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少静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
悼亡词就其概念范畴而言,有广义﹑狭义之分。狭义悼亡词是指悼念亡妻亡妾之词,广义的悼亡词则指悼念一切亡故之人的词,包括的对象比较广泛,但广义的悼亡词中仍以狭义之作占绝大部分,因此前人研究,多从狭义的悼亡词入手,而本文则主要研究的是广义的悼亡词。这些词作,无一不写得情真意切,感人肺腑,让人千载之下为之动容,虽时过境迁,今人未必有宋人那种境遇,但仍能引起今人的共鸣,毫无隔世之感,究其原因,无非因其乃肺腑之言,并因中华民族千百年来形成的珍视亲情、友情、爱情的优良传统而历久弥新。但研究宋代悼亡词,决不能仅仅停留于“借他人之酒杯,浇胸中之块垒”的阶段,而应理性地分析这些悼亡词背后的深层内涵,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把握宋代悼亡词。
悼亡词,顾名思义,悼念亡者的词作。但由于文学史上悼亡文学的对象主要是妻妾,而且文学史上一致认同的、文人悼亡文学源头的《悼亡诗(三首)》(西晋潘岳作)便是悼妻之作,因此一提起悼亡词,人们便会自然而然地将其等同于那些悼念亡妻亡妾之词,而且似乎比较出名的,为人所称颂的也都是那些悼妻悼妾之作。但实际上这只是狭义的悼亡词,广义悼亡词的悼念对象是比较广泛的,可以根据悼念对象的不同对宋代悼亡词加以简单地分类。具体说来,宋代悼亡词主要包括悼妻悼夫词、悼姬悼妾词和悼念友人词。下面我们以表格的形式简单列举这几类悼亡词中的代表性作品。
夫妻之情,是一种人间至情。正所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夫妻好合,如鼓琴瑟”,能够与自己的爱人相濡以沫,白头偕老,无疑是每个人所追求的理想人生。然而“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当一方悄然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留给另一方的只能是无尽的思念与苦痛。就算时间流逝,仍无法排遣心中的缱绻,于是,他们只能把自己的这份思念诉诸笔端,用悼亡词来寄托自己的感情,因而无不悲切感人。
说到悼妻词,就无法避开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这首词不仅开宋代悼妻词之先河,更是整个悼亡词的滥觞。在此之前,悼亡文学只是以诗、文、赋的形式存在,直到这首词出现,悼亡题材才与词体文学相结合,此后悼亡词便被许多文人纳入写作范围。其词云: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1]385。
这首词是苏轼为悼念原配妻子王弗而写,情意缠绵,字字血泪。全词思致委婉,境界层出,情调凄凉哀婉,表现了词人绵绵不尽的哀伤和思念,为脍炙人口的名作。
其他悼念亡妻之作还有贺铸的《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朱敦儒的《念奴娇》(晚凉可爱)、刘克庄的《风入松》(归鞍尚欲小徘徊)、史达祖的《寿楼春·寻春服感念》、戴复古的《木兰花慢》(莺啼啼不尽)等。
相对悼妻词而言,宋代悼夫词的数量要少得多,其实这也不难理解。中国封建社会几千年一直受“女子无才便是德”思想的统治,女性文学家本来就是少之又少。加之在古代三妻四妾制度的影响下,男性很难做到从一而终。而一旦男子变心,便会给女性带来无尽的身心煎熬。但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仍有佳作出现,比如李清照的《孤雁儿》(藤床纸帐朝眠起):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沈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里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1]385。
这首词写于李清照晚年,丈夫赵明诚去世之后。词前有小序:“世人作梅词,下笔便俗。予试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1]1200虽云梅词,但联系词人的人生经历,就会发现她不过借梅抒悼亡之思罢了。全词以“梅”为线索,思念之情,被梅笛挑起,被梅心惊动,又因折梅无人共赏,无人堪寄而陷入无法排遣的悠悠长恨之中,表现了夫君亡殁之后自己以泪洗面的凄凉苦况。
相对李清照而言,另一位宋代女词人恐怕就知者甚少了,这位女词人就是孙道绚。尽管她的知名度远不及李清照,但她的悼夫词《醉思仙》(晚霞红)堪与李词相颉颃,全词如下:
