识:作为德国的犹太人始终有这样的信念,他们只有一个祖国就是德国;只有在心中才有一个上帝;为了成为优秀的德国人,犹太人在每一个领域顽强工作,成为德国各领域最优秀的成员。他们渴望能够融入主流社会,不再因为犹太人的身份而受到限制,实现自身价值也为国家做出贡献。
这些犹太人放弃自己犹太身份、选择同化的原因还在于他们所接受的教育。伟大的文学家海因里希·海涅出生于犹太家庭,从小接受了混合式的教育,这些教育不仅包含传统的犹太思想,还有欧洲的基督教思想和近代法国的自由主义思想。而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活跃在柏林的犹太贵妇沙龙女主人们接受的也大多是世俗教育,缺乏传统宗教教育,犹太教在她心里仅仅是繁琐和无意义的形式。世俗教育无疑加剧了他们与犹太教之间的距离,犹太教对他们的制约并不大,这使他们更容易从信仰上认同主流社会,成为基督徒。
低下的社会地位与无基本法律权利的状态、犹太启蒙运动“哈斯卡拉”的倡导、融入主流社会的渴望、世俗教育的冲击,上述种种因素促使当时的犹太人选择背离自己的犹太宗教传统,皈依基督教,自愿同化于主流社会。
2.海涅的宗教选择
海涅生活在一个欧洲社会急剧动荡,新兴的进步力量与腐朽的反动势力殊死搏斗的时代。1820年,海因里希·海涅进入哥廷根大学学习法律并加入大学生会,却由于他的犹太人身份被开除出会。1821年,海涅进入柏林大学,并参加黑格尔派哲学教授爱德华·甘斯领导的犹太人文化科学协会的活动。文化协会的意向与目的是,向犹太人开放现代科学的所有分支,从而发展犹太人相应的要求较高的自我意识,并以这种方式使犹太人有可能与社会一体化,这使他们自身有别于犹太教的正统教义。后来,海涅又在柏林学习法律,并获得了法学博士学位,但仅仅由于他是犹太人而无法获得律师资格。为此,海涅斥责“犹太教不是一种宗教,而是一种不幸”,并于1825年在牧师家中秘密接受了基督教的洗礼。
海涅对德国充满了热烈的爱,把它比作“远方的恋人”,他的作品也与德国息息相关。他的政治讽刺长诗《德意志,一个冬天的童话》是以他1843年离开巴黎回汉堡探望母亲的旅途中所见所闻所感所思为主要素材,来揭露和讽刺德国病态的不合理的社会状况,表达自己的理想和哲学观点,抒发革命情怀,也流露出他流亡巴黎十三年里对祖国的深深思念。他在诗中写道:
来到边界的时候,
心儿在胸中猛烈跳动,
我甚至相信泪水,
已快要夺眶奔涌
听到说德语的声音,
心情变得很特别,
感觉我的一颗心,
似在舒畅地滴血。
但即使他将德国当作自己的祖国,他的爱国情感多么热烈,他的诗作如何伟大,但仍然被德國社会冠以“非日耳曼”的头衔。他的犹太身份决定了他只能被列为“不纯正的”、“可怀疑的”对象。在保守主义者眼里,海涅首先是一个犹太人,然后才是诗人。海涅即使改了宗,也不能改变德国人对他的看法。德国作家、评论家、史学家门策尔在他的《德意志文学》中也将海涅作为犹太人加以侮辱,称海涅的散文和诗歌只想“在基督身上看到一个卑劣的犹太人”。1871年德意志帝国建立以后,作为官方代言人的历史学家海因里希·冯·特赖契克也在他那流传甚广的《德意志历史》一书中,对已故的海涅进行了全面而又细致的否定。特赖契克还对海涅的代表作《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进行了严厉的指责。他写道: “这首诗是出自海涅笔下的最显明最典型的产品之一,对于德意志人来说是一个索引,标志着是什么东西把他们与这个犹太人分隔开来。”
实际上,海涅也是怀着矛盾的心态皈依基督教的,他称改宗仅为“上流社会的入场券”。在受洗前,他曾表示自己改宗仅仅是为了职业的缘故。1826年,在他改宗的一年之后,海涅写道:“我现在既遭到基督徒的憎恶,又受到犹太人的怨恨。我后悔接受了洗礼,因为自那天起我并未看到命运的丝毫改善,反之,我所遭遇的只是不幸和灾难。”改宗的海涅已经失去了犹太人的身份,而德国社会也不会将他当作一个基督徒,海涅在他们眼中永远都是一个犹太人。转换一种宗教身份并没有让他真正获得“上流社会的入场券”,反而使他饱受“双重身份”的折磨,增添了他的痛苦。但他也不像同时代的其他人一样避讳自己的犹太身份。他在《自白》中写道,“科隆的愚昧之徒们当年认为世人的灵魂幸福已受到威胁,他们觉得一切手段,无论是谎言还是谋杀,全都允许,尤其针对犹太人,这个可怜的低等民族,这些世代相传的穷困的孩子,仇恨犹太人是因为他们积累的财富。”他也曾说过,“我为我的祖先出生于高尚的以色列之家而自豪”。