晚霞红,看山迷暮霭,烟暗孤松。动翩翩风袂,轻若惊鸿。心似鉴,鬓如云,弄清影,月明中。谩悲凉,岁冉冉,舜华潜改衰容。
前事销凝久,十年光景匆匆。念云轩一梦,回首春空。彩凤远,玉箫寒,夜悄悄,恨无穷。叹黄尘,久埋玉,断肠挥泪东风[1]1618。
相对李词而言,孙道绚这首词的主题更明显一些,作者在词前小序中便说:“寓居妙湛,悼亡,作此。”[1]1618词人三十岁丧夫,守志以终。足以见词人对丈夫矢志不渝的深厚感情,所以写出来便“字字断肠语”,读之令人不忍卒章。
正如前面所说,我国封建社会一直实行男子“三妻四妾”制度,因此除了悼妻词之外,宋词中也有大量悼妾词,这些词作往往也写得一往情深﹑凄婉欲绝。总观封建社会男子和妻妾间的感情,不外乎有两种情况:第一,受“门当户对”思想影响,男子娶妻很多情况下是出于一定的政治目的,两人之间并无多少真正感情,而娶妾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对这种不理想婚姻的弥补,因此男子对这种基于真挚感情的妾更多一份爱恋;第二,有的虽夫妻情笃,但毕竟人是一种感情动物,在妻子去世之后,与妾的长期相处中,互相关怀,互相体贴,久而久之,将以前对妻子的感情转移到妾身上,渐渐产生无法替代的爱情。宋代悼妾词大致就是在这两种情况下产生的。
苏轼的《西江月》(玉骨那愁瘴雾)便是继其《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之后的又一首悼亡佳作,不过这首词悼念的对象不再是他的妻子王弗,而是一直追随自己的朝云,试看全词:
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幺凤。
素面翻(常)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1]367。
这首词也题作《西江月·梅》或《西江月·咏梅》,是苏轼被贬惠州时所作。和李清照的《孤雁儿》一样,貌似咏梅,实则借咏梅来抒悼亡之情。词的上片表面是对梅花高贵品质的赞扬,实际上是在赞美朝云不畏“瘴雾”而追随自己来到岭南这荒蛮之地的美好品质。下片表面是写梅花一压群芳的姿色,实际上是赞扬朝云“天生丽质难自弃”的美貌,进而表现了词人与朝云之间真挚而深厚的感情与患难与共、相濡以沫的情谊,从而点出全词的悼亡主题。因此这首词既是歌咏梅花,又是怀念亡人,立意独特新颖,境界高超脱俗,寓意飘渺深刻。可谓语言凄婉、情思悠长,于苏轼豪放词风中另开一格。
其他如刘弇的《清平乐》(东风依旧),吴文英的《绛都春》(燕亡久矣)、《霜叶飞》(断烟离绪),柳永的《秋蕊香引》,刘壎的《湘灵瑟》等都是悼念亡妾之作,均抒发了词人对已故爱妾无法排遣、日夜思念的满腹痴情。
词原本就是和乐而歌的歌词,因而,词人与歌姬的交往就成了一种普遍的社会风气。当词人政治抱负不能实现,个人才华不得施展,满腔的愤懑之情无处宣泄时,往往从歌姬那里得到同情、理解、支持和安慰,于是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2]的感受将这些仕途失意的词人和沦落风尘的歌姬拉近了一步。很多时候,随着彼此关系的进一步发展,便会成为所谓的“婚外恋”。因此,歌姬便成为宋代词人的又一悼念对象。
史达祖的《三姝媚》(烟光摇缥瓦)是一首怜香惜玉,缠绵悱恻的悼姬代表作,全词如下:
烟光摇缥瓦。望晴檐多风,柳花如洒。锦瑟横床,想泪痕尘影,凤弦常下。倦出犀帷,频梦见、王孙骄马。讳道相思,偷理绡裙,自惊腰衩。
惆怅南楼遥夜。记翠箔张灯,枕肩歌罢。又入铜驼,遍旧家门巷,首询声价。可惜东风,将恨与、闲花俱谢。记取崔徽模样,归来暗写[1]2997。
这首悼亡词追悼的是一位多情妓女。作者当时因韩侂胄事件受株连被流放,无奈离开临安,妓女苦苦等待,但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未见到所爱之人。后来词人获得赦免,回到临安,去见这位妓女,却发现已是物是人非,于是写词追悼。
和史达祖一样,吴文英也曾用此词牌做过一首悼姬词《三姝媚·过都城旧居有感》(湖山经醉惯)。此外,高观国的《永遇乐·次韵吊青楼》、柳永的《秋蕊香引》(留不得)、苏轼的《卜算子》(缺月挂疏桐)等,均表达了词人对亡姬的哀挽与怜爱之情,不失为宋代悼亡佳作。
中国人自古就看重友情,正所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人生之大幸事莫过于能够“高山流水遇知音”,即使有一天某一方无奈离去,但彼此间的感情也不会因此而消亡。
苏轼的《西江月·平山堂》可以说开创了宋代悼友词的先例: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是梦[1]367。