在那个时代,还有许多犹太知识分子与海涅一样,在许多因素的推动下自愿选择了皈依基督教,同化于德国主流社会。然而这种同化只是“同而不化”:首先,犹太人的种族特性和深深植入于他们生活中的犹太信仰与生活方式在他们的心中打上了犹太印记。即使他们以改宗的方式同化于德国主流社会,他们内心依然保留着与生俱来的犹太性。且在迈入基督世界之后,许多人仍旧还与自己的亲戚朋友保持密切联系,而后者还是犹太教的信奉者。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是不可能与犹太世界彻底断绝关系的。正如海涅所说,改宗只是“上流社会的入场券”,它仅仅代表了文化取向的改变,犹太印记并未从改宗的犹太人身上消失。海涅在晚年瘫痪病床八年之久时还创作了一本深情的诗集,题为《希伯来调》,在诗中他倾诉了内心深处对犹太文化及犹太民族的深深感情。再者,这样的同化行为不仅没有获得主流社会的认可和接纳,反而招致了许多不利言论。当他们不惜以抛弃犹太身份为代价融入一个基督教国家,努力让自己成为德国人时,在德国人眼中,他们的犹太身份却愈发凸显了。诚如克劳斯·费舍尔所说:“无论怎么做——皈依、同化,甚至变得比德国人更优秀——他们的德国同胞总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困惑:一旦是犹太人,永远都是犹太人。”
这样的“同而不化”使他们饱受介于犹太社会和德国社会之间的身份认同的折磨。因为如同德国社会不承认他们基督徒的身份一样,犹太社会也否认了这些改宗者的犹太身份。皈依基督教后,犹太教这一传统的犹太身份认同标志显然己经失去了意义,在当时民族概念尚未成形的情况下,对犹太社会来说,这些抛弃犹太教的人已不能算作犹太人,传统的犹太人不再认可他们的犹太身份。20世纪著名的犹太神秘主义学者格肖姆·肖勒姆(Gershom Scholem)否认十九世纪犹太文化和德国文化有过真正共生的现象,认为正是十九世纪初开始的同化使德国犹太人误入歧途,并为犹太民族的现代化进程带来一个错误的开端。
虽然这样的同化行为没有让德国人改变对他们作为犹太人的看法,还使他们成为了犹太社会眼中民族和宗教的背叛者,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些同化的犹太人給德国社会带来了积极意义。海涅丰富多彩又才华横溢的作品在德国文化史上留下了绚烂的一笔,他紧密联系社会现实、有力鞭策时弊和富有革命精神的作品也推动了法国大革命在德国的发展。若他没有走出犹太隔都的高墙,后世将会少了这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而显然,也同样因为德国人没有从心底接受这个同化的犹太群体,大大限制了他们施展才能的空间。海涅在改宗后仍然无法在德国社会获得职位,于1831年5月移居法国巴黎。他身为犹太人而倾向进步和革命,因而又长期受到德国政府的迫害。自1835年起,他的作品就列入了德国官方的查禁名单,且高居榜首,新作更难在国内出版,稿费来源几近枯竭。他一生颠沛流离,最后竟至客死他乡,死后被安葬在巴黎。就连位于海涅出生地的杜塞尔多夫大学也直到1988年,在经历了20多年的争论之后,才被命名为杜塞尔多夫海因里希·海涅大学。
3.亚文化与主流文化
从同化的结果来看,改宗的犹太人遭遇了失败,同化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德意志犹太民族面临的问题。他们不仅没有达到预期的目标,相反还夹在犹太社会和德国社会之间,进退两难。同时,他们为了获得自身的解放主动融入主流社会和文化的行为,也给犹太人民族信仰的保存带来了极大危险。但尽管如此,这一时期的德国犹太人仍被视为成功同化的典型,当中欧和东欧犹太人依旧作为小商小贩受当局排挤和压迫时,德国犹太人已经凭借本身的实力和有利的社会环境开始融入主流社会,经济上的成功和文化上的繁荣使他们成为欧洲犹太人钦佩和羡慕的对象。这些同化者也在犹太隔都与欧洲文化间架起了沟通的桥梁,推动了犹太历史与德意志历史的车轮向前。总体上讲,十九世纪犹太人的同化具有历史性进步意义。
在当今,亚文化如何与主流文化共存,传统文化如何实现向现代的转型是一个值得关注的世界性问题。从德意志犹太人失败的同化现象上我们可以看出,一味地迎合现代主流文化而失去了自身文化内核的做法是不可取的。作为传统积淀十分浓厚的犹太文化,在现代社会的首要任务之一是要使传统观念适应现代社会变化的需要,或者说面对理性与科学的挑战,完成自身的宗教与文化模式的创造性转换,而绝不是彻底抛弃传统。犹太启蒙运动的发起者摩西·门德尔松就曾一边号召德国的犹太人理解德国文化核心价值,融入德国社会; 一边致力于为犹太传统进行辩护,改变德国人对犹太教与犹太人的观感。他向德国人推广犹太教作为理性信仰的观念,并号召犹太人对犹太教进行一定程度的变革,改革掉犹太教中那些无损于犹太教本质,已不合时宜的观念与习俗。而门德尔松的例子没能转化为常态的原因在于大部分有教养的犹太人,特别是中上层社会的犹太人家庭,既无对犹太文化的坚定信念,也无对犹太教的坚定信仰。由此看来,注重传统文化的教育在传统文化向现代转型中也起着重要作用,其培养的民族认同感能使传统文化在与现代文化的融合中保存自身的核心。而主流社会也应当采取包容的态度,摒弃历史遗留的偏见,多一点理性思考,在这个多元化的世界中,与异己文化共享同一片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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