苏轼与欧阳修先后为宋代文坛巨擘,如果说欧阳修是宋朝诗文革新运动的领导者,那么苏轼就是这一运动的真正实践者和骨干。两人分别以自己独特的文学成就和崇高的人格魅力吸引了一批才华横溢的文人,使得宋代文坛形成了群英荟萃的盛况。在我国文学史上,欧阳修与苏东坡的师生情谊,更为人传诵。早在欧阳修执掌文坛之时,就公开宣布将来能从自己手中接此大任者必为苏轼,后来苏轼果然不负师望,扛起了振兴北宋文坛的责任。这首词写于公元1079年,是苏轼人生中第三次来到平山堂(扬州一地名),见到欧阳修在石壁上留下的文章后所写的一首怀念恩师之作。从这首词中我们不仅能感受到欧阳修与苏轼之间亦师亦友的深厚感情,而且能体会到苏轼对于自身命运的深沉感喟。
黄庭坚的《千秋岁》(苑边花外)是为追怀亡友秦观而作:
苑边花外。记得同朝退。飞骑轧,鸣珂碎。齐歌云绕扇,赵舞风回带。岩鼓断,杯盘狼藉犹相对。
洒泪谁能会。醉卧藤阴盖。人已去,词空在。兔园高宴悄,虎观英游改。重感慨,波涛万顷珠沈海[1]532。
黄庭坚和秦观都为苏轼的学生,两人与晁补之、张耒并称“苏门四学士”。在文学创作方面,两人旗鼓相当,但不仅没有文人相轻,反而交情甚笃。据词前小序“少游得谪,尝梦中作词云:‘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竟以元符庚辰死于藤州光华亭上。崇宁甲申,庭坚窜宜州,道过衡阳。览其遗,始追和其《千秋岁》词。”[1]532我们可以知道此词的写作背景是:词人被贬往宜州,途经衡阳,去拜访秦观生前好友孔毅甫,在那里见到了秦观曾经做的一首词,词牌为《千秋岁》,于是黄庭坚也以此为词牌,追作《千秋岁》一首,以示对于友人秦观的悼念之情。
另外有辛弃疾的《感皇恩》(案上数编书)是悼念宋代大思想家朱熹的名作。
王国维先生《人间词话》中说:“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3]从整体来看,诗歌主要抒发文人的壮志豪情,更多阳刚之气,而词主要抒发文人内心的幽约情愫,更多阴柔之气。因此当词人对亡故之人那份深情无法排遣时,就更容易选择用词而不是用诗来表达这份痛楚。而且由于词人与亡者时空两隔的独特处境,为了把这份伤悼之情表达得更透彻淋漓,词人们不得不煞费苦心,巧妙地运用多样化的表达方式和艺术技巧,从而使得宋代悼亡词形成了自己独有的特色。概括起来,主要有以下几种:
由于词人与亡者时空两隔,无法相见,而词人内心无尽的思念又难以排遣,于是他们只能在梦中来诉说别后相思。因而宋代悼亡词中时而实写词人的真实处境,时而虚写两人的相见;时而抒己怀,时而代亡者抒情;时而写眼前,时而忆过去,将现实﹑想象与梦境相结合,从而造成虚实结合、时空交错的特点,使生者赴死,死者复生,将词人悼亡伤逝的心曲表达得淋漓尽致。苏轼在他的《江城子》中就生动地上演了一场生死轮回的场面。词的上片侧重写词人对已故十年的亡妻的日夜思念,又设想纵然如今夫妻相逢,妻子也认不出已是“尘满面,鬓如霜”的自己,在悼亡中渗透了身世之感,这主要是写现实的情况。词的下片侧重记述梦中返乡与妻子相会的情景,又续写梦醒后冥想短松冈上的亡妻孤坟,倍感伤心断肠。这主要是写梦中的幻境。词人大胆想象,使得两人能够突破生死的限制,足以看出两人感情之深厚。
又如刘克庄《沁园春·梦孚若》(何处相逢?)借写梦境来悼念亡友方信儒,并抒发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的愤闷心情。与苏词相反,该词的上片写幻境,或使亡者复生,或使自己虚死,从而与亡友同游天下,表现了词人豪迈乐观的情怀,词的下片描写梦后展示的现实景象,岁月蹉跎,功名未立,只落得“凄凉感旧,慷慨生哀。”这是写实,与上片记梦写虚形成强烈的反差,充分抒发了伤时优国、自悲功业无成的思想感情。
其他如史达祖《三妹媚》写重返杭州寻访故妓,却见瑟存人亡,因睹物怀人而揣想故妓别后相思憔悴的情景,流露了无限爱怜体贴之意;刘克庄《风入松》“残更难胜抵年长”写词人伤悼之极,迫切希望找到返魂香,让亡妻重返人间,继而又幻想自己去蓬莱仙境寻觅亡妻,以续前缘。这些都是运虚入实,采用想象的方式表达了对亡妻、故妓绵绵无尽的相思钟爱之情;吴文英《三妹媚·过都城旧居有感》一词在悼念亡姬中将今昔盛衰、哀乐的变化交织铺叙。追忆往昔与爱姬一起歌舞宴游的欢娱生活则是“湖山经醉惯,溃春衫、啼痕酒痕无限”“绣屋秦筝,傍海棠偏爱,夜深开宴”,回顾眼前的凋零景象则是“舞歇歌沉”“紫曲门荒,沿败井、风摇青蔓”,词人如今也是“断襟零袂”“红颜先变”“伫久河桥欲去,斜阳泪满”。在强烈的对照中,既深化了悼姬之情,又抒发了人世沧桑的感慨。
此外,吴文英《霜叶飞·重九》、李元膺《茶瓶儿》(去年相逢深院宇)等词,也都通过对这种生死轮回的幻境描写抒发了人事全非、不堪回首的痛惜伤悼之情。
古诗词中运用意象是文人的一贯做法。唐代王昌龄提出“景与意相兼始好”[4]198的命题,南宋范晞文在《对床夜语》中说:“情景相融而莫分也”[4]198,这都说明了意象在古诗词创作中的重要性。恰到好处的意象运用的确能够使作品达到情景交融﹑虚实相生的境界美。因此长期以来,一些意象便形成了特定的情感内涵,比如月有望月怀人、思乡之意;柳与“留”同音,故常以“柳”表达送别之情;兰则为高洁的情操、隐士的象征。宋代词人也继承了前人这种运用意象作诗的手法,在悼亡词中使用了一系列具有特定情感蕴意的意象。概括起来,主要有以下几种:
1.悼亡与花意象
花意象在古诗词中十分常见,因而在饱含思念之情的悼亡词中自然也少不了花意象。宋代悼亡词中有各种类型的花意象。比如海棠,又名断肠草,且有“花中神仙”的美称,由它的名称便可知其象征意义。海棠花花性娇柔,故常用来比喻美人。例如,李元膺《茶瓶儿》上片“去年相逢深院宇,海棠下,曾歌《金缕》”句,词人就用海棠花来比喻妻子的花容月貌。下片用风吹飞絮表明妻子已逝,不可复见。这里词人用“海棠”这一意象既表明了亡妻的美丽与善良,又体现了自己对她难以排解的思念。
梅花也是宋代悼亡词中常见的花意象。有的词人直接将梅花写进词题中,如苏轼《西江月·梅花》;有的则在词前小序中说明是在咏梅,如李清照的《孤雁儿》。这些词看似咏梅,实际上是词人为悼念亡人而作。词中或以梅喻人,或睹梅思人,将梅花意象与对亡故之人的思念联系起来,颇具神韵。
除了海棠和梅花之外,柳花在悼亡词中也很常见。史达祖《三姝媚》首句“烟光摇缥瓦。望晴檐多风,柳花如洒”中便用到了柳花意象,不仅起到了交代时间的作用,而且将自己的追悼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
其他的花也出现在悼亡词中。例如,刘克庄《风入松》(残更难睚抵年长)中“芙蓉院落深深闭,叹芳卿,今在今亡”;高观国《永遇乐》(浅晕修娥)中“春风花信,秋宵月约,历历此心曾许”;史达祖《寿楼春》(裁春衫寻芳)中“几度因风残絮,照花斜阳”“飞花去,良宵长”。总之,悼亡词普遍利用了花轻柔妩媚﹑花期短暂﹑极易凋零的特点,使花意象与词人对亡人的思念结合起来。
2.悼亡与树意象
树也是宋代悼亡词中的常见意象。悼亡词中的树意象主要有:杨柳,古诗词中用杨柳表达思念这一情感内蕴源自于《诗经》《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句。戴复古《木兰花慢》中“重来故人不见,但依然,杨柳小楼东”中用“杨柳”表现一种物是人非的沧桑感;史达祖《花心动》(风约簾波),词末句“意不尽,垂杨几千万里”,用“垂杨”(即垂柳)这一意象点明了词人对亡妻的思念﹑依恋和伤感之情,而且用“几千万里”来修饰“垂杨”,更显示出了词人的思之深,痛之广。梧桐,在古诗词中常用来象征爱情。唐代李白《秋登宣城谢眺北楼》中有“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白居易《长恨歌》诗云“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李煜《采桑子》也有“梧桐晚,几树惊秋。”因此,在宋代悼亡词中,我们也常常见到梧桐意象。贺铸《鹧鸪天》(重过阊天万事非)中“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一句明确用“梧桐”象征词人与亡妻之间坚贞不渝的爱情。袁去华《虞美人》中也有词句“娟娟缺月梧桐影,云渡银橫静”,借“梧桐”表达男女爱情。其后许多其他体裁的文学作品也沿用了这种象征手法。元代白朴的杂剧《梧桐雨》就借梧桐的意象表达了唐明皇和杨贵妃之间的生死之恋。
连理树也是用来象征爱情的,而且这种爱情往往是超越生死的。因此这一意象在宋代悼亡词中也能够见到。例如史达祖《于飞乐·鸳鸯怨曲》(绮翼鹣鹣)词中最后一句即写到“将终怨魂,何年化、连理芳枝”,这正是白居易《长恨歌》中“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真切表达,由此可见词人对妻子生死不渝的爱情。
3.悼亡与乐器意象
古人讲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乐器是文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东西,即使是词人与朝夕相处的妻子之间也常以琴瑟相和,更别提以卖唱为生的歌姬了。因此,悼亡词中怎么能少了乐器这一意象呢?宋代悼亡词中的乐器意象首先是琴。琴意象的情感内涵主要是悼念亡妻亡妾,比喻夫妻琴瑟和谐。例如,史达祖《三姝媚》(烟光摇缥瓦)中“锦瑟横床,想泪痕尘影,凤弦常下”,“锦瑟”“凤弦”都指的是“琴瑟”,这是女主人公的遗物,因此写它既点出悼念之情的由来,又暗含两人以前琴瑟和谐的生活。除了琴之外,宋代悼亡词中的乐器意象还有箫和笛。王炎的《木兰花慢》(缃桃花树下)中“红锦织残旧字,玉箫吹断余声”,就是用玉箫凄婉的声音烘托全词悲怆的气氛。李清照《孤雁儿》(藤床纸帐朝眠起)中“笛里三弄”,写笛声的幽怨引起了词人的思人怀旧之情。“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句中李清照借“吹箫人”(秦穆公时箫史,他的箫声能招引凤凰。后来他和妻子——穆公女弄玉双双仙去)这一爱情神话,暗示自己以前幸福的夫妻生活,接着又写今日“人去楼空”的凄凉景象,表达自己对丈夫的刻骨哀思。
宋代悼亡词中这些典型意象的运用,不仅使得作品的词境更为开阔、内蕴更为深厚,而且可以将词人那份难以言表的感情充分地展现出来,也使得这份感情突破了时空限制,释放出巨大的情感力量,令后世读者回味无穷。
善于对亡者生前的活动细节进行描写是宋代悼亡词的又一重要特点。这些生活细节表面上看来平凡无奇,微不足道,但其内含深蕴,浸透感情,词人以极精炼的文字将其写进词中,颇能打动人心,起到以小见大、画龙点睛的艺术效果。这一特点主要体现在宋代男性作家写的悼妻悼妾词中。譬如贺铸《半死桐》回忆妻子为自己补衣的情景,“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史达祖《寿楼春》写裁衣的情景,“裁春衫寻芳,记金刀素手,同在晴窗。几度因风残絮,照花斜阳。谁念我,今无裳”。《过龙门》写剪衣,“崖中针线早消香,燕尾宝刀窗下梦,谁剪秋裳”;吴文英《三妹媚》写浣衣,“又客长安,叹断襟零袂,涴尘谁浣”;戴复古《木兰花慢》写缝衣,“念著破春衫,当时送别,灯下裁缝”;刘克庄《风入松·福清道中作》其二写捣衣,“萧瑟捣衣时候,凄凉鼓缶情怀”。这几首词分别通过回忆妻妾为自己“补衣”“裁衣”“剪衣”“浣衣”“缝衣”“捣衣”等生活细节,展示了一个个在贫困生活中的贤惠妻子的形象,也抒发了词人对她们深沉的悼念之情。
苏轼《江城子》写妻子王弗梳妆的细节,“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梦中与妻子相见,看到的景象不是别的,而是妻子对镜梳妆的场面。这足以看出妻子的这一经典动作在词人脑海中的印象之深刻,否则词人怎么会在短暂的梦境中也能见到这样的场景呢?史达祖《三姝媚》中回忆歌姬偷理罗裙的细节,“讳道相思,偷理绡裙,自惊腰衩”。词人从这位多情女子的角度出发,写她虽然对情人魂牵梦萦,但却难以表达,不得不把这份感情深埋心底,但当她偷偷整理自己的裙衩时,却已发现自己因思念而消瘦了许多。还有李清照《浪淘沙》写登楼、拨火(焚香)的细节,“帘外五更风,吹梦无踪,画楼重上与谁同?记得玉钗斜拨火,宝篆成空”;苏轼《西江月》中写朝云洗妆,“素面翻(常)嫌粉浣,洗妆不褪唇红”。
以上诸词所写种种日常生活中的琐碎细节,都在词人内心留下了深刻而美好的记忆。一旦经过词笔追述出来,便足以表现词人们对亡妻、亡妾(姬)或亡夫情真意切的悼惜和怀恋。
纵观整个中国文学史,那些脍炙人口之作,大多出自仕途不顺、命运多舛的失意文人,他们或感慨自己生不逢时,怀才不遇,或感慨君主昏庸,奸佞当道。司马迁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提出了“发愤著书”说;韩愈在《送孟东野序》一文开宗明义地提出“不平则鸣”说,又在《荆潭唱和诗序》中说,“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欧阳修更进一步将这一观点发挥到了极致,在《梅圣俞诗集序》中直接提出“诗穷而后工”说。由此可见,古人也意识到了困厄的人生境遇与创作潜能之间的关系,而宋代悼亡词正体现了这一关系。当词人人生失意,内心的苦水无法倾吐时,便更易想起那些曾经陪伴自己,和自己共患难、同风雨的人。当物是人非,阴阳两隔,满眼的失意泪水无处挥洒,满心的委屈无人诉说时,他们便只能将其寓于词中。
能够体现悼亡词这一特点的典型作品便是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妻子去世恍然间已过十年,这十年中,王安石在宋神宗的支持下推行新法,而苏轼却因反对新法而受到新法派的打压,内心孤愤难平。后来苏轼因此被贬密州,又值荒年,为了改善当地人民的生活条件,他每天忙于政务,但自己却过着清苦的生活。又加之词人如今已到不惑之年,那种相濡以沫的颉颃深情,更显珍贵,无时无刻不萦绕心头。一句“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的感叹,蕴含着词人多少无奈的情怀。爱人的离世、仕途的打击、困厄的环境使词人已枯木一般形神衰败。虽初至不惑,但已“尘满面,鬓如霜”,足以见出妻子离世后的十年间词人经历的波折之多。
黄庭坚《千岁秋》也很好地把对友人的思念与自己的人生失意结合了起来。“洒泪谁能会”表面是写自己的对友人的深切思念无人领会,其实是写自己内心的抱负以及不能实现的痛苦心情无人领会,因为词人的悼念之情根本不难领会。因此这首词中包含两层悼念之意:一层是悼念友人秦观,另一层则是词人的自悲自悼。友人已逝,长眠地下,而自己仍在奔赴贬所的途中,在这样倍受打击的环境下,自己还能祈求长生吗?
大部分宋词都是上片写景,以景引入,下片抒情,点明主题。而刘克庄的《风入松》(归鞍上欲小徘徊)却另辟蹊径,一开始便写自己削职返家、对前路充满迷茫与彷徨的无奈与痛苦。词人用“归鞍”“徘徊”“逆境难排”这些字眼,看似写自己归家途中的经历,实际上抒发的是自己对于宦海浮沉的悲愤之情。所以这首词并非为单纯的悼亡之作。假如词人纯粹为了悼亡,那么他此刻就不会徘徊,而应是快马加鞭地回到那个曾经和妻子一起生活过的地方,去妻子的坟头一洒伤心的泪水。“逆境难排”一句表现了词人此刻的真实处境:仕途失意,削职归家,报国无路,这种困厄的处境使词人烦恼、彷徨与迷茫。这里词人把对妻子的悼念与自己此刻彷徨歧路的人生处境结合起来,浑然天成,不露痕迹。
“生命意识”是人作为一种高级动物所独有的思维,它是人类的情感体验和对自身命运进行的哲学层面的理性思考,是人对于自身的生存状态、生存方式、生存质量以及最终的灵魂归宿等一系列问题的思考与追问。自从人类诞生以来,这一活动便开始了。“女娲造人”的神话是人类对于生命起源的思考;有关地狱、天堂的故事是人们对于死亡的思考;一代圣人孔子曾发出“逝者如斯夫”的感慨;庄子则说“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屈原在《离骚》中也反复悲叹“恐年岁之不吾与”“望崦嵫之勿迫”;一代杰出的政治家曹操在他的诗歌中也唱出了“神龟虽寿,犹有竞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生命悲歌。
尽管人们的生命结局相同,但由于所处的时代环境不同,对于同样短暂的人生有着不同的体悟。处于社会转型时期的宋代士大夫们,由于生存的历史环境与宋前社会不同,其对待人生的态度亦呈现出鲜明的时代特点。面对仕途的坎坷多艰、人生的聚散无常,他们时而奋发有为﹑勇担责任,时而安于平淡﹑诗意栖居。而他们所表现出来的积极入世的外向追求、归于自我的内敛心态,从一定意义上讲,都与当时的社会文化环境密切相联,与此相应并共同构成宋代文化整体的是宋人的生命意识。对于生活,他们感到既快意又苦闷﹑既满足又悲凉﹑既热情又衰惫,这“复合”式的生命体验成了这一阶段最引人注目的、富有时代特色的主流形态,而这种种生命体验我们都可从宋代悼亡词中窥见。这些悼亡词也正是宋人在审视自我生活、思考自我命运的基础上,挖掘出的一个无比感伤深邃的生命世界,这个世界中的“我”丰富复杂。
感伤忧郁是宋人的整体精神特征。由于国力衰微、外战屡败,宋人的自信心与热情受到了巨大的打击,于是不自觉地流露出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无奈与惆怅。宋人性格脆弱,感情执着,往往多怀嗟老情绪,伤逝心理,多发“华屋山丘,聚散无常”的人生感慨,拥有一种悲剧情怀。因此,对于命运无常的感伤嗟叹成了他们生命意识的主流。体现在他们所写的悼亡词中,往往抚今追昔,唏嘘生哀,使得词中充溢着忧生忧世的悲剧性意蕴。当苏轼于贬谪途中月夜梦醒,当清照身处他乡历萧风疏雨,所有经历过的人生的酸甜苦辣,迁谪途中的寂寥落寞,乱离途中的艰辛无依全都化作了生者对死者深切的思念,进而流泻笔端,便有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的伤感,有了“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的肝肠寸断。无奈的苏轼、李清照无法改变时间的流逝和人生的命运,只能空空伤心。
和苏东坡、李清照一样,贺铸在他的《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中也集中表达了自己对于命运无常的感伤情怀。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1]645?
这首词中,词人开篇便提出了自己对命运无常的不满情绪,发出“同来何事不同归”的质问。下面几句,集中表达了词人的感伤情怀,他的感伤因素包括两个层面:一层是为词中抒写的自然界物象变迁而感伤,梧桐的半死,岁老的清霜,鸳鸯的头白,原草的露晞等都构成词人情殇的基础,说明词人对自然之悲的敏感;二层是为现实中个人身世而感伤。
赵佶《醉花魄》也表现了词人对于命运无常的嗟叹感伤,全词如下:
无言哽咽。看灯记得年时节。行行指月行行说。愿月常圆,休要暂时缺。
今年花市灯罗列。好灯争耐人心别。人前不敢分明说。不忍抬头,休见旧时月[1]1163。
这首词是词人于元宵节追悼明节皇后。词的上片写词人由元宵节赏灯引起了悼亡之情。“无言哽咽。看灯记得年时节。”元宵佳节里,看着这璀璨的花灯,词人不由得想起了去年的今日,不由得掩面流泪、无言哽咽。在每个人的心中,这明亮的月亮都有不同的意义。但不管怎样,只愿这月亮永远这么圆,不要有所亏缺。词人在这里以月的圆缺来暗示人的悲欢离合,表达了自己“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美好愿望。词的下片以今年花市的盛况衬托人世的凄凉,“今年花市灯罗列”,但无奈斯人已逝,美好的花灯再也无心观赏。词人这份孤独落寞的情怀有谁能够体会呢?在这样美好的日子里,他又怎能将自己内心的愁苦表现出来、破坏大家的赏灯兴致呢?更不敢去抬头望月,怕这轮他们曾经共同赏过的月亮又勾起自己的思念情怀。整首词因景写情,又以景抒情,表达了词人对于物是人非、人生无常的嗟叹。
除此之外,史达祖《寿楼春》“几度因风残絮,照花斜阳”中用“残絮”“斜阳”等意象,透露出一种萧瑟凄凉气象。柳絮本来是繁多的,但词人却偏偏写被风吹剩的“残”絮,阳光本应给人一种明朗的感觉,但词人却偏偏写即将落幕的“斜”阳,这种象征衰败意象的运用,暗喻了生命的消逝、妻子的亡故。同时词人以“残絮”“斜阳”做比喻,也表达了自己对于生命易逝的嗟叹感伤。黄庭坚在他的《千岁秋》中运用对比的手法,反映了时局的动荡,一方面抒发了他对友人秦观的悼念之情,另一方面也表露了词人对于自身坎坷命运的感伤情怀。
中国文人一直追求一种“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立身原则,当现实不再给他们实现自我人生追求的机会的时候,他们便会采取一种“善待今生”的豁达心态。宋代文人的国家主人公意识十分强烈,他们以国家天下为己任,积极承担社会责任。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理想是他们始终追求的人生风范。他们把自我价值的实现与社会紧密相连,面对日益严重的内忧外患,宋代文人希望自己的政治主张能够得到统治者的采纳,从而挽救国家和人民于危难之中。与此同时,宋代对于文人的思想控制更为严密,朝廷内部党争激烈,因而他们虽满腔抱负,却未必都能实现,但在三教合一思想的影响下,宋人并不像前代文人那么极端。既没有像屈原那样投身汨罗,也没有像李白那样放浪形骸,更没有一味沉湎于自我价值不能实现的痛苦,而是在一番感慨唏嘘之后,试着以一种豁达的心态对待这一切。他们大有视痛苦为“精神财富”而用来“自享”“自娱”的心理癖好。换句话说,痛苦既然避无可避地来临了,那无妨用自我释怀的文字将它们记录下来,宝藏在字里行间,以供自己像流血者舔舐伤口那样作自我抚慰。因此,在他们所写的悼亡词中,也透露出一种超然出世的豁达感。试看苏轼的《西江月·平山堂》: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1]367。
此词写于公元1079年(宋神宗元丰二年),当时苏轼由徐州调至湖州,经过扬州大明寺侧的平山堂,看到堂壁上恩师遒劲的手迹后有感而作。一方面是借以抒发自己对恩师的缅怀之情,另一方面也蕴含着苏轼自身的人生感喟。末句“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是梦”直接点出自己乐观豁达的心态。恩师虽然去世了,对于他而言,人生的所有坎坷如梦境一般,都已转头成空、化为虚无,而如今依然健在的我们,也不正是生活于梦中吗?虽然人生未必事事如意,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因为这一切终归成空。不要因此怀疑苏轼消极避世,也许正是因为他有这样超脱豁达的心态,才能够在屡遭贬谪的仕途中继续前行,以自己刚正不阿的品格、功惠当代的斐然政绩在人们的心中树立起高大峻洁的形象。苏词中传达的这种独特的人生态度,这种“善待今生”的聪明圆通,正是宋人“看穿”人生后的豁达心态的典范。
在宋代儒、释、道三教合一的影响下,传统的儒学主导着文人人生的基本方向,规定着他们人生的基本价值追求,而佛老思想则是他们焦躁感情的润滑剂,是对传统儒学精神不能实现的平衡,因此他们也善于用佛家的色空观念来看待一切。既然人生如梦,那么仕途的坎坷又有什么值得痛苦的呢?宋人这种对于人生的随性、空幻、虚无感,这种于身心拘役中求得个人灵魂解放的人生追求,正体现着宋人“看穿”人生后的超脱豁达感。吴文英《霜叶飞》中“早白发,缘愁万缕,惊飙从卷乌纱去”一句,化用杜甫《九日蓝田崔氏庄》中的“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表达自己对于坎坷人生的豁达心态。后面紧接着“谩细将、茱萸看,但约明年,翠微高处”也是化用杜甫的诗句“明年此会知谁健,笑把茱萸仔细看”。杜诗意谓今年重九,强乐自宽,但不知明年此会何如耳。而梦窗今年未能登高,但空想明年能有机会。老杜是细看茱萸,梦窗虽也看茱萸,但着一“谩”字就自觉无谓,于错失良机的遗憾中透出一份豁达心态。
生死是人生命开始与终结的标志,人类的生命意识集中表现为对生的思考和对死亡的思考。死亡,是人生不可避免的结局。儒学代表孔子曾说“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可见孔子所注重的是生而不是死,他对待死亡采取的是一种回避的态度;道家对待死亡的态度与儒家不同,认为整个宇宙是浑然一体的,“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5]。在他们看来,死与生是辩证统一的。到了魏晋时期,由于社会的动乱,文人对于死亡更多的表现出了一种恐惧,因此有的文人采取极端方式(喝酒等)来对抗死亡,比如阮籍;有的希望通过访仙、炼丹来逃避死亡,获得永生,比如郭璞;有的以一种返璞归真的行为来解放自己,以求超越死亡,比如陶渊明。由此可见,同样是面对死亡,不同时代的人往往采取不同的方式来对待它。那么,宋人对待死亡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呢?
宋代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比较特殊的朝代,中国的封建王朝发展到宋代,已逐渐由攻势变成了守势。宋代所面临的外患比较严重,有宋一代三百余年,很少完全安定过,一直处在风雨飘摇﹑动荡不安的局面中。这样的时代背景使宋人始终有一种生存危机感,也使他们更易联想到人生的短暂,感到死亡尽在眼前。在这样的时代背景和社会环境下,宋代文人面对死亡,苦苦挣扎,以求突破这死亡的限制,但却始终无法冲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的魔咒,死亡终会降临,生死与共的愿望也必然化为泡影,最终只能以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而告终。下面我们主要通过朱敦儒的《桃园忆故人》来分析一下宋代人这种无可奈何的死亡意识:
谁能留得朱颜住。枉了百般辛苦。争似萧然无虑。任运随缘去。人人放著逍遥路,只怕君心不悟。谈指百年今古。有甚成亏处[1]1104。
开篇即以一句“谁能留得朱颜住。枉了百般辛苦”指出任何人都无法阻挡时间的流逝和死亡的来临,即使你拼命努力地去与命运抗争,到头来也只是白白辛苦,死亡该来的还是会来。词人似乎能够接受命运的安排,既然“争似萧然无虑”死亡无可避免,那么不如“任运随缘去”,凭着命运随它去吧!整个上片写的是词人面对时间流逝,死亡来临的态度。下片词人似乎是在劝慰他人,人人都可以在短暂的生命中过得逍遥自在,又何必担忧死亡的来临呢?可只怕能像词人这样能领悟生命意义,看破死亡的人很少。弹指间百年已过,古今两重天,生命也不过如此,那么又有什么亏空之处呢?
初读此词,觉得词人对待死亡似乎是一种比较豁达的心态,既然生命本如此,那么不妨乐观一点,欣然接受它。但是仔细品读,便能感受到这份豁达心态下却是一颗无可奈何的心灵。难道词人真的可以看透生死吗?能够无畏的面对死亡吗?恐怕未必,词人的表面的这份豁达正表露了他内心深处对于死亡的无可奈何,并不是词人不想突破死亡对于生命的限制,也许他也曾“百般辛苦”地为此努力过,但所爱之人的亡故使他已明白,这样的结局是人生必须面对的,是无法突破的,所以只能去坦然接受。
同样的无可奈何的死亡意识在其他宋代悼亡词中也有不同程度的表露。吴文英《绛都春》“叶吹幕喧,花露晨晞秋光短”句中的“风吹枯叶”“花露易晞”“秋日时短”,既是词人对眼前景色的描写,也是词人对于生命短暂、死亡临近的联想。史达祖《三姝媚》中的“可惜东风,将恨与,闲花俱谢”一句,表面上表达的是对东风使花儿凋落的无奈与惆怅,而实际上表达的却是词人面对死亡的态度。一个“恨”字,将词人对于生命逝去的无奈与惆怅表达得淋漓尽致。
综上所述,宋代悼亡词一方面作为生者与死者的“对话”,是为了忘却却又无法忘却的纪念。它们所抒写的,乃是人世间最为沉痛的至情,这种至情可以是爱情﹑亲情,也可以是友情,但无论哪一种,都令人为之动容。另一方面,宋代悼亡词又反映了宋人对于生死的态度,是他们生命意识的投射。通过对这些词作的分析,不仅可以了解宋人在那样一个特殊的封建时代如何面对生活,而且会对我们的人生产生很多启迪作用。这些悼亡词无论是在艺术技巧的运用,还是在反映生活的深度方面都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它作为宋词的一个分支,确实是卓然特立、别树一帜的。它无愧于两宋这个词的黄金时代,也无愧于宋词的灿烂辉煌。
[1]唐圭璋.全宋词[M].北京﹕中华书局,1999.
[2]朱东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196.
[3]王国维.人间词话[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3:327.
[4]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
[5]庄子.庄子[M].北京:中华书局,2010:45